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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漁隱主人

第四回 香菜根喬妝奸命婦

結下冤家必聚頭,聚頭誰不惹風流。

從來怨逐思中起,不染相思有甚仇。

話說江西南昌府豐城縣,有一進士,姓張名英。其年春試,中了二甲頭一名。刑部觀政三月後,選福建泉州府推官。在任清廉勤政,部文行取到京,授了兵科給事。夫人劉氏隨任到京,水土不服,三個月日之間,一命兒亡了。那給事心中好苦,未免收屍殯殮,先打發幾個家人送棺木還鄉,自己一身誰人瞅問,好生寂寞。遂尋書遣悶,有個《半鰥賦》,遂爾讀曰:

眷徂物之難遇,惜懸景之不停。散幽情於寥廓,研他誌於淵冥。憤此世之無樂,怨予生之惱惇。似絕天之墜雨,若失水之浮萍。支離同於暮景,蕭索過於秋齡。龍門之桐半死,熊山之柳先零。絕塵誰知棄唾,服藥豈易補形。盼蘭燒之未剪,睹鬆羅之依然。塵何曾兮翳日,絲未始兮積筵。秋鴻淚於流管,朝雉飛於鳴弦。異羈旅而廓落,殊送歸以流連。宵則星河不夜,晝則風雨如年。每低迷以思寢,乍惆張而自憐。未激愆波,詎枯愛河。淒涼趙瑟,惻愴秦歌。月臨金翠,風生綺羅。漢皇珠去,楚岫雲過。理棄樽於芳義,抱衾裯於此時。錦衾爛以既張,角枕粲而橫施。憐伉儷之徒設,悼恩愛之永虧。雖進前而歡隔,本無別而傷離。身如槁木,發若亂絲。贈君以此,不如無知。惜楊柳之共色,妒豆蔻之連枝。花草之暉不暮,菱潭之舫頃移。坐銷芳草之氣,空歇朝雲之姿。盼思士之多感,眇勞人之有悲。與情思而相續,情與念其愈促。聽山吟之孤鶼,聆半宵之別鵲。未經獨非之苦,詎誰相思之毒。楓以何意而紅,桔則無心而綠。寒蛩鳴兮遠水,饑鼯走兮廣庭。虯煙起而幔紫,螢火入而簾青,日既暮而慘烈,歲以寒兮晦暝。棄昔時之燕婉,從此際之伶仃。奉股憂之如結,究終歲而不贏。抑攜手於炎摩,空交裙於紫青。鏡中之鸞起舞,匣裏之劍未鳴。撫蘭府之未影,愧縈砧之虛名。星胡然而在戶,月為誰而入關。諒無物而不照,獨舉餘乎含淒。傷彼濃之桃李,差夫據之蒺藜。芳綠絕於苕華,淨葉猜於菩提。驗往情而知樂,撫今事而知非。穀既嗟於異室,穴何暮於同歸。燕鄰羽而秋別,雁雙翼而寒違。早知中路之相失,何以從來之孤飛。安得一心人,永作平生親。薄弄姿不堯爍,甘寄意於沉淪。死生齊其契闊,耕織擬乎比鄰。展綢繆之意緒,勝歡合於人神。夜參半而不寐,一朝萬緒而增塚。策滯念其何違,策至理以自通。雖比耦於千齡,畢歸盡於三空。吾將乘虛於橐,安能辨物之雌雄。

看罷一笑。過了幾時,差往陝西巡按,即時辭朝出京。自想代巡,止可一身赴任,偌大家業,付與何人料理?欲待本省續弦一位夫人,奈江西並無絕色之女。慕想揚州水色極美,不免先到揚州,娶了夫人,上任亦未為遲。一路上改了馬牌,往揚州公幹。驛處奉承,好不威武。

到了揚州,宿於驛署。即著驛丞尋了宿媒議親,即時尋了一個媒人。張英分付:須尋國色,休得誤事。媒人叩了頭,出了驛門。一路上想:“隻有東馬頭莫監生之女,姿容絕世,風雅不凡,可作夫人。”就先到莫家去說明。莫監生再三說:“若果續弦,隻管使得;倘若為妾,誓不應承。”媒人說:“委實要娶夫人,休得見疑。”監生允了。即時媒人到驛,將前事稟上。張英歡喜道:“我上任日期要緊,明早送禮,明晚在船內就要成親。後日即要長行,往本省安頓夫人,自往上任。故此也無暇打聽了,你可小心在意。”媒人就在驛中宿了。

天明起來,打點緞匹釵環,聘金三百兩,送到莫家。莫監生因妝奩打點不及,陪銀五百兩,親送女兒到船中畢姻。未免禮生喝禮,交拜成親,送席酒筵早早散了。張英與新人除冠脫服,仔細把新娘一看,年紀止得一十八歲。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有一首《東歐令》說道:

真嬌豔,果娉婷,一段風流書不成。羞花閉月多豐韻,天就妖柔性。猶疑仙女下蓬瀛,喜殺繡衣人。

那張英喜不自勝,親自解下小衣,曲盡一團恩愛。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魚得水,不覺已到豐城縣。到了家下,請各親友拜掃墳墓,追封三代。就把前妻埋葬,追封浩命夫人,又陳莫氏誥命。回到家中,整酒請了親鄰,一麵打點往陝西到任。家中大小事務,盡托莫氏掌管,擇日起身而去不提。

且說莫夫人,原在揚州各處遊玩,十分快活的。一到張家,雖然做了一位夫人,到拘束得不自在了。過了兩個月,與隨身使女名喚愛蓮說:“此處有什麼遊玩的所在麼?待我散心。”愛蓮說:“華嚴寺十分熱鬧,極可鬧耍。”夫人見說,即時打扮起來,和了愛蓮,喚下轎夫抬了,徑至華嚴寺來。那寺果是華嚴:

鐘樓直聳在青霄,殿角金鈴風送搖。

爐內氤氳成瑞靄,三尊寶相紫金銷。

那夫人朝了佛像,拜了四拜,隨往後殿回廊,各處勝跡看了一遍,上轎回了。

且說這寺中,歇了一個廣東賣珠子客人,喚做丘繼修。此人年方二十餘歲,麵如傅粉,竟如婦人一般。在廣東時,那裏的婦人向來淫風極盛,看了這般美貌後生,誰不俯就。因此本處起了他一個諢名,叫做“香菜根”,道是人人愛的意思。他後因父母著他到江西來賣珠子,住歇在華嚴寺中。

那日殿上閑步,忽然撞著莫夫人,驚得魂飛天外。一路隨了他轎子,徑至張衙前,見夫人進到衙內。他用心打聽,張禦史上任去了,他獨自在家,是揚州人。他回到寺中,一夜癡想道:“我在廣東相交了許多婦女,從來沒一個這般雅致佳人。怎生樣計較,進了衙內,再見一麵,便死也罷。

次早起來閑走,往伽藍殿前經過。入內將身拜倒,便訴道:“弟子丘繼修,因賣珠至此。昨見張夫人,心神被他所攝。弟子癡心告神,命中若有姻緣,乞賜上上靈簽;若沒有緣,徑賜下下之簽。”將簽筒在手,跪下求得第三簽。正道:

前世結成緣,今朝在線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罷大笑。起來向神再拜道:“弟子若得成全,合當上幡祭獻。”

他回到書房癡想道,好計,好計,必須裝做賣婆模樣,將了珠子,假以賣珠為名,徑入內房。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隻是腳大,怎生得一雙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罷,把裙係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兒,放在身邊。忙去賣衣典中,買了一件青絹衫,白絹裙,襯裏衣,包頭鬏髻之類,走到一僻靜祠堂內,妝將起來。端端正正,出了祠門。尋一井中一照,與婦人無二。他於是大了膽,徑到張衙前來。管門的見是賣婆,並不阻擋。他一步步走到堂後,隻見張夫人在天井內看金魚戲水。香菜根見了,打著揚州話,叫聲:“奶奶萬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與夫人一看,作成男女買些。”夫人道:“既有好珠,到我房中來看。”

香菜根進了香房,上下一看,真個是洞天福地。夫人道:“坐下,愛蓮取茶來。”香菜根將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來,一顆顆看了。夫人揀了十餘粒道:“還有麼?”道:“有。”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兒。打開了那串,頭上麵有結的,下麵故意不結。他將指頭撚住了下頭一半兒,送與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將手一放,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滾了下地,驚得夫人粉麵通紅。香菜根道:“夫人不須忙得,待我拾將起來便是。”說罷,倒身去尋。拾了三十餘粒在手,道:“足足六十顆,今止一半,多因滾在地縫裏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來尋罷。”夫人道:“說那裏話,你轉了身,明日倘尋少了幾顆,隻道我家使女們取了你的。今晚寧可就在此間宿了,明早再尋。尋得有無,你好放心。”香菜根聽見說在此宿了,他喜從天降道:“怎好在此打攪夫人。”莫氏道:“隻是你丈夫等著你。”香菜根道:“丈夫已沒了兩個年頭,服已除了。”夫人道:“尊姓?”香菜根回說姓丘。夫人叫愛蓮打點酒肴來請丘媽媽。

須臾,點上紅燈,擺下晚飯。夫人請他對坐了,愛蓮在旁敬酒。夫人叫愛蓮你這般走來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裏去,明日沒處尋。可將酒壺放在此,你去吃了晚飯,臨睡時進房來。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愛蓮應了一聲,答道:“鞋底下沒有珠子。”徑出去了。

夫人勸著道:“丘媽媽,請一杯。”丘媽道:“夫人也請一杯。”夫人道:“你這般青春標致,何不再嫁個丈夫,以了終身?”丘媽道:“夫人說起丈夫二字,頭腦也疼,到是沒他的快活。”夫人道:“這是怎麼說?有了丈夫,知疼著熱,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丘媽道:“夫人有所不知。嫁了個丈夫,撞著個知趣的,一一受用。像我前日嫁著這村夫俗子,性氣粗豪,渾身臭味,動不動拳頭巴掌,那時真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可憐見,死得還早。”夫人道:“據你之言,立誌不嫁了?隻怕你聽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風吹冷被,那時還想丈夫哩。”丘媽道:“夫人,別人說不得硬話,若在我,極守得住。夫人若不嫌絮煩,我告稟夫人一番。”夫人道:“你說來我聽。”丘媽道:“我同居一個寡女,是朝內發出的一個宮人。他在宮時,那得個男人!因此內宮中都受用著一件東西來,名喚‘三十六宮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宮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輪流,妙不可當。他與我同居共住,到晚間,夜夜同眠,各各取樂,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賣貨,有那青年寡婦,我常把他救急,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難道你帶著走的?”丘媽道:“夫人,此物宮女帶得幾件出來。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邊,掃了他的興,所以日後緊緊帶了走的。”夫人道:“無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樣一件東西,能會作怪?”丘媽道:“夫人,此物古怪。有兩不可看:白日裏,罪過不可看;燈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說,終不能入人之眼了?”丘媽笑道:“慣會入人之眼。”夫人道:“我講的是眼目之眼。”丘媽道:“我也曉得,故意逗著此耍的。今晚打攪著夫人,心下實是不安。可惜在下是個賤質,不敢與夫人並體齊軀。若得夫人不棄,各各一試,也可報答夫人這點盛情。”夫人道:“此不過取一時之興,有甚貴賤。你既有美意,便試一試果是如何,不然還道你說的是謊。”丘媽見他動心允了,忙斟酒,勸他多吃了幾杯。夫人說得高興,不覺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著罷。”丘媽應了一聲,暗地裏喜得無窮。

他見夫人睡穩,方去解衣,脫得赤條條。潛潛悄悄,扯起香香被兒,將那物夾得緊緊的,朝著夫人動也不動。那夫人被他說這一番,心下癢極的,身雖睡著,心火不安。隻見丘媽不動,夫人想道:“莫非騙我。”說:“丘媽,睡著也未?”丘媽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膽。若還如此,要當如男人一般行事,未免預先摸摸索索,方見有興。”夫人道:“你照著常例兒做著便是,何必這般道學。”夫人將手把丘媽一摸,不見一些動靜,道:“他藏在何處?”丘媽道:“此物藏在我的裏邊,小小一物,極有人性的。若是興高,就在裏邊挺出,故與男子無二。”夫人笑道:“委實奇怪。”(下刪四十九字)。

那夫人那知真假,摟住著,柳腰輕擺,鳳眼乜斜,道:“可惜你是婦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親熱。”丘媽道:“何妨把做男人方有高興。”夫人道:“得你變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媽道:“老爺回來知道,性命難逃。”夫人說:“待得他回,還有三載。若得三年夜夜如此,死也甘心。”丘媽見他如此心熱,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著,還像生的麼?”夫人將手去根邊一摸,並無痕跡,吃了一驚,道:“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是何等樣人?委實怎生喬妝至此?”丘媽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實對我說,待我放心。”老丘道:“我乃廣東珠子客人,寓於華嚴寺裏。昨日殿上閑行,遇著夫人,十分思慕。欲見無由,即往伽藍殿求簽問卜。若前有宿緣,願賜一靈簽,生計相會。求得第三簽,那詩句靈應得緊,我便許下長幡祭獻。”夫人道:“箋詩你可記得?”老丘道:

前世結成緣,今朝有緣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應得靈簽,還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問你,是誰人教你如此妝束而來?”老丘道:“此事怎好與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這個念頭,買衣於暗處妝成。故將珠子撇地,算來天色晚將下來,隻說還尋不足,珠止得三十顆耳。”夫人道:“好巧計也。倘你辭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說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門檻上故意一絆,便假做疼痛起來。隻說閃了腳骨,困倒在地,你畢竟留於使女床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時,我又見情生景,定將前話說上,必然你心高興。計在萬全,不怕你不上手。”

夫人道:“千金軀,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鄉。”丘客道:“這是千裏姻緣使線牽,靈神簽內,了然明白,這個何妨!”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圖久遠。”丘客道:“若是夫人錯愛,我決不歸矣。況父母雖則年高,尚有兄嫂可仗。且自身家居異地,幸未有妻子可思。願得天長地久,吾願足矣。”夫人道:“爾果真心,明早起妝束如初出去,以屏眾人耳目。今夜黃昏,可至花園後門進來,晝則藏汝於庫房,夜則同眠於我處。隻慮做官的倘日後升了別任,要帶家小赴任,如之奈何?”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別計。那時打聽果升外任,我便裝一抄書之人,將身投靠,相公必收錄我。那時得在衙中,自有題目好做。”夫人笑道:“丘郎真有機智,我好造化也!且住,你這些珠子,畢竟值錢幾多?你人不歸家,須將本利歸去,以免父母懸念。”丘客道:“夫人說得是。明日歸寺,我將珠銀本利寄回了,央親戚帶回。我書中托故慢慢歸家,兩放心矣。隻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倘然日後相公在家,一時撞破,夫人到不妨。”夫人說為何我到不妨?”丘客說:“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閨門不謹,若有風聲,把個進士丟了。隻是我奸命婦,決不相饒。”夫人道:“既是這般長慮,不來也罷了。”丘客道:“夫人,雖雲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種。古人有言:

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夫人道:“數皆天定,那裏憂得許多。”隻聽愛蓮推著房門進來,尋丘媽同睡。四周不見,隻見夫人床前,一雙男鞋在地,吃了一驚不敢做聲。暗暗一頭想,一頭困了。

且說他二人見愛蓮推門,雙雙摟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夢。不覺天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妝束,愛蓮也走來,朝著丘客細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兒道:“你若出去,這雙鞋兒不妥。待我去尋一雙與你穿了方像。”夫人在床上聽見了,叫道:“愛蓮,事已至此,料難瞞你。切不可說與外人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愛蓮伏在床沿上回道:“夫人不分付,亦不敢壞夫人名節,何用夫人說來。”他即忙走到別房頭,悄悄偷了一雙大大女鞋與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去。”夫人叫:“且慢著。”便一骨碌抽身起來,一麵取幾樣點心與他充饑,一麵取那些珠子道:“你拿去。”丘客道:“夫人要,都留在此。”夫人道:“我將昨日揀的留了,餘者都拿去寄與家中。”又將一封銀子道:“是珠價。”丘客笑道:“恁般小心著我。”夫人道:“你此一番未得還家,多將些銀子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腸,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丘客道:“足感夫人用心。”說罷辭出。夫人說:“出門依風火牆看了後門,黃昏好來。”應了一聲,渾是個賣婆模樣。

愛蓮送出去,大門上有幾個家人看了道:“昨晚在那裏歇?”丘媽道:“晚了,與愛蓮姐同困。今早方稱得珠價到手裏。”說罷,一徑至後花園門首。上有牌額寫著三個字“四時春”,左右一聯曰: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

他看在眼裏,鑽到祠堂中脫了女衣,一齊拿在手裏,進了華嚴寺,且喜不撞見一個熟人。將匙開了房門,歡歡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齊。到伽藍神前,拜了幾拜。一麵浼人買辦幡布三牲酬願。一麵收拾金銀珠貝,央了親戚寄回。須臾上幡獻神已畢,將三牲酒果,安排停當。請出當家師父道:“昨日遇一舍親,有事煩我,有幾時去。這一間房,鎖一日,還師父一日房金。房中並無別物,隻有床帳衣服在內,乞師父早晚看取。特設薄酌,敬請老師。”那和尚感謝無窮,大家痛飲一番。丘客道:“我告別了。”眾僧送出而來,早已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約莫黃昏,踱至花園門首。推一推,那門是開的,徑進園中。隻見露台下夫人與愛蓮迎著前來。愛蓮忙去鎖門,夫人笑道:“夜深無故入人家,登時打死勿論。”丘客道:“還有四個字,夫人忘了。”夫人道:“非奸即盜這四個字麼?你今認盜認奸?”丘客道:“認了盜罷。在此園中,也不過是個偷花賊耳。”二人就在月下坐著,愛蓮取了酒肴擺列桌上,夫人著愛蓮坐在桌橫飲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從此朝藏夕出,隻得三個人知,餘外家人,並不知道。

苒指光陰,不覺二載。禦史複命,以年例轉升外道。一徑歸家,取家眷赴任。夫人知了這個消息,與丘客議曰:“今為官的,早晚回來取家小赴任,想前抄書之計,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說話之間,報到老爺已到門上,將次就到了。夫人道了忙,分付廚下擺飯,一麵往廂中取了十餘封銀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寶一般,有計亦不能留你。可將此金銀,依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計,不可忘了。”丘客哭將起來。夫人掩淚道:“如今即出園門,料無人見,就此拜別矣。”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園門,愛蓮鎖了。一時忙將起來,準備著家主回家。不移時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見,各各歡喜,兩邊男女叩頭。進房除了冠帶,夫人整酒,與丈夫接風,酒席間問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遠別,夫妻二人早早地睡了。次日天未明,張英抽身起來,梳洗拜客,忙忙的一連拜得客完。未免上墳拜掃,家中又請著親戚,做了幾日戲文,擇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送行,送禮的送禮,一連忙了十餘日。

張英因辛苦,睡至巳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頂上一看,見一塊幹唾在床頂之上。吃了一驚道:“奇了。”夫人正梳洗方完,在床前穿衣服,聽見張英說一個奇字,問道:“有什麼奇處?”張英道:“此床你曾與何人睡來?”夫人笑道:“此床隻你我二人,還有何人敢睡?”張英道:“既如此,那床頂上幹唾誰人吐的?”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這般小事,何必說他。”張英道;“事關非小,此唾我從來不曾吐。你婦人家,睡著吐不上去。”夫人道:“是了,我兩日前傷風咳嗽,那時坐在床內穿衣服,吐上去的。”張英想道:“坐在床內,不吐於地下,怎生反吐上去?”一發起了疑心。

恰好門外有客拜訪,張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喚了愛蓮道:“丘郎初來時,曾求神道一簽說:‘前世結成緣,今朝有線牽。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後二句向隻恐丘郎將此事泄漏於人。誰知今日老爺見床頂上有一塊幹唾,疑心起來,在此細究,怎生是好?恰應莫吐在人前之句。倘然問你,再三為我隱瞞方好。”愛蓮說:“不須夫人分付。隻是神靈簽已顯然道破,萬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計議,隻見張英歡歡喜喜的,一些也不在心間,因此夫人與愛蓮,都放下心腸。

隻見過了幾日,張英見愛蓮在花園采花,叫了他到水閣上。悄悄問道:“你可實說夫人床上誰人來睡,若不直說,我即時把你殺死。”說罷帷袖內取出一把尖刀來。愛蓮一見,魂飛天外。說道:“隻有一丘賣婆來賣珠子。因天晚,留宿一夜,天早便去了。”張英道:“那丘婆必是男人。”愛蓮道:“賣婆那裏是男人之理。”張英道:“他住在那裏?”愛蓮說:“在華嚴寺裏。”張英道:“那有婦人歇住僧房之理。”收了那刀道:“隨我來。”愛蓮不知情由,隨了便走。恰好走到池邊,張英用力一推,可憐一個溫柔使女,一命嗚呼。正是:

該在水中死,定不岸上亡。

張英隻做不知覺,自出門往華嚴寺悄悄兒去了。那各僧不認得他,張英走至後房,見一沙彌,叫道:“師兄,這裏有個姓丘的珠子客人麼?我要買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彌回頭,正見丘繼修恰在房門首,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張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換些。”丘客道:“通完了。”張英道:“多少可有些麼?”丘客道:“果然沒有了。若要時,舍親處還有。”張英道:“也因舍親張奶奶說,曾與足下買些珠子,故此乃特來。”那丘客回得不好,道:“那張夫人他曉得我沒有久矣。”張英道:“張夫人為何細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覺麵色一紅,回答不來。

張英切恨在心,徑自歸家。喚了兩個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聽著,華嚴寺裏後房,歇一丘姓賣珠客人。你去與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與他酒食往來,拘留他在此,不可與他走了。且慢與他說是我的家人。日後事成,重重有賞。”二人不知何故,便去與他做個啞相知起來。丘客全然未曉。

且說張英回衙,隻見報說愛蓮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張英見夫人道:“夫人,是了,愛蓮或有外情,或是與情人一時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幹唾。見我前日問起,恐怕究出情由,懼罪尋了死,到也幹淨。分付買一副棺來,與他盛貯了,抬往郭外去罷。”夫人心下苦著,暗想道:“他恐我事露,為我死了。”心下十分苦急,張英置之不理。

又過幾日,張英與夫人睡著。到二更時分,雙雙醒來,張英故意把夫人調得情熱,雲雨起來。張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幹著此事甚是沒興。若此時得些酒吃,還有興哩。”夫人道:“叫一婦人去酒坊取來便是。”張英道:“此時他們已睡,叫著他,隻說我要酒吃又不好。”道:“可惜愛蓮又死,此事必須夫人一取方可。”夫人道:“既如此,我去取來。”把手淨了,在燈火上點一枝紅蠟,取了鎖匙,徑往酒坊而去。

張英悄攝其後。夫人見酒槽深大,取一條杌凳子走將上去,彎身而取。張英上前,把他兩腳拿起往槽內一推,須臾命盡,方走歸房,依先睡了。口中叫道:“走幾個婦人來,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槽中去取,許久不來,可往代取。”婦人俱應了一聲,徑至酒槽中一看,見夫人已死,慌忙報與張英。張英假意掉淚,攬衣而起道:“這也是你命該如此。”一時間未免治起喪來。下棺時滿頭珠翠,遍身羅綺,一一完備。托以上任日期緊急,將棺木出於華嚴寺裏權寄。心腹家人歸家伏侍,張英叫他至靜處分付著,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誤事。那人應聲去了。

隻見次早寺僧報說:“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開,把衣服首飾,盡情偷去矣。”張英隨著人將銅首飾、粗衣服重新殮殯,撫棺痛哭。急往各房搜看。隻見家人道:“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張英大怒,分付即將丘客鎖了,寫詞送至洪按院處。詞中雲:

告為劫棺冤慘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難舍至情,厚禮殯殮。珠冠美玉,金銀鐲鈿,錦繡新服,滿棺盛貯,柩寄華嚴寺中。盜賊丘繼修,開棺劫掠,剝去一空。遭此荼毒,冤慘無伸。開棺見屍,律有明條。乞台追贓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粧新事,必須親審。”隨將丘繼修用刑。繼修道:“老爺,事事皆真,不必用刑,待小人認了便是。”洪院見他說得幹淨,心下生疑,必有緣故。叫道:“丘繼修,你開棺劫財,想你一人,焉能開得?必有餘黨,從實招來。”丘繼修道:“開棺劫財,實實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債,甘心一死。”洪按院道:“你細細講來。”繼修道:“爺爺,實係隱情,不敢明告,願一死無疑。”隨即畫招承認。洪院想:“畢竟有何隱情不肯明說,情願認死?”到夜間,睡至三更,夢一使女叩見洪院。口道:

夫人有染,清宵打落酒槽中。

使女無辜,白晝橫推漁沼內。

洪院曰:“你是誰家女使?”愛蓮答曰:“妾係張英使女,喚名愛蓮,隻問丘繼修,便知明白。”洪院醒來,卻是南柯一夢。自忖曰:“此夢甚奇。使女與繼修開棺一事無幹,怎教我問丘繼修?”次早,自吊丘繼修複審曰:“我且問你,你可知張夫人家中有一使女,名喚愛蓮,可有此人麼?”繼修道:“有,此女半月前無故投水而死矣。”洪院道:“你怎知之?”道:“相公家有二家人,與小人熟識,故爾知之。”洪院又問:“既然你知,夫人怎樣死的?”繼修曰:“聞得夜間在酒槽中浸死的。”洪院驚異,與夢中言語相合矣,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我且問你,我訪得張夫人有了外情,被張英推在槽中浸死的,莫非與你有奸麼?”繼修曰:“此事並無人曉得,隻使女愛蓮知之。小人聞愛蓮溺死,又聞夫人浸死,小人不說,終無人知矣,故為夫人隱諱。不知老爺因甚知之?”洪院道:“張英昨日又寫書來與我,要將你速斬,以正王法。我三更得夢,故爾知之。可將奸起情由從直寫來,或可出爾之罪。我當方便。”繼修一一寫出。

恰好張英分付家人領回書,洪院隨將夢中對聯寫與張英。張英拆開讀罷,一時失色。隨往洪院謝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洪院冷笑曰:“你閨門不謹,一當去官。無故殺婢,二當去官。開棺賴人,三當去官。”張英跪曰:“此事並無人知,望大人遮庇。”洪院曰:“你幹的事,我豈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來相告,我豈能知?夫人失節,理該死;丘繼修奸命婦,亦該死;愛蓮何罪,該死池中?你不淹死愛蓮,則無冤魂來告;無冤魂來告,則我不知。你隻合把夫人處死,何不將繼修尋以他故而死之?家聲不露,官亦可做,豈不全美乎!”說得張英無言,羞愧而退。洪爺提筆判曰:

審得丘繼修,販珠賈客,蕭寺寓居。見莫夫人之容,風生巧計,妝丘賣婆之假,雲釀奸情。色膽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婦;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惡已貫盈,誅不容逭。張英察出,因床頂之唾幹;愛蓮一言,知閨門有野合。番思滅醜,推落侍婢於池中;更欲誅奸,自送夫人於酒底。丫環淪沒,足為膽寒;莫婦風流,真成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開棺以賴人。彼已實有奸淫,自足致死,何故誣之盜賊,加以極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國;愛蓮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須候憲裁,暫停赴任。

洪院將繼修奸命婦擬斬,隨即上本。首劾張英治家不正,無故殺婢,致冤魂不散之事,一一奏聞。部議張英罷職,洪院劾疏不為少諱,真有直臣風烈。加升三級。

此一回小說,切記不可少年犯色,無故殺人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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