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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陰陽夢警世陰陽夢
(清)長安道人國清

第二回 京都充役

且說魏進忠心裏自忖道:他兩個是有錢的主兒,進京時,相識又多多的。俺隻是一雙空手,日後倘然怠慢我起來,身在異鄉,那時進不得退不得,教我如何處置。俺如今隻說去不得,若是他們畢竟要我陪去,就好人頭了。須要斷定,久後扶持我便好。今口說得破,省得後邊有閑話。便對兩人說道:“兩位老哥進京做事,小弟卻去不得。”李貞道:“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如何說去不得?”進忠道:“小弟一則手裏乏錢,二則在京沒些事,日常動用,雖蒙兩位見許,哪裏周全得許多。咱也自覺得臉上沒趣。”兩人道:“魏大哥如何說這話?我們在神前立過誓的,‘患難相扶持,苦樂共相守’,哪敢相忘這句話兒?且進京去,甘苦同受,自然安頓你的。”進忠道:“既承兩位老哥分付了,小弟隻管相陪去便是,料必不使小弟落莫了。”

三人收拾行李包裹,雇了三頭騾子,即便離了涿州,一徑望北京城來,但過村坊鎮店,買些酒肉麵飯吃。不甚辛苦,也不熬淡。進忠沿途小心謹慎。李貞、劉嵎甚是喜歡。行到武清地麵,日色銜山,投宿旅店。三人下了牲口,卸了行李,安頓客房。趕腳人自去喂著騾子。店家孩子端著盆水進來。進忠、李貞、劉嵎都洗了臉,撲掉了身上塵土。李貞、劉嵎在堂屋裏坐下,進忠自己一個走將出來,到門首問店主人:“咱們路上辛苦了,要些好酒吃,不知這裏可有嗎?”店主人道:“這鎮上哪討得好灑,須要進城去。有好易酒、豆酒、細花燒酒、蘇州三白酒、金華老酒、徽州白酒。”進忠道:“這裏到城裏去有幾多路程?”店主人道:“不遠,止有二三裏。客官們要吃什麼樣酒,待俺家孩子們去買來便是。”進忠暗想道:“我如今正要他兩人提拔,一路都用著他的,吃著他的,進京又要靠著他的,趁今日冷淡時,做一個小東道點景兒。”便從腰邊纏袋裏,取出一塊銀子,有二錢來重,遞與店主人,悄地裏教孩子去買些好酒,宰了一隻雞,切下一大盤牛脯,整備了端進客房裏來。李貞、劉嵎見了口裏不說,心裏怪道:“太費事了。”進忠是個乖巧人,見貌辨色的主兒,便道:“小弟多虧了兩位老哥挈帶。這杯薄酒,聊表我這點心。兩位老哥,寬懷請三杯。”兩人道:“我們原說過不要費你一毫的,怎麼又是這等費事起來,反教我們不安了。今後再不要掛念,才見得仗義的弟兄。”進忠道:“實不敢相瞞,小弟也隻好這一次奉敬了。”三人盡興暢歡。

隔壁客房裏也在那裏吃酒,彈動三弦子,唱起《山坡羊》:

風兒疏喇喇吹動,雨兒浙零零風送。雨兒淒楚風兒橫,繡幕中燈兒一點紅。

燈兒照破人兒夢,夢繞巫山若個峰。朦朧徘徊兩意濃,匆匆歡娛一霎空。

你說這個客人是什麼人?是管皇城的何內相的家人,叫做何旺。差他到保定去公幹回來的,也是個好玩耍、極風月的,隨身帶著吹彈的物件兒走。魏進忠聽得,便技庠起來了,心裏道:我的本領高似他幾分,這裏不賣弄,哪裏去賣弄啊。便走出房去,向那店主人借提琴投管,也彈唱起來,引動各房的客人,又許多掌鞭的,及那外邊鄰舍的人,齊齊都來聽著。都喝采道好。那何旺便掇起心頭火一盆,一則倚內相的勢,二則乘了些酒興,三則本京人慣要藐視外路人的,大叫道:“掃我的興!”就大發作起宗。摩拳擦掌,尋鬧廝打。那魏進忠原是個無賴,平常要生事,不肯讓人的,便要交鋒對敵,隻因看的人多,都來勸解,兩邊不得著身。北方人最是鯁直的,都道:“何管家不是,明明是欺侮魏官兒。”進忠是個大奸大詐的人。看見眾人這等抱不平,自家能再不開口,隻說“自有列位這等公道話兒,咱何消辯得”。那何旺聽見眾人這話,十分威勢,早已倒了七八分。

李貞、劉嵎二人心裏想道:“我們正要進京相交人的,豈可惡識了他。”上前對著何旺拜個揖道:“老管家,不要著惱。這是大家在客邊取樂,歇過一夜,明早各自從東從西去了,有什麼爭不明的田地,撐不開的船頭。待我們篩一壺酒來,同老管家坐一坐。咱也胡謅一隻曲兒,與老管家聽著何如?”雙手扯這何旺到自己客房裏坐著,撇過了殘肴,重新去買辦好一桌飯來,滿滿斟杯酒兒,送與何旺道:“老管家寬懷,請一杯。”這何旺倒覺滿麵羞漸,就下個大禮,請罪道:“列位爺這樣高品,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望乞寬恕。”這個何旺也是個直漢。店主人也來混做一堆,飲酒唱曲,你唱我奉酒,我唱你奉酒,歡天喜地倒做了個好相識。

直吃到半夜一齊都醉了,次早都爬不起來,直睡到晌午,還是中酒的。兩邊不舍得分手,又住了一日。那何旺道:“昨夜小的得罪了,反又擾了三位。今日備個小東兒奉答。望乞三位爺不嫌棄在下,要求寬坐一坐。”李貞道:“雖承老管家盛情,但是我們三人獨破費老管家一人,萬不敢當。”何旺道:“在下不揣分,先叨擾了三位。就這杯薄酒兒,哪裏償得這衝撞列位的大罪?”店主人踅過來道:“俺也搭一分請三位,攪做一家,快活吃三杯。”

是日,又吃到半夜,極其盡歡。何旺在酒席上搭話道:“敢問三位進京貴幹?”李貞道:“咱們是結義的弟兄,勝似同胞的一般,都要進京討個出身,做些勾當。”何旺道:“京中有相識嗎?”三人答道:“相識雖有,不知他情分如何,又不知我命運如何,這都是料不定的事。”那何旺道:“不敢動問三位,到京中行哪一道圖取功名?”李貞道:“咱原是文墨道中,善作詩文,胡亂寫幾家字兒。”何旺道:“這個極行得通,要取功名,是不難的。就是俺爺也要請一位代筆的。待小的回去對俺爺說,倘或相請,也不可知。劉爺行哪一道?”劉嵎道:“咱原是世蔭武科,因觸忤了上官,坑我閑住,無聊之極。進京別圖一個小就,混過日子罷了。”那何旺道:“如今建酋作亂,一發得用著。待在下稟俺爺,送到兵部收用便是。”又問到進忠,進忠道。“咱一無所能,家貧人陋,隻為奉陪二位進來,我並沒有什麼指望。”那何旺道:“看老哥這個相貌,決不是個下等的人,須要待時而動。不知三位進京寓在何處?在下好來走動走動。”李貞道:“這也定不得,且到裏麵看光景。”何旺道:“在下鬥膽有一言相告,不知尊意如何?”李貞道:“願聞見教。”何旺道:“三位進京,且不必尋下處。俺爺所管的皇城西華門內兵仗局,極寬敝,房屋甚多。待俺稟過爺,竟在裏頭住便了。”三人聽他這樣一說,不勝歡喜,一齊叩謝道:“我們全仗老哥引領。見了何公公若得見納,不敢忘犬馬之報,就與老哥至親骨肉一般。”

那何旺便一路同夥回京。先留三人在自已家裏住下,安頓了行李,吃了酒飯,然後自去見家主何內相,回複了差去公幹事情的話。何內相道是何旺能幹事,心中喜他,問道:“一路行來有什麼新聞嗎?”何旺道:“路上平靜,並沒有聞見。隻是何旺遇得三個有義氣的漢子,他們進京來圖些前程。這三個人據小的看來,老爺都是用得差的。他因人生路不熟,隨著小的來,如今還不曾投下處。”何內相道:“你說好,便是好的了。查有空房子,且與他們住著,過幾日你引他來我看。”何旺道:“小的想到兵仗局無人看管,房屋又多,可放他往著,早晚照管也好。”內相道:“就著他住便了。”

何旺回家來,遞了這些說話,李貞三人大喜,感激這何旺,便擇個好日子搬進局去。何旺預先教人去打掃,裝修停當了房戶炕灶,又辦些動用的家夥什物。一切完備。這都是何旺極力周全,三人現成住著。朝夕一應事體,何旺時時來看管。

過了十數日,何內相訪知李貞有文才,留做館賓。一概往來書劄,掌記代筆,日逐閱曆邸報,因此熟諳內外縉紳仕途宦績。那劉嵎也善能迎合何內相的意旨,出入何內相家,教習騎馬射箭。這兩人存住身了,隻有魏進忠不尷不尬,京中遊蕩,沒處著落。李貞、劉嵎供贍他衣食,一意相好,並無片言。一日二人商量道:“魏大哥豈可使他不了不當,我們積攢得些銀兩,再央何掌家去借貸些,買一個衙門頂首與他,可完全了結義之情,又成就了終身之業。”

二人算計已定,夜間隻等進忠回來,當麵與他計議。進忠甚是感激,便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鮑叔。多蒙二位老哥成全,我何以為報!”兩人極力措處。恰有禮部一個長班窩子,要賣與人,便央何旺去說合,買了頂首。進忠極是個乖巧奸猾的人,假意小心奉承,上官極喜他,凡百事,聽著他的言語。一舉動,詐著人的銀錢,整日吃酒作樂,倒覺興頭似這兩人了。在衙門裏極會播弄,詞訟中廣使神通,正是:

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甚是胡行亂法。畢競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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