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已經很久沒再唱過這出牡丹亭。
我記得初見沈長夏。就是在老夫人的壽宴上,他點了這出戲。
人生若如初相見,莫如不相見。
“杜鵑,杜鵑,你死哪兒去了?我的雪梨湯呢?”屋子裏,玉橋煩躁的摔打著東西,催命似的叫我。
“來了來了,”我小跑著進屋,忙不迭的解釋,“灶子上燉著班主的藥,今兒貴生哥還要吃一盅雞湯。所以耽擱了些時間。”
“別拿他們壓我,”玉橋纖細的手指快要劃破我的臉,冷哼一聲,“你怕他們,就不怕我,誰還不是這兒的名角了。我不痛快,撂了挑子,大家賺不成。”
話是這麼說,她的聲音卻不似剛才尖銳了。罵了兩句,又指使我去打水來洗漱。
欺軟怕硬,就是如此了。
我賠著笑臉轉身出去,在心裏狠狠啐了一口,再等一等,她的好日子就快要到頭了。
伺候完玉橋,我又做了些雜活。等洗完最後一盆衣服,我直一直酸疼的腰。各屋的燈都已經熄了。
看來今天不會有人再找我的事了。我輕手輕腳的走到小廚房,翻出一個冷饅頭啃起來。
從五歲被賣到這裏來,我學藝十四年整。
可玉橋也紅了十一年有餘。
有她在,我暫時隻能做一個配戲的陪襯。我再努力,嗓子再好,也無出頭之日。
看戲的達官顯貴捧著我們卻又瞧不起我們。班主白日裏對人陪盡笑臉,關起門來卻對我們百般挫磨。
戲班兒裏大多數人都非自由之身,而是像我這樣簽了賣身契的。
一紙契約,自由和希望都捏在他人手裏。
隻有諂媚逢迎,換取更好的生存空間。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上層人壓榨下層人,下層人壓榨更底層人。
玉橋受了氣,就總是對我呼來喝去,頤指氣使。
潛意識裏,她覺得,我對她是有威脅的。
可是她忘了,我也登台好多年了。不算是新麵孔。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等玉橋被厭倦被放棄的時候,接替她的,隻會是更年輕的新人。而非是我。
所以,我也要為自己提早打算,我不能在這大院裏洗一輩子衣服做一輩子飯。
而現在,機會就在眼前。我一定要抓住。
沈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當家人沈虎曾官至中書侍郎,致仕後興辦義學,桃李滿天下。頗具賢名。二公子沈長夏頭腦靈活,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如今是這城中首富。所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沈家如今便是這樣的無限風光。
這月初九,是沈老夫人八十壽誕。
沈家會擺三天宴席,廣宴賓客。
二少爺沈長夏點名請了我們這個戲班子去唱曲兒。
哦,對了,這也是今天玉橋格外刁難我的原因,晌午我陪她去挑發釵,一路逛來買了好多東西,她在前麵兩手空空走的飛快,我拎著大包小包小跑著才能跟上她的步伐。一時不慎,和沈長夏撞個滿懷。
明明是我不小心,他卻連連道歉,彎下身子替我撿起散落一地的東西。
“沈公子不必抱歉,本就是我衝撞了你。我自己收拾就好了。”
“你認得我?”他微微有些驚訝。
麵似銀盆,劍眉星目。德才兼備,君子端方。沈家未來的當家人,這城中怕是大半的人都認得他。
“我們是德成班的,從前去林府唱過堂會,遠遠的看過公子一眼。”我還未來得及搭話,玉橋已經擠到我身前,奴顏婢膝,大肆討好。
可惜,沈長夏的目光沒有聚焦在她身上。
問了我的名字說改日登門致歉,然後匆匆離去。
我知道玉橋想要攀上這根高枝。
可是這樣的高門大戶,本不是我們能肖想的。
我要做的,是在壽宴當天頂替玉橋,成為戲班最紅的角兒。
這樣,我就能賺更多的銀子。早日為自己贖身。
這時我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可我卻未曾料到,命運的每一次轉機,都需以自身更為珍貴的東西來交換,是自由,感情,亦或生命。
2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沈家不愧是書香世家,與那些金銀堆砌出的富貴不同。府邸幽深雅致。
今日賓客無數,卻仍能做到忙中有序。府中諸人,對我們也並無輕視。
班主再三叮囑,絕對不能出了岔子。
可臨上場前,卻出事了。
玉橋的嗓子啞了。
其實她在早上就已經有了明顯不適,可她硬撐著沒有說,因為今天這場宴會,重要性不言而喻。
台上的雜耍班子表演已近尾聲,例行打賞之後,便該由我們登台。
時間迫在眉睫,班主急的團團轉,問誰能唱這出折子戲。
偏偏今天點的是牡丹亭。不算熟戲。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是出風頭就是捅婁子,所以沒有人站出來。
“班主,我能唱。”我在眾人詫異的眼神中,清唱了兩句。舉手投足,活脫脫的杜麗娘。
“好好好,就你了。”一聲叫好,眾人附和,鑼鼓聲響,我出場便贏得了滿堂彩。
一曲唱罷,沈老夫人照例要我們走上前來。
“你就是玉橋吧,真是個伶俐的姑娘。”老夫人看著慈眉善目。撚著一串佛珠誇讚到,“唱的不錯。”
“能入您的耳,就是我們的榮幸了。”我還未回話,班主已在身後搶先答道。
他明顯是害怕我說出李代桃僵的事兒給戲班惹麻煩。不過我準備了這麼久,怎麼會錯失這次揚名的機會。
我走上前,福了福身子,“小女杜鵑,代德成班恭祝老夫人福如東海,萬事順遂。”
“咦,我記得你們戲班兒有兩個名角兒,貴生的戲我聽了,很好,玉橋怎麼不見?”
我已準備好一套說辭,剛要張口。沈長夏搶先一步,“祖母,她是德成班的後起之秀,我聽著,倒比玉橋更有幾分韻味。”
“確實不錯,身段兒模樣唱腔都像個角兒。”
他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算是幫我站穩了腳。
我感激的看向沈長夏,他應該還記得我,衝著我微微一笑,不露聲色的點頭示意。
一場成名。我得了許多賞賜。戲班兒眾人也多多少少得了好處。
除了玉橋,師哥師姐們都恭維著我,不如往常對我頤指氣使的樣子。
因為要連唱三天,每日要唱到深夜。故此沈家給我們收拾出一處別院暫住。
剛跨進院門,班主卻突然發難,他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打在我臉上。
周遭的喧鬧瞬間歸於寂靜。大家目瞪口呆,我卻是出奇的平靜。
我一抹嘴邊的血,“班主,您這是什麼意思,若杜鵑哪裏做的不好,您直說就是。隻是明日還要登台。若有差池,怕丟了德成班的臉。”
“你的翅膀還沒硬呢。就來擺譜兒,早了點兒,”他死死的瞪著我,眼裏的怒氣似要把我撕的粉碎,“玉橋怎麼會突然啞了嗓子,為什麼獨獨你在台上出盡風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手腳?人在做天在看,別太散德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3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玉橋愣了一瞬,回過神來便撲過來作勢要打我。
我一閃身,她撲了個空。
還要再動手,被班主嗬斥住便不敢再動,隻是跪下來哀哀的哭,求班主給他做主。
我心裏冷哼一聲,的確是我下的藥,不過玉橋也曾給我使過絆子差點兒毀了我的嗓子。我不算對不起她。
不會有角兒一直當紅,但總會有人正當紅。隻要能給德成班賺錢,那麼這個人選是玉橋還是我,其實並不重要,班主生氣的,是我挑釁了他的權威。
僅此而已。
所以他當眾發難。隻是要我謹記自己的身份,而不是為了給玉橋做主。
那麼,我當然不能承認。“班主的意思,杜鵑不明白。我一向謹記您的教誨,萬萬不敢傷及同門,我自到此十四年來,從未與人有過爭端,這是其一,其二,我與德成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害了玉橋,萬一這出戲砸了,得罪了沈府,難道我就能獨善其身?三來,所謂捉賊拿臟,您空口無憑,難道僅憑我今日唱的好,就斷定我是早有預謀?我不止會唱這出牡丹亭,二百餘出折子戲,我都爛熟於心,您可以隨便考問。我這般努力,確實是想要成角兒。但若說以手段害玉橋,我是萬萬不敢認的,請班主祥查,明鑒。”
今日之後,我就會取代玉橋。所以此事,隻要我抵死不認。便注定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呦,您這裏好生熱鬧,是不是我來的不是時候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一場鬧劇,沒有人注意到,沈長夏來了。
他一出聲,眾人紛紛走上前去。班主諂媚的彎腰,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班主把此事定性為一場誤會,“二少爺,您見笑了。都是我沒弄清楚狀況,冤枉杜鵑了。”
我有些窘迫,不知道沈長夏聽去了多少,怕他將我認作不擇手段的小人。
“既是冤枉,請你像杜姑娘道個歉吧。”沈長夏聲音清冷,“無論如何,你總不該伸手去打一個姑娘。”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我以後不敢了,杜鵑,你大人不計小人怪,原諒我這一次吧。”班主忙不迭的應聲,他不敢反駁沈長夏,早沒了剛才那副囂張麵孔。
沈長夏並不理他,他走到我麵前,溫柔的替我捋一捋鬢邊散落的頭發,輕輕的為我拭去唇角的血跡,我看見他的眼裏有一絲疼惜。
“今日我來,正是為當日衝撞了姑娘而道歉的。”說著他深施一禮,“若姑娘不棄,可否賞光花園一敘?”
他這樣做,便是有意為我撐腰了。
一麵之緣,他如此待我。我心裏很感動。
曲徑通幽,我和他並肩走在路上。夜色微涼,微風拂動枝頭,幾瓣花朵飄然而下。
我有意避開,不願將落花輾進肮臟的塵土。
“姑娘倒是個惜花之人。”他淺笑一聲。“落紅化春泥,本是宿命罷了。”
我搖搖頭,花信有期。既然盛放便不是死物。若生命歸宿終將如此,豈不白掙紮一世。
他看著我,鄭重到,“姑娘既然有這樣的心,就不該在戲班裏蹉跎一生。”
“談何容易,我還沒存夠贖身的錢。”我苦笑一聲,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
“如果姑娘願意,我可以助你脫離苦海。”
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有一瞬間,很心動。
我渴望的自由,似乎近在咫尺,可是我最終還是拒絕了。
我害怕這代價,我支付不起。“二少爺,多謝您的好意。可我前半生都依附他人而活。之後,我想靠自己,堂堂正正的活著。”
“姑娘,你誤會了,”他擺擺手,“你我雖然一麵之緣,但我已經認定,你是個品行高潔的人。我小妹妹,小時候受了點驚嚇自此便不愛與人交談。最近倒瞧著她對聽戲有些興趣。祖母也惦記著,若能從戲班尋一位品性好的姑娘陪著她,讓她不再那麼孤單,便是再好不過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沈家不止會還你自由身,你入府也不是奴婢的身份,日後你就與小妹姐妹相稱。可好?”
這樣的理由,我自然無法拒絕。
欣喜填滿我的大腦。於是理智被棄於遠方。
我感激的像他道謝,卻忘了,如果命運足夠眷顧我,我為何半生坎坷。
如果命運不曾垂憐我,今日的幸運我又要付出什麼呢?
4
張燈結彩,喜字高懸。
今日是我入沈府三月整,也是沈長夏大喜之日。
我斜倚在欄杆上,無精打采的喂金魚,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做這池塘中的一尾魚,會不會永遠快樂,永遠有活力。
過幾日,我就要離開沈府了。
因為昨天,沈長夏向我表述了心意。
我們相處三月有餘,曾一起在寂靜的夜裏看過明月高懸,在喧鬧的夜市嘗過甜蜜的湯圓,也曾在空曠的山野策馬,在清靜的溪邊垂釣。
我為他研磨,他為我作畫。談過人間萬象,也暢想過能有恣意而為,酣暢淋漓的將來。
那時我不知道他已有婚約。
情意在每一次相伴中悄然滋生。在他說愛我的時候,我抑製不住心動。
“杜鵑,如果可以,我多想和你相伴此生。我想給你一個家,我想我們將來會有一個伶俐的孩子。”他麵色低沉,聲音顫抖。認識他以來,我還從沒見過他如此脆弱的樣子。“杜鵑,我知道這樣講來唐突,可我還是不能壓抑自己的感情,我想問問你,我還有這樣的機會嗎?我與何靈從小定親,至今未見一麵。我不愛她,可是自古以來,有多少高門大戶可以婚娶自由呢?我生在這樣的家庭,既然享受了優渥的生活,也注定要承擔起興旺家族的重擔。但感情和責任是可以分開的。我娶她也不會和她在一起的。我保證,她隻有名分,而我的感情都屬於你。”他看著我,眼睛裏有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張張嘴,心裏酸楚難言,我確認,我是愛他的,可是我們終究不同,他愛我,還能說出口,我愛他,卻不能回應。
因為愛情,是這深宅大院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他愛我,但他不能娶我為妻,隻能納我為妾。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我也絕不可能與她人共侍一夫。
如果我從小,在愛意中長大,如果我不曾見識過,這十丈紅塵中的不平等,如果,這世上沒有輕視,欺淩,沒有上位者對弱小的支配,如果,我仍舊天真。我大概會回應他。
可是,我在最殘酷的環境中長大,我清楚的知道,何為人性。
事實上,我若做了沈家妾。與沈長夏就不再平等。我的生死榮辱,都要依附於他。
在這樣不對等的關係中,情意真的能撐過漫長歲月嗎?
我清楚的知道,不會。
他伸手捧起我的臉龐,嘴唇慢慢靠近,我的心怦怦亂跳,像一池平靜無波的春水被投進一顆巨石,亂了思緒。
我終究還是避開了他的吻。“我不知道你與何靈的事,可是你從頭到尾都清楚你不能愛我,二少爺。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要對我說這番話呢?是不是在你心裏,我這樣出身貧寒的女子,隻要被你沈家看上,就會高高興興的來做妾?既然沒有名分,我也不要你的感情。”
他僵了一下,又來握我的手。“杜鵑,我知道欺騙你是我不對。可我除了身不由己,也的確沒有其他話可以解釋。即便沒有何靈。祖母也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我以為你知道的。”
我不可置信,詫異的看著他,“你什麼意思?我該知道什麼?不錯,門高非偶。所以我從沒對你表露過什麼。就算我對你動過心,也不代表默認要做你的妾。你我都有選擇。道不同,不相為謀。沈公子。後會無期。”
我起身要走,他慌忙來拉我,“對不起杜鵑,是我急糊塗了,口不擇言,但我從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相信我。”
我深深吸氣,穩了穩心緒。
“長夏,”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希望的光,我問他,“你知道,玉橋火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始終沒有攢夠贖身的錢嗎?”
他搖頭,滿是不解。
我輕笑一聲,“因為她覺得離開戲班兒,孤身一人很難生存。所以她依然把下半生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一個有錢公子看上她,哪怕做個外室。為此她格外重視容貌,她的銀子,都用來買昂貴的衣料和首飾。但是,我不是玉橋。”我堅定的看著他,“我還沒有看到更廣闊的天地。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我的餘生,不會被任何人圈養。”
他愣了一瞬,終於明白我的心意無可挽回。
他的頭埋在膝蓋上,淚水順著指縫洶湧而出。
我不忍看他聳動的肩膀,捂著胸口,隻覺得心臟被鈍器擊中般,生疼。
我大口喘息著,期望能緩解這種疼痛。
然而無濟於事,情愛和現實共同織成細密的網,我的人生籠罩其中,情緒已無法左右。
但我們最終還是笑著分別。
三日之後,利豐班的小旦會進府,接替我照顧沈小姐。我會在那時離開。
深夜,我在房中獨自喝著酒,不知道是不是心情苦悶的緣故,沒飲幾杯,神誌和意識都不甚清楚起來。
沈長夏竟然在這時出現。
他推開我的門,看著他身上刺眼的紅色喜服和微醺的臉,下意識以為是錯覺。直到他帶著醉意的唇吻上我的臉,雙手撫上我的腰。我才驚呼著推開他。
洞房之夜,他為何會來我這兒?
他本應該在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