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語有之:畫鹹陽宮殿易,畫楚人一炬難;畫舳艫千裏易,畫八月潮勢難。今讀《水滸》至東郭爭功,其安得不謂之畫火、畫潮第一絕筆也!夫梁中書之愛楊誌,止為生辰綱伏線也,乃愛之而將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獨提掇之。於是傳令次日大小軍官都至教場比試,蓋其意止在周謹一分請受耳。今觀其略寫使槍,詳寫弓馬,亦可謂於教場中盡態極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蒼蒼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階下左邊轉出一個索超,一時遂若連彼梁中書亦似出於意外也者。而於是於兩漢未曾交手之前,先寫梁中書著楊誌好生披掛,又借自己好馬與他騎了。於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將自己披掛戰馬全副借與。
當是時,兩人殊未嘗動一步,出一色,而讀者心頭眼底己自異樣驚魂動魄,閃心搖膽。卻又放下兩人,複寫梁中書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簷涼傘,重放炮,重發擂,重是金鼓起,重是紅旗、黃旗、白旗、青旗招動,然後托出兩員好漢來。讀者至此,其心頭眼底,胡得不又為之驚魂動魄,閃心搖膽?
然而兩人固殊未嘗交手也。至於正文,隻用一句“戰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卻重複寫梁中書看呆,眾軍官喝采,滿教場軍士們沒一個不說,李成、聞達不住聲叫好鬥,使讀者口中自說滿教場人,而眼光自落在兩個好漢、兩匹戰馬、兩般兵器上。不惟書裏梁中書呆了,連書外看書的人也呆了,於是鳴金收軍而後,重複正寫一句兩個各要爭功,那肯回馬。如此行文,真是畫火畫潮,天生絕筆,自有筆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評。嗚呼!天下之樂,第一莫若讀書;讀書之樂,第一莫若讀《水滸》,即又何忍不公諸天下後世之酒邊燈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書,愚夫讀之,則以為東郭爭功,定是楊誌分中一件驚天動地之事。殊不知止為後文生辰綱要重托楊誌,故從空結出兩層樓台,以為梁中書愛楊誌地耳。故篇中凡寫梁中書加意楊誌處,文雖少,是正筆,寫與周謹、索超比試外,文雖絢爛縱橫,是閑筆。夫讀書而能識賓主旁正者,我將與之遍讀天下之書也。
看他齊臻臻地一教場人,後來發放了大軍,留下梁中書、眾軍官、索超、楊誌;又發放了眾軍官,留下梁中書、索超、楊誌;又發放了索超,留下梁中書、楊誌。嗟乎!意在乎此矣。寫大風者曰:“始於青萍之末”,“盛於土囊之口”。吾嘗謂其後當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書、楊誌,所謂青萍之末,而教場比試,所謂土囊之口,讀者其何可以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