
次日淩晨,楊鳴條早早就醒來了。他整夜都不敢入睡,怕自己會睡過頭,誤了火車。他沒有手表,屋裏也沒有時鐘,他得聽著鼓樓的鼓聲報時才知道時間。今天他得四通鼓也就是四點鐘起床,他在通鼓的時候就一直醒著。四通鼓一響,他就聽到傅斯年來敲門。此時送他上火車站的馬車已經到達門口,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地上的積雪已有一尺多深。傅斯年讓楊鳴條到廚房吃熱騰騰的早餐,馬車夫也被請到了桌子上一起吃。吃飽了肚子,渾身暖和,楊鳴條告別傅斯年,坐上轎式馬車出發了,傅斯年雪中目送他遠去。馬車從傅斯年的象房橋寓所前往前門火車站要走很長一段路。雪下得不是很大,但是逆著北風前行,車廂裏麵奇冷,馬匹亦蹇步不前。楊鳴條聽到馬車夫用馬鞭抽打著馬匹叱著它們前行,心裏不忍,勸說馬車夫不要用鞭子。但馬車夫不用馬鞭抽打,馬車的速度就明顯慢下來。楊鳴條害怕會誤了火車,隻得又讓馬車夫使用馬鞭。
馬車到達前門火車站時,時間還不晚。楊鳴條提著柳條箱進了候車室,拂去了身上的雪花,略作休息,便登上了京漢鐵路列車。這個時候天開始微亮,因為大地上一片白色皚皚,窗外已能辨物。一忽兒,火車汽笛長鳴,慢慢地開動起來。
火車開出後不久,天氣晴朗起來,太陽照射在華北積滿白雪的平原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楊鳴條坐的是三等車廂,冷冽的風和火車頭噴出的煤灰都鑽進了車廂裏麵。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車窗外,看著大地上的景物像電影一樣飛閃而過。這條鐵路線的客運列車他是坐過很多回的,可這回內心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激動和不舒服的震顫。難道是他對即將麵臨的安陽調查任務感到害怕而畏縮?或者是因為可能會見到久別的梅冰枝而忐忑不安?他現在還沒有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點他是可以感覺到的,那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就要開始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隻是為接下來在安陽要做的工作做好準備。
三等車廂裏坐的大都是勞苦階層的人。此時,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農民模樣的人,他的臉是毫無表情的,像是戴著一個石雕麵具。楊鳴條對這樣麵具般的臉孔很是熟悉,這就是河南農民的麵孔。但是在他意識深處,還浮現著一個真正的石頭麵具,那是他在王國維的《殷周製度論》影印本中看到的一個安陽發掘到的商代祭祀麵具,楊鳴條推斷當時商朝男性的標準長相大概就是這樣的。這就是他內心深處的麵具,也是夢幻裏的麵具,它一直讓他的內心不得安寧。
1895年春天,楊鳴條出生在南陽長春街一座有臨街鋪麵的房子裏。父親楊世奎此時已過不惑之年,可算老來得子,自然滿心喜歡。他給兒子取名為楊名迢,意思要獲取功名千裏迢迢之外。楊世奎原是河南懷慶府鄉下書生,因逃蝗災到南陽打短工謀生,後來在一家雜貨店當店員。店主沒有兒子,看楊世奎勤奮能幹,就將女兒許配給他。後來,夫妻兩人經營起這家小店,日子漸漸好過。楊名迢生命裏的第一件有記憶的事情是:母親抱他到枯井躲避土匪,那時河南土匪很多。他突然哭鬧不已,同在井下的鄰人群起抱怨,他的母親隻好抱著他回到了地麵。
和河南許多家境尚可的家庭一樣,楊名迢自小上私塾,在十五歲之前把所有先賢古書都讀透了。但是那個時候科舉已經不再存在,他再讀書也沒什麼用處,唯一等著他的是去幫助父親經營小雜貨店。然而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讓他的少年生活變得有趣了。在他每天上學去的馬路拐角,有一個叫“吉祥齋”的刻字店。店主周文金精通金石,為人友善,和楊家很熟。楊名迢每天放學回家時,都會站在他的店裏看他刻字。讓他奇怪的是周先生在圖章上寫的是反字,而且是一種叫篆字的奇怪字體。這篆字讓他很是著迷,後來周先生就借給他一本《篆字彙》,讓他拿回家臨摹。不久後他有了自己的幾把刻刀,開始了在石頭或者木頭上刻章,這種嗜好幾乎成了他少年時代的全部樂趣。周先生覺得這孩子是個天才,給他刻了一枚“商出鳴條”圖章,以商朝滅夏之“鳴條之戰”典故諧楊名迢之“名迢”之音。楊名迢非常喜歡“鳴條之戰”這個“鳴條”的意思,從此就以鳴條作為自己的名字。當時他還沒想到自己從此和商朝這一個朝代結下不解之緣。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鳴條開始沉湎於篆刻這件事,經常會茶飯不思刻個不停。他經常會在雕刻的時候做起白日夢,夢裏的篆字變成一種更加奇怪的象形字體,那一定是比篆字更早的文字。而他雕刻的材料也經常變得不是石頭和木頭,而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他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已經刻了很久很久的字了,有許多字不是他新學的,而是他自己本來就知道,隻是現在回憶了起來。這次和刻字的接觸對他影響深遠,他後來就是根據刀法的不同來分辨甲骨的年代和每個貞人的刻刀手法,從而斷定年代。當然,這種訓練也讓他一看刀法就能辨出刻品的真偽。
接觸到甲骨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他第一次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裏翻開了劉鶚的《鐵雲藏龜》時,看到那一版版甲骨的拓片,心裏麵有一種奇怪的熟悉和親切的感覺,覺得這是他自己記憶裏的東西。自那之後,他一頭鑽進了甲骨文的世界,由於他早就熟悉篆字和鐘鼎文,學習甲骨文比一般人容易了許多。此時他已來到北京,在北京大學當旁聽生,主要是收集和研究中原的民謠。沒有人教他學甲骨文,他完全是靠自己摸索入門。他借來羅振玉的《殷墟書契前編》,反複摹寫。郭沫若當時說過一句話,學習甲骨文並不難,三個月時間就可以了。《殷墟書契前編》共輯錄甲骨二千二百二十九片,每片少則幾個到十幾個字,多則上百字。楊鳴條每天摹寫二十到三十片甲骨,三個月時間後就可以自如閱讀甲骨文了。
在他考取了王國維先生的通訊學生之後,很快就在甲骨學界嶄露頭角。讓他引起甲骨學者注意的是他提出了一個貞人集團的猜想。他發現商代占卜師都會在甲骨卜辭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因此那些留下名字的三千年前的古人一個個在他心裏都活了起來。他特別留意了一個叫“大犬”的占卜師。最近兩年,楊鳴條一直在追尋著貞人大犬的卜辭,他知道大犬的確存在過,大犬的生命通過龜甲上的契刻流注到了他的感覺裏。慢慢地,貞人大犬成為他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他經常會在夢鄉中跟隨著貞人大犬回到商朝的都城安陽。正因為這樣的原因,楊鳴條對安陽有著深深的敬畏和虔誠,像是基督徒對耶路撒冷、伊斯蘭教徒對聖地麥加城一樣。在他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的時候,他多少次經過這裏都沒有停留過一次。
而現在,他來了,帶著一個使命,要真正走進他的夢的源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