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小小是江家的童養媳。
她嫁進來時,才十二歲,紅蓋頭還沒焐熱,公婆就因為染病死了。
隻剩下咿呀學語的小丈夫。
是她靠借著紡織的手藝,撫養他長大。
江玉成長大後,成了船業大亨,腰纏萬貫。
村裏人都羨慕何小小命好。
像江玉成這般人物,多少年輕姑娘盯著,卻始終把她這個童養媳放在心尖上寵。
她皺個眉,他就緊張;她隨口提的東西,隔天就能出現在桌上;隻要在家,他每日清晨必親自為她梳發。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走之前他對何小小許諾:
“姐,等我談成這筆生意,回來就補你一個最風光的婚禮!”
可她卻等來了他的死訊。
信上說,他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暴,翻了,人沒了,屍骨無存。
那一刻,何小小覺得自己的天徹底塌了。
她抱著那封信,坐在空蕩蕩的宅院裏,眼淚都流幹了。
往後幾十年,她就守著這座越來越空的宅子,守著“江玉成未亡人”這個身份,一個人過著清冷的日子。
可五十年後,她因病住院,才知道,江玉成......沒死。
他不僅沒死,他還好好地活著,並且......早就結婚了。
娶的竟是那個很多年前,她從塌方的屋簷下拚命救出來的女人——陳可雲。
當時陳可雲被壓壞了腿,身世可憐,何小小心軟,接濟她,照顧她,甚至把自己安身立命的紡織手藝,也細細教給了她。
何小小記得,江玉成起初並不太喜歡她,還是她一次次勸說,他才勉強同意讓陳可雲在自家作坊裏做些輕省活計。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她用盡最後力氣,拜托朋友去聯係江玉成。
她不求別的了,她隻想在閉眼之前,親口問一句:玉成,這到底,是為什麼?
幾天後,病房門被推開。
走進來的,不是她等了一輩子、也念了一輩子的江玉成。
而是陳可雲。
她即便坐在輪椅中,卻依舊儀容得體,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陳可雲推著輪椅到她的病床前,開口道:“小小姐......我對不起你。”
何小小怔怔地望著她問:“為什麼?你不想給我個解釋嗎?”
陳可雲深吸一口氣,她抬起眼,目光不再閃躲,反而透出一種殘忍的平靜:“玉成他......不會來了。他讓我來,把一些事情告訴你,讓你......走得明白。”
她頓了頓,觀察著何小小驟縮的瞳孔,繼續用清晰的語調說:“玉成他有個秘密,一個他藏了一輩子的怪癖......那就是他隻對殘缺的人有感覺。完整的、健康的,反而激不起他半點興趣。”
何小小猛地睜大了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
她聽不懂,或者說,她拒絕聽懂。
陳可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所以,當年我被壓在屋簷下,成了殘廢,他第一次見到我時,就......就動了心。我們之間,很早就開始了。”
“不......不可能......”何小小的喉嚨裏發出破碎的聲音,混濁的眼淚瞬間湧出,“你胡說......他對我......他對我那麼好......”
她眼前閃過他笨拙釀酒的樣子,閃過他每日清晨為她梳頭時專注的神情,閃過他許諾時眼中的熾熱。
那些難道都是假的?
“對你好?”陳可雲輕輕打斷她,嘴角牽起一抹笑,“那是因為他感激你,小小姐,是感激,不是愛。感激你像母親一樣養大他,辛苦這麼多年。可他心裏,真正愛的,自始至終隻有我這種殘缺不全的人。”
“更何況,你比他大那麼多,童養媳......這個名頭,是他心底最深的恥辱。他功成名就,怎麼還能讓這樣一個‘陋習’出身的人,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子,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
何小小渾身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恥辱?
他竟覺得她是他的恥辱?
那四十年的守候與等待,原來底下竟是如此不堪的真相?
她簡直就像一個笑話!
陳可雲的語氣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冷漠。
“所以他選擇了‘死’,這是他能想到的,最體麵、也是對你傷害最小的方式。他本想讓你抱著對他的懷念過完餘生,總好過知道這殘忍的真相。小小姐,直到你死,他都不想再見你。”
“啊——!”何小小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哀嚎。
她一生的信仰、一生的愛戀,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粉碎,化為齏粉。
病床旁的心電監護儀上,那條起伏的曲線猛地竄高,接著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最終,變成了一條直線。
......
紡車的餘音徘徊在耳邊,何小小猛地驚醒。
她一扭頭,就看見王老板拿著她繡的帕子,一臉惋惜。
“小小,你這手藝留在鄉下太可惜了。”
“去南洋的事你真的不再考慮了嗎?以你的天賦,去了那邊,前途不可限量啊。”
何小小的指尖狠狠掐進掌心,痛感讓她徹底清醒。
這不是夢。
她竟然回到了四十年前。
前世,就是在這裏,她為了剛成年、事業才起步的江玉成,婉拒了王老板的邀請,選擇留下。
結果呢?
半輩子的活寡,一生的癡心守候,換來的竟是這般結局。
何小小壓下胸腔裏翻湧的驚濤駭浪,再抬眼時,目光裏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堅定。
“王老板,我去。”
王老板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真的?!太好了!小小,我就知道你是識貨的!隻要你肯去,我敢打包票,憑你這手絕活,咱們的繡品肯定能在南洋打響名頭!我一定能把你捧成赫赫有名的華人繡娘!”
何小小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王老板,“王老板您放心,等我處理好家事。十日後,我們便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