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神神秘秘的把我帶到臥室,給我塞了一顆糖。
“吃完再出來,要不然別人會搶走。”
她交代我。
我又啃又咬都撕不開包裝,跑出去找她幫忙。
卻看到她正拖著箱子,跟一個陌生叔叔悄悄出門。
“媽媽你去哪兒?”
我扔掉糖,上前抱住她的腿。
媽媽急忙捂住我的嘴,壓低聲音怒道:
“小聲點,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嗎?”
“你這個煩人精,能不能別像狗皮膏藥一樣黏著我,讓我順利走了不行嗎?”
我哭著搖頭,不肯放開媽媽。
旁邊的叔叔上前幫忙,一腳把我踹出好遠。
我的額頭狠狠撞到桌角上,血淚混合,流入眼睛。
媽媽的背影逐漸遠去。
她一次也沒回頭。
1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耳背。
我癱在地上好久,才把他們喊出來。
看到客廳被翻得七零八落,而我滿臉是血的躺在地上,奶奶嚇得聲音都顫抖起來。
“落落,你可別嚇奶奶,你媽呢?”
巨大的委屈梗在我的喉頭,我再次抽噎起來:
“媽媽跟一個叔叔走了,不要我了,媽媽,我想要媽媽......”
爺爺此時已經檢查過了房間,聽到我的哭聲,恨恨地道:
“別叫媽了,那個賤人不配,她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卷走了,以後咱們仨得喝西北風。”
這一夜,我睡在爺爺奶奶身邊,做了整夜噩夢。
夢裏媽媽,爸爸,爺爺,奶奶全都棄我而去,留我一個人在這巨大而冰冷的人世間。
黑暗和孤獨像水一樣淹沒我。
我抱住自己的身體,緊緊蜷縮起來。
第二天,爺爺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
大伯,伯母,姑姑,姑父趕來圍坐在一起,當著我的麵開始爭吵。
大伯說最近生意不好,家裏沒錢,容他想想辦法。
伯母白眼一翻,大聲搶白道:
“自己孩子的學費都是我找娘家借的,你還能想什麼辦法?”
另一邊,姑姑囁嚅著想張嘴,被姑父瞪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是您二老有事,我們出錢出力是應該的,可是這個孩子嘛......”
姑父沒把話說完。
他嫌棄的眼神從我臉上一掠而過,那一刻,我讀出所有人話裏的未竟之意。
我是一個累贅,我的存在拖累了他們,他們都討厭我。
可明明去年我過生日的時候,他們還圍著我笑,誇我是小公主。
自從爸爸坐牢後,所有的人都變了。
我拚命捂住耳朵,假裝聽不見他們話裏話外的嫌棄。
奶奶臉色灰敗,一邊低聲咳嗽,一邊抹眼淚。
爺爺突然生氣了,把人往外攆:
“你們走吧,我們老兩口就是帶著落落撿破爛,也不會踏上你們的門。”
爺爺說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家。
等他回來時,手上拖著一個大編織袋,裏麵裝滿塑料瓶子和紙箱。
“這些能賣二三十塊錢呢,我下午再早點去,一個月最少能掙一兩千。”
爺爺樂嗬嗬的摸摸我的頭,跟我許願道:
“等回頭爺爺賣了錢,給你買個新書包,咱們當個漂亮的小學生。”
我也笑了,這是媽媽走後我第一次露出笑容。
下午他出門的時候,我拖著袋子跟在他屁股後,我不想再當累贅了。
撿垃圾也是有策略的,我負責撿別人扔掉不要的飲料瓶,爺爺負責翻找垃圾箱裏的廢紙箱。
很多人可憐我年紀小,把手裏的飲料瓶子直接塞進了我的袋子。
我拖著鼓鼓囊囊的袋子往回走,卻一直沒看到爺爺。
垃圾箱那裏圍了一大群人,一個女人在人群裏大聲叫罵:
“哪來的老不死的,還想訛人......”
我從大人的腿縫裏擠進去,看到讓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一隻狗正在撕咬爺爺的小腿,爺爺滿腿鮮血,痛苦的摔倒在地上。
那狗像瘋了一樣,雙眼通紅,周圍的人沒人敢製止它。
2
狗的主人罵罵咧咧,意思是我爺爺站在那裏礙事,嚇到了她的寶貝狗子。
狗咬了他肯定得拉肚子,把我爺爺賣了也賠不起。
我感到全身血液轟的一聲衝上了頭頂。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支撐著我,一大堆塑料瓶子被我丟到了狗頭上。
瓶子砸的不疼,但是落地時哐啷響,居然把狗嚇得愣住了。
狗主人趁機把狗拽走,鑽進人堆裏跑得無影無蹤。
我鑽在爺爺腋下,想把他扶起來,卻沒扶動。
幾點冰涼的水打在我的臉上,是爺爺哭了嗎?
我沒抬頭,因為我知道,爺爺肯定不想讓我看見他在流淚。
晚上,他跟奶奶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奶奶讓他去打狂犬疫苗,他梗著脖子不肯去。
“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多大點事,衝洗一下就行。”
“我才不去防疫站,有那閑錢還不如攢著給落落買件新衣服。”
十天後的中午,爺爺死在垃圾桶旁邊。
我沒見到他最後一麵。
來家裏的警察叔叔說,爺爺狂犬病發作,疾控中心需要把他的屍體拖走焚燒。
他還說爺爺發病時,手裏拿著一個粉色的小書包,應該是給我買的。
但他不能拿給我,爺爺的所有用品都要做無害化處理。
他還說......
我突然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隻能看到他的嘴巴在動。
耳朵裏麵嗡嗡響,大腦仿佛蒙上一層霧,什麼念頭都轉不過來。
我就這麼呆呆的坐著,看著警察叔叔離開。
奶奶牽著我的手走到床邊,我倆一起躺了下來,她緊緊的抱著我,身體簌簌發抖。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一絲月光透過窗戶射進家裏。
“爺爺,咱們晚上吃啥啊。”我習慣性的喊。
爺爺沒有回答。
一股巨大的悲傷後知後覺的擊中我,我胸口痛的無法呼吸,眼淚奪眶而出。
原來,這就是死亡。
死亡是一場離開,爺爺以後再不會回答我任何一句話。
靈堂上,大伯衝過來要打我。
“都怪你,你這個小掃把星,把你爸克進了監獄,又把我爸給克死了,我要打死你......”
我被推倒在地,他坐在我身上,對我的臉左右開弓。
他猙獰變形的臉居高臨下的對著我,我的腦袋被他一巴掌扇的偏到一邊,又一巴掌扇回來。
親戚們上前拉他,沒有拉動。
臉上火辣辣的,我卻感覺不到疼。
我輕輕的喊了一聲媽媽,又喊了聲爸爸,仿佛這樣,就能減少身上的疼痛。
爸爸媽媽如果在,肯定會保護我,不讓別人這麼欺負我。
奶奶撲到我身上,大喊:“你要打死她,就先打死我。”
大伯這才作罷,瞪了我一眼走到一邊。
等給爺爺過完頭七,大伯和姑姑又在我家吵了起來。
姑姑讓大伯交出狗主人給奶奶的賠償金,大伯不肯。
“你自己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錢跟你沒關係。”
大伯振振有詞。
“跟咱媽有關係,這是她的養老錢。”
姑姑不甘示弱。
“以後我給他養老,我準備搬過來跟咱媽一起住。”
奶奶抱著我坐在角落,沒人看我倆一眼。
仿佛他們討論的不是奶奶的錢,和我家的房子。
3
爭吵的結果是大伯勝出。
他一句話解決了戰鬥:“你要不同意,就把咱媽接你家。”
姑姑臉漲得通紅,最後還是沒吱聲。
奶奶很反對大伯搬過來,這套房子是我爸買的,她想替我和我爸守好。
但她的反對沒用,大伯染上了賭博,已經把自己的房子給賭輸掉了。
他早就盯上了我家的房子,以前他還畏懼爺爺,現在爺爺走了,沒人能震懾他。
他們住進來的第一天,我的被褥就被搬進了地下室的儲物間。
奶奶攔在伯伯麵前:
“那地方又陰又潮,哪能住人,你是落落親大伯啊,不能這麼對她。”
大伯眼一瞪,不耐煩的推開奶奶:
“她是個掃把星,跟我住一起會影響我的手氣。你要舍不得她,就跟她一起去地下室吧。”
奶奶收拾好自己的細軟,頭也不回的牽著我下了樓。
地下室很潮濕,但是奶奶的手很溫暖。
我暗暗發誓,要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讓奶奶跟我過上好日子。
這很難,因為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每天放學的路上,我都要留意地上有沒有瓶子。
一個瓶子,踩扁,放進編織袋,能換兩分錢。
一斤塑料瓶,能換一到二元,夠我和奶奶買袋鹽。
原本我們是上樓吃飯的,但是每次吃飯時伯母都橫挑鼻子豎挑眼。
我多夾一筷子菜,她就會咳嗽一聲。
所以後來我隻敢小口吃飯,不敢把筷子伸進菜盤。
這樣伯父伯母還不滿意,他們說奶奶年紀大了,分餐吃飯比較健康,讓我每天把飯端到地下室去吃。
伯母的手藝不錯,我每次去取飯時都滿屋飄香。
有時候是炸丸子的油香味,有時候是燉排骨的肉香味,有時候是蒸包子花卷的麵香味。
這些香味沒有在我的飯盆裏出現過。
我端進地下室的,有吃剩的魚骨頭,啃了一半的饅頭,被撈幹菜的剩菜湯。
某天奶奶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個電磁爐,她對我說:
“以後別上樓端飯了,奶奶做飯給你吃。”
那天,她一邊低聲咳嗽,一邊給我包了餃子。
一咬一口肉,香極了。
我吃飽飯,在樓上屋子裏拖地時,都變得更有力氣了。
大伯的兒子杜鵬斜著眼瞅我,然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媽媽,杜落落不願意幹活,我聽見她在悄悄罵你,還往地上吐痰。”
伯母聞聲而至,不聽我的辯解,直接把手指頭搗在我臉上。
“我一天兩頓給你吃喝,反而養出個小白眼狼。”
“不是的,是杜鵬吐得,他冤枉我。”
我用牙齒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伯母根本沒搭理我,她摟著杜鵬轉身進了臥室,隻丟給我一句:
“少廢話,把地拖幹淨,我要地板能照出人影。”
杜鵬進門前,扭頭給了我一個挑釁的笑容。
我知道是因為什麼,這次期中考試,我得了雙百分,而他沒及格。
試卷拿回家,伯母對他一頓好罵。
他嫉妒我。
拖完地,還要刷碗,洗衣服,晾衣服。
自從搬到我家的房子裏後,伯母除了做飯,其他的大部分家務都交給了我。
我不幹,她就會去罵奶奶,讓奶奶來幹。
罵的很難聽,吃閑飯的,老不死的,懶骨頭等等。
奶奶身體不好,我不想讓她勞累。
幹完活,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樓,一進門奶奶就抓住了我的手。
她抓我抓得很緊,眼睛亮亮的,臉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你爸爸要出獄了!”
4
這個消息是爸爸親口說的,他得到了一個向外界打電話的機會。
由於他在監獄裏表現良好,獲得了減刑,很快就可以刑滿釋放。
具體日期他沒有說,隻說是這幾天。
“太好了”,我忍不住蹦了起來。
在爸爸入獄前,作為家裏的獨生女,我過得簡直是眾星捧月一般的生活。
想吃什麼,哪怕是半夜三更,爸爸也會去給我買。
無聊的時候,爸爸還會趴在地上給我當大馬逗我開心。
媽媽笑著數落他:
“你這樣,會把落落脾氣慣壞的。”
爸爸滿不在乎的把我抗在肩上:
“我的閨女,我想慣就慣。”
想起媽媽,我的情緒又低落起來。
她走了那麼久,沒有一點消息,爸爸都要回來了,媽媽也會回來嗎?
怕奶奶看出我心情低落,我跟她打了個招呼,端著垃圾簍走向外麵。
我想借倒垃圾的功夫來平複一下心情。
垃圾簍裏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團團帶血的紙巾。
我慌亂地跑回地下室,顫抖著搖起躺在床上的奶奶;
“你咯血了?”
奶奶輕輕錘了我一拳:“想什麼呢你這孩子,這幾天上火,流鼻血了。”
我緊緊的抱著奶奶,她是我此時此刻在這個蒼茫世間,唯一能抓緊的溫暖。
爸爸回來的時候,我正在上學。
奶奶說他上樓找大伯去了,還說爸爸交代她,別讓我上去。
可那是我的爸爸,我好久沒見的爸爸,我飛奔上樓,把奶奶的呼喊拋在腦後。
樓上伯父一家都在,爸爸正在和他們對峙。
他發型變成了小平頭,臉也憔悴了很多,但看見我時,那亮亮的眼神,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爸爸顧不上跟我打招呼,看了我一眼就轉過頭,問大伯:
“你的意思是不肯搬走?”
大伯撇撇嘴:“做人憑良心,你進去這麼久,老娘誰照顧?你閨女誰照顧?衣食住行哪樣不是錢?一回來你就攆我走,壞良心啊。”
爸爸把我牽過來,示意大伯一家看我:
“你就是這麼照顧我閨女的?你們睡我的房子,讓我的孩子睡地下室!你看她,瘦得像個小雞崽子!”
在爸爸入獄前,我又白又胖,笑起來臉圓圓的,大家都誇我像年畫娃娃。
現在,我身上穿的是杜鵬淘汰的舊衣服。露出衣服外的皮膚上五彩斑斕,有在地下室悶出來的濕疹,有被臭蟲咬出來的疙瘩,還有冬天在地下室凍出來的凍瘡。
爸爸的眼圈紅了,他發狠揪住大伯的衣領:
“以前的事我不追究,給你三天時間搬出去。”
伯母尖叫著來撕扯爸爸:“剛出獄就打自己親哥哥,你還是人嗎?我跟你拚了。”
大伯攔腰抱住她,吩咐她帶孩子進臥室,千萬別出來。
然後他拎著個啤酒瓶子,走到爸爸跟前,伸手砸向自己。
啤酒瓶子在他的額頭上應聲而碎,血液混合著啤酒泡沫一起流下來。
他呲牙一笑,牙齒也被染成了紅色:
“你讓我搬走,是要逼死你的老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