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回 賢丈母贈金成配偶美妻子含醋索催妝
醒言:
自天地開辟以來,遂分陰陽。陰陽既分,男婦以別。慨及後世,欲海茫茫,莫識本來麵目;後源種種,安知父母生前。所以署往寒來,盡屬炎涼世界;花開花謝,無非聚散姻緣。唯能空色相,始悟無生;未脫輪回,難登聖果。世間凡夫俗子,日日起來,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時歇息。無不過為酒色財氣四個字,累殺世間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財氣最易殺人。然天有安排,造化定論。
故為善者降祥,為惡者降禍。可歎愚人,不知善之當為,惟惡是務,到後來悔已遲矣。隻因有個秀才,受多少磨折,終獲善報。待在下慢慢說來。
話說那前朝年間,江南蘇州府縣縣一個有名秀才,姓吉名存仁,為人忠厚。其妻張氏,索性溫良.積代好善,齋僧布施,補路修橋,遇人患難無不拯救,逢人貧困莫不周旋。但苦於子息艱難。一日夫婦二人備了香燭,到間壁尼庵求子,因而有孕。將分娩之夕,夢一黃龍入室,遂生一子,名曰夢龍,字扶雲。自幼眉清目秀,耳大麵方。至四五歲,間壁尼僧遂與他作伐,因聘定閶門外虎丘富戶易邁之女為妻。不幸易邁身故,其妻吳氏遂與女兒素娥守節。不題。卻說吉扶雲年甫十歲,美如冠玉,下筆成文,詩詞歌賦件件俱精,書畫琴棋無所不曉。到了十三歲上,遂進了學。他父母也喜之不勝,那親戚朋友,莫不讚歎。郡中鄉老先生,都慕他的才名,時常請他到家,呼為小友。或吟詩,或作賦,或彈琴,或奕棋,再無一時閑暇。一日,同窗有幾個朋友,葛玉峰、劉子長,因數日不見扶雲,遂備了幾色下酒肴饌,攜了幾瓶惠山泉酒,清晨到他家中,拉他郊外遊春。扶雲因同學分中,不好相阻,隻得同了幾位朋友走出閶門。過了山塘,看看到了虎丘千人石上。遂命小廝將氈條鋪在樹林之下,輕彈低唱,弄盞傳杯,吃到五六分地位。忽聽得鳥囀花梢,鶯啼嫩柳,眾人抬頭一看,隻見綠樹叢中,花蔭之下,嬌滴滴兩個美人,笑指吉生,自言自語,唧唧噥噥,若有顧盼留連之意。眾友見了,因謂吉扶雲道:“子素稱能詩,今日遇此美人,可無佳句以記春遊之勝乎!”生遂鼓掌大笑,欣然命書童文兒,出錦箋一幅,取文房四寶,就於席間立就八絕。詩曰:
一陣花飛過苑東,想思今夜夢魂中。
天公巧訂鴛鴦譜,裝點全然是化工。
其二:
綠草芊芊滿玉堤.長空一望野雲低。
不禁醉裏開愁眼,無奈懷人意欲迷。
其三:
羞睹鴛鴦護水紋,巫山夢杳枉為雲。
待看來日相逢處,約比今朝瘦幾分。
其四:
花開花落草芊芊,今日今年最可憐。
自是一番春色好,桃含宿雨柳含煙。
其五:
眼角留傳情思多,坐看簾外燕雙過。
呢喃好向粱間語,說倩旁人可奈何。
其六:
每從花月夜長籲,那更蕭條聽鷓鴣。
獨立蒼苔等閑看,芳容應比舊時無。
其七:
一鉤明月八窗扉,人值黃昏來夢口。
試倩花陰問消息,露零芳草欲牽口。
其八:
為尋春風過城西,陣陣花香風裏吹,
瞥見美人花下立,憐花憐貌總相宜。
扶雲題畢,眾友互相傳看,無不稱讚,輪流奉酒。葛玉峰笑說道:“扶雲兄不獨詩才敏捷,而情思綿綿,可謂吳下無兩矣。”劉子長道:“前七首隻不過記春遊之興,不關痛癢。末後一絕,提到花貌並憐,真乃觸景情生,隻不知誰氏妖嬈,可能為扶雲兄憐惜否?”眾友聽了,一齊大笑,齊聲朗誦“憐花憐貌總相宜”之句,卻被陣陣清風早巳吹入美人之耳。隻見有個美人,連忙催促侍女蒼頭,宛轉花間冉冉而去。正是:
關雎總有配,才色令人傳。
今日雖無意,誰知已是緣。
扶雲與眾友,直談到日落西山,然後緩緩入城,與眾作別.各自回家不題。你道花間兩位女子是誰?原來就是吉扶人自幼聘定的易邁之女素娥。這素娥,五歲上就亡過父親,並無兄弟。虧得母親乃是宦室之女,自幼知書達禮,治家有祛,今丈夫亡後,遂矢誌守節。遺下資財田產,因易氏俱有長房親侄,一個是易任,一個是易佑,欲待二人之內承繼一人為子,無奈二人心術不端,見叔子死後,“這份家財,應該我二人均分。”因叔子死不久,不便發作,還想日後嬸娘過繼承嗣,二人還用些假慇懃、假親熱、假孝順。過了多時,見嬸娘不提起,他二人忍耐不住,冷言碎語,暗暗使人竄掇嬸娘改嫁。吳氏暗暗哭泣,巳非一日。原想道:“他如今所貪者財產耳,我如今母女相依,所用有限,何不將外麵產業作三股均分,絕他惡念。”因定了主意,遂擇個吉日,請了幾位長親,將家產分派。分派之後,二人樂意,吳氏得以安心守節,教訓素娥。不期這素娥天生聰慧,一教便知。到了十二三歲上,女工之外,寫作俱佳。每遇花開花謝,春去秋來之際,無不觸目興懷,題詩消遣。吳氏見女兒長成得天然嫵媚,才思生成,心中十分歡喜。又喜得吉家女婿,少年英俊,已入泮宮,將來有靠。故此吳氏與素娥在閨閣中竟似母女師生,相依快樂。這日乃是清明祭掃之期,吳氏先一日吩咐仆婦,打點了祭禮。次日同素娥起身,素娥道:“斐家表姐遠來看視母親。若留他在家,豈不寂寞,意欲同去,特使孩兒稟明。”吳氏道:“我到忘了,他是我侄女,不妨同去。”因此三人下船,竟到虎丘後麵,上墳祭掃。吳氏未免悲泣一番,然後下船。斐大姐笑嘻嘻對吳氏說道:“侄女家居震澤,久聞虎丘名勝,今在咫尺,姑娘何不帶侄女與妹子,同去遊玩一番,也好回家傳說。”吳氏道:“虎丘雖是名勝,但值此春光,遊人必多,婦女行走,甚不雅相。況且我身子勞倦,隻好改日同你來罷。”吳氏說未完,當不得家人媳婦聽見斐大姐要上虎丘遊玩,一齊歡喜,俱在吳氏麵前竄掇,要遊虎丘。連素娥也說道:“斐家姐姐難得到此,母親不可固執。”吳氏見他們要去,隻得吩咐仆婦跟隨,叫船移到虎丘後山,自己在船中等候。眾仆婦引了斐大姐與素娥上岸,到各處去遊玩。遊到悟石軒前,見有一帶綠樹花蔭,二人暫且佇立。不期恰遇這班少年士子呼盧暢飲,見有美女子遊玩,一時歡喜若狂。定要吉扶雲即景題詩。素娥見眾少年顛狂,急欲回避。無奈斐大姐貪玩,隻得又立了片時,方同他又到別處遊了一番,然後下船,埋怨斐大姐不了。內中有個老家人,笑嘻嘻近前說道:“方才一眾少年相公,飲酒石上,內中這個穿綠、發覆齊眉的,就是吉家官人了。”吳氏聽了,忙問道:“你既認得吉官人,何不早說,使姑娘回避。吉官人同著什麼樣人在山上吃酒?”老家人道:“我兩年不見吉官人,如今吉官人一發長成得風流儒雅。近來做了個秀才.同著他一班文人,飲酒賦詩。他那裏曉得我家姑娘在此遊玩。”吳氏道:“雖如此說,終非美事。你們回去,切莫將此事傳知兩個侄兒,免得又生是非。”眾仆婦聽命,方才一徑回家。正是:
生前有子難行孝,死後徒勞枉上墳。
惟有夫妻情分重,猿啼三峽不堪聞。
吳氏與素娥在家,安閑過日。不料兩個侄兒,所得吳氏家財,花花哄哄不上二三年,盡行費完,依舊要來算計。垂涎吳氏起來。吳氏甚是煩惱,因暗想道:“以我有限資財,如何飽得犬腹。他今欺我無人,我想吉官人年已長大,又且進過學,何不催他完此婚姻。一則完我心事,二則料理我家。豈不兩便。”主意已定,使人請了妙音庵尼師來商議。這妙音庵尼師,叫做喜靜。當初在城中出家,與吉家鄰近。因吉存仁在庵中求子,後來生了吉扶雲,卻曉得易邁是同窗好友,因而說合,成了這頭親事。他在兩家,時常往來,見他男女俱各成長,也在吳氏麵前時常道及。但吳氏愛女心腸,一時不舍嫁出,故此延挨。隻見有人來請,即忙來見吳氏。吳氏細細將心事說知道:“今欲招贅來家,又恐與惡侄不合。莫若成親之後,再看光景,接來同住。我聞得吉親家手中淡薄,誠恐一對難措。你可致意,隻要揀定時日,我有白金百兩送去使用。其餘嫁裝,我久已置辦,決不要他費心。”喜靜聽了,連忙走到吉家,將吳氏一番說話,細細與吉老夫妻說知。吉老夫妻聽了,歡天喜地,遂揀了吉日良時,使人先送到易家.然後打點。真是:銀錢在手,無一不備。到了這日,易家要行古禮。吉扶雲儒巾儒服來親迎,乘了一匹高頭駿馬,一路上鼓樂喧闐,十分熱鬧。不一時,到了易家門首。眾樂人吹打三次,易家大門隻不肯開。吉扶雲一時不便下馬,隻得勒住絲韁,在馬上等待。忽見一個老仆,同著一個侍女出來,叫樂人不要吹打,緩緩進去,即一麵笑嘻嘻走近吉扶雲馬前,說道:“我家主母,本待即請官人登堂相見,無奈我家姑娘,素性兜搭,曉得官人詩才自負,到處題詩。今行古禮,不無催妝,故此定要官人做了詩方許進門。”吉扶雲聽了,大喜道:“索催妝詩,乃是文人韻事。隻不知是信筆還是限韻?”使女道:“想是限韻。姑娘有幅花箋在此。”說罷送上。吉扶雲接來展開一看,隻見上寫的一首七言律詩道:
赤繩係足是天緣,何事男兒心不堅?
若使移情並移性,閑花野草亦堪憐。
吉扶雲看完,直喜得心花都開,方曉得妻子果是能詩:“不枉我吉扶雲詩才自負,真佳偶也。”再細看詩中之意,都是句句相責,這是什麼緣故?一對摸不著頭緒,又不便問明,又不好信筆回答,又是立等,遂在馬上一時急得沒法。那侍女又笑嘻嘻近前說道:“想是官人不解姑娘詩中之意?可記得當日虎林題詩?我家姑娘曉得了,深怪官人少年輕簿,移情移性,見美思憐,恐怕日後效尤,故此要官人辨明心跡,姑娘方肯上轎。”吉扶雲聽明,大喜道:“當時不過見景留題,不意姑娘見疑。”見侍捧著筆硯,忙舉筆在花箋原韻之後,和了一首道:
好逑君子是前緣,百輛迎之敢不堅。
試看洞房花燭後,情深何處不生憐。
題畢,意尚未盡,又題一首道:
於飛孟女實天緣,自愧非鴻敢不堅。
一任夭桃並野草,薰蓿自古不相憐。
吉扶雲題完,雙手遞與使女,笑嘻嘻說道:“你可為我致意姑娘,言盡於此,乞早賜妝,勿負良時為愛。”侍女去後,不一時中門大開,儐相迎請。吉扶雲入到廳中,拜見了嶽母吳氏,然後迎請。素娥上轎在前,自己乘馬在後。一路燈火輝煌,樂聲並奏。到了自家門首,儐相迎請兩位新人,並立紅毯,先拜了天地,後拜了父母,然後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同吃合巹。兩人在燈下,各各偷睛細看。你看我是俊俏,我看你是玉人。彼此暗暗歡喜。直到夜深,方才同入羅帷,效於飛之樂矣。正是:
百年夫婦今宵定,苦樂均分無異心。
到得花花還果果,始知此樂不為淫。
二人成親之後,真乃郎才女貌,彼此相愛相憐。日夕吟風弄月,不是你我分題,就是援今喻古。吉扶雲受用閨間之樂。不覺時光易過,素娥有孕在身。到了十月滿足,得生一子,一家喜歡無限,取名蘭生。吳氏親來看視,因與素娥說起:“易任、易佑存心不良,今又欺我孤身,圖謀家產。又見吉官人是個秀才,也要思量進學,要我幫助,終日絮聒,因此氣出病來。”吉扶雲與素娥再三寬慰道:“二人雖是心術不端,且有小婿在此,嶽母不必過於愁慮。”吳氏道:“無奈賢婿住遠,不能朝夕相親。意欲接你二人去同住,又不知吉親家可肯相許。”素娥道:“等我與官人慢慢商量,在公婆麵前道及母親之意,或者肯許也不可知。”吳氏住了幾日。回到家中,當不過兩個侄子,不是逼勒要賣田產,就是串通衙役催比錢糧。弄得吳氏氣苦不過,無嘴可訴,隻得悄悄使老仆來問女兒女婿,要接去同住。素娥見母親如此受氣,暗暗垂淚,隻得告稟公婆。吉老夫妻聽了,不勝歎息道:“從來無子,族中必要瓜分。易親家若有子嗣,雖在繈褓之中,誰人敢動分毫。如今易親家母受此家難,我心何安。”因對扶雲說道:“你丈母孤身無靠,要你夫妻去相依。免得受人欺侮,也是一美。況我有你兄弟在家,殊不寂寞。你受嶽母深恩,亦可盡半子之誼。你不須記念家中,隻打點去便了。”吉扶雲領了父命,方敢叫素娥料理到易家去住。隻因這一去,有分教:腹內空求代筆,新援穀秀假斯文。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