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鎮守顧家百年,換來的卻是顧時硯逼我拆掉全部魂骨 。
他要我親手磨碎自己,隻為給他心尖上的許清微織一件嫁衣 。
最後,他還要我用頭骨點睛,用我的魂飛魄散護她一生一世 。
顧時硯那張俊美薄情的臉湊近我,滿眼都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你不過是顧家養的一件器物,用你的殘軀成全清微,是你幾百年修來的福氣!”
他將兩枚銅錢扔在我腳下的汙泥裏:“拿著,這是賞你的,你這具破骨頭也就值這點錢了!”
福氣?
我這百年的鎮守,這挖骨碎魂的劇痛,在他眼裏隻值兩枚銅錢 ?!
好啊,顧時硯,你真是好樣的!
你這麼想要這件嫁衣,那我…就親手織給你啊 。
1
顧時硯來了。
他那雙踩著上等緞料的黑靴,停在地宮入口的石階上。
一步。
都再也不肯往下。
他手裏拎著一匹雲錦。
真正的流光溢彩,霞光萬道,是我這具枯骨在陰暗的地宮裏從未見過的亮色。
他沒有遞給我。
他隨手一扔。
那匹價值萬金的雲錦,像一塊用舊了的抹布,被他扔在我麵前三步遠的灰塵裏。
他看都沒看那匹雲錦。
他的眼睛,狂熱地、急切地、甚至帶著一絲貪婪地,看著我。
看著我這具白骨。
“素骨。”
他開口了,聲音裏是他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清微病了。”
“她被邪祟纏身,夜夜噩夢,人都瘦脫了相。”
我靜靜地看著他。
許清微。
那個他放在心尖尖上,當寶貝一樣護著的女人。
“大夫們都束手無策。”
“我請了高人,高人說,隻有至純至淨的魂骨,才能鎮壓萬邪。”
我輕輕動了動,發出“哢”的一聲。
他終於說到了重點。
“所以。”
他指著我,仿佛在指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
“我需要你。”
“用你全部的魂骨,磨成絲,織入這匹雲錦。”
“為清微製成一件嫁衣。”
“這是給她的聘禮,必須能護她一生周全。”
全部的魂骨。
他要我這具支撐了我百年意識的白骨,全部拆碎,給他心愛的女人做嫁衣。
我開口,聲音幹澀,像是骨頭在摩擦。
“顧時硯。”
“你知不知道,我的魂骨是什麼?”
“我是鎮守顧家古宅百年的陣眼。”
“若我的魂骨全部抽離......”
“顧家百年氣運的庇護,就會徹底消散。”
“到時候,百鬼夜行,怨靈複蘇,顧家......就完了。”
我以為,他至少會有一絲猶豫。
為了顧家的基業。
然而,他隻是愣了一下。
隨即便勃然大怒。
“閉嘴!”
他一腳踢翻了旁邊的燭台,火星濺到了我的腳骨上。
“你算個什麼東西?!”
“一具肮臟的枯骨,也敢在這裏跟我談條件?”
“你不過是嫉妒清微!”
“你嫉妒她能得到我全部的愛,嫉妒她能穿上這件嫁衣!”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想用顧家反噬來要挾我?”
“你就是不想為清微犧牲,對不對?!”
他氣得額頭青筋暴起。
他根本不信。
或者說,他信不信,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許清微需要。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這是他第一次離我這麼近。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這是我給你的最後時限。”
“你最好別動什麼歪心思,也別跟我耍花樣耽誤工期。”
“要是清微因為你......出了任何一丁點的差錯......”
他伸出那雙養尊處優的手,狠狠地攥住了我的肩胛骨。
“我必將你這具破骨頭,連同你那點可悲的私心......”
“一寸一寸,碾為飛灰。”
“聽懂了嗎?!”
他鬆開手,仿佛碰了什麼臟東西一樣,拿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指尖。
然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地宮裏,隻剩下那匹被他扔在灰塵裏的雲錦。
和我的沉默。
2
我開始織造。
我盤腿坐在地上,拿起了那匹雲錦。
我抬起我的左手。
這是一隻由白骨構成的、曾經完美無瑕的手。
我抓住了小指。
用力一掰。
“哢嚓。”
清脆的斷裂聲。
隨即而來的,是靈魂被硬生生撕扯開的劇痛。
我沒有血肉。
但我這具白骨,比血肉之軀更能清晰地感受到痛苦。
我穩住顫抖的魂火。
我將這截小指骨,放在掌心。
它緩緩融化,化作一縷比蛛絲更細、卻帶著微光的魂絲。
我將這第一縷魂絲,小心翼翼地,織入了雲錦的邊緣。
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我的魂火,開始不穩定地跳動。
這股劇痛,引發了更深處的回憶。
我記起他。
顧時硯。
他還是個五六歲孩童的時候,第一次被家族的長輩帶來見我。
那些長輩們畢恭畢敬地對我行禮。
“素骨大人,這是顧家這一代的嫡孫,顧時硯。”
“請您庇護他。”
而那個孩子,躲在門後,隻敢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
他看著我。
然後,他抓起地宮入口的一塊石頭,用盡全力朝我砸了過來。
“砰”的一聲。
砸在了我的頭骨上。
“怪物!!”
他尖叫著,哭喊著。
“你這個怪物!別過來!”
長輩們慌了神。
顧家的家主,那個威嚴的老者,衝過去拎起顧時硯。
“啪”的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
“混賬東西!”
家主在發抖,但不是因為心疼我。
“誰讓你動手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
“她是顧家的‘鎮宅之寶’!是給我們顧家帶來百年財富的‘工具’!”
“你把‘工具’弄臟了!你賠得起嗎?!”
“工具......”
我當時,就這麼坐著,摸了摸被石頭砸出的裂痕。
回憶切換。
他長到了少年。
十五六歲,已經有了幾分涼薄的模樣。
他第一次,主動來地宮找我。
為了他自己的事情。
他依舊不敢靠近。
他隔著十步遠,從懷裏掏出一塊上好的和田玉佩。
“嗖”的一聲,扔到了我的腳下。
“喂。”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塊玉。
“把你的力量繡進去。”
“我明天要跟家裏那幾個老東西談判,我必須贏。”
他命令我。
“快點。”
他從不敢靠近我。
他甚至厭惡我。
但他卻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向我索取。
一次又一次。
3
我的左臂骨骼,已經全部化作了魂絲。
嫁衣的袖口,織出了一片精致而繁複的祥雲圖案。
代價是,我的左肩,如今空蕩蕩的。
地宮的門,又一次被粗暴地踹開。
“砰——!”
顧時硯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素骨!”
他雙眼赤紅,像是一頭被惹怒的野獸。
“你是不是在嫁衣上動手腳了?!”
他一把抓起那件隻織了袖口的嫁衣,狠狠摜在我麵前。
“說!”
我抬起隻剩一隻手的身軀,看著他。
“我沒有。”
“你沒有?!”
他冷笑一聲,指著自己的鼻子。
“那我的生意為什麼會出紕漏?!”
“我跟城南張家的那筆買賣,馬上就要談成了,為什麼對方會突然變卦?!”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這個不祥的怪物!”
“你是不是覺得,拆了你的骨頭,你心裏不痛快,就故意給我‘上眼藥’?!”
我靜靜地看著他發瘋。
他見我一言不發,似乎也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站不住腳。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遷怒對象。
他猛地想起了什麼。
“我知道了!”
他指著我,恍然大悟。
“是你的力量減弱了!”
“我給你的那些‘護身符’,你供給的力量不夠了!”
“所以才導致我這幾天心神不寧,判斷失誤!”
“都怪你!”
“你這個廢物!”
他越說越氣,好像他所有的失敗,都源於我的“無能”。
他環顧四周,似乎在找什麼東西發泄。
最後,他盯上了他隨身攜帶的包袱。
他解開包袱,從裏麵掏出一疊紙。
那是一疊......沾滿了墨汁的廢紙。
是他練字練廢了的字帖。
“拿著!”
他將那疊臟兮兮的廢紙,劈頭蓋臉地扔在了我的身上。
墨汁順著我的骨縫流下。
“別織那件破嫁衣了!”
“你現在,立刻,馬上!”
“用你的魂絲,幫我把這幾件‘賠禮’給繡出來!”
“我得趕緊去安撫張家那個老東西!”
“快點!”
他對我的輕賤。
對我身體的輕賤。
已經到了毫不掩飾,甚至習以為常的地步。
我沒有動。
他就用腳,踢了踢我的腿骨。
“你聾了嗎?!”
“我讓你快點!”
“耽誤了我的正事,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4
我用肋骨化作了魂絲。
嫁衣的下擺,織出了一對栩栩如生的鳳凰尾羽。
每織一針,我的魂火就暗淡一分。
地宮裏越來越冷了。
沒有了我的魂骨鎮壓,那些被顧家先祖強行壓在地下的陰氣,開始絲絲縷縷地往外冒。
我的魂火,因為消耗過度,已經變成了豆點大的一點微光。
明明滅滅,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顧時硯又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發火,隻是麵色不耐。
“怎麼這麼慢?”
他一腳踢開地上那些我為他繡好的“賠禮”。
那些用我肋骨繡成的“轉運符”,被他當成垃圾一樣踩在腳下。
“婚期都快到了,你連一半都沒織完?”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走近那件嫁衣,剛想伸手去摸。
忽然,他皺起了眉頭。
他嗅了嗅。
“這地宮裏......怎麼回事?”
“陰氣怎麼比以前更重了?”
他厭惡地退後了兩步。
“晦氣!”
他低咒一聲。
然後,他用一種極其嫌惡的眼神,看向我,又看向那件嫁......
不。
是看向那件嫁衣。
“不行。”
他自言自語。
“這股晦氣,會玷汙了清微的嫁衣。”
“嫁衣是至純至淨的,不能沾上你這種東西的臟氣。”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
他走到我麵前。
我以為他要像上次一樣打我。
但他沒有。
他抓起我僅剩的右臂。
他開始拖拽我。
他要把我這具殘缺不全的白骨,拖離那匹尊貴的雲錦。
“滾開點。”
他把我拖到了地宮最深處。
那裏常年不見天日,牆壁上滲著水,地上積了一層又濕又滑的汙泥。
還有老鼠和蟲子爬過。
“砰。”
他把我扔在汙泥裏。
我的白骨,瞬間沾滿了肮臟的泥水。
他滿意地拍了拍手。
然後他走回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嫁衣,放到了地宮最高、最幹淨的石台上。
那裏,是我以前打坐的地方。
現在,成了嫁衣的專屬位置。
而我。
這具嫁衣的“原材料”。
被他扔在了最臟的泥潭裏。
他指著我,警告道:
“你就在這裏織。”
“不許你這身臟骨頭,再靠近那匹雲錦。”
“聽到了嗎?”
“要是讓我發現嫁衣上沾了一點泥......”
“我就把你剩下的骨頭,一根根敲碎了喂狗。”
5
我被迫蜷縮在汙泥中。
用我僅剩的右臂骨骼,隔著遙遠的距離,操控著魂絲,繼續織造。
魂絲從我所在的泥潭裏飛出,跨越整個地宮,飛向那高台上的雲錦。
像是一道絕望的、連接著恥辱與高貴的橋梁。
地宮的門,又開了。
這一次,來的不是顧時硯。
是一個穿著體麵、打扮精致的侍女。
我認得她。
是許清微身邊最得寵的貼身大丫鬟。
“哎喲,這地方可真夠陰森的。”
侍女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走了進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那件華美絕倫的嫁衣。
“哇。”
她眼睛都亮了。
“這就是少爺為我們家小姐準備的聘禮嗎?真是太漂亮了!”
然後,她才“發現”了蜷縮在泥潭裏的我。
“咦?”
她誇張地後退一步,好像看到了什麼惡心的東西。
“這是什麼?一堆破骨頭?”
顧時硯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別怕。”
他溫柔地扶住侍女的手臂。
“一個快死的‘工具’而已。”
侍女立刻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
“少爺......奴婢不是怕......”
“奴婢是替我們家小姐擔心。”
她從食盒裏,端出了一碟精致的點心。
“這是小姐親手為您做的桂花糕。”
顧時硯的眼神瞬間變得溫柔似水。
“她有心了。”
侍女把點心遞給顧時硯,眼睛卻瞟向我。
“少爺,我們家小姐說了。”
“她聽說這嫁衣,是用......用這種‘陰邪之物’做的......”
“她心裏......有點害怕。”
“她怕這嫁衣上,會沾染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怕......怕會汙了嫁衣的靈性。”
顧時硯正在吃點心的手,頓住了。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溫柔地對侍女說:
“你回去告訴清微。”
“讓她放一百個心。”
他指著在汙泥中掙紮的我。
“它。”
“不過是顧家養了上百年的一件器物。”
“現在,用它最後的殘軀,去成全你家小姐的一場盛世大婚......”
他笑了。
笑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恩賜一般。
“是它幾百年修來的福氣。”
“它,敢不幹淨嗎?”
福氣。
嗬。
福氣。
聽到這句話。
我那團明明滅滅的魂火,最後一次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然後。
徹底熄滅了。
不是魂飛魄散的熄滅。
而是......
我因為他、因為顧家而維係了上百年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對人世的、對“生”的情感波動。
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