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承認,認出太子是我那十年前失蹤的夫君時,刺向他胸口的劍遲疑了一瞬。
恰恰就是這一瞬。
情報裏吃齋念佛的病弱太子,竟迅速握住劍刃,不顧手上鮮血淋漓,欺近我身側,攥住了我的咽喉。
「禮王派你來的?」
他聲音清淡,手指卻愈加用力。
「還是......那位?」
很多情緒翻湧。
我一時不知該歎息我馬前失蹄,還是該欣喜。
這時門外響起一串腳步聲。
侍衛輕敲了下門,詢問。
「殿下,您——」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捏著嗓子,用握劍的手摸上了他的鬢角。
「殿下,不要這樣。」
我與他對視,神情冷靜,嘴裏吐出的話卻露骨。
侍衛離開的腳步有些匆忙。
祁雲安笑了下。
「好,輕點。」
他手上猛地用力,幾乎要捏碎我的脖子。
「還受得住麼?」
我忍著疼痛與窒息,趁機一根細如牛毛幾近透明的銀針插入他耳後安眠穴。
銀針上淬了麻毒,能讓人失去知覺昏睡。
我心裏默數著,等他倒下。
可他卻眼神一沉,變了臉色,用內力逼出了銀針。
失去意識前,我恍然覺得好笑。
十年前,他帶著一夥人殺了我全家。
十年後,我還是要死在他手上?
......
五歲時,父親撿回來一個渾身是傷的小少年做徒弟,並給他取名叫盛棋。
我沒有哥哥姐姐,便拿他當哥哥,他對我也極好。
會陪我一起闖禍,一起受罰,一起學醫。
會在夏日午後躺在院門口杏樹下發呆。
他記得我愛喝梅子酒。
捉弄隔壁的酸腐老書生。
去看市集上的雜耍表演。
他會在上山采藥時采一把酸野果騙我說很甜。
也會在別人欺負我時一腳踹翻對方。
在我年少最美好無憂的時光,喜歡他是非常自然的事。
他長得劍眉星目,人又聰明,父母對他很是滿意。
十六歲時生辰當天,我嫁給了他。
掀開紅蓋頭,我分明看見少年人眼裏的水光。
我噗嗤一笑。
我說現在想吃醉仙樓的點心,想喝王九娘釀的梅子酒。
他連紅色喜服也來不及換,便為我去買。
可我等了一個時辰,他始終沒回來。
我擔心他,又不想被父母知道,就偷溜出去找他。
醉仙樓的小二說他沒來,王九娘也是一樣。
我隻好先回家。
沒想到卻看見三個黑衣人在屠殺我的家人。
我躲在拐角陰影處,死死捂住嘴巴,渾身顫抖,不敢出聲。
我親眼看著盛家醫館上下十一人,盡數被殺。
而不遠處,那些人的中間,站著我的新婚夫君。
他紅衣如血,神情冷漠。
驚懼悲痛間,我依稀聽見他問。
「都死了嗎?」
「殿下放心,沒有活口。」
十年來,我無數次想象過,找到他時,一定要問一句為什麼。
如今卻是不必問了。
流落民間的太子怎麼能娶一個醫女?
全部殺了,他才清清白白。
再睜眼,竟還是在祁雲安臥房,甚至還躺在他床上。
他坐在桌邊,手裏把玩著那根銀針,桌上放著一張畫像。
見我醒了,就道:「江湖第一殺手煙羅?禮王花了多少黃金買我的命?」
我想要坐起身卻渾身酸軟,內力全無,一動彈就聽見當啷幾聲。
我低頭一看,腳腕上拴著根黃金鎖鏈,另一頭連接在床柱上。
祁雲安看見我發青的臉色,愉悅了幾分。
「他給的黃金有孤給的多麼?」
我深呼吸一口,忍住沒罵他。
「你想要什麼?」
芝蘭玉樹還信佛的太子,在臥房囚禁女刺客,說出去都要驚動全京城。
他必然有目的。
果然,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孤會娶你,做太子妃。」
我到底沒忍住,脫口而出。
「你有病是不是?」
他毫不在意,淺淺一笑。
「你該慶幸你有幾分像孤的故人。」
我一怔。
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他說的故人是我。
可他下一句就打碎了我自作多情的幻想。
「鳶兒琴彈得好,你要好好去學。」
他臉上的笑意忽地消失。
「學得不像,這雙手就別要了。」
我從來沒彈過琴。
喜怒無常,陰晴不定。
在眼前男人的身上,我完全找不到一絲一毫盛棋的影子。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也是,我都換了張臉,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盛清言的影子了。
家人被殺,醫館被燒,大火燒了半天。
我一直等到夜深,才敢出來,衝廢墟重重磕了三個頭,發誓一定要為他們報仇。
我流浪了一年多,遇到我師傅。
她是金盆洗手的殺手,見我跟野狗搶食覺得好笑,扔了片肉給我。
我看出她身懷武功,便死乞白賴地跟著她。
她約摸是煩了,終是鬆口。
若我想學,便先去殺個人來。
我猶豫害怕過。
最終還是拚了半條命殺了一個意欲強奸女子的小賊。
我永遠記得,我用一把舊菜刀砍了二十三下,才砍下他的頭,帶給師傅。
她愣了下,隨即笑開,說我是個當殺手的苗子。
後來我也真如她所說,成了江湖最負盛名的殺手。
我殺得最多的就是貪官汙吏,高門權貴。
當殺手的第二年,我臉被毀,便親自製作了一張臉皮,一戴就是七年。
祁雲安認不出我,再正常不過了。
但他說我和他亡妻像,多半是胡扯。
過了幾天,祁雲安一瘸一拐的回來。
我聽見侍女們悄悄議論。
「那位煙姑娘到底是什麼人?聽說太子殿下竟然抗旨,說對國公府的傅二小姐無意,要娶她為太子妃......天哪,這真是......」
「可憐殿下本就身子骨弱,還被罰跪一整天,膝蓋如何受得了!」
「慎言!」
原來皇帝給祁雲安賜婚,他拿我當擋箭牌。
但這位太子,不能以常人論之。
這些日子,鎖鏈倒是給我去了,但每日飯菜裏都下了軟筋散,我每餐都吃得很少試圖恢複內力,被祁雲安發現後,他徒手捏斷了我一隻腳腕。
然後將飯喂到我唇邊,溫柔詢問:「吃不吃?」
「......吃。」
腳腕疼得鑽心,我卻想起一件往事。
十歲時我爬樹摘杏,遠遠看見盛棋回來和他打招呼,卻一不小心摔下來,崴了腳。
少年人半跪在我麵前,神情自責,與此刻的祁雲安截然相反。
他逼我穿白衣服,說鳶兒喜歡白色。
可我自小就最討厭白色。
他逼我學琴,從早到晚,十指磨得血肉模糊,他卻欣賞似的握著我的手。
「孤很心疼,但你學得太慢了。」
「若下月再彈不好這一首《清心曲》,孤隻好廢了這雙手了。」
等到我腳腕恢複,手指結疤、破損再成繭,我終於彈得有模有樣了。
不忙的時候,他便躺在榻上,聽我一遍遍彈《清心曲》。
他的眼神溫柔悠遠,卻沒落在我身上。
我也慢慢發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竟是個不聽《清心曲》就難以入眠的可憐蟲。
不知道他是在思念那個鳶兒。
還是虧心事做多了,遭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