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卻說魏進忠不及半年,把千金蕩盡了。禮部的頂首,又被本官革掉了,單單剩得一個精身子,倒弄了一個徒罪在身上。官府拿他羈候,手裏沒錢,隻得把衣服等件,都變賣使用。李貞、劉嵎知道了,慌忙來看他,就央著何旺當官保出。見其襤褸,李貞就脫下衣顆與進忠穿了。劉嵎帶著一兩銀子,與他用度,教他同回寓所去。進忠自覺無顏,不肯去。這兩人都是內相家管榖的,日逐事忙,先別去了。
何旺是個保家,擔著幹係的,肉己身邊也帶些銀錢,伴著進忠,買些飯酒兒吃著,便問道:“聞得魏官兒前日一件事就賺著千金,難道這樣完得快?哪個肯信你。”進忠便細細地告訴何旺道:“被十駙馬街開賭的王小二、張成糾合了一班光棍,半個月,就著他們弄了六百兩去。其餘蘭生家費了。都是這老倉庚劫了我的銀子,反害我一個罪名,又把蘭生藏在侯府裏去了,不容我們一見。這口氣放不過她。本官因此又怪起我來,革去頂首,弄得我致身無地了。”何旺道:“據在下看起宗,都是你自家不是。這嫖賭場中,叫做萬丈深坑,沒底的。一人其套內盡多盡了。富家兒郎變做窮鬼,衣冠世胄指為敗子。也有轉就豪門乞食,叫現世報的;也有投人卑田,合仗唱‘蓮花落’的。這都是自己迷戀了。難道魏官兒這一個乖巧人,被人捉弄了?像這李相公,俺爺著實敬重他,時刻也離不得。就是劉老爹,各宅往來,也都是愛他的。這兩位常對我說魏官兒在衙門裏興頭時,竟相忘了。他兩位也曾到院中來勸你,你倒避過了不肯見,教他們乘興而來,敗興而去。魏官兒,你若原與他們往來,縱有通天的神棍,也不敢十分來拐你。就是那娼家,他倚著勢豪管護的,你這個冤仇,如何翻得。隻須罷了。不如仍舊到兵杖局去,依傍那兩位還好。”進忠道:“咱寧可餓死,有何麵目見他們!”何旺道:“他兩位倒不忘情哩。昨日對在下說‘患難相扶持,苦樂共相守’的。魏官兒,你既不同樂,如今共苦也是使得的。”說得進忠臉上通紅,慚愧道:“這也是我自作自受,再不去累人了。”何旺道:“前日在禮部時,相交這一班弟兄,如今可有人來看你嗎?”進忠道:“咦!如今的人隻有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常言道:‘酒肉兄弟千個有,急難之中一個無’。”何旺道。“像李相公、劉老爹不是那樣炎涼的人。隻是魏官兒你自去遠他,他不來遠你。目下急著贖這罪的銀子出在何處,也要思量一個計策措處便好。”進忠道:“我想那王小二和張成二人,他設騙我許多銀子,一定要在他身上出血了。須求老管家做主,與我去說則個。”何旺道:“當初在下又不曾同去,又不識麵的,縱然去,也不肯認帳,如何說法得來。”進忠道;“你說了何公公府裏,他自然服的。如不服再處。”
何旺聽了,走去十駙馬街,尋著了王小二。玉小二正在那裏搦頭放管忙哩。等了一會,王小二道:“請問老哥尊姓大號,尊駕光臨有何見教?”何旺道:“俺是皇城內何公公家,聞得宅上開賭,甚是大往來的。”王小二道:“不敢,不敢。像是老掌家也要來玩玩嗎?”何旺道:“不然。前日有個肅寧魏朋友,在俺府中走動的。他在禮部衙門裏做勾當,賺了若幹的銀子,都在宅上賭輸了,可有這事嗎?”王小二隻搖頭,不開口。何旺道:“他如今又被人告,問個徒罪。他說有些銀子在宅上。我特來要老哥同送這項銀子,與他納贖使用。是有的嗎?”王小二便大發雷霆起來:“這賊狗攘的!臭花根!他嚇詐了劉監生、鄭公子上千兩銀子,又誣告誆騙那西院裏人家,如今又來尋著咱們!咱們可是怕事的嗎!可惜沒有在咱處,就有也沒得還他。何掌家不要管這樣閑事。這個是有損無益的。”眾人又在那場中七嘴八舌進雜話,都是幫著王小二的。
何旺被他們搶白了一場,氣哼哼地走回來。對這進忠說了,隨即去回複李貞、劉嵎二人。李貞便與何內相說知,要求一封書。何內相道:“李先兒,你就寫著,用我圖書便了。”李貞就著著實實寫得懇切詳細,又寫了一張狀詞,呈與何內相看過,用了圖書封好了,就差何旺去遞與西城鄒禦史台下。鄒禦史見了書,便批發西城兵馬司:“速拘、嚴究、解報”。那兵馬司接了憲牌,便差人去拿王小二、張成一幹人犯。
那王小二做光棍的人,大小各衙門都是平素結交的。隨你天大的事來。他也不放在心裏的,就管待了差人酒飯,送了個紙包兒,歡歡喜喜出了門去。王小二自已一個竟來到城上道裏司裏,都會了承行的書吏,且捺住了。
何旺候了幾日,不見動靜,走到城上道裏,要出催牌。那道裏吏書原來與王小二有一手的,對何旺說道:“輸了錢告狀,有什麼贏氣!就是大分上來,隻做得鬥毆公事,杖罪官司。老掌家若是通情做事,待我們出來講和了何如?不過是魏官兒這罪贖銀子,咱們勸王二哥幫貼些吧。隻是被行院人家害了,拿無辜人出氣,理上不通的。隻困何公公出了書,又是老掌家這樣一個妙人,咱們故此多口效力。若經官府審問起來,隻贏得幾板子,盡了何公公的情了。銀子是沒有的。老掌家回去計較計較看。”走攏來的人,都說的是扯淡話。何旺被他們說得打官司的興頭一些也沒有了。回來與李貞三人商量道:“他們這一行人,要吃不怕死,論年不論月的。哪有這些閑工夫去與他們纏帳,不如將機就計,要他包完了這罪贖,也就罷了。”何旺心裏也隻要脫了保家幹係,便攛掇道:“如此做法,我們又省了閑錢,又早完事。料想不能全勝他們的。”便去兩邊說合。王小二裝模作樣,倒不肯,要當官對理。城上吏書做圈做套,納了罪贖,遞了和息,完了這事。不在話下。
且說進忠訟事雖完了,原自軒軒昂昂做過的人,一時落泊了,衙門進不得,京師住不得,左思右想,難以度日,到前門去祈問關聖靈簽。
第一祈終身是七十二簽:
河梁道路有高低,可歎長途日已西。
縱有榮華好時節,直須狐兔換金雞。
卻說關爺簽這樣靈驗,後來句句都應了。魏進忠是河間府人,受了許多顛沛跌泊,直待五十三歲,是萬曆四十八年,歲次庚申,泰昌皇帝十月裏升天,就是天啟皇帝登極了,進忠得時起來。天啟元年是辛酉,正應著“直須狐兔換金雞”。
第二祈在京守舊,是三十七簽:
焚香來告複何辭,善惡分明汝自知。
屏卻昧公心裏事,出門無礙是通時。
這簽是關爺明明教他做個好人。看那聖解曰:“作善降樣,作惡降殃。何必禱神,當自揣量。公心莫昧,勉為善良。前程遠大,可保安康。”
第三祈出京做事,是九十七簽:
五十功名心已乖,哪知富貴逼人來。
更行好事存方便,壽比嵩山位鼎台。
說那魏進忠在大內,伏侍天啟爺爺,正是五十歲,富貴根基來了。後來若是省得這一簽,便保全了自己的長命富貴了。
進忠原不識字的,聽著道士詳簽說道:“第一簽,祈終身,眼下不濟,後運大好,應在申、酉、戌年。第二簽,守在京中不見得好。看這出門無礙是通時,還該外路走走。第三簽出京做事,看第二旬‘富貴逼人來’,有些財氣。”進忠重複叩頭,暗祝道:“此去望關聖護佑,吉祥如意。”一路走回下處,低頭想著無計可施,肚裏又餓,身上又單。纏袋內隻有三錢來銀子,便去買了一副鼓板,又用那破傘紫竹柄做了管簫兒。也不通那李貞、劉嵎、何旺曉得,次日竟出了北京城去了。隨路逢著村鎮上茶坊、酒館、典當鋪、綢緞鋪、香賭鋪、故衣鋪,走上衡頭,或吹或唱,過路的人都站住了聽著,倒也混得有兩分兒。便遊到涿州去了,借道士房內拉腳小破屋半間住著。日裏出去揚花混些酒食吃了,夜裏回來也不張燈燭,也不動火煙,鋪下些亂草和衣兒睡了。遇著雨天就挨到各道士房去混飯吃,個個厭惡不睬他。隻有一個小道童,叫做玄朗,要他教曲兒,常時藏些糕餅與他吃。正是:
饒君走盡天涯路,運不通時到處難。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