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活鬼活鬼
張宇

侯七回到永寧老城東關大隊自謀生活,葉落歸根,又住進侯家小院兒。石榴這女人從舊社會過來,雖出身中農,思想覺悟並不見提高多少,太重夫妻感情,並不因為侯七當了右派就不和他睡覺。侯山出身不由己,並不能因為爹當了右派就不再叫爹。粗茶淡飯香,自家炕頭熱,老婆孩子親,兩廂比較,侯七竟覺得比在山東還強。想起來前後事,不覺好笑,真是人的命,天注定,胳膊扭不過大腿。我侯七並非帝王之相,也就沒有貴人多遇難之說了。人,不能和命運打別呀。真要能安安生生種地,也就算了。

可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回到家裏,出門在外,貧下中農是一個階級,他們“地富反壞右”是一個階級。重活兒臟活兒,遠差近事,跑腿送信,都要盡義務。這也罷了,可恨的就是臉沒得處放。劃右派時候,人家都是國家的幹部,當然可以恥笑批判我侯七,而回到老家,這些一個大字不識的莊稼人也恥笑批判我侯七,還說我是階級敵人,怎麼能夠忍受?

有天清早,侯七在街上掃雪,有好心人打招呼說:“老侯,掃雪哩?”侯七卻覺得是笑話他,沒好氣地說:“咋,當了右派連雪也不叫掃了?明說的,這是幹部派我掃的,你想掃還不派你哩。”地裏幹活兒,一幹人開玩笑,叫他“老右”長“老右”短,侯七也聽不進去:“右派咋?右派也不好當哩,你不跟著毛主席幹幾年革命,不會大鳴大放,不會寫不會畫,光會死做莊稼一軲轆紅薯,想當右派就能當了?你見幾個做莊稼的當了右派?想當也當不上!”

看到侯七在人前人後低不下頭,石榴心裏難受,常勸他:“山他爹,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出門在外啥事沒見過?啥理不通?僅僅為了臉上好看,爭恁些口舌弄啥?”

“石榴,那你說,我不能不要臉呀。”

石榴歎口氣,抹去眼角的淚:“臉值多少錢一斤?聽我的話吧,早晚出了咱家大門兒,你就當沒有了臉。說句不中聽的話,把臉當成抹布,任他們笑話去。回得家來,你想咋弄掌櫃脾氣都行,有火就往咱娃子身上使,就往俺石榴身上使。隻要你出門不惹是非,俺守著你能過安生日月,你一天打我十頓,我心裏也高興。照樣給你端吃端喝,清早給你拿衣裳,夜裏給你洗腳。”

侯七半天不語。唉,沒想到活到如今這步田地也不能安生,連臉也成了大問題了。可恨呀可恨,人為啥要長臉?要沒有臉就好了。像豬,記吃不記打,那便沒得計較了,也就沒了羞醜。好一會兒侯七才說:“你說的也是理兒。好,聽你的,就不要臉了。”也真是的,他想,我侯七官兒都丟了,天下都不打了,還在乎一張臉皮!

但,臉可以不要,飯不能不吃。農村裏生活很苦,吃的還可以忍受過去,買油買鹽,穿衣換季可不好解決。老窩早已踢騰完了,又沒有一點點進路。雖然胡月萍斷斷續續寄些錢來,堂堂男子漢怎能花女人的血汗錢?再說,她母女二人在南京生活也不寬綽。所以,侯七毅然決定,胡月萍每寄錢來,就如數退回。並寫信去,再不要寄來,再寄來,俺侯七就要羞得上吊自殺了。

“文化大革命”前,農村裏政策還不太死,自由市場還較活躍。於是,為了生計,侯七也不覺得啥叫丟人了,就發揮自己的優勢,趕集上會,畫畫、賣畫。

侯七心靈點子多,故意不用筆作畫。把一張白紙釘在牆上,擠些顏色在盤裏,左手托盤,右手叉開五個指頭,當著眾人表演:

“各位鄉親,各位父老兄弟姐妹,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侯七不敢賣弄,隨手抹一幅山水花鳥,權當給一幹人找樂了。獻醜獻醜,見笑見笑。”

人看熱鬧,越聚越多。侯七精神抖擻,那五個指頭靈活多變,三五下就抹下一座山峰。然後就回頭指著遠處的山說,這就是那山,順手又指街裏的一棵樹說,把這棵樹添上了,看好!上下一揮就一棵樹。看客兩下比較,還真像。接著就左點右抹,上勾下連,不消幾分鐘時光,花開了,鳥叫了,一幅山水花鳥圖躍然紙上。看客鼓掌叫好,侯七拱手相謝。

“多謝大家抬舉。我再說這畫怎麼畫,看去好畫不是?好看好畫。這叫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全靠手上功夫,不消多,隻要十年八年工夫就能畫成這樣了。大家看我這隻手,看好了吧?沒有啥特別,主要是手隨心走,心到手到意到就成了。這叫十年工夫無人問,一朝出山人稱奇。”

人群鴉雀無聲,聽侯七講畫道學問。正講到熱鬧處,侯七忽把話鋒轉回:

“好了,我這畫,在外地每幅都出手三五塊,最低也不少兩塊五。因為藝術品從來無價,貨賣予識家,高可以價值連城,低可以供人取笑。因侯七我初來此鎮,借光借光,隻收兩塊,情願減價售出。哪位老哥賞臉,就買下回家掛在堂屋裏世代相傳吧。”

人們早已被他征服,便紛紛出錢要買。一幅售出,怎盡人意,侯七就高聲吆喝:

“不要慌,不要搶,要買好畫聽我講,我走了恁些地方,從來沒有咱這裏人眼高有水平,此處真是人傑地靈。我侯七也不是錢串子,人逢知己心裏樂,甩了,我侯七情願賤賣十張,統統都是兩塊。好了,先交錢後送畫,排好隊了。十張過後可要漲價了,家裏有老婆孩子要吃飯哩。”

他這麼一喊,報名甚多,他先收了錢往腰裏裝好,記上姓名,一張張畫起來。幾批過後,一大把票子塞滿了腰包。然後看看要買的人不多了,突然住手,再也不畫了。

“我就這脾氣,作畫最忌諱亂塗亂抹,一朝壞了名聲,可怎麼好?再畫,手累了。下集日再來吧。”

他這麼一住手,就給一幹人留下遺憾和想頭,老記著他下集日再來。而下集日他偏偏不來。沿洛河兩岸集鎮頗多。沿北岸從上往下數,上戈、洛嶺、長水、馬店、王範、小介、楊坡、東宋和河底;沿南岸從下往上數,陳吳、澗口、陳宋、趙村、山底、底張、高村、興華、下峪、故縣。大集鎮一個個挨著趕,一個集日逛一個鎮,逛一遍下來就是幾個月。沒有年餘,他的畫就在全縣傳開,侯七的名字也就掛在老百姓嘴上了。有人還創造了一句歇後語:侯七畫畫不用筆——用手抓。

山裏猴,怕引頭。侯七一畫出名堂,掙了大錢,出了大名,就有人效仿。山裏頭笨人雖多,能人也有,不多時,他這種畫法的畫家應運而生,竟出現了十多個。水平既有高下之分,價錢也有貴賤之別,畫家們便展開了競爭。山裏人窮,能少花一毛錢買張次畫,也決不多花五分錢買張好畫。反正是畫,掛在牆上不空,花花就罷。有時候趕集,兩三個畫家竟然碰頭見麵。侯七心惱,索性洗去手上水彩,再也不用這畫法,再也不畫這些山水和花鳥之類。畫什麼?畫老虎。

“父老鄉親們看好了,這叫上山虎,這叫下山虎。虎可是多年不見之物。俗話說:堂屋不掛上山虎,子孫三代發不粗。床頭不掛下山虎,夜做噩夢娃子哭。當然,這都是過去的封建迷信,掛老虎可以避邪,這是大家都明白的大實話,不用我說,如今是新社會,咱可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誰買虎呀?”

他越說不讓搞迷信封建,人們越是想起了封建迷信這種避邪之說。便把他的老虎一搶而空,每張竟賣到五元左右。侯七又興起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活人能叫尿憋死嗎?像我侯七,這裏倒下那裏爬起,總有得飯吃。想不到當年跟著畫布景的和胡月萍抹幾筆畫,如今倒派上用場。不覺思念起胡月萍和侯雪來,一個男人和女人相好,就要養得起她,把她們的命運全肩起來,這才算他媽的男人。於是,開始月月給南京寄錢。這種事,本想和石榴打個招呼,繼而又一轉念,不說也罷。說了她也不會反對,但不說自有不說的道理。男人自有男人的秘密,不說不好,說盡了也無好處。

可是賣虎容易畫虎難。畫老虎,難的是畫輪廓。畫下輪廓,卻又是萬裏長征剛走了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上顏色,上一種顏色,要等幹透了,才能上第二種。老虎色彩斑斕豐富,生動異常,每每要上十幾遍顏色才能弄好。畫時慢,要細心用功,畫得好才能做來回生意。等的時間更長,真讓人心焦。如果放在火上烤幹,紙又皺巴不平。越急越不出活兒。每張畫,少說也要畫一個整天。如果畫得細了,要用兩三天之多。經濟核算下來,十分不利。再給公社和大隊幹部以及親朋好友畫張人情畫,掙下的錢便不理想。為了把老虎畫得又快又好,沒多久,侯七又創造了“快速畫虎法”。

先用複寫紙印上,一下複寫四十張輪廓。然後上色,上一張放過去,再上第二張,挨著往下推。畫完最後一張,第一張就幹了,再接著畫。一天下來,稍打點夜,竟能畫四十張。這樣,生產得快,賣得便多,薄利多銷,到處都成了他的老虎。

他賣虎畫也與眾不同。把大宗老虎畫捆好塞在大提包裏,麵前隻攤開一兩張,再配上隨手抹的山水畫。趕集的百姓看見了問:“多少錢一張老虎?”“兩塊。”太貴了吧?”“太貴也隻這一兩張,還是給別人留下的。”那看家正要抬腳走去,卻又站住了。

老百姓趕集上會,手裏捏三兩塊錢,大都要辦好幾宗事情。想要老虎,但要等辦罷必需事項,再餘下錢才能回頭買虎。侯七摸透了這種心理,隻要看客問起便不讓他走掉,定要他買虎留下票子。

“你給別人留的,就不能賣給我?”

“真不敢給你,你不知道畫虎多難。別人都挨隊排名好幾集了,就畫不出來。給了你,人家來了,我拿啥給人家?”

“我是真心想買。才蓋的房子,想壓壓邪氣。”

“你真要想買,下集吧。”

你越這麼講,看家越急要。於是侯七忽然換一麵臉:“好,權當交個朋友,給你了。”等這個人買走了,他又從提包裏拿出一兩張來。一個集日下來,竟賣掉幾十張。他的老虎又是快速畫虎法畫的,一模一樣,一幹人都誇他畫得好,說侯七畫的老虎每一根毛都能看清,畫幾十張都不走樣兒,畫活了,畫神了。

掙了錢,生活自然要比別人過得好。老給石榴買新衣裳,娃子打扮得竟像縣委家屬院裏那些幹部的娃娃。並且,三天兩頭吃肉。不過,每次去買肉,總拿一條布口袋,把錢往師傅手裏一塞,扔下口袋就走:“給別人捎的。”掌刀子的也不多問,把肉割好後放進口袋。有時還用小繩把袋口紮牢。侯七拐回來時,送一根煙塞在師傅嘴上,也無須親自去點火,拿起口袋就走。他自覺得很保密,但怎騙得了鄰居街坊?那肉香隨風飄去,早作了宣傳。“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揪牛鬼蛇神,紅衛兵先把他揪出來批鬥:

“日你媽!你當右派比俺們左派吃得都好,睡得都暖和。早晚見你們一家人都穿新解放鞋!不搞‘文化大革命’中不中?”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