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五年裏,兒子從來不願意向我透露他的地址。
我隻能憑借聽見過的背景音尋找。
出門有炒粉攤,同事說話帶口音,老板三句一個“鱉孫”。
多年後再次麵對這個世界,正四下茫然時。
耳邊傳來那句熟悉聲音。
“鱉孫,這點活都幹不好!”
我轉頭,停在一個工地上方。
體圓膘壯的工地老板正抬腿往一個背影猛踹。
少年身上沾滿灰燼,背部落了許多腳印,始終一言不發。
“今天這批磚頭沒運上去,你別吃飯了!”
“頂你個肺的,死中介竟給老子塞這些蠢貨。”
不堪入耳的訓斥持續了十多分鐘,一旁幹活的人們習以為常。
我瞬間紅了眼。
工地老板又往他臉上啐了口口水。
“沒媽教的東西!”
“啪嗒”。
任由欺負的男人終於還手,一顆石頭打在工地老板的安全帽上。
“罵人...別帶媽..”
待他起身,我才有機會細細端詳。
隻一眼。
我雙手捂住嘴止不住的顫抖。
二十出頭的少年鬢角已經沾染上白發。
他手腳不停痙攣抽搐,連維持基本站姿都出了滿頭大汗。
背上一籮筐的磚頭壓得他三番五次咬牙調整。
工地老板不屑一笑。
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肩上稍稍用力。
兒子失重跌坐在地,磚頭也碎了一地。
我心疼得衝上去想要扶起兒子,手卻直直穿透他的身體。
“宋培風,磚頭碎了扣兩百。”
“嘁,今天還敢跟老子頂嘴了,自己先爬起來再說。”
工地老板冷哼一聲,滿臉鄙夷離去。
兒子眼中滿是不甘,又生生忍了下去。
他吃力攀爬起身,從口袋中拿出紙巾擦拭臉上的痰。
那隻手一入眼。
我再也繃不住,在他身邊嚎啕大哭。
曾經那隻用來寫字翻書的手,怎麼就隻剩三根指頭了。
“培風,為什麼不回來找媽媽。”
“媽媽不用治眼睛了。”
我怨恨這雙瞎眼,讓我兒子吃盡了苦頭。
可惜,他再也聽不到了。
我跟在兒子身後,看他以一種畸形的行走姿勢繼續搬運剩下的磚頭。
直到工地下班。
周邊燈光也惡意似的全部關掉。
他的身影依舊在黑暗中來回行走。
跌倒,再爬起來。
跌倒,再爬起來。
我耳邊反複響起他那句“為什麼要把我生成這樣”的控訴。
原來在我適應黑暗時,我的兒子也從未走進過光明。
直到天邊蒙蒙亮,磚頭終於運完。
兒子口袋裏的碎屏手機起了震動。
見到是村裏座機號碼,他急得手在空中抽搐了好幾次才接起來。
開口前習慣性清了清嗓音。
“媽…說了…多少遍…別打擾我....睡懶覺...”
然而電話那頭,是村長急促的聲音。
“睡什麼睡,培風,趕緊回來一趟!”
“你媽她..”
村長哽咽了好幾次,都不忍心說出那句話。
我心也跟著提起來。
兒子皺緊眉頭,催促中抽搐到摔倒。
“我媽...她..怎麼...了?”
村長咽了又咽,好半會兒才吐出幾個字。
“你媽,她想你了。”
他手鬆了幾分。
“別想我…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培風,跟媽媽有什麼好賭氣的,回來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