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四 章
向晚,大雷雨襲來。褐色的濃雲籠罩在村莊的上空。狂風在頓 河上掀起陣陣波濤,拍打著河岸。村周圍的綠樹外,閃電照亮了天 空,稀疏的雷鳴聲震撼著大地。鷂鷹伸直了翅膀,在烏雲下盤旋,一 群烏鴉呱呱叫著跟在後麵。從西麵湧起的黑雲噴散著冷氣,順著頓 河飄動。河邊草地那邊的天空黑得嚇人,草原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似 的沉默著。村子裏響起了一陣關百葉窗的乒乓聲,在教堂做過晚禱 的老太太們,畫著十字,匆忙地趕回家去;大風旋起的灰色塵埃,像巨 柱,在校場上轉移,被春天的悶熱蒸發得幹渴的大地已經嘗到第一陣 甘霖。
杜妮亞什卡搖晃著兩條小辮子,飛也似地穿過院子,關上了雞窩
的小門,然後站在院子中間,翕動著鼻翅,就像馬停在障礙前麵一樣。
孩子們在街上亂蹦亂跳。鄰家八歲的孩子米什卡正在一隻腿蹲著, 打著轉兒,——腦袋上戴的爸爸的大製帽,也在打轉兒,完全遮住了 他的眼睛,——他尖聲地喊叫著:
毛毛雨,毛毛雨,停一停, 我們要鑽進灌木叢,
禱告上帝, 跪拜耶穌。
杜妮亞什卡羨慕地看著米什卡的兩隻盡是裂紋的光腳拚命地在地上踢踏。她也想到雨地裏去跳舞,把腦袋淋濕,好叫頭發長得稠密而又鬈曲;她也想像米什卡的同伴一樣,腳朝天在路旁的塵土上拿大頂,冒著倒到蒺藜上的危險,——但是母親正怒氣衝衝地噘著嘴唇, 從窗戶裏往外看呢。杜妮亞什卡歎了一口氣,跑回屋子裏去。雨下大了。一聲霹靂在屋頂上炸響,餘聲隆隆,直向頓河的對岸滾去。
在門洞裏,父親和汗流滿麵的葛利什卡,正從耳房裏往外拖一張 卷著的大魚網。
“拿粗線和大針來,快點兒!”葛利高裏朝杜妮亞什卡喊道。廚房裏點起了燈火。達麗亞坐下來縫魚網。老太婆一麵搖晃著
孩子,一麵嘟囔說:
“老東西,你總在出餿主意。全家都該睡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貴, 你還點燈。現在撈什麼魚呀?你們發什麼瘋呀?還要出去亂闖,要知道,老天爺正在院子裏發怒哪,你聽聽,你聽聽,雨下得有多大!主耶穌基督,聖母娘娘……”
一道耀眼的藍光照亮了廚房,霎時,一片寂靜:可以聽見雨點打 到百葉窗上的聲音,緊跟著就是轟隆一聲幹雷。杜妮亞什卡叫了一 聲,把頭紮進魚網裏去。達麗亞拿著小十字架朝窗戶和門直搖晃。
老太婆用恐怖的眼神望著在她腿邊嬉戲的小貓。
“杜恩卡①!你把它趕走,鬼東西……聖母娘娘,寬恕我這有罪的人吧。杜恩卡,把小貓扔到院子裏去。去你的,鬼東西!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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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葉芙多基亞的愛稱。
葛利高裏把魚網上的一條木棒扔在地上,搖晃著身子悶聲地大 笑起來。
“喂,你們瞎吵吵什麼?住嘴!”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喊道。 “婆娘們,快點縫吧!前幾天就說過,叫你們看看魚網。”
“現在可有什麼魚呀,”老太婆不以為然地提醒說。
“不懂——就閉上你的嘴吧!我們在沙子嘴就能逮到鱘魚。這 會兒魚害怕大風浪,都要往岸邊跑。大概河水已經發渾啦。喂,杜妮 亞什卡,跑出去聽聽——小河裏的水漲了沒有?”
杜妮亞什卡不很情願地斜著身子,向門口走去。 “都是誰跟著去下水呀?達麗亞可不能去,奶頭會受涼,”老太婆
仍舊喋喋不休地說。
“我和葛利什卡,另一張網,叫阿克西妮亞去,另外再叫上個婆 娘。”
杜妮亞什卡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睫毛上掛著哆哆嗦嗦的雨點 兒,身上散發出潮濕的黑土氣息。
“小河的水漲得可厲害啦!” “你跟我們去下水嗎?” “還有誰去呀?”
“再叫上幾個老娘兒們。” “我去!”
“好,披上件衣服,跑到阿克西妮亞家去。如果她去,讓她再叫上瑪拉什卡·弗羅洛娃!”
“那娘兒們是不會凍壞的,”葛利高裏微笑著說,“她身上的厚膘像肥豬似的。”
“葛利順卡①,你最好帶上一把幹草,”母親勸說道,“放在心口下頭,不然內裏會受涼的。”
“葛利高裏,去弄點幹草。老太婆說得很對。”
杜妮亞什卡很快就把婆娘們領來了。阿克西妮亞穿著一件破上 衣,腰裏係著繩子,下身是一條藍色的襯裙,看起來似乎矮了一些,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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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葛利高裏的愛稱。
了一點兒。她跟達麗亞互相說笑著,從腦袋上摘下頭巾,把頭發緊緊 地挽成一個髻,在蒙上頭巾的時候,仰起頭,才冷冷地瞟了葛利高裏 一眼。肥胖的瑪拉什卡在門坎旁邊綁著襪子,用受了涼的嗓子,沙啞 地說道:
“帶上口袋了嗎?我的天,咱們現在去逮魚啦。”
大家走到院子裏。雨點密密麻麻地向鬆軟的土地上傾注著,水 窪冒著泡,彙成濁流,彎彎曲曲地向頓河流去。
葛利高裏走在前麵,突然無緣無故地高興起來。 “小心,爸爸,這兒有一道溝。”
“真黑呀!”
“跟著我走,阿克秀莎①,挨著我,咱們一塊兒去下地獄,”瑪拉什 卡啞著嗓子哈哈大笑。
“瞧,葛利高裏,好像到了邁丹尼科夫家的碼頭了吧?” “就是它。”
“從這兒……開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頂著呼呼響的 風,喊叫道。
“聽不見,大叔!”瑪拉什卡啞著嗓子喊道。
“下水吧,上帝保佑……我從深處下網。從深處下,我說……瑪 拉什卡,聾鬼,你往哪兒拉呀?我去從深處下網!……葛利高裏,葛利什卡!叫阿克西妮亞從岸上下網!”
頓河在咆哮。風把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葛利高裏用腳試探著河底,一直下到沒腰的地方。粘糊糊的冰涼的河水齊到胸部,像一道鐵箍似的箍住了他的心房。波浪像鞭子一樣,朝臉上、眯起的眼睛上打來。魚網鼓得像大球,向深水沉下去。 葛利高裏穿著毛襪子的腳在沙底的河床上滑行。魚網上的木棒從手中掙脫……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突然,他陷進一個大坑。兩腳沾不到地了。急流猛地衝向河中心,把他也卷了進去。葛利高裏使勁用右手往岸上劃。黑水翻滾的洪流,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使他感到可怕。他的一隻腳踏著了鬆軟的河床,太好啦。有條魚直撞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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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阿克西妮亞的愛稱。
膝蓋。
“繞過水深的地方!”在一片粘糊糊的黑暗中,從什麼地方傳來父 親的喊聲。
魚網沉了下去,並繼續向深處沉,水流衝走他腳下的泥沙,於是 葛利高裏抬起腦袋,遊著,不斷地往外吐著水。
“阿克西妮亞,你還活著嗎?” “還活著哪。”
“小雨好像是要停了吧?”
“小雨是要停了,可是大雨馬上就要來啦。” “你小聲點兒。叫我爹聽見會罵的。” “老爹就把你嚇成這樣,也算個……”
他們沉默了片刻。河水像粘麵團似的,把每一個動作都粘結了 起來。
“葛利沙①,這岸邊有一棵沉在水裏的大樹。魚網要躲開它。” 一個大浪頭撲來,一下子就把葛利高裏衝出了很遠。轟鳴的水
聲,就像是一塊巨石從懸崖上飛落到水裏。
“啊——啊——啊!”阿克西妮亞在岸上什麼地方尖聲叫喊。葛利高裏吃了一驚,從水裏鑽出來,朝著呼叫聲遊去。“阿克西妮亞!”
隻聽到風聲和滔滔的流水聲。
“阿克西妮亞!”葛利高裏嚇得渾身發冷,喊叫道。
“噯——嗨!!……葛——利——高——裏!”父親震耳的喊聲從遠處傳來。
葛利高裏劃動雙手。腳底下有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他用手去抓, 原來是魚網。
“葛利沙,你在哪兒?……”這是阿克西妮亞哭叫的聲音。 “為什麼你不答應一聲呀?……”葛利高裏往岸上爬著,生氣地
喊道。
他們倆蹲了下來,哆哆嗦嗦地解著亂成一團的魚網。月亮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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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葛利高裏的愛稱。
吹開的雲隙中鑽出來。河邊草地對麵,依然響著隱約的雷聲。地上 還沒滲完的雨水閃著亮光。大雨洗過的夜空,森嚴而明澈。葛利高 裏解著魚網,仔細地觀察著阿克西妮亞。她臉色慘白,但是兩片略微 向外翻著的紅嘴唇已經有了笑意。
“大浪一下子把我衝到岸上,”她喘著氣講道,“簡直把我嚇暈啦。嚇死啦!我以為你準淹死了。”
他們倆的手碰在一起。阿克西妮亞試著把手伸進他的袖筒裏
去。
“你袖子裏多暖和啊,”她可憐地說,“我可是凍壞啦。渾身疼得要命。”
“看它,那條該死的鰱魚撞了個多大的窟窿!”
葛利高裏把魚網中間的窟窿攤開,足有一俄尺半長。
有人從沙灘上跑過來。葛利高裏猜出是杜妮亞什卡,還離得很 遠就向她喊道:
“你帶著線嗎?” “帶著哪。”
杜妮亞什卡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你們坐在這幹什麼?爸爸讓我來叫你們啦。趕快到沙子嘴去。 我們已經在那兒捉了一口袋鱘魚啦!”杜妮亞什卡用毫不掩飾的得意口氣說道。
阿克西妮亞冷得牙齒磕得咯咯響,在縫網上的窟窿。為了可以 暖和點兒,他們快步向沙子嘴跑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在用滿是疤痕、被水泡得圓鼓鼓的像 淹死鬼一樣的手指頭卷著煙;不停地跳動著,吹噓說:
“一回逮了八條,又一回……”他停了停,抽著煙,默默地用腳指 著口袋。
阿克西妮亞好奇地朝口袋裏看看。裏麵潑剌潑剌直響;活著的 鱘魚還在掙紮。
“你們倒是跑到哪兒去啦?” “鰱魚把網撞破啦。”
“縫好了嗎?”
“馬馬虎虎,把網眼連了連……”
“好,接著撈吧,撈到河灣處,咱們就回家。下網啊,葛利什卡,你 還在等什麼呀?”
葛利高裏邁著兩隻麻木的腳走去。阿克西妮亞凍得還在打冷 戰,葛利高裏從他倆拉著的魚網都能感覺到她在哆嗦。
“別哆嗦啦!”
“我倒想不哆嗦,可是凍得我連氣都喘不上來啦。” “來吧……把網拉上來吧,這條該死的魚!”
一條大鯉魚在網裏跳著。葛利高裏加快腳步,拉著木棒往回收網,阿克西妮亞彎著腰朝岸上跑去。退落的河上順著沙岸嘩嘩流去, 魚在潑剌潑剌地掙紮。
“咱們走河邊草場嗎?”
“從樹林子裏走近一點兒。喂,你們那裏快完了嗎?” “你們走吧,我們馬上就來。我們把網涮一涮。”
阿克西妮亞皺著眉頭,擰了擰裙子,把裝魚的口袋搭到肩膀上, 小跑似地沿著沙子嘴走去。葛利高裏扛著魚網。他們走了有一百多俄丈遠,阿克西妮亞就哎呀哎呀地叫起來:
“我一點勁兒也沒有啦!兩條腿都凍僵啦。” “這有個舊幹草垛,你進去暖和暖和,怎麼樣?” “也好。要不然我是走不到家了。”
葛利高裏把草垛頂掀到一旁,掏了一個窟窿。堆久了壓得瓷實 的幹草散發出一股腐朽的熱氣。
“爬到當中去。這兒就像爐炕上一樣熱乎。”
阿克西妮亞扔下口袋,鑽進幹草垛,幹草一直埋到脖子。“這簡直是天堂!”
葛利高裏凍得打著哆嗦,躺在旁邊。從阿克西妮亞的濕漉漉的 頭發上散發出輕柔的誘人的氣息。她仰麵躺著,半張著嘴,均勻地呼 吸著。
“你頭發上的氣味真醉人。你知道嗎,就像那白色的小花的香 味……”葛利高裏俯下身小聲說。
她默不作聲。她的眼睛望著下弦的月亮,目光迷離、冷漠。
葛利高裏從口袋裏抽出一隻手,突然把她的頭扳到自己身邊。 她用力掙脫,站了起來。
“讓我走!” “小點兒聲。”
“讓我走,不然我可要嚷啦!” “等等,阿克西妮亞……” “潘苔萊大叔!……”
“是迷路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山楂樹叢裏應聲喊 道,原來離他們很近。
葛利高裏緊閉著嘴唇,從草堆上跳下來。
“你喊什麼呀?可是迷了路嗎?”老頭子走過來,又問道。 阿克西妮亞站在草堆旁邊,整理著歪到後腦勺子上去的頭巾,頭
上冒著熱氣。
“倒沒有迷路,可是凍得真夠嗆。”
“唉,真是婦道人家。瞧,這不是草垛嘛,鑽進去暖和暖和。” 阿克西妮亞微微一笑,彎身去拿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