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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鎮守顧家百年,換來的卻是顧時硯逼我拆掉全部魂骨 。

他要我親手磨碎自己,隻為給他心尖上的許清微織一件嫁衣 。

最後,他還要我用頭骨點睛,用我的魂飛魄散護她一生一世 。

顧時硯那張俊美薄情的臉湊近我,滿眼都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你不過是顧家養的一件器物,用你的殘軀成全清微,是你幾百年修來的福氣!”

他將兩枚銅錢扔在我腳下的汙泥裏:“拿著,這是賞你的,你這具破骨頭也就值這點錢了!”

福氣?

我這百年的鎮守,這挖骨碎魂的劇痛,在他眼裏隻值兩枚銅錢 ?!

好啊,顧時硯,你真是好樣的!

你這麼想要這件嫁衣,那我…就親手織給你啊 。

1

顧時硯來了。

他那雙踩著上等緞料的黑靴,停在地宮入口的石階上。

一步。

都再也不肯往下。

他手裏拎著一匹雲錦。

真正的流光溢彩,霞光萬道,是我這具枯骨在陰暗的地宮裏從未見過的亮色。

他沒有遞給我。

他隨手一扔。

那匹價值萬金的雲錦,像一塊用舊了的抹布,被他扔在我麵前三步遠的灰塵裏。

他看都沒看那匹雲錦。

他的眼睛,狂熱地、急切地、甚至帶著一絲貪婪地,看著我。

看著我這具白骨。

“素骨。”

他開口了,聲音裏是他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清微病了。”

“她被邪祟纏身,夜夜噩夢,人都瘦脫了相。”

我靜靜地看著他。

許清微。

那個他放在心尖尖上,當寶貝一樣護著的女人。

“大夫們都束手無策。”

“我請了高人,高人說,隻有至純至淨的魂骨,才能鎮壓萬邪。”

我輕輕動了動,發出“哢”的一聲。

他終於說到了重點。

“所以。”

他指著我,仿佛在指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

“我需要你。”

“用你全部的魂骨,磨成絲,織入這匹雲錦。”

“為清微製成一件嫁衣。”

“這是給她的聘禮,必須能護她一生周全。”

全部的魂骨。

他要我這具支撐了我百年意識的白骨,全部拆碎,給他心愛的女人做嫁衣。

我開口,聲音幹澀,像是骨頭在摩擦。

“顧時硯。”

“你知不知道,我的魂骨是什麼?”

“我是鎮守顧家古宅百年的陣眼。”

“若我的魂骨全部抽離......”

“顧家百年氣運的庇護,就會徹底消散。”

“到時候,百鬼夜行,怨靈複蘇,顧家......就完了。”

我以為,他至少會有一絲猶豫。

為了顧家的基業。

然而,他隻是愣了一下。

隨即便勃然大怒。

“閉嘴!”

他一腳踢翻了旁邊的燭台,火星濺到了我的腳骨上。

“你算個什麼東西?!”

“一具肮臟的枯骨,也敢在這裏跟我談條件?”

“你不過是嫉妒清微!”

“你嫉妒她能得到我全部的愛,嫉妒她能穿上這件嫁衣!”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想用顧家反噬來要挾我?”

“你就是不想為清微犧牲,對不對?!”

他氣得額頭青筋暴起。

他根本不信。

或者說,他信不信,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許清微需要。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這是他第一次離我這麼近。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這是我給你的最後時限。”

“你最好別動什麼歪心思,也別跟我耍花樣耽誤工期。”

“要是清微因為你......出了任何一丁點的差錯......”

他伸出那雙養尊處優的手,狠狠地攥住了我的肩胛骨。

“我必將你這具破骨頭,連同你那點可悲的私心......”

“一寸一寸,碾為飛灰。”

“聽懂了嗎?!”

他鬆開手,仿佛碰了什麼臟東西一樣,拿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指尖。

然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地宮裏,隻剩下那匹被他扔在灰塵裏的雲錦。

和我的沉默。

2

我開始織造。

我盤腿坐在地上,拿起了那匹雲錦。

我抬起我的左手。

這是一隻由白骨構成的、曾經完美無瑕的手。

我抓住了小指。

用力一掰。

“哢嚓。”

清脆的斷裂聲。

隨即而來的,是靈魂被硬生生撕扯開的劇痛。

我沒有血肉。

但我這具白骨,比血肉之軀更能清晰地感受到痛苦。

我穩住顫抖的魂火。

我將這截小指骨,放在掌心。

它緩緩融化,化作一縷比蛛絲更細、卻帶著微光的魂絲。

我將這第一縷魂絲,小心翼翼地,織入了雲錦的邊緣。

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我的魂火,開始不穩定地跳動。

這股劇痛,引發了更深處的回憶。

我記起他。

顧時硯。

他還是個五六歲孩童的時候,第一次被家族的長輩帶來見我。

那些長輩們畢恭畢敬地對我行禮。

“素骨大人,這是顧家這一代的嫡孫,顧時硯。”

“請您庇護他。”

而那個孩子,躲在門後,隻敢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

他看著我。

然後,他抓起地宮入口的一塊石頭,用盡全力朝我砸了過來。

“砰”的一聲。

砸在了我的頭骨上。

“怪物!!”

他尖叫著,哭喊著。

“你這個怪物!別過來!”

長輩們慌了神。

顧家的家主,那個威嚴的老者,衝過去拎起顧時硯。

“啪”的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

“混賬東西!”

家主在發抖,但不是因為心疼我。

“誰讓你動手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

“她是顧家的‘鎮宅之寶’!是給我們顧家帶來百年財富的‘工具’!”

“你把‘工具’弄臟了!你賠得起嗎?!”

“工具......”

我當時,就這麼坐著,摸了摸被石頭砸出的裂痕。

回憶切換。

他長到了少年。

十五六歲,已經有了幾分涼薄的模樣。

他第一次,主動來地宮找我。

為了他自己的事情。

他依舊不敢靠近。

他隔著十步遠,從懷裏掏出一塊上好的和田玉佩。

“嗖”的一聲,扔到了我的腳下。

“喂。”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塊玉。

“把你的力量繡進去。”

“我明天要跟家裏那幾個老東西談判,我必須贏。”

他命令我。

“快點。”

他從不敢靠近我。

他甚至厭惡我。

但他卻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向我索取。

一次又一次。

3

我的左臂骨骼,已經全部化作了魂絲。

嫁衣的袖口,織出了一片精致而繁複的祥雲圖案。

代價是,我的左肩,如今空蕩蕩的。

地宮的門,又一次被粗暴地踹開。

“砰——!”

顧時硯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素骨!”

他雙眼赤紅,像是一頭被惹怒的野獸。

“你是不是在嫁衣上動手腳了?!”

他一把抓起那件隻織了袖口的嫁衣,狠狠摜在我麵前。

“說!”

我抬起隻剩一隻手的身軀,看著他。

“我沒有。”

“你沒有?!”

他冷笑一聲,指著自己的鼻子。

“那我的生意為什麼會出紕漏?!”

“我跟城南張家的那筆買賣,馬上就要談成了,為什麼對方會突然變卦?!”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這個不祥的怪物!”

“你是不是覺得,拆了你的骨頭,你心裏不痛快,就故意給我‘上眼藥’?!”

我靜靜地看著他發瘋。

他見我一言不發,似乎也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站不住腳。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遷怒對象。

他猛地想起了什麼。

“我知道了!”

他指著我,恍然大悟。

“是你的力量減弱了!”

“我給你的那些‘護身符’,你供給的力量不夠了!”

“所以才導致我這幾天心神不寧,判斷失誤!”

“都怪你!”

“你這個廢物!”

他越說越氣,好像他所有的失敗,都源於我的“無能”。

他環顧四周,似乎在找什麼東西發泄。

最後,他盯上了他隨身攜帶的包袱。

他解開包袱,從裏麵掏出一疊紙。

那是一疊......沾滿了墨汁的廢紙。

是他練字練廢了的字帖。

“拿著!”

他將那疊臟兮兮的廢紙,劈頭蓋臉地扔在了我的身上。

墨汁順著我的骨縫流下。

“別織那件破嫁衣了!”

“你現在,立刻,馬上!”

“用你的魂絲,幫我把這幾件‘賠禮’給繡出來!”

“我得趕緊去安撫張家那個老東西!”

“快點!”

他對我的輕賤。

對我身體的輕賤。

已經到了毫不掩飾,甚至習以為常的地步。

我沒有動。

他就用腳,踢了踢我的腿骨。

“你聾了嗎?!”

“我讓你快點!”

“耽誤了我的正事,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4

我用肋骨化作了魂絲。

嫁衣的下擺,織出了一對栩栩如生的鳳凰尾羽。

每織一針,我的魂火就暗淡一分。

地宮裏越來越冷了。

沒有了我的魂骨鎮壓,那些被顧家先祖強行壓在地下的陰氣,開始絲絲縷縷地往外冒。

我的魂火,因為消耗過度,已經變成了豆點大的一點微光。

明明滅滅,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顧時硯又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發火,隻是麵色不耐。

“怎麼這麼慢?”

他一腳踢開地上那些我為他繡好的“賠禮”。

那些用我肋骨繡成的“轉運符”,被他當成垃圾一樣踩在腳下。

“婚期都快到了,你連一半都沒織完?”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走近那件嫁衣,剛想伸手去摸。

忽然,他皺起了眉頭。

他嗅了嗅。

“這地宮裏......怎麼回事?”

“陰氣怎麼比以前更重了?”

他厭惡地退後了兩步。

“晦氣!”

他低咒一聲。

然後,他用一種極其嫌惡的眼神,看向我,又看向那件嫁......

不。

是看向那件嫁衣。

“不行。”

他自言自語。

“這股晦氣,會玷汙了清微的嫁衣。”

“嫁衣是至純至淨的,不能沾上你這種東西的臟氣。”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

他走到我麵前。

我以為他要像上次一樣打我。

但他沒有。

他抓起我僅剩的右臂。

他開始拖拽我。

他要把我這具殘缺不全的白骨,拖離那匹尊貴的雲錦。

“滾開點。”

他把我拖到了地宮最深處。

那裏常年不見天日,牆壁上滲著水,地上積了一層又濕又滑的汙泥。

還有老鼠和蟲子爬過。

“砰。”

他把我扔在汙泥裏。

我的白骨,瞬間沾滿了肮臟的泥水。

他滿意地拍了拍手。

然後他走回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嫁衣,放到了地宮最高、最幹淨的石台上。

那裏,是我以前打坐的地方。

現在,成了嫁衣的專屬位置。

而我。

這具嫁衣的“原材料”。

被他扔在了最臟的泥潭裏。

他指著我,警告道:

“你就在這裏織。”

“不許你這身臟骨頭,再靠近那匹雲錦。”

“聽到了嗎?”

“要是讓我發現嫁衣上沾了一點泥......”

“我就把你剩下的骨頭,一根根敲碎了喂狗。”

5

我被迫蜷縮在汙泥中。

用我僅剩的右臂骨骼,隔著遙遠的距離,操控著魂絲,繼續織造。

魂絲從我所在的泥潭裏飛出,跨越整個地宮,飛向那高台上的雲錦。

像是一道絕望的、連接著恥辱與高貴的橋梁。

地宮的門,又開了。

這一次,來的不是顧時硯。

是一個穿著體麵、打扮精致的侍女。

我認得她。

是許清微身邊最得寵的貼身大丫鬟。

“哎喲,這地方可真夠陰森的。”

侍女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走了進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那件華美絕倫的嫁衣。

“哇。”

她眼睛都亮了。

“這就是少爺為我們家小姐準備的聘禮嗎?真是太漂亮了!”

然後,她才“發現”了蜷縮在泥潭裏的我。

“咦?”

她誇張地後退一步,好像看到了什麼惡心的東西。

“這是什麼?一堆破骨頭?”

顧時硯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別怕。”

他溫柔地扶住侍女的手臂。

“一個快死的‘工具’而已。”

侍女立刻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

“少爺......奴婢不是怕......”

“奴婢是替我們家小姐擔心。”

她從食盒裏,端出了一碟精致的點心。

“這是小姐親手為您做的桂花糕。”

顧時硯的眼神瞬間變得溫柔似水。

“她有心了。”

侍女把點心遞給顧時硯,眼睛卻瞟向我。

“少爺,我們家小姐說了。”

“她聽說這嫁衣,是用......用這種‘陰邪之物’做的......”

“她心裏......有點害怕。”

“她怕這嫁衣上,會沾染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怕......怕會汙了嫁衣的靈性。”

顧時硯正在吃點心的手,頓住了。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溫柔地對侍女說:

“你回去告訴清微。”

“讓她放一百個心。”

他指著在汙泥中掙紮的我。

“它。”

“不過是顧家養了上百年的一件器物。”

“現在,用它最後的殘軀,去成全你家小姐的一場盛世大婚......”

他笑了。

笑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恩賜一般。

“是它幾百年修來的福氣。”

“它,敢不幹淨嗎?”

福氣。

嗬。

福氣。

聽到這句話。

我那團明明滅滅的魂火,最後一次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然後。

徹底熄滅了。

不是魂飛魄散的熄滅。

而是......

我因為他、因為顧家而維係了上百年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對人世的、對“生”的情感波動。

徹底,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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