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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頓河靜靜的頓河
米哈伊爾·肖洛霍夫

第 五 章

第 五 章

聖母節①前三天,葛利高裏和妻子去耕地。潘苔萊·普羅珂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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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俄國舊曆十月一日是聖母節。

耶維奇病了;他拄著拐杖,腰痛得直哼哼,走出來送耕地的人。 “葛利什卡,先把牧場後頭,靠紅峽穀的那兩塊地耕好。”

“好好。那麼塔洛夫山崖旁邊那一塊怎麼辦?”葛利高裏釣魚時 啞了嗓子,脖子上纏著一塊手巾,小聲問道。

“聖母節以後再說。這兩塊就夠耕的啦。靠紅峽穀的那兩塊兒 足有一圈①半,別太貪心啦。”

“彼得羅不去幫我們嗎?”

“他和達麗亞到磨坊裏去。我們要現在搶先磨完,晚了人就多 啦。”

伊莉妮奇娜把一些鬆軟的麵包圈塞到娜塔莉亞的上衣裏,小聲 說道:

“要不,你把杜妮亞什卡帶去趕牛,好不好?” “兩個人足夠啦。”

“那好,當心點,寶貝。基督保佑你。”

杜妮亞什卡抱了一堆濕衣服,壓得彎著細腰,穿過院子,到頓河 邊去涮洗。

“娜塔莎②,親愛的,紅峽穀那兒的雀模菜③可有勁兒哪,掐些回來!”

“我掐,掐。”

“住嘴,淘氣鬼!”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揮著拐杖喊道。三對公牛拉著仰放著的犁,順著大道走去,劃著由於秋天幹旱缺

雨變得堅硬的路麵。葛利高裏不時理理勒脖子的手巾,走在路邊,不斷地咳嗽。娜塔莉亞同他並排走著,背上的幹糧袋子在不住地跳動。

村外的草原上是一片透明的寂靜。遠處,牧場後麵,起伏的土崗 那邊,人們在忙著翻犁田地,不時響起趕牲口的鞭子聲,這裏——大 道邊——長滿了已呈灰綠色的矮蒿,被羊吃過的野木樨,像祈禱似的 彎著腰的苦茭;頭頂上,是飄著閃耀著寶石般光芒的蛛網似的,像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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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每圈等於四公頃。

② 也是娜塔莉亞的愛稱。

③ 雀模菜燒成灰可以用來洗衣服。

瑩的薄冰一樣日益變涼的晴空。

彼得羅和達麗亞送走了兩個耕地的,就準備去磨坊。彼得羅在 倉房裏支起篩子,篩起麥子來。達麗亞把麥子裝進口袋,搬到大車上 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套上馬,仔細地整理好了馬具,問道: “快完了吧?”

“馬上就完,”彼得羅從倉房裏應聲答道。

磨坊裏人聲鼎沸,院子裏擠滿了車輛。磅房旁邊,擠得水泄不 通。彼得羅把韁繩遞給達麗亞,從車上跳下來。

“快輪到我的號了嗎?”他問站在磅秤旁邊的“鉤兒”。 “誤不了。”

“現在是第幾號在磨哪?” “三十八號。”

彼得羅走出去搬口袋。這時候磅房裏有人相罵起來。一個沙 啞、凶狠的聲音像狗叫似地喊道:

“你睡覺睡過了號,現在想加塞兒?滾開,霍霍爾,不然就要揍你啦!”

彼得羅從嗓音上聽出是“馬掌”雅科夫,便仔細傾聽起來。磅房 裏咕咚響了一聲,從門裏傳出了喊叫聲。

很清脆地響了一聲,一個黑色軟製帽歪到後腦勺上、蓄著胡子, 不很年輕的道利人①從門裏摔了出來。

“為啥?”他捂住腮幫子喊道。“我把你的牙拔下來!”

“這不行,你等等!” “米基福爾,快來!……”

“馬掌”雅科夫服役的時候,當過釘馬掌的;馬一撒歡兒,踢在雅科夫的臉上,踢斷了鼻梁骨,踢豁了嘴唇,臉上留下了一個馬掌印子; 橢圓形的傷痕長好了,變成了青色,尖利的蹄釘痕變成斑斑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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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頓河一帶這樣稱呼那些其祖先根據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命令,從與克裏米亞毗連的南烏克蘭遷徙到頓河沿岸來的烏克蘭人。

因此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馬掌”。他是個勇敢、壯實的炮兵。他 挽起袖子,從門裏跑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穿粉紅襯衫的道利人,從 後麵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拳。“馬掌”踉蹌了一下,但是還是站穩了 腳跟。

“弟兄們,他們在打哥薩克哪!……”

一群群來磨麵粉的哥薩克和道利人,就像從袖筒裏倒出來似的, 都爭先恐後地從磨坊的大門裏湧到擠滿車輛的院子裏來。

一場格鬥在大門口開始了。大門被擠得咯吱咯吱直響。彼得羅扔下口袋,哼了一聲,快步向磨坊跑去。達麗亞站在大車上,看見彼得羅推開那些起哄的人,擠到中間去;等彼得羅被人家一陣亂拳打到牆邊上,摔倒在地,被人用腳踢踏的時候,她大叫了一聲。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揮舞著一根鐵門閂,一蹦一跳地從機器房的拐角處跑過來。

那個從背後打了“馬掌”一拳的道利人衝出了人群,一隻粉紅色 衣袖像受傷的鳥翅膀一樣在背後忽閃。道利人彎著腰,手撐著地,跑 到最近的一輛大車前,很容易地扳下一根車轅橫木來。磨坊院子裏 響起了一陣沙啞的嘶叫:

“啊——啊——啊——啊——啊……”

“嗚——嗚——嗚——嗚——嗚……” “啊呀呀呀,啊——啊!……”

劈啪聲。咕咚聲。呻吟聲。轟隆聲……

沙米利家的三兄弟也從家裏趕來了。獨臂的阿列克謝的腳在板 門口絆在不知道誰扔在地上的韁繩上,跌了一跤;他跳起來,把左臂 的空袖筒按在肚子上,跳過橫在路上的車轅。他的弟弟馬丁掖在白 襪筒裏的褲腿鬆出來了;他彎下身子,想把褲腿塞進去,但是磨坊旁 邊忽然響起一陣哭號聲。不知道是誰的喊叫聲,像隨風飄蕩的蜘蛛 絲一樣,高高地飛上磨坊的斜屋頂。馬丁挺起身子,便去追阿列克 謝。

達麗亞急得氣喘籲籲,把手指骨節折得哢哢直響,站在車上看 著:四周是一片婦女的尖叫和哭號聲,馬匹驚駭地豎起耳朵,牛哞哞 叫著,拚命往大車上靠……臉色蒼白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咬著嘴 唇步履歪斜地走過去,裹在背心裏的圓滾滾的肚子直哆嗦,達麗亞看

見那個粉紅襯衫已經撕得亂七八糟的道利人用車轅橫木把米吉卡· 科爾舒諾夫打倒,自己也隨即仰麵朝天摔倒,劈裂的車轅橫木從手裏飛了出去,原來是獨臂的阿列克謝的鐵拳頭在道利人的後腦勺上一擊,腳就踩在他身上。分散的格鬥場麵像花花綠綠的破布片一樣,展現在達麗亞的眼前:她看到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跪在地上,用鐵門閂照著從他身邊跑過去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身上打去,而且毫不感到奇怪;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搖晃著的雙手向前一趴,就像隻大蝦似地向磅房爬去;人們用腳踩他,把他臉朝天地摔倒在地……達麗亞歇斯底裏地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她那兩條描得彎彎的黑眉毛就彎得更厲害了。直到她的視線碰上了彼得羅以後,瘋狂的笑聲才突然停止了:他搖搖晃晃地從騷動轟鳴的人群裏掙脫出來,躺到一輛大車底下,吐血不止。達麗亞喊叫著向他撲去。哥薩克們手持木棍從村子裏跑來,有一個人還揮舞著一根破冰的鐵棍。械鬥的規模簡直駭人聽聞。這不像是在酒館裏喝醉酒時的鬥毆,或者在謝肉節時的打群架。磅房門口,躺著一個腦袋開花的年輕道利人,他兩腿直挺著, 腦袋浸在逐漸凝結的一攤黑血裏,血染的發綹垂在臉上;看來,他正在向自己今世的歡樂生活告別……

道利人像一群紮堆的綿羊,被逼到窩棚前麵。如果不是一個道 利老頭子急中生智,事情的結局將不堪設想:他跑進窩棚,從爐子裏 掏出一根冒火焰的劈柴,跑到門口,朝著那個存了一千多普特磨好的 麵粉的板棚衝去。從他背後冒出一縷輕紗似的青煙,爆出在白晝顯 得昏暗無光的火星。

“我——要——放——火啦!”他瘋狂地吼叫著,把劈叭響著的劈 柴片舉到蘆葦棚頂。

哥薩克們哆嗦了一下,打架停止了。陣陣的幹風從東方吹來,把 煙霧從窩棚頂上吹向擠在一起的道利人。

隻要有一顆大火星落在棚頂陳年的幹蘆葦上——那麼整個村莊 霎時就會變成一片火海……

一陣短促低沉的轟鳴撼動了哥薩克的包圍圈。有些人倒退著, 向磨坊撤去,而那個道利人搖晃著劈柴,灰色的煙裏散落著火星,他 不住地大聲嚷道:

“我要放火啦!……我要——放火——啦!……都從院子裏撤 出去!……”

禍首“馬掌”雅科夫傷痕斑斑的臉上又添了許多處青印,他頭一 個離開了磨坊的院子。哥薩克們也都跟著匆匆離去。

道利人從車上掀下麥子口袋,把馬套在大車上,站在車上揮著皮韁繩,拚命抽打馬匹,衝出院子,轟轟隆隆地沿街馳去,奔向村外。

獨臂的阿列克謝站在院子當中;那隻袖口紮著的空襯衣袖子在 強壯的肚子上忽閃著,痙攣症使他的眼睛和臉頰不住地抽搐。

“上馬,哥薩克!……” “追!……”

“他們還沒有跑過山坡去!……”

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斜著身子,正要衝出院子。一陣輕微的忙亂 像波浪似的,又使聚集在磨坊旁邊的哥薩克們激動起來,但是就在這 時,一個戴著黑呢帽、從前誰也沒有看見過的陌生人,飛快地從機器 房那邊走過來;他用眯縫起來的眼睛裏射出的銳利目光,嚴厲地打量 著人群,舉起一隻手,說道:

“請等一等!”

“你是什麼人?”“馬掌”皺起像在跳舞似的顫動的眉毛。 “從哪兒鑽出來的?”

“揍他!……” “哈!……”

“完——完——啦!……” “等等,鄉親們……”

“禿尾巴狗才是你的鄉親!……” “莊稼佬。”

“樹皮鞋!”

“給他一拳,亞什①!”

“照著他的眼珠子打!……照著眼珠子打!……”

那個人難為情地笑了,但並不害怕,他摘下帽子,用一種非常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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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雅科夫的簡稱。

然的姿勢擦著額角,這姿勢和笑容使哥薩克們安靜下來了。 “怎麼回事?”他揮了一下折起來的呢帽,指著磅房門口已經被土

地吸幹了的那攤黑的血跡,問道。

“我們打霍霍爾啦,”獨臂的阿列克謝心平氣和地回答說,腮幫子 抖動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為什麼打的?”

“為了排號,叫他們知道,不能往前頭鑽,”“馬掌”走到前頭來解釋道,他把手一揮,擦掉鼻子裏流出來的帶血的鼻涕。

“叫他們牢牢記住!”

“唉,應該去追呀……草原是點不著的。” “我們害怕啦,也許他未必敢放火吧?”

“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放一把火,就像喝杯酒一樣簡單。” “霍霍爾可都是些喜歡生氣的家夥,”阿豐卡①·奧澤羅夫笑道。 那個人用帽子向他這麵指了指,問道:

“你是什麼人?”

阿豐卡·奧澤羅夫從傷痕斑斑的嘴縫裏啐出了一口唾沫,並細心 觀察了飛濺出去的唾沫,然後叉開腿,說道:

“我嘛,是哥薩克,你哪,是茨岡人吧!” “不,我們都是俄羅斯人。”

“胡說八道!”阿豐卡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說道。 “哥薩克都是俄羅斯族出身的。你知道這段曆史嗎?” “可是我要告訴你,哥薩克是哥薩克代代相傳下來的。”

“古時候,農奴從地主那裏逃了出來,到頓河沿岸落了戶,人們就 管他們叫哥薩克。”

“親愛的人呀,走你的路吧!”獨臂的阿列克謝把腫脹的手指頭攥 成拳頭,眼睛眨得更快,壓著火兒,憤憤地勸他說。

“壞蛋才是移來落戶的呢!……真是個混賬,想把咱們變成莊稼佬!”

“這是什麼人?你聽見了嗎,阿法納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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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阿法納西的愛稱。

“是一個新搬到這兒來的家夥,住在斜眼盧克什卡家裏。”

追趕道利人的機會也錯過去了。哥薩克興高采烈地議論著鬥毆 的事,各自散去了。

夜晚,在離村子八俄裏地的草原上,葛利高裏裹著一件毛烘烘的 羊皮大衣,傷心地對娜塔莉亞說:

“你簡直像個陌生人……就像這個月亮一樣:既不會叫人感到 冷,也不使人覺得熱。我不愛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氣。我本來不 願意說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這樣過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憐 你,這些日子,咱們好像親近了一點兒,可是我心裏依然空空的…… 空得很。就像這會兒的草原一樣……”

娜塔莉亞仰麵望著那高不可攀、繁星似錦的夜空,望著在他們頭 頂飄浮的一片片投下透明的陰影的白雲,什麼話也沒有說。遲誤了 南徙行期的仙鶴,從深藍、高遠的夜空,送來銀鈴似的叫聲。

衰草悲傷地散發著垂死的氣味。山崗上閃爍著耕地的人們燃起 的火堆的點點紅光……

葛利高裏在黎明前醒來。羊皮大衣上落了有兩俄寸厚的雪。草 原困伏在閃耀著藍光的初雪下,大車附近遍地都是由於初雪而迷路 的野兔留下的閃著藍光的、清晰的趾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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