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完藥回家,我發現院裏空蕩蕩的,
夫君謝淮書又帶著兒子去找他的白月光了。
今天是這個月的十五,而這,已經是他們的第十四次了。
第一次,是兒子小寶四歲生辰。
他們說不能錯過沈雲渺準備的糕點和禮物。
那天晚上,我獨自坐在廚房裏,看著那碗長壽麵一點點涼透,油花也凝成白霜。
第二次,是沈雲渺做了噩夢。
他們說,她一個人害怕,不能沒有人陪著。
可那天我也染了風寒,渾身滾燙,卻隻能一個人蜷在床上,疼了一整天。
第三次,他們在廟會玩了一整天。
把我攢了半年的藥錢,全花光了。
......
這次,是第十四次。
我看著手裏攥著的,根須上還沾著山裏濕泥的草藥,歎了口氣。
原本還想著等賣了錢,該給淮書添件厚襖子,給小寶買雙新棉鞋。
現在,都不用了。
我慢慢放下背簍,把草藥仔細包好。
然後轉身走出院子,找到了正要出發的商隊。
對領頭的人說:
“我把我所有的銀子,全都給您,能帶我離開嗎?”
1.
“你一個人?”
車老大上下打量著我,似乎有些警惕。
我背著采草藥的背簍,衣裙上還沾著山裏的濕泥。
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對,我一個人。”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將好不容易攢的九錢八厘的銀子都塞到了車老大的手裏。
商隊南來北往的,除了押運貨物,也可以收錢帶人一程。
我記得上個月被村口屠夫新娶回家的瘋女人,就是被商隊帶了出去。
瘋女人還沒有給錢,我都給了錢,車老大應該會帶我一程......的吧?
“去馬車裏藏好。”
車老大給我指了個方向,我便鑽進了裝滿貨物的馬車裏麵。
商隊出發的很快,急急忙忙的好似後麵有人在追他們似的。
我悄悄的掀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
一層山疊著一層山,我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
我想,這下謝淮書就找不到我了。
我也不會再因為他和小寶去找沈雲渺而躲在被子裏哭了。
可是當我看到路邊賣糖人的,還是會忍不住想到小寶。
他最喜歡吃的就是糖人了,每次我下山去買藥材的時候,總是會買一串糖人給他帶回去。
也不知道那位沈姑娘會不會給小寶買糖人吃。
還有謝淮書,他的腿每到陰雨天氣總會難受,也不知道沈姑娘會不會幫他按摩緩解......
呸!真丟人。
明明他們都不在乎我了,我為什麼還要擔心他們?
我暗暗的唾棄自己,控製著自己不去想這些。
就在這個時候,車突然停了下來。
我探出頭去,發現是商隊中一個隊員被滑落的貨物砸斷了腿,正抱著傷腿痛苦地哀嚎。
“快去找大夫!”
領隊的急得團團轉。
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嶺,哪裏有大夫的影子?
“要不,我試試?”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我取出隨身攜帶的草藥包。
將搗碎的草藥敷在他腫脹斷裂處,又利落地用夾板固定好。
隨著淡淡的藥草香散開,那人的呻吟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姑娘是大夫?”
車老大問我。
我搖搖頭。
不過是久病成醫罷了。
當初我撿到謝淮書的時候,他就是雙腿被砸斷了。
也是我一點點摸索著,給他治好的。
但我從始至終隻治療過謝淮書一人,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大夫。
隊員的傷處理好了,車隊又繼續出發。
而經此一事,我和車老大也熟絡起來。
“姑娘以後要去哪兒?去尋親嗎?”
尋親?
除了謝淮書和小寶,我好像也沒有什麼親人了。
可我最不想見的就是他們了。
於是,我搖了搖頭。
“不,我要永遠的遠離他們。”
“為什麼?”
車老大不解的問我。
為什麼?
這問題問到我了。
是因為他們在小寶四歲生辰的時候,特意去找沈雲渺一起過,而把我丟在家裏?
是因為他們在我生病的時候,擔心沈雲渺做了噩夢會害怕,而對我不聞不問?
還是因為他們和沈雲渺一起逛廟會,花光了我賣草藥賺來的所有積蓄?
好像都不是。
哦,我想起來了。
“因為他考上狀元了。”
車老大驚訝的張大了嘴:
“因為他考上狀元?”
對,就因為他考上了狀元。
2.
一個月前,京城來了消息,說謝淮書考上狀元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我知道因為這個消息,十裏八鄉的人都來找謝淮書了。
其中,就包括他的白月光,沈雲渺。
沈雲渺找來的那日,天正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她撐著一把素雅的油紙傘,站在蒙蒙水霧裏。
小寶“噔噔噔”地跑進來,濕漉漉的小手一把攥住我正在揀藥的衣角,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眼睛亮晶晶地嚷:
“娘親娘親!外麵來了一個神仙姐姐!她的裙子好好看,比蝴蝶還漂亮!她說是來找爹爹的,叫......叫沈雲渺!”
謝淮書在書房讀書時,向來不許人打擾。
即便是京城傳來他高中狀元的消息,引得十裏八鄉的人前來道賀,他也一概閉門不見。
可這一次,我聽到廂房的門“哐當”一聲被猛地拉開——
是謝淮書。
他僅僅隻是聽到“沈雲渺”三個字,便亂了分寸,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我默默跟到門口,看見他們二人隔著雨簾尷尬地對視。
小寶掙脫我的手,歡快地跑過去,圍著沈雲渺的裙子打轉,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神仙姐姐,你會飛嗎?你認識我爹爹呀?”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雲渺扶著傘柄的手上——
那雙手細膩白皙,指甲泛著健康的珠光,像是從未沾過陽春水。
而我的手,因常年挖藥、曬藥,早已變得粗糙,指縫間還嵌著些許洗不淨的草藥顏色。
良久,謝淮書終於別過臉去,聲音幹澀:
“你走吧,別再來了。我們之間,早就斷了。”
沈雲渺的眼淚瞬間湧出,她眼睛紅紅的,轉身便跑入了迷蒙的雨幕中。
我不知道為什麼握緊了的拳頭,在這一瞬間鬆了開來。
謝淮書卻像被釘在了原地,任由冰涼的雨水打濕衣衫,一動不動地在院中站了許久。
我呆呆的看著謝淮書,突然很不想他再這麼站下去。
會感冒的。
所以我歎了口氣,上前輕聲喚他進門。
他仿佛驟然驚醒,眼神卻掠過我,飄向沈雲渺消失的方向,自顧自地喃喃道:
“雲兒......她是不是沒拿傘?”
他甚至沒有等我回答,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傘,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自那日後,他們便時常見麵。
不是今天沈雲渺得了一副字畫,邀他前去鑒賞;就是明天她家中藏書需他幫忙整理鑒別。
我一日裏能見到他的次數,變得屈指可數。
心頭像是堵了一團濕漉漉的棉花,沉甸甸地喘不過氣。
我不怎麼會轉的腦子告訴我,我該與他談談。
談談為什麼,看到他和沈雲渺走的這麼近,我會有點難受。
我猜他是會告訴我為什麼的,畢竟成親十年,他待我向來有求必應,體貼入微。
他記得我不喜油煙,他便主動包攬了廚房活計。
我畏寒,每至冬日,他總是先上床將被子焐熱了,才喚我入睡。
我采藥晚歸,無論多晚,村口總能看到他提著風燈等候的身影。
這些細碎的好,讓我無比確信,他是會答應我的。
3.
所以,當我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時。
我以為他會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溫和地點頭說“好”。
可他隻是愣了一下,隨即眼神柔和下來,語氣裏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誘哄的意味:
“娘子,你莫要誤會。雲渺她......心地純善,性情也好。你如今不喜她,不過是因與她相處得少了。日後了解了她,定會喜歡上她的。”
他頓了頓,嘴角咧出了一個角度,繼續說道:
“待我進京赴任,便接她一同住。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日子久了,你便會知道她的好了。”
我怔在原地。
很生氣,卻不知自己為何這般生氣。
他說得那樣懇切真誠,仿佛沈雲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連小寶都整日念叨著“沈姨姨”多好多好。
她似乎真的很好,好到挑不出錯處。
可我卻覺得難受極了。
但我也不能生氣太久,因為第二天就是小寶的生辰。
他說過他最喜歡吃我做的長壽麵。
老人常說,長壽麵要帶著歡喜的心去做,吃了的人才能健康長壽。
於是天還未亮,我便在廚房裏忙碌起來。
當我做完麵,去喊小寶的時候,卻發現他們父子二人穿戴齊整,想要準備出門了。
我知道他們是要去找沈雲渺了。
以往我都不會說什麼,可這次我終究沒忍住。
我蹲下身,輕輕拉住小寶溫熱的小手,問:
“小寶,今日留在家裏,娘親給你做長壽麵吃,好不好?”
可他猛地抽回了手,那力道讓猝不及防的我微微一晃。
“娘,你別攔我!”
他的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急切:“沈姨那兒有最好吃的點心和最有趣的木偶!比麵好吃多了!”
他看著我,童言無忌,卻字字如刀:
“沈姨身上總是香香的,才不像你......總是帶著一股子藥味。有時候,我是真想讓沈姨來做我的娘親。”
那一刻,我仿佛聽見心底有什麼東西清脆地碎裂開來。
渾身的血液似乎真的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都浸在一種冰冷的麻木裏。
謝淮書見狀,隻是輕輕將孩子往身邊帶了帶,眉頭微蹙,跟我說:
“童言無忌,當不得真,你別放在心上。”
可他不懂,小孩子的話才最是真,因為他們還不懂得偽裝。
看來小寶是真的很不喜歡我。
眼瞧著他們就要離開,我賭氣地喊道:
“你們今天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見你們了。”
謝淮書腳步一頓,似乎想回頭勸解。
可小寶卻急切地拽著他的手,連連催促:
“爹爹快走嘛,沈姨該等急了!”
最終,謝淮書隻留下一句“別鬧脾氣了”,便被小寶拽著融入了門外的晨光裏。
我想,就是因為謝淮書當上了狀元,所以謝雲渺才會找到他。
如果他沒有當成狀元,我們現在還好好的。
所以我覺得,一切都是因為他當上了狀元。
4.
商隊走了半個月,總算到了京城。
車老大鬆了口氣,跟我說:
“到了京城,這裏沒那些尋人的告示了,你總算是安全了。”
我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他說的告示是什麼。
商隊走得慢,出發不過三天,沿途就貼著了不少帶畫像的紙。
商隊的人說,那是找我的告示。
可是那畫像上的人雖然看著眼熟,寫的什麼“左手腕有疤”、“右耳後有痣”,也都跟我對得上。
但每張告示最後都寫著同一個詞——傻子。
我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好久。
隔壁王嬸總說我缺心眼,可村裏大夫沒說過我傻啊。
連謝淮書都糾正過別人好多次,說我不是傻子。
那這找的肯定不是我。
這麼一想,心裏反倒輕鬆了。
就算真是找我,我也不回去了。
我跟車老大告了別,背著我裝藥的背簍就站在京城門口。
城裏人來人往的,那些房子都快戳到雲彩裏去了。
我站在街上發了會兒呆,抬腳走了進去。
我決定先去找個藥鋪,
因為我背簍裏的藥材得賣掉,要不今晚連住店的錢都沒有。
藥鋪夥計翻看我帶來的藥材時,我愣住了——
那些碎銀子居然就在背簍最底下。
我明明記得給車老大了呀,怎麼又在這裏?
我趕緊跑出門去找,可商隊早就走遠了。
“這個車老大......”
我捏著銀子站在街口,望著商隊消失的方向,歎了口氣。
他肯定是看我一個人可憐,才偷偷把錢塞回來的。
算了,等以後有機會再見,再把錢還給他吧。
我收拾好心情,轉身回到藥鋪。
夥計翻看著我帶來的藥材,撇了撇嘴:
“這些山裏貨,最多十文錢。”
“十文?”
我愣住了:“在村裏都能賣三十文呢。”
“愛賣不賣。”
夥計把背簍往我麵前一推。
我又走了幾家藥鋪,價錢都壓得很低。
眼看著太陽快下山了,藥材還壓在手裏。
我低著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喬姐姐?”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竟是顧長風。
顧長風,是我在來京路上救下的一個年輕人。
他進京武考時,遭了匪患,腿上挨了一刀,傷口化膿發燒,倒在山路邊,被我遇見救了。
“你不是說要回家鄉嗎?”
我記得他傷好後是這麼說的。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不甘心錯過了武考,所以想著在京城再備考一年,正好我叔父在京城開了間藥鋪,就先住下了。”
他看我背著藥簍,關切地問:“喬姐姐剛從藥鋪出來,是想賣藥材?”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藥材沒賣掉。本想找個藥鋪幫工,可他們都說不要我,可能是因為我醫術不好吧。”
顧長風一聽這話,直接急了,說道:“喬姐姐的醫術很好啊!我那傷口化膿那麼嚴重,你用草藥敷了幾天就好了。”
說著說著,他突然眼睛一亮:“我叔父的藥鋪正缺人手整理藥材,就是活兒比較繁瑣,不知道喬姐姐願不願意?包吃包住的。”
“我願意的!”
我趕緊點頭。
就這樣,我在京城最大的“濟安堂”落了腳。
在藥鋪幫工的日子裏,顧長風常來幫忙,還帶著他叔父家的堂妹顧青青。
他們和謝淮書、小寶完全不同。
謝淮書向來清高,隻顧埋頭讀書,總覺得擺弄藥材是丟人的事;小寶也總嫌我身上有股草藥的苦味,從不願靠近。
可顧長風卻說:“喬姐姐這是在濟世救人。”
青青那丫頭更是挽著我的手說:“姐姐身上的藥草味,聞著最是安心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三人相處得愈發融洽。
一連兩個月,我想起謝淮書和小寶的時候越來越少,倒覺得與顧長風、青青更像是一家人。
這日,外頭忽然喧鬧起來,說是新科狀元入京赴任了。
青青好奇心起,非要去看熱鬧。
我和顧長風便一左一右牽著她往外走。
“新科狀元”這名號聽著有些耳熟,我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
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便隨他們一同去了城門口。
那裏早已人山人海。
我們好不容易擠到前頭,就聽見有人高喊:“新科狀元到了!”
眾人紛紛伸頭張望。
當我看清那端坐高頭大馬上的人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不就是謝淮書嗎?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青青的手,轉身就想離開。
可就在那一刻,端坐馬上的謝淮書也正好轉過頭,目光直直地朝我看了過來:
“阿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