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女兒拿了‘科學與理性獎’並得到康寧生物巨額代言那晚,我決定和她斷絕關係。
“爸,你這人就是太偏執,跟那些造謠的一樣,我在做正確的事,你為什麼一直阻止我?”
“我們要讓這些躲在陰溝裏的恐慌製造者,付出代價!”
她對著鏡頭聲討時,我正盯著二十年前的舉報信副本,手在發抖。
她不知道,那個被她稱為‘造謠犯’、‘殺人犯’的毒疫苗吹哨人,就是她爹。
我二十年不敢告訴她真相,是怕她承受不住。
沒想到,她會親手把刀,插進我心口。
“晚會上那個‘瘋子’......是你?”
“是我。”
1
我女兒林知意是個頂流大V,微博上粉絲千萬。
號稱【全網第一科學代言人】
我是個修表的。
鋪子開在深巷裏,又破又舊。
那天我正給一塊老機芯上油。
手機響了。
是她新視頻的推送。
標題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那些“疫苗受害者”家長,才是真正的劊子手》。
我的手猛地一抖。
鑷子掉在工作台上。
屏幕上是她光鮮亮麗的臉。
自信,驕傲,鋒利,年輕得讓我心慌。
“所謂的‘反疫苗運動’,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反智狂歡!”
她對著鏡頭,眼神堅定。
“那些‘舉報者’,‘吹哨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是造謠犯!”
“他們利用大眾的同情心,編造數據,製造恐慌。”
“今天,我就要戳穿一個流傳最廣的謊言。”
她掛出了一張圖。
一張二十年前的數據表。
“這個所謂的‘良心’,用這張P出來的圖,摧毀了一個行業!”
她的聲音清脆,字正腔圓,每一個字都砸在我心口。
她宣布,發起“科學守護計劃”。
“我們要聯手,清理網絡上所有關於疫苗的謠言!”
“我們要讓這些躲在陰溝裏的恐慌製造者,付出代價!”
她甚至在視頻最後,掛出了一個捐款鏈接。
【支持“科學守護”,打賞知意,守護真相】
彈幕瘋了。
【支持知意!姐姐好颯!】
【已打賞!姐姐加油!】
【早就該管管了!我媽天天被那些謠言嚇唬!】
【把那些造謠的全都抓起來!】
我眼前發黑。
手裏那塊表滑了下去。
“啪嗒。”掉在瓷磚地上。
機芯摔得稀爛,齒輪和遊絲彈得到處都是。
客人送來時千叮萬囑要好好保管,這是他父親的遺物。
就像我二十年前的人生。
她晚上回來時,我正在收拾那些零件。
“爸,看我視頻沒?爆了!”
她踢掉高跟鞋,一臉興奮。
她看見了地上的碎片。
“哎呀,這破爛玩意兒又壞了?”
“我早說了,扔了它,我給你買個新的智能表。”
我沒抬頭,繼續撿。
“一個破表而已,你至於這麼寶貝嗎?”
“爸,你這人就是太念舊,太偏執。”
“跟那些造謠的一樣,活在過去。”
我捏著一根斷掉的遊絲。
“知意。”
“嗯?”
“把視頻刪了。”
她的笑容僵住了。
“你說什麼?”
“刪了。那些話,你不能說。”
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爸,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我憑什麼刪?我現在全網熱度第一!”
“我這是在做好事,在科普!”
“你什麼都不懂,別管我。”
她說完,就進了浴室。
2
水聲嘩嘩地響。
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手裏攥著那個停擺的機芯。
第二天半夜,她才回來。
還帶了客人。
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渾身散發著昂貴的香水味。
“爸,倒茶。”
她甚至沒看我,徑直把人領到沙發。
我擦掉滿手的表油,去廚房燒水。
客廳裏傳來他們的交談。
“A輪融資”,“市場下沉”,“頭部矩陣”。
“林小姐的視頻我們看了,影響力非凡。”
“和我們的理念,高度一致。”
其中一個客人看見了我。
“這位是?”
林知意笑了,笑聲很短,很輕。
“哦,我爸,修表的。”
她轉過頭,對著我,語氣像在指揮一個傭人。
“爸,你平時也該多看看我的視頻,學點科學知識。”
“別像外麵那些老頭老太太,整天被謠言洗腦。”
客人接話:“林先生這門手藝,現在可不多見了。”
知意立刻說:“不多見,也沒什麼用。”
“都是些老古董,早就該被淘汰了。”
“我爸就喜歡鼓搗這些,跟不上時代。”
兩個客人禮貌地笑了笑。
我背對著他們,水壺裏的水開始嘶鳴。
她開始展示她的PPT。
“我們下一季主推的產品,是革命性的。”
平板電腦上出現一個藍色的,充滿科技感的Logo。
“康寧生物。”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全涼了。
“這款新疫苗,我們拿到了獨家推廣。”
“數據完美,背景雄厚,絕對安全,百分之百。”
康寧。
這個名字,我默念了二十年。
每一筆,每一劃,都刻著血。
“知意。”
我端著水杯走出去,聲音啞得厲害。
水在托盤上晃。
她皺起眉,被打斷得很不高興。
“又怎麼了?茶倒好了?”
“這家公司......”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你不能跟他們合作。”
客廳裏的空氣凝固了。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你說什麼?”
客人的表情變得很微妙。
“知意,聽我的。這家公司,有大問題。”
“它的前身,叫康泰。”
她的臉,“騰”一下全紅了。
“爸!你發什麼神經!”
她猛地站起來,把我拽到一邊,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這兩人是誰嗎?這是康寧的副總!我今年最大的單子!”
“我不管!你必須停下......”
“你給我閉嘴!”她低吼,眼睛裏全是怒火。
“康泰康寧的,你在胡說什麼!”
“別用你的無知和偏執,來害我的事業!”
“滾回你那些破表零件裏去!”
她把我推進工作室,反手關上了門。
我聽見她回到客廳,笑著跟客人道歉。
“不好意思,我爸......他精神不太好。”
“總幻想些陰謀論。你們知道的,老年人。”
“我們繼續,這款疫苗的推廣......”
我看著女兒。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3
我把自己鎖進了工作室。
機油的味道,壓不住記憶裏血腥味。
二十年前。
我還不叫林默。
我是康泰製藥研發一部的總工程師。
那天,我在實驗室等最後一份數據。
打印機吐出報告。
087批次。
汙染物含量超標。
超標五十倍,可致死。
我以為機器壞了。
我又測了三次。
結果一樣。
我拿著報告去找主管。
主管把報告鎖進了櫃子。
“墨深,這事你爛在肚子裏。”
“下個月,一部副總的位置就是你的。”
我沒說話。
我回了家。
妻子陳雨,正在給兩歲的知意喂飯。
知意咯咯地笑。
陳雨說:“我的英雄工程師回來啦。”
那天晚上,我寫了第一封舉報信。
匿名,遞交上去了。
石沉大海。
一周後。
我改了實名,遞交給了監管部門。
三天後。
妻子陳雨去幼兒園接知意。
一輛沒有牌照的渣土車闖了紅燈,撞了她。
我趕到醫院時隻看到一張蓋著白布的床。
警方的結論是“刹車失靈,意外事故”。
司機逃逸,至今未歸案。
我知道不是。
知意在事故中,被甩出車外,奇跡般地隻擦破了皮。
她被嚇壞了。
她抱著我的脖子,哭了整整一個月。
“媽媽......要媽媽......”
“媽媽......車......怕......”
林墨深在那個雨夜已經死了。
我帶著女兒,消失了。
我改了名字,林默。
我用我所有的積蓄和賠償金開了這家表店。
我發過誓。
這輩子,再也不碰醫藥。
我隻修理時間。
可時間,好像根本沒走。
它就停在二十年前。
4
蘇晴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發呆。
她是社區醫院的醫生。
很溫柔,很安靜的一個女人。
我們是在公園認識的。
我在修一塊老懷表,她在一旁喂貓。
她看我的眼神裏,沒有崇拜,也沒有憐憫。
隻有心疼。
“阿默,又沒吃飯?”
她把一個保溫飯盒放在桌上。
“今天燉了排骨湯。”
“我們......把日子定下來吧。”
我抬頭,勉強擠出一個笑。
“好。”
晚上,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知意。
她正對著電腦剪視頻。
鼠標滾輪都沒停一下。
“誰?那個社區醫生?”
“嗯,蘇晴。”
“我不同意。”
我的笑容僵住了。
“為什麼?”
“一個社區小醫生?爸,你逗我呢?”
“她的身份,配不上我們家。”
“我們家什麼身份?知意,就剩我們兩個人了。”
“我是公眾人物!”她猛地轉過頭,“我不能有一個上不了台麵的繼母!”
“她人很好。”
“人好又不能當飯吃。”她冷笑。
“她是不是看上我們家這套房子了?”
“知意,你怎麼能這麼說......”
“我說的難道不對嗎?她圖你什麼?圖你老?圖你窮?”
“圖你這一屋子破銅爛鐵?”
我氣得發抖。
“你必須跟她斷了。”
“不然,我就讓她在網上‘出名’。”
我以為她隻是說說。
兩天後。
蘇晴又來送湯。
知意正好在家。
她打開門,堵在門口,沒讓蘇晴進來。
“蘇醫生是吧?”
“我爸不在。”
“我不是......”蘇晴舉著飯盒,“我給他送點湯。”
“不用了。”知意抱起手臂。
“我們家請得起保姆。不勞您費心。”
蘇晴的臉一下就白了。
“知意,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我爸這人單純,容易被騙。”
“但我不是傻子。”
“這房子是我媽留下的,以後是我的。你一分錢都拿不走。”
“我不管你圖什麼,離我爸遠點。”
蘇晴的眼淚在打轉。
她把飯盒放在門口的地上。
“阿默......他胃不好。”
她轉身走了。
知意對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
“砰”地關上了門。
她轉過頭,發了一條社交媒體小號的“隨感”。
【姐妹們,怎麼看那種專盯中年人房產的撈女?尤其那房產還不是這個中年人的,是他女兒的。這是圖啥呢?#騙婚#】
那盒湯,在門口放涼了。
我沒出去拿。
蘇晴,再也沒送過湯來。
5
林知意的“科學守護計劃”辦了一場盛大的頒獎晚會。
“科學與理性年度之選”。
她給我寄了請柬。
“爸,你必須來。這是我的高光時刻。記得穿得體麵點。”
“我給你買了套西裝,別穿你那身油乎乎的工裝。”
我去了。
穿著那套不合身的西裝。
坐在最後一排,陰影裏。
燈光刺眼。
她穿著銀色的高定禮服,站在舞台中央,像個女王。
她的“導師”,陳博士,先上台致辭。
“我為知意感到驕傲。”
“她是我們科學界最鋒利的一把劍,刺向所有的愚昧和謊言。”
“今晚,康寧生物,將全力支持‘科學守護計劃’。”
台下掌聲雷動。
知意上台了。
她談論真相,談論理性,談論我們如何戰勝愚昧。
然後,到了“特別環節”。
“為了讓我們更珍惜光明,我們必須直視黑暗。”
她微笑著,按下了遙控器。
大屏幕亮起。
【年度反麵教材展示:一樁二十年前的惡性造謠事件】
我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屏幕上,開始展示一頁頁的文件。
我的舉報信。
我熬了三個通宵整理的原始數據。
我的名字,被打上了厚厚的馬賽克。
陳博士走上台,拿起了話筒。
“這個所謂的‘舉報人’,大家看,他在這裏偽造了數據。”
“他用這種極其誇張和煽動性的詞彙,製造社會恐慌。”
“他出於個人私利,試圖敲詐企業。”
“直接導致了當年疫苗接種率的雪崩,間接害死了多少孩子!”
知意站在旁邊,表情凝重地連連點頭。
“這是典型的反智主義,是科學的敵人。”她補充道。
“這種人,不配得到同情。”
屏幕上開始播放剪輯過的“社會危害”畫麵。
甚至還用AI,合成了一段歇斯底裏的“舉報人”錄音。
那聲音,又尖又細,像個瘋子。
觀眾席裏爆發出哄笑。
有人大喊:“這種人就是殺人犯!”
“這種人就該坐牢!牢底坐穿!”
我的女兒,林知意,笑了。
她舉起香檳。
“讓我們為理性幹杯!為科學幹杯!願這樣的陰影,永不重現!”
我站不穩了。
我扶著牆,衝出了宴會廳。
我吐在了外麵的花壇裏。
胃裏什麼都沒有,隻有酸水。
身後,是震耳欲聾的掌聲。
和她清脆的笑聲。
6
我沒有打車。
我沿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
天橋,公園,空無一人的街道。
我走過了社區醫院。
蘇晴的診室,燈還亮著。
我隔著馬路,看了很久。
我沒有過去。
我配不上她。
我是一個連妻子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我是一個被女兒公開處刑的“殺人犯”。
我走回了那條深巷。
走回了我的店。
我衝回了家。
我衝進了工作室。
我砸開了牆角的一塊磚。
磚後是一個小小的,老舊的保險櫃。
我發著抖,輸入密碼。
0315,是妻子陳雨的忌日。
櫃門彈開。
裏麵是一個油布包著的大檔案袋。
我把它扯了出來,摔在工作台上。
灰塵彌漫。
裏麵是所有的東西。
舉報信的副本。
陳雨的死亡證明。
那張薄薄的紙上,法醫在備注欄裏用圓珠筆寫了兩個字:
“可疑”。
幾張發黃的,外地小報的剪報。
【康泰製藥風波被強力壓製,舉報人下落不明】
我當年秘密調查的筆記。
他們找了誰。
他們送了多少錢。
他們威脅了誰。
那輛渣土車的最後出現地點。
最後。
是一份DNA鑒定書。
不是我的。
是我當年偷偷取到的,一個受害兒童的血樣。
報告結論:
“疫苗抗體異常,存在嚴重排異反應。”
這是鐵證。
是我用半條命換來的鐵證。
是我為了保護知意,埋了二十年的鐵證。
保護?
我笑出了聲。
真他媽可笑。
7
她淩晨三點才回來。
哼著歌,滿麵紅光。
脖子上多了一條鑽石項鏈。
“爸?還沒睡?”
她把獎杯隨手扔在沙發上。
“今晚太成功了!我們拉到了三個讚助......”
“康寧的陳博士,還送了我這個。”她摸著項鏈。
我沒說話。
我從工作室走出去。
我把那個檔案袋,扔在她腳下。
“嘩啦——”
所有的東西,散了一地。
“幹嘛?又發神經?”她不耐煩地彎下腰。
“又拿你這些破爛......”
她的聲音停住了。
她撿起了那份舉報信。
她看到了簽名。
“林墨深......”
她喃喃地念著。
她又看到了夾在裏麵的,一張一代身份證複印件。
照片上,是二十年前的我。
和“林墨深”這個名字。
“你......”
她的瞳孔開始收縮。
她瘋了一樣去抓地上的其他紙。
她抓起了死亡證明。
“陳雨......我媽媽?”
她看到了法醫的“可疑”備注。
“疑似......他殺?”
我開口了,聲音很平。
“她去接你的路上。”
知意的手開始抖。
她看到了那些孩子的照片。
那些在病床上抽搐,或者已經失去生命體征的孩子。
他們的年紀,和她相仿。
“這些......”
“087批次。”我說,“你晚會上說的,‘P出來的圖’。”
最後,她撿起了我的調查筆記。
一張康泰製藥的股權結構圖。
康泰製藥。
箭頭,指向“破產重組”。
箭頭,指向“新公司成立”。
箭頭,指向三個字:
“康寧生物。”
她的臉,一瞬間,白得像紙。
她慢慢轉過頭,看著她扔在沙發上的獎杯。
看著她脖子上的鑽石項鏈。
看著她電腦上還沒關掉的,康寧生物的推廣方案。
她再轉過頭,看著我。
“晚會上......”
她的嘴唇在哆嗦。
“那個‘造謠犯’......”
“那個‘殺人犯’......”
“那個‘瘋子’......”
“是你。”
我終於開口了。
聲音像生了鏽的鐵。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