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肋骨疼得厲害,剛張口,嘴裏就不斷溢出血沫子。
喉嚨間發出‘嗬嗬’嘶啞的聲音,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我娘眼神一亮,以為我要交代了,趕緊蹲下來給我解開了繩索。
她含著淚撫摸我的側臉,引誘著問:“招娣,快說,你到底把許靜姝藏哪兒了?”
“你別犯糊塗,咱們才是一家人。”
“給你弟弟娶媳婦,以後生了孩子,咱們家才能傳宗接代啊!”
可我卻撐著虛弱的身體搖了搖頭。
我娘頓時臉色一變,一個火辣辣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她站起身朝著我啐了一口,眼神也變得惡狠狠的。
“該死的丫頭!當年出生時就該把你溺死!”
可是她忘了。
我出生時,她跟爹就已經想把我溺死了。
聽村裏的老人說,在我之前,還有兩個姐姐,臍帶剛斷就被埋進了深山裏。
嬰兒細皮嫩肉的,野獸最愛吃。
祖輩們都是這麼過來的,便是上麵來人也查不到什麼證據。
我出生的時候,或許是出於心虛和不耐煩,爹娘決定換種法子。
他們燒開了一盆熱水,將我丟在了裏麵。
我撕心裂肺地哭,恰好縣裏巡邏隊的人路過,這才讓我保住了一條命。
村裏的人都說我命大,皮都燙掉了一層,血肉模糊的。
嘴巴和嗓子也因為被灌了開水,起了潰爛的膿包。
那時娘不肯給我喂奶水,還說奶水是留給將來的弟弟補充營養喝的。
每天隻給我灌一點米湯。
可我還是活了下來。
幾年後,爹娘終於生了個兒子,可惜是個傻子。
才四歲的我,就已經學會洗衣服做飯,上山打豬草照顧弟弟,給全家幹活了。
爹娘也曾想過把我賣了換彩禮。
可因為麵部毀容,不會說話,十裏八鄉的男人沒一個敢娶我。
那時候,爹娘又開始唉聲歎氣地坐在門檻上,喃喃地說著:“隔壁村的那個老光杆都娶媳婦了,花了十幾塊彩禮呢!早知道當年就不把她扔開水盆裏了。”
“長得好看些,還能多換點錢。還有山裏埋得那兩個......”
“肯定夠給咱們宗偉娶個像樣的媳婦兒了。”
每次說完,他們總會生氣,怪我不爭氣,長得醜,成了家裏的賠錢貨。
還抄起棍子罵罵咧咧的,推著打著把我趕出家門,好幾天不給飯吃。
我曾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度過了。
直到那年,我遇到了許靜姝。
那時,我剛從山上打完豬草回來,卻在半路上被一條毒蛇咬傷了。
腳踝腫的跟雞蛋似的,走路一瘸一拐的。
被村裏的小孩看見了,他們像往常一樣,圍著我轉圈圈,唱著專門為我編寫的童謠。
“小啞巴,爛臉皮,爹娘生了個傻弟弟......”
是許靜姝幫了我,將那些搗亂的孩子趕走,還小心翼翼地幫我處理被蛇咬的傷口。
許靜姝跟村裏所有女人都不一樣。
村裏的女人蓬頭垢麵的,隻會起早天黑地幹活,照顧家裏的男人和孩子。
她們的眼神裏沒有半點光亮。
可許靜姝的眼睛總是亮亮的,眯著笑起來的時候,像個月牙兒似的。
她喜歡看村子裏的山川河流,看路邊的花花草草,哪怕每次碰見我幹活,殷勤熱情地跑過來幫我挑稻穀和豬草,也是開開心心地唱著歌兒,像個自由自在的小鳥兒。
爹娘從不許我洗頭,說浪費家裏的柴火。
每次頭發長了,臟兮兮的,長滿了虱子,娘就一剪刀下去給我剃成了禿子。
她說反正我是醜八怪,把頭發剪禿了,幹起活來更方便。
可許靜姝卻讓我蓄起了長發,從城裏帶來的香皂將我的頭發洗得香噴噴的。
還用她最愛的那把桃木小梳子給我梳辮子。
在她的鏡子裏,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長相。
那時的許靜姝總是笑嗬嗬地扒在我的肩膀上,給我講很多故事。
巾幗英雄的秦良玉,還有為國不畏犧牲的劉胡蘭。
她說:“你看,咱們女人也能頂半邊天,也不比他們男人差哪兒了!”
她說外麵的世界早就變了。
像我這麼大的女孩子能讀書識字,能唱歌跳舞。
她的女同學每周都會去看電影,跟心儀的男孩子約會吃飯。
“電影,電影知道嗎?”
她拉著我躺在草叢裏,用兩根手指比劃了個大大的方形:“就是一塊很大的白色幕布,上麵印著會動的彩色圖畫。能聽到聲音,能看到人,能講很多很多精彩的故事!”
許靜姝是家裏的獨生女,她父母都是文工團的工作人員。
聽說被選來下鄉當知青的時候,她父母因為不放心,還哭著將她送到了車站。
許靜姝在村子裏待了半年,每個月都會有信件和物資送來。
父母在信裏說想她,愛她,把家裏的糧票布票換成漂亮的衣裳,和她最喜歡的糖果。
那糖果,許靜姝也給我吃過。
甜甜的,帶著絲絲黏膩的水果味。
直到那時,我忽然開始明白,原來這世上真有女孩子這樣被愛著。
可許靜姝卻紅了眼,對著我的樣子說:“可我們,本就該如此,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