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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杏出牆記紅杏出牆記
劉雲若

第二回 東道情深西席哀春生魔窟 隔花人遠天涯近夢冷歡場

話說大律師錢畏先輕輕地把麵前的一幅才寫完的呈文闔上,才抬起頭來,向對麵的少年客人問道:“您貴姓?”那客人欠欠身道:“敝姓林。”說著就遞過一張名片。錢畏先見名片上印著“林白萍”三個字,便隨手放在桌上道:“林先生來找兄弟當然是為訴訟的事。本律師的舊例,談話費每點鐘十元,當時八扣。照章是要先繳,這要請您原諒。”說著把臉一揚,似乎要等來客說出下文,才能再開金口。白萍怔了一怔,忙從衣袋裏掏開一張報紙,放到畏先麵前道:“敝人並非因為打官司來,不過今天看報上的廣告,先生這裏要招一位英文教員。所以……”說到這裏,畏先看了他一眼,麵色更顯著寒了,搶著道:“這廣告已登了快到一個月,閣下今天才看見?”說著又轉轉眼珠道:“不過我看閣下的氣派衣服,都不大合適於這個位置,便是商量也白費功夫。不如……”白萍聽到這裏,知道他是有意謝絕,就又問道:“先生招聘教員,第一要講的是學問,怎一見我的氣派衣服就說不成?難道我這種衣服氣派,就能表現我的學問不好?”畏先很嚴冷地笑了笑道:“閣下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既然說到這裏,咱們就談談也好。不過在閣下以先,應聘的曾來過八九十位,虛耗了我許多時間。談過以後,都皺著眉走了。我想閣下再過十分鐘,也未必不和他們一樣。”白萍笑道:“這倒未必。因為我現在的環境和心緒,完全和尋常人不同。”畏先又看了他一眼,沉一會兒才道:“我招聘教員,是為教一個女學生的英文。”白萍言道:“是令愛麼?”畏先搖搖頭,又接著道:“咱們先談不到此。不過教書是晚飯後的事,白天還有另外的工作。是要給我當書記,一切抄寫謄錄都是你的事。我出庭時也要你跟了去,替我拿些應用的物件。到每天夜裏七點到十點,再上三個鐘頭的課。以後你就可以休息了。”說完就看著白萍,似乎希望他敬謝不敏,起身告辭。

哪知白萍卻點點頭道:“這些我全能擔任。”畏先臉上微露出詫異之色,搔了搔禿光的頭顱,又道:“事情還有,請問你貴處哪裏?”白萍道:“天津。今天才到北京。暫住西河沿一家旅館裏。”畏先道:“那麼你是專為到我這裏應聘來了。”白萍聽著忽要心裏一陣難過,苦著臉笑道:“這倒不是。是到京後看報,才起意到您這兒來。”畏先一揚頭道:“這些先不談,我想你應該到我這裏住。因為我隻雇了一個老媽,早晚要看孩子。每天早晨掃院子的事,不能不勞駕你。這也是一種運動,極與身體有益。還有我時常跟太太去聽夜戲,家裏也要勞駕你等門。好在這等門的工夫,你自己也可念念書練練字,總比早睡覺荒廢時間的好。”白萍聽著心裏好笑,卻正色道:“這全是我能做而且希望做的事,不知道旁的還有什麼?”畏先道:“那麼就要談到薪水問題了。原來每月隻能出十五元,因為閣下既說能服勞苦,就特別優待給二十塊。不過閣下搬到這裏住,要占去一間房子,應該收六元錢宿費。夥食呢,你要是普通飯量,就算每月八元。若是特別吃得多,那隻可按十元一月算了。反正還是可以落幾元錢零用。你要知道,年輕的人手頭太富裕了,容易染成種種不良的習慣。我這樣正是衛護你。現在一切問題,都談完了。成不成隻聽閣下一句話。”白萍暗想:“我已是和世界脫離的人,如今還帶著口氣活在了這世界。也隻當作閑耍。反正不是我玩了這個世界,就是被這個世界玩了我。隻這樣糊糊塗塗地玩下去吧。”便向畏先道:“先生,我對於這個位置的工作和報酬全都滿意。不知道要幾時來任職?”

畏先想不到白萍這樣的漂亮少年,居然應承這個職務,心下又起了猶疑,便道:“我希望你還能找一個鋪保。”白萍猝然一怔道:“這卻沒有。北京這地方我人地生疏,您這要從權一些。不然實在沒有辦法。”畏先想了想道:“也罷。不過我這是特別的情麵。你以後做事更要教我放心,那麼你就把行李取來立刻上工好了。”白萍答應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向畏先道:“關於教學生那件事,也該談談。或者請學生見見,我能教與否,還不敢定。”畏先笑道:“沒有什麼不能。她才開蒙。”白萍道:“學生十幾歲?”畏先道:“二十四咧。”白萍突然一驚,自想我拚命地要逃開女人,怎又撞進女人堆裏來?這事不妥得很!他所說教員書記兼當差的雜務,我倒不怕。隻這二十四歲的女學生,卻要把我嚇跑了。想著便向畏先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怎能教二十四歲的女學生?而且也不大方便。實在不敢擔任。請您……”

畏先正端著一杯冷開水喝著,聽了白萍的話,突然把水噴了一寫字台。那莊嚴的麵目再也裝不來,好像看見多麼可笑的事,連嗆帶嗽地鬧了半天,才直起腰忍著餘笑,向白萍擺手道:“這全不成問題,你快去拿行李。”白萍隻可退了出來。自想錢畏先刻薄得可怪,又笑得蹊蹺,此中大約還不免有新鮮玩意兒。我大可來混兩天,好在我現在四海無家,一身客寄,既不圖名,又不謀利,隻給他個混到哪裏是哪裏。想著便出了錢宅。

到旅館算了賬,取出行李,再返回錢宅時,已到了上燈時候。進門時便有抱孩子的仆婦把白萍領到後院一間新收拾出的小屋裏。白萍見屋內雖是四壁蕭然,卻還不甚汙穢。曉得是自己的臥室,便稍稍整理了一下。坐在床上點了支紙煙吸著,悄對從屋頂掛下了的一盞半明不暗的十燭光小電燈,回想到在天津和芷華同住的繡闥,直覺得不堪回首。沉一會兒忽然門兒一啟,那仆婦又走進來道:“我們老爺請您到飯廳裏。”白萍曉得到了用晚飯的時候,但是自己到這裏來身兼眾職,一件事還沒有辦,就先吃起飯來,倒覺可笑,卻隻可跟那仆婦走出去。

到了前院一間西屋門首,那仆婦卻很客氣地打起簾櫳。白萍走進去。在燈光下立覺一陣眼花繚亂。原來這屋裏也是四壁空空,中間放著一張飯桌,周圍有幾張椅子,圍著桌子坐著三個人。除了畏先以外,還有兩個女人,都穿得花花綠綠,絢爛得都有些紮眼。那畏先見白萍進來,隻欠欠身道:“林先生來了,請坐。”白萍鞠著躬客氣了一聲。看了看空著的椅子都在兩個女子左右,自覺沒下屁股處。畏先看出他那局促的樣子便道:“隨便坐,沒外人。隨便坐。”白萍隻可把右邊的椅子向外拉了拉,斜欠著身子坐下。這時耳邊已聽那兩個女子竊竊私語,有一個還咯咯的笑。畏先把禿頭一晃,立刻像屋裏又有一盞電燈放光。他又在椅上長長身子似站不站地說話道:“這位就是咱介新請來的林先生,龍珍過來,見見你的老師。”那白萍旁邊坐著的女子,便站起來向白萍把頭點了一點,白萍連忙還禮,無意向這位女學生一看,立刻嚇了一跳,隻覺到平生所見的醜女人,她該數到第一個,但是倉促間也不敢端詳,又聽畏先道:“這位是拙荊。”白萍把眼光轉到對麵,見對麵坐的女人,正向自己含笑點首。這一個雖然年近三十,卻生得很妖豔。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表現出很不老實。穿著淺紫色上衣,襯著臉上濃厚的脂粉,乍看去簡直不像做家婦女。白萍這時隻可說了兩句托庇宇下多求照應的話。那位畏先太太笑著一張嘴,露出兩個金鑲的門牙來道:“你別來這套客氣,咱過不著。”白萍隻聽了她這兩句,已露出天津委巷籬門的潑婦聲口,更斷定她不是正經出身。

這時畏先又向白萍談了兩句,便吩咐開飯大家吃著。又向白萍道:“以後相處的日子很長,不必客氣,我也不給你接風了。”白萍還未答言,那位女學生龍珍忽然開口一笑,向畏先的太太道:“姐姐,回頭聽戲你跟姐夫去。我要跟林先生念書不去了。”畏先的太太唏地笑了一聲,看看龍珍又溜了白萍一眼。龍珍忽然挾起一個飯團向她拋了去,正拋到畏先太太臉上。畏先太太笑著罵道:“你這小浪……”底下的字還未出口,忽然覺得有生客在座,不好意思,便又咽住。隻向龍珍撇了撇嘴。龍珍卻又嬉皮笑臉罵了她一句。畏先在旁隻顧吃飯,也不加阻攔,仿佛是看慣了這種醜態。白萍卻看得心裏十分肮臟,不覺從心裏倒飽上來。隻可端著小半碗飯慢慢地陪著她們咀嚼。這時節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撲進鼻子裏,熏得幾乎要嘔吐,連忙放下飯碗,沉了沉氣。才覺察這氣味是從龍珍的肥短袖口裏發出的狐腋臭夾雜著芝蘭水的香,心裏立刻翻攪起來。看著碗裏剩下的飯隻有發愁,沒法再咽下去。

龍珍見白萍吃著飯忽然停箸便叫道:“林先生您別客氣,我給您添飯。”說著把旁邊放的一滿碗飯推到白萍麵前,白萍推讓不迭。哪知她的袖子在白萍臉旁一拂,難聞的氣味更加濃厚。白萍實在忍不住,便避席站起,向畏先道:“失禮得很。我突然胸口疼得厲害。您慢吃。”說著抬腳走出去。畏先還沒說話,龍珍和畏先夫人已怎了怎的問起來。白萍隻得一麵點著頭,一麵撫著胸口,裝作疼痛難忍的樣子,慢慢地退出飯廳。就三腳兩步地跑回自己房裏,倒在床上自己又是氣又是笑。暗想什麼是時衰鬼弄人,這簡直是運敗人追鬼了。我才拋了我那傷心慘目的家室,又撞見了這個七糟八亂的居停。到底這位龍珍小姐和畏先是什麼關係?而且像她這樣三分是鬼七分像獸的人,這大的年歲,怎又忽然要開蒙學起英文來?再說畏先是個外麵莊嚴的律師,怎家庭中人又這樣的妖氣?簡直不像個正經人家。正在揣想之際,那仆婦又走進來,拿著個小紙包放在桌上,笑嘻嘻地道:“這是豆蔻,我們珍小姐教給先生送來。胸口疼含幾粒就好。”白萍想不到這尚未受業的女學生,對老師竟如此的關情,不覺受寵若驚。但是絕不願承受隆儀,便道:“謝謝吧。現在疼得好些,用不著吃藥。請拿回去,替我謝謝。”那仆婦已笑著出去,嘴裏還咕咕嚕嚕。白萍隻聽得有什麼一片好心的話頭,更覺著不尷不尬。暗想這個地方多少有些肮臟,住著真覺不安。想來以後還不知有什麼意外的笑話,我何必自尋煩惱?明天走了罷。又一回想,像我昨天在自己家裏看見芷華和仲膺的情形,天下的事恐怕再沒有比這個令人煩惱了!那樣的悲劇我全經過,以後我所看的都該是喜劇咧。哪還有什麼事能教我縈心?畏先的這個家庭,也未嘗不是個有趣的去處,總可以消磨我傷心的歲月。不如且混了去,等到將來該走的時候再走。想到這裏,倒覺胸臆豁然,又因為昨天到現在始終沒睡安穩的覺,精神十分疲倦。便閉上眼躺著養神。雖自希望能打一回盹,但是心裏又千頭萬緒地翻騰起來。把當初和芷華初識到結婚後的甜蜜,跟昨夜跳窗出走時的淒涼,像電影般地在腦海裏來回潮映了好幾遍。不知有多大時候,到後來心靈似乎都有些麻木了,仿佛要沉沉睡著。

忽聽窗外有人敲得玻璃響,白萍猛吃一驚!翻身坐起,問道:“誰?”外麵有女人的聲息答應道:“老師,是我。”白萍聽出是那位龍珍小姐的聲音,便迎出去道:“是錢小姐麼?”那龍珍正在窗前站著,聽了白萍的話,撲哧一笑:“誰姓錢?姓錢的是我姐夫。我姓勞呀!我的老師,你弄錯了。”白萍聽她的口吻,鄙野得很。但也隻得答應道:“對不起,勞小姐,有罪得很。”那龍珍湊到白萍麵前道:“我姐姐和姐夫都聽戲去了,現在請你到我屋裏。”說話時又向著白萍一笑。白萍陡然心裏一跳,臉立刻紅了。那龍珍又接著道:“請你教我念書。”說著便向白萍一伸手,仿佛要拉他的袖子。白萍連忙向後躲閃,但又沒法不跟她去。正在躊躇,龍珍又催促道:“老師咱走呀!”白萍隻得跟著她走到前院。

進了東廂房的堂屋,已聞得一股濃香,真如到了香料店裏。香太濃了,仿佛倒變成臭,熏得人有些頭痛。那龍珍掀起裏間的簾子,讓白萍走進去。

那間房子陳設得直像個洞房。床帳和被褥都是大紅色,連桌子上的台布都是紅綠花紋,紅緞的椅墊上還繡著水紅色花朵。其餘一切鋪陳也都十分華燦,但是俗氣也到了極點。那香氣更濃得教人喘不出氣來。龍珍讓白萍坐到椅上,便從一個紅色壺套裏斟出一杯茶來送過。自己也坐在床上,用手帕抹了抹嘴,才嫣然一笑地道:“我姐夫原想拿飯廳當咱們的書房,我嫌那裏太冷清,又不幹淨,所以跟他抬了半天杠,還是把書房立在我這屋裏。一來……”白萍忙插口道:“還是飯廳那邊方便,何必到您這裏打攪?”龍珍笑道:“這裏又有什麼不方便?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有輩分管著,怕的是什麼?我也不拿老師當外人,隨便躺躺坐坐,千萬別拘束。”

白萍聽這位小姐說話雖然傖野,卻又直爽大方。暗想我不要隻向邪處猜疑,辜負了人家的盛意。不由得抬起頭來向這位學生看了一眼,才覺得跟她實在沒有避嫌的必要,因為她醜得太過分了。滿臉深黑的大麻子,凹處都汪著黑油。油上又伏著白粉和紅脂,眉梢眼角的麻子格外深些大些,顯著眉目都十分凶惡。那眼珠卻做作得像顧盼含情,看來格外醜怪。鼻子沒有梁,鼻尖卻圓圓地突起,襯著下麵塗滿厚胭脂的血盆大口,好像一座高山下臨巨壑,這一張臉真看著怕人,但是身段卻苗條非常。其實她若規規矩矩地打扮,也不過隻是個醜人罷了,隻因這樣一濃妝豔抹,扭捏作態,就顯著醜而且怪了。白萍隻看了一看,趕忙把眼光離開,心裏倒坦然了些。自己又想到在女學生房裏長久談著也不成事體,便問道:“勞小姐,英文曾念過麼?”龍珍搖搖頭。白萍又道:“這屋可有英文書?”龍珍道:“那要等明天去買。”白萍好容易尋得這個機會,便站起道:“那麼等明天再來上課罷。”龍珍見他要走,急忙站起橫身在桌前擋住,張著手臂道:“老師別走!再談談。家裏沒人我自己坐著也悶。”白萍隻可再坐下。自己笑除了教師書記司閽三個差使外,又要兼差做小姐的清客。這真太忙咧!

這時龍珍又替白萍倒過一碗茶,自己也坐在對麵椅上,目不轉睛地瞧著白萍,口裏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長問短。白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隻可低著頭答應她的話。龍珍越談越親熱,直仿佛和白萍是多年舊識,白萍也不好不應酬她幾句。漸漸談到了畏先,龍珍臉上忽作變成十分陰沉,自己歎了口氣,立刻把談鋒止住。低下頭去隻看著自己腳下,沉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瞧著白萍,嘴唇微動了動,仿佛要說話又咽住。接著又看她黑麻臉上起了一陣紅暈,直似黑雲映著落日,又像烏木櫃上再塗了一層紅油。白萍見她這般情景,不知故意賣弄風情,還是另有緣故。但也不好問得,隻可對她怔著。

龍珍咳嗽一聲,吐了口痰,又用手帕抹抹嘴,才紅著臉道:“論理老師頭一天來,我不應當跟你說這種心思話,教你把我看成半瘋。不過老師教我的日子長呢。你這個人又好,又投我的脾氣。我是肚子裏一句話也存不住的人,早晚也得跟你說。不如早說了,省得在肚裏別著。”說著又把頭向白萍那邊探了探。白萍聽她說了半天,直覺莫名其妙。本來坐在這間紅屋,對著這個醜人,已竟心神不安。加以鼻裏聞著過烈濃香,耳裏聽著這沒來由的怪話,不禁腦筋昏亂起來。龍珍又接著道:“賭個咒說,我真喜歡老師。我要拿老師當外人,算我是窯姐養的。老師你信不信?”白萍聽她越說越不成話,更猜不透是什麼意思,心裏十分怙惙。但又沒法躲避,沒話回答,唯有點頭示意。

龍珍沉了一沉,眼看著淚要湧出來,隻汪在眼圈裏。酸著鼻子的聲音說道:“我說話老師可別笑話,我還得從頭裏說。當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麼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我隨著她照應些閑事。錢畏先這小子當初原是天津洋行裏當百役的。認識了我姐姐,也不知怎麼弄的,我姐姐就跟他從了良,還帶過來有上萬的體己。他就借著這個錢,上學堂誆文憑的。如今也混成個人了。這小子一臉天官賜福,一肚子男盜女娼。老師你是剛來瞧不透,過後就知道了。”說到這裏,忽然把話頭停住,那黃而無神的大眼珠在眶裏一轉,眉頭皺了皺,又舉拳把自己的頭顱重敲了一下,向白萍萬分懇切地說道:“可是我姐夫他雖然不好,你的學生絕不能錯待你。老師可千萬別為聽了我的話,寒了心要走。往後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隻跟我說,我準教你痛快。他給的月錢不夠花,跟我要,我有存項。不論怎樣全行,隻求老師教我這個學生。”

白萍暗想這位小姐誠摯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為對著生人罵自己的姐夫,不惜掀開自己的醜史。跟我這一個字還未教的老師又親熱得這樣稀奇古怪,簡直都不在情理之中。大約她多少有些神經病,將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心裏倒有些害怕,就站起來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書,小姐請安歇。我要……”哪知底下的字還沒說出,龍珍早趕過去,這次更不客氣,竟按他坐在椅上。口裏道出很嬌很稚像小兒人的聲音道:“老師別走。你不走呢。”白萍見她此際的態度和口吻,儼然像當初閨中調謔時的芷華。不過再看她的容貌,便幾乎把肚裏所存的晚飯都嘔出來。自想這種情致,在芷華是何等動人,在她竟是醜人作怪了。不由心裏一陣淒涼,一陣好笑。但又覺得她這樣撕捋,不成體統。便舉臂輕輕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請坐。”龍珍卻不坐了。雙手攏肩地立在白萍麵前。白萍見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個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額上時沾來的厚粉,不禁要笑,卻又隻得忍著。

這待龍珍又開口道:“瞧你這老師,真會訛人。就算我求你咧。你打聽打聽,我跟誰這樣低三下四過。誰教是你呢!”說著臉上又一陣紅紫,立刻又補了一句道:“你又是老師呢。”白萍聽著有些肉麻,便道:“我非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龍珍撲哧一聲笑道:“你哪來的這些怕。現在我接著說。在當初我姐姐還沒嫁錢畏先的時候,他跟我許的願多咧,不想到現在滿不算數。我姐姐明裏向著我,暗地還不是向著他。”正說到這裏,忽然把那鼻孔一張,向白萍道:“憑畏先這個人,為什麼高興給我花錢請先生念書?”

白萍覺得這個問題,正是自己懷疑而想要明白的,便向她搖搖頭。龍珍頓頓腳道:“我也不怕笑話,都告訴你吧。他們兩口子不願意養活我,又不給我找個……”說著又紅著臉向白萍溜了一眼,喉嚨裏仿佛含糊吞咽下幾個字。才接著道:“就教我學能耐,好將來自立。我想他們既壞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經主意,成心耽誤我到現在。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跟他們鬧個天塌地陷。後來我又一想,我怎麼就是沒主兒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倒要爭口氣給他們看。現在先瞧他們怎樣擺製我。”

白萍聽她說到我怎麼就是沒主兒要的人那句話,心下雖然好笑,但很替她可憐。一個女人生得這樣醜,雖不一定沒主兒要,這一生幸福卻未必十分厚了。又聽她誤解自立的話,便解釋道:“這自立兩個字,並不是像你這樣講沒主兒要的人才要自立。譬如一雙夫婦全有職業,能夠賺錢,雖是互相幫助,卻不相倚賴,這也是自立。”龍珍忙抱著道:“女人怎麼賺錢呢?像我姐姐當初混世的時候,倒真能自己賺錢,自然算是自立。可是現在畏先為什麼又把她供在家裏,不教她出去自立呢?”白萍忍著笑才要說話。龍珍又插口道:“這些先不管她。先說咱們的事,今天天夕畏先告訴我請妥了先生。我隻當教書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頭子,後來吃晚飯見著了你,才知是個又規矩又漂亮的人。吃完了飯我姐姐問我請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說好。我姐姐說好雖好可是脾氣太愛打人呢。我說就是教一個字打一下我也樂意。正說著畏先走進來聽見了,兩口子都笑起來。我想有什麼可笑的,便賭氣走出來,走到窗外聽見他們正唧唧喳喳地說話,料定是嚼說我,就站住了。隻聽我姐姐說,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當。”龍珍說到這裏,似嗔似笑地瞧著白萍,咬著嘴唇沉了一會兒,又道:“你聽了可別笑話我臉大。我真把心都掏給老師你了。你猜畏先聽了我姐姐的話說什麼了?他說你還怕不妥當。再想想就不怕了,過一會兒我姐姐哦了一聲道,我真還沒想到。果真鬧出不妥當,倒了我一份心思。畏先又說看方才龍珍的樣子,倒看著先生對心思。這時我姐姐接著說道,可是人家先生不瞎,她也白有意思呀。畏先又道,反正咱們的心盡到了。她把先生鬧跑了也好。她跟先生一起跑了也好。他們兩口子說了又笑。後來我又聽畏先說,這個林先生是個窮人,或者人窮誌短,倒遂了咱們的心也未可知。以後我姐姐的話更不好聽了。氣得我再站不住,跑到自己屋裏哭了一陣。自想他們真是猴兒拉稀,都壞了腸子。給我請先生念書,暗裏安著什麼心。看起來親姐姐也一樣靠不住。隻恨自己命苦從小沒了爹娘,活了這麼大,誰是我個知心的人。想起來真傷心。我在吃飯的時候,就看出老師你是個好人。所以等他們走了。我就找你來說說,出出我肚子裏的悶氣。”說完兩眼看著白萍,身子又向前湊了湊。腿部都挨著了白萍的膝蓋。

白萍聽他說完,心裏才恍然大悟。暗想畏先這個家庭的構造真怪極了。畏先從平康裏弄了個太太,又夾帶來了個妻妹。如今因為這個妻妹生得太醜,不能嫁人,嫌累了自己,就想法教她念書自立。如今請來了老師,又在老師身上即景生情,恨不得她嫁了老師,或是跟老師跑了。就算給他們去了一塊病。怪不得白天我和畏先說,師生年紀相仿,不大方便,那畏先不特不以為意,反而那樣狂笑呢。不過這位龍珍小姐,看她不呆不傻,卻為何跟我說出這些話?哪一句是女人家該說的!哪一句是能對生人說的!這也太臉大了。但是轉而一想,不禁毛發悚然,暗想著龍珍這種模樣總敢保是個老處女,定然向來未曾被過人的憐愛,但是求愛的心不見得比常人淺薄。如今她聽了畏先夫婦的話,說不定動了真心,一半兒為遂自己的私欲,一半兒為和畏先夫婦嘔氣,就把全神注到我身上,竟要跟我用起情來,這倒是意中之事。再說她又曾在娼窯住過,隻懂得禽處獸愛。所以憑空地就這樣親熱起來,又是來勢洶洶。這可教我怎麼躲避呢?想著心裏一陣焦急。看龍珍時,見她更湊近了自己。那一張麻臉低向自己的額際,粉香已堵滿鼻子,黃黃的眼珠映著滿繞著紅絲的白睛,正向自己凝視,仿佛要冒出情火。

白萍此際似乎已不把她看作女人,所以談不到動心。隻在這三更半夜,深院紅窗,倒像伴著妖魔,多少有些害怕。又焦急的是在她這樣景況之下,說不定還有纏擾。但隻可安慰她道:“旁的不必談了,隻要小姐能夠讀書自立,總不致長久受旁人的氣。令姐夫既然談我那種話,我此地也不便久留,明天我就要告辭了。請小姐再請個老成的先生……”龍珍隻聽到這裏,臉上倏地改了顏色,仿佛急得顧不得,就把白萍的手緊緊拉住道:“我知道怕什麼有什麼,掏心吐膽地都跟你說了,你倒要走,我好容易遇見你,你走了我怎麼辦?天呀!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啊!”說著似乎就要哭出來。白萍聽她說的更不倫不類,忽然靈機一動,覺得她在晚飯時和自己見麵以後,隻這一點多鐘的工夫,已在自己身上有了很大的打算,如今急不擇言地竟都說出來,真是蠢得可觀,但也可憐得很。隻怨自己不知犯了什麼罪,昨宵今夜,接連著得了這些奇遇,便要把自己的手從龍珍把握裏縮回來。

龍珍哪肯鬆手,倒加了一隻手撫在白萍肩上,眼淚汪汪地道:“我也拚出去了,跟你實說罷,錢家招不下我,逼我自己想辦法。今天天緣湊巧遇見了你,你就是我的辦法了。咳咳!我一個大閨女,破出臉去跟你說這些話!你是個有良心的……”說著忽然停住,一個身子幾乎要都貼近白萍懷裏。白萍聽著幾乎通身戰抖,先前雖然看出天色不佳,卻想不到這場暴風雨來得這樣快。真覺沒法應付。但也不敢厲色拒絕,怕她羞惱成怒,再鬧出別的花樣。隻可暫且虛與委蛇,先擋過這一陣,以後再作計較。便慢慢立起身來,躲開了龍珍的偎倚,才向她道:“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了,請先坐下,慢慢地談。”龍珍便一歪身貼著白萍的腰際,軟軟地坐在白萍方才離開的椅上,卻仍拉著白萍手兒不放。

白萍心裏急得冒火,臉上仍自矯作笑容道:“想不到小姐你的境遇這樣可憐。可是我也是個孤苦伶仃的人呢。以後咱們不妨交個朋友,大家互相慰藉。至於……”龍珍隻聽到這裏,忙插口道:“這樣說你不走了?”白萍略一遲疑,龍珍又催問了一句。白萍隻微微點了點頭。

龍珍看他的神氣含糊,又不放心起來,拉著白萍撒嬌道:“這不行。你還是哄我,說不定明天就偷著走了。把我拋下,那你不如現在把我治死,省得我零碎受罪。”說著一顆頭兒隻向白萍懷裏揉搓,白萍又氣又恨,暗想我和你有什麼關係,竟這樣歪纏!卻又不好意思說出。

這時龍珍的醜臉正掩在白萍懷裏。白萍隻見著她的烏黑的頭發和歪著的削肩瘦腰,竟都苗條可愛。白萍平常又是尊重女性的人。猛然感觸到一個可憐的女人,婉轉嬌啼在自己懷抱之內,要過分地教她傷心,未免太不人道。再說她生得醜陋也並非她自己願意這樣。無端地向我求愛,雖然不近情理,也是因她沒有學問。加以這許多年的生活孤寂,所以迫得如此倒行逆施。要以恕道看來,她隻有可憐。誰能說醜人就不是人類呢?我今天既然和她遇見,也算是人生的一種遇合。應該在可能範圍內給她一些安慰。何況我自從昨夜離家以來,已把這身子不看作自己的,生死苦樂都不措意。就把我這已死的愛情,施與給這可憐的人也罷。想到這裏,便低首向龍珍道:“你先別著急,我一定不走。”龍珍聽了,仰首看著白萍,滿麵布著淒慘的笑容道:“真的麼?你賭個誓。”白萍這時又瞧見她那醜怪的麻臉,笑時露出焦黃的牙齒,重引起厭惡的心。覺得犧牲自己去安慰地,這犧牲真太大了。又一轉想,我現雖然拋棄了芷華,倘若再和一個女人戀愛,依然對芷華不起。如今和這位醜小姐交際,便是教芷華在旁邊看著,也未必嫉妒。這樣一辦,良心對得住芷華,也安慰了龍珍。至於我自己的苦樂隻可置之度外。想著就把對龍珍惻隱的心又提了起來,便道:“我說不走,自然不走。不過我有幾句話你依得麼?”龍珍忙道:“什麼我全依得。你說你說!”白萍指著對麵的床道:“你先坐在那裏去。我好慢慢地說。”龍珍才鬆了他的手,三腳兩步地走到床上坐下。白萍便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過什麼事全要一步一步地進行。要像你這樣胡鬧,將來要鬧得大家全不好看。現在我既是教書的先生,咱們就半師半友地相處著。你有什麼難過的事情,我一定安慰你。以後日子長著呢。這話你可明白?”龍珍想了一想道:“誰敢跟你胡鬧來?不過一聽說你要走,我就急了。隻要你不走,我一定規規矩矩地侍候你。你說什麼是什麼。”白萍笑道:“那我可不敢當。”龍珍歎口氣道:“咳!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別看認識你不到半天,我的心跟你算是鐵了。你想我不侍候你侍候誰?”白萍暗想我這裏越往遠處推,她越向近處拉,真是難纏得很。但像她這般蠢野的人,一講到愛情,立刻就變成這樣恭順,看來女人的神秘性情,無論美醜,人人是一樣的。便又接著道:“還有一句話和你說,請你不要著惱。我來到這裏承你看得起我,這樣跟我要好,不過在我卻想著,初次相見大家都沒有很深感情。”龍珍聽到這裏,忽然站起,走到白萍跟前,擺著手道:“這是你冤枉我。怎知我跟你沒有感情?沒感情會跟你說這些話?人家把心都給了你,你還說這個。哦哦!我明白,你是跟我沒感情罷咧。”白萍點首道:“這個話倒是誠然。在這時我對你實在沒有感情。”龍珍聽了,麻臉上一陣泛白,眼圈卻紅了,仿佛要哭。

白萍忙道:“你先聽我說完了。這感情並不是兩個人一見麵就有的。必要相處久了,互相愛慕,才能發生感情。請問我和你談了這一會兒工夫,哪能就有感情。我若是心裏沒有你,空白嘴裏說跟你要好,你願意麼?”龍珍聽著不語,那眼淚已流下來,把臉上的厚粉都衝成了淺溝。白萍又道:“我再問你,你和我好,是希望長久呢?還是隻顧現在?”龍珍把手捏著鼻子,出完鼻涕,才酸著鼻子的聲音答道:“你愛信不信,我這一輩子都指望你了。難道……”白萍忙接著道:“你既和我長久要好,自然不在乎這一時。所以自今以後,你最緊的就是要得著我的真感情,事情才能如你的願。不然就是逼得我沒了法,虛情假意地先顧眼前,哄樂了你。日後再把你拋開。你豈不更苦了?”

龍珍雙肩一聳,似乎打了個冷戰,直著眼瞧定白萍,倒發起怔來。過了半晌,突然伸手把白萍的肩膊抓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話是實理。我跟你好,你不跟我好也是枉然。可是我有什麼法子教你愛我呢?我的好老師!小老師!你告訴我,你尋常都是喜歡什麼?我一定照著你意思辦。你喜歡時髦,明天我就去剪發。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衣裳,明天我就……”

白萍心裏真可憐她,居然蠢到這樣。但是看她這樣服從指揮,知道她容易製伏,不致鬧出意外的笑話,倒放下了心。便攔住她的話頭道:“我並不注意你的裝飾。隻要你的學問性情能教我看得下去,我也就心安了。”龍珍把臉湊到白萍麵前道:“我的性情,你放心。以後要跟你紅一紅臉,教天雷劈了我!學問我可是一點沒有。”白萍道:“那不要緊,所以要我教呢。以後你要規規矩矩,凡事都要教我敬愛。早先你曾在不好的地方住過,學來的壞習氣,有許多地方教人看不上眼,以後也改了才好。”龍珍不住口答應道:“我改我改。往後我有不好,你盡管說。我要不聽,你拋了我也不怨你。”白萍暗想,真想不到愛情有這樣的魔力,把這隻瘋狗製伏得像個綿羊。我倘然真能把她改變成個人格高尚的女子,倒是無意中做的一件好事。再說看她的為人雖然愚蠢,根性卻不見得很惡。將來果能自己振拔得像個樣子,我就為她犧牲到底,也不算失計。因為我犧牲在這個醜女身上,似乎對芷華不為負心。卻又算是一種對芷華極輕薄的報複。可是在龍珍方麵,卻受著很大的施與了。

他正想著,忽然覺得一隻很熱的手放到自己肩頸之間。抬頭見龍珍正向自己呆看,忽而又把臉紅了。白萍正不解她是什麼意思,龍珍忽然把唇動了幾動,才又小聲道:“我也求你一件事。”白萍道:“你說。”龍珍又遲疑了一會兒,臉更紅得發紫。期期地道:“我不敢跟你胡鬧,可是你要可憐我。活了這麼大,沒有一個知心的人,好容易遇見你,你也別總端著老師的架子,也得教我鬆一點心呀!”白萍聽了這幾句話,心裏倒十分感動。知道這個老處女已被自己折服得不敢有意外之求,現在隻要得一點精神上的安慰。便點頭道:“我早說過,咱們是半師半友。誰要端老師架子來?”龍珍聽了喜歡得眉開眼笑地道:“那麼你也賞給我個笑臉,別這樣眉眼鼻子裏都冒寒氣,教人家看著不舒心。”白萍笑道:“我哪裏冒寒氣來?不過無故誰能總開著口笑?”龍珍忽然見白萍的態度變得這樣和藹可親,心裏痛快得仿佛遇著了什麼喜事。站得白萍麵前,頭搖手動,直不知怎樣是好。看樣子似乎要向白萍投懷入抱,貢獻她的媚態,卻又躊躇不敢,欲前又卻。

白萍也瞧出她那心癢難搔的神氣,怕又鬧出難看的情形,不假思索,便又拿話阻止她道:“你方才不是問我喜歡什麼?我是喜歡女人曉得道理。你現在第一種應該曉得的就是對待老師的道理。你知道麼?你現在對待我是太親密而不恭敬。我雖然當你是學生而兼朋友,你卻應該拿我當整個的老師。這樣才是道理。”

龍珍這時正從小抽屜裏拿出個小牙梳,要去梳攏白萍左鬢邊的亂發,聽了他這幾句,仿佛被什麼東西打在手上,立刻把手垂下。低著頭走到床邊坐下,沉思了半晌,歎了口氣。一歪身伏在床欄上,肩井一起一伏地啜泣起來。

白萍曉得說話傷了她的心。這時她的臉被半掩的帳子遮著,又隻瞧得見俏皮的身段了。分明是個苗條女郎掩映在這錦衾繡帳之中,傷情垂淚。隻這一霎的光景,也十分教人動心。白萍自覺這個可憐的女子,真被自己操縱得苦了。大凡女人的心都是一樣的柔嫩。她對我抱著這樣一片的愛心,我何必在她心上劃許多的創痕?而且我既已拋卻一切,不惜為她犧牲,又何必這樣吝嗇?可以給她的,就在可能範圍內給她一點吧。想到這裏,覺得自己仿佛竟是個提著錢囊走到貧民窟裏的大善士。不應看著貧民啼饑而不解自己的慳囊。而況即使不施舍貧民,自己的錢已無處去消用。就是珍藏起來,也不過是個守財奴啊。想著便站起來,走到床前,扶著她的肩頭道:“你要停住了哭,我能立刻教你喜歡。”龍珍用袖子拭了拭淚,緊緊拉著白萍的手,口裏卻道:“你去吧,我也知道你不愛我。我無論怎樣也是白費瞎心。你也不必在這裏教我了。等你出了錢家大門以後,三天以內你留神看報紙吧。那時你就知道我龍珍了。”白萍聽著隻覺脊骨上一陣陣生涼,知道在這一會兒工夫,她已完全戰勝了自己。以先自己是以走挾製著她,如今她已不怕自己走,拚出死命和自己纏上了。她要不是沾染過在娼窯的風氣,絕不會一見鐘情得這樣熱烈。不過現在我倒要矜持一些,不可教她知道我已承認敗了陣。不然她看出我的弱點,逐步要求,那倒真要鬧出笑話來呢。

這時龍珍已仰著淚光瑩瑩的眼瞧看白萍,等他開口。白萍寧神靜氣地道:“我才知道你對我是這樣,在良心上也不能走了。除非等你拿大棍往外趕我的,再走也不遲。”龍珍臉上微露出笑容,忙又忍住,拉白萍坐在身邊道:“又說忍心害理的話,我能趕你?”說著又歎了一聲,又用手肘輕輕向白萍撞了一下道:“不用你總這樣冤枉人。咳!頭上有天,屋裏有燈,肚子裏有良心,我跟你還……”說到這裏又自咽住,隻低頭看著白萍腳下的皮靴出神。白萍沉了一會兒,才叫道:“龍珍。”那龍珍聽白萍忽然改口直呼她的名字,曉得已不像先前冷淡了,心裏一喜,很嬌柔地答應了一聲。那身子不由得又向白萍這邊湊過來有二寸多。白萍接著道:“你也別覺著我故意疏遠你,以後關於你我的事,現在我先給你訂下個章程。你要能遵守呢,你所願意的就可以慢慢地實現。一直地達到你的希望為止。你要是性急呢,隻好請你尋旁人去胡鬧。拋開了我吧。”

龍珍的足尖撞著白萍的靴子道:“你快說是什麼事?別盡自一鬆一緊地逗人。你瞧我還不夠受?”白萍笑了道:“畏先請我原是單教英文,如今我隻好另外白盡義務,把你要做人的學問都教了你。凡是言語行動常識和國文英文,慢慢都要教你曉得個大致。可是你也要用心,該改的改,該做的做,該念的念。我對你的成績,每星期小考一次,每月大考一次,每年總結一次。這種考就是冷眼看著和隨時試驗。”龍珍聽到這裏,眉頭微皺道:“這不麻煩死人。成天際上了夾板,哪能得著一星兒樂。”白萍道:“樂倒有呢,可是得你誠心要好。每次考驗以後,倘若成績不錯,我這當老師的,多少有些獎賞給你。”說著向龍珍一笑,龍珍也笑道:“咱們不是外人,我說話你別過意,畏先那樣嗇刻的人,一月能給你多少錢?我還忍心要你的東西。”白萍笑道:“給你的不是東西,是你心裏最願意要的。”龍珍想了想道:“什麼?我不懂。”白萍看著她道:“我窮得都教了書,能有什麼?龍珍,能給你的隻有愛情啊。”龍珍霍地跳起,伸著手似乎向白萍要抱,忙又斂神坐下,通身都哆嗦了一下,才向白萍翹眉展眼地道:“就這樣!就這樣!往後我做出來你瞧。可不許我明明是好,你卻瞞心昧己的好肉裏挑刺,喂喂!你瞧著,我累死也甘心。”白萍道:“這又何至於累死,隻要你肯學好罷咧。每過一個星期我看著你果然一切進步,我就臨時變作你的好友,同你遊玩半天。隨便出去開心或是在家談天,都聽你的便。但是不許出乎好朋友的範圍,而且一過這個時候我就又是老師了。”龍珍插口道:“要是出門,許我拉著手走像畏先和我姐姐一樣麼?”白萍道:“隻要你的成績值得受這種獎賞,也可以依你。”龍珍笑著咬嘴唇道:“天呀!我好難。”白萍笑道:“再到一個月後,我看你改變得像個樣子,那我無形就給你許多的真快樂。”龍珍道:“又是什麼呢?”白萍道:“凡是世界男女朋友能夠享受的樂趣,全許你享受。並且除念書時候以外,完全是朋友了。”龍珍搔著頭發道:“好難交的朋友,世界上全像你,怕誰也沒朋友咧。你的朋友全是這樣交來的麼?”白萍也自覺好笑,強忍著道:“隻有和你是這樣,別人誰肯受這些啊。到三個月後,你還是照樣的好,我就把你當作情人看待。”

龍珍緊捏著白萍的肩膊,眼瞧著牆上的月份牌,自己叨念道:“三個月、九十天。今天五月十六。六月十六……到八月十六。”說完向白萍一笑,似乎渾身都添了生氣。白萍忙接著道:“可是你還不許拿我當情人看待。”龍珍微吃一驚,慢慢鬆了手道:“這又怎的?”白萍道:“在這個時候,你隻能算個被動者,卻不許對我濫用愛情。”龍珍搶著道:“你也該講理,難道誰要誠心愛誰,還能管著人家不許愛麼?”白萍覺得她這句話真把自己問住了。愛哪能受限製?但是對她這樣沒有學問的人,依舊可以強詞奪理,便又道:“愛自然不能受拘管,不過我要逼迫你上進,所以限製一下。你就是愛我,也隻許存在心裏,不許發泄到外麵。”龍珍鼻翅扇動著道:“這你要悶死人,存在心裏還不悶出病來?”白萍微笑道:“有你不悶的時候啊,再過了三個月,你有了做情人的資格,我就許你拿我當情人。可是……”

龍珍剛一喜歡,立刻又把嘴鼓起來道:“又可是了。可是什麼?”白萍道:“我要和你說明白,情人不是夫婦。不過是比朋友近一些,可以不拘形跡罷咧。你萬別錯想了。”說完沉了一沉,見龍珍低頭不語,就又拉過她的手來道:“到過了一年,你真變成個好女人,那時隻要你不嫌棄我,那我一輩子就不離開你了。”

龍珍聽他的話一時朦住,又問道:“不離開?怎的不離開?”白萍笑道:“你想,誰和誰總能一輩子不離開?”龍珍這時心尖都癢了,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白萍。他那俊雅的風度,真是向來不易看見的好男人。想不到在一年之後,他居然就能是自己的丈夫!心裏直喜歡得要哭,不由得紅了眼圈,酸了鼻子,身體不由自主地倒入白萍懷裏,將白萍緊緊抱住,頭兒隻向他胸際揉搓。

白萍掙紮著要躲開,口裏卻叫道:“瞧你這樣,頭一天就不守我的章程,盡自胡鬧。再鬧我走。”龍珍仍舊不動,渾身更顫動著,口中似呻似囈斷斷續續地道:“你積德,別急,我就是這一會兒。好人,你教我心裏舒服舒服。回頭就跟你立規矩,還不行麼?”白萍瞧她情感激蕩得像中了狂,也覺得可憐,便撫著她的肩頭,由著她在自己懷中偎了一會兒。沉過五六分鐘,就輕輕將她推起。龍珍又把頭向他乳際緊挨了幾下,才隨著他的手坐穩。卻還猶自胸肩起伏,喘得像才跑了幾十裏路。眼兒半閉著,臉更加紅紫,半晌才輕輕哼了一聲。向白萍又凝視了一會兒,霍地跳下地來,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把頭發向後攏了攏,仰著頭想了想,就跳躍著走回白萍麵前,恭恭敬敬地道:“老師,咱們就從今天起吧!”白萍點頭道:“就依你。可是再不許你像方才那樣!以後你要壞了章程,就把以前的都抹消,還要從頭算起。”龍珍諾諾連聲道:“自然自然。我也明白。隻要我隨著你一年,以後還有你隨我的日子呢。我為什麼長纖不拉,倒拉短纖?”白萍也笑道:“這不是明白話?”

龍珍慢慢退坐到椅上,瞧著白萍,喜容忍不住地陣陣流露。白萍見鐘已快到夜午,便站起道:“咱們的事也都說完了,我要到我屋裏歇一息。還要給他們聽門呢。”龍珍還要留他,白萍搖手道:“別再黏纏,我要煩了。”龍珍不敢再說,看著他走出去,忽然叫道:“等等!”白萍站住,見她從小櫃裏拿出兩包紙煙一盒糖食,走過來塞在白萍口袋裏道:“省得你自己悶。”白萍也不推卻,謝了一聲,走回自己屋裏。

他不禁倒好生感慨起來,就和衣沉沉地睡去。到醒來睜眼時,已是紅日滿窗。白萍懵懵騰騰地瞧了半天屋頂,又看看屋裏的光景,才憶起昨天的事。便一骨碌坐起來,扶著頭兒,想念前昨兩天的經過,直如做了一場怪夢。在兩天以前,自己還是個有家有業有幸福的人。不想局勢一變,就落到這步田地!獨身客寄在這種人家。名為教師,實際還不就是奴仆。雖然我是養晦匿跡,故意地佯狂玩世,卻不想又玩出龍珍這一樁牽纏公案。可見人若背了時運,隨處都能遇見不舒心的事體。

想著便走下地來,推開屋門,想喚人打水盥漱,見院裏卻靜寂寂地聽不見人聲,更見不著個人影。才想要呼喚,突而轉想了一想,自己笑道:“我還覺這是自己家裏呢,呼奴喚婢的,別自討沒味。”便在屋裏尋著個舊臉盆,端著出來,想尋著廚房取些熱水。哪知廚房偏不在後院裏,隻可又走到前院。在東南角找著廚房。盛了些溫水,又端著走回後院。才走到西廂房的窗前,忽聽上房的班竹簾一響,那畏先的太太猱頭撒腳地走出來,向白萍招了招手,卻不說話,隻站在廊簷下向著他笑。

白萍一時摸不著頭腦,便站住叫了聲錢太太。那畏先太太卻一隻手掩著自己的嘴,一隻手向背後指了指,又連向白萍搖擺,仿佛告訴他畏先在屋裏,不可高聲的意思。白萍見她那形象不妙,自己端著臉盆,便走進後院,不想那畏先太太竟跟了來。在白萍身後道:“走!到你屋裏,有話告訴你。”白萍心裏一陣跳,自想大清早起她無故跑到自己屋裏,多少有些不便。但她是本家主婦,又沒法不隨著她。及至到了屋裏,畏先太太也不等人讓,便坐在床上,向白萍笑道:“你怎麼謝我?我給你出了這麼大的力。”白萍聽著莫名其妙,隻直著眼看著地下。畏先太太又笑道:“不告訴你也不明白,昨天你頭一天上工,晚晌就躲懶,不給我們聽門。畏先氣得一跳多高,立刻就要教你走路。幸虧我橫攔豎遮地勸住了。你說我費這樣氣力,為的是什麼呢?”說著向著白萍隻笑,那樣子好不難看。

白萍心裏立刻又跳起來,自想這裏真不可一朝居了。龍珍那一樁還正在不了,又斜刺裏鬧出個畏先太太來。這一個更沒法可辦。她若迫得我太甚,我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拂袖一走,活該我自潔其身,省得蹚這個臭坑。就是虛了龍珍的希望,也算是她令姊害的她,怨不著我,想到這裏,便向畏先太太道:“錢太太對我的厚意,我固然感激。不過我並不是一定要在錢宅做事,畏先先生要我走,我走好了。”畏先太太半嗔半笑地道:“瞧你真是好大的性氣!你幹不幹那個話另說。我為你費了這些心,就落你這麼幾句話麼?我要不是拿你另眼看,上去就給你幾個耳刮子。”說著兩隻媚眼直向白萍端詳,樣子更十分尷尬。白萍這時實在忍不住,便昂然說道:“錢太太,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我已決意辭卻這裏。等回頭見過畏先,立刻就走。我這謝謝太太的法子,就是教太太眼前清靜。”畏先太太見他這樣,不由吃了一驚,便斂笑正色道:“林先生,是我不該惹你著急。龍珍和你的事,她昨晚都告訴我了。我隻這一個妹子,好容易有了著落。我怎麼不喜歡?不過她和我說,你總像有些沾滯,大約是怕畏先和我。如今從我嘴裏告訴你,往後你什麼也不必怕。隻要你同龍珍好,我就是你們的護庇,更不必拿畏先當一回事。你明白麼?還有昨天你和龍珍說的話,我聽著都有些耳生。倆人好就好吧,又幹嗎一年半年地傻等。依我看,不如由我和畏先說明,趁早辦了喜事,你們還盡管在這裏住著。憑你這樣精明的小夥子,還養活不了她麼?”說完看著白萍,等他答話。

白萍才明她此來並沒安著邪心,但也沒安著好意,大意總還是想趁機會把龍珍推給自己,她們好脫些清淨。看來昨天龍珍的話倒是不假。想到這裏,倒有些可憐龍珍。便向錢太太正色道:“龍珍小姐昨天要求我的事,既然全告訴了您。真是再好沒有。我正盼望您能夠知道,省得將來有人不往好處猜疑。但是昨天我和龍珍約定的話,已是板上釘釘。無論如何,不能改變。您要逼得我太甚,那簡直就是教我離開貴府。”畏先太太聽到這裏,喲了一聲道:“我的小爺,你可別拿我當台階,趁坡兒下。我把你逼走了,龍珍找我要人,我拿什麼賠她呀。你們還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隻當我沒說。”說完又搭訕了幾句閑話,急忙走出。

白萍呆坐在屋裏,真猜不透這位太太此來是何用意。看樣子雖像是替龍珍來做說客,但是又不僅如此。大約總是下等婦女無意識的舉動。便也不再思索,自去洗臉,哪知被畏先太太鬼混了這半天,水早冰冷。幸而天氣甚暖,便胡亂洗畢。才坐下想休息一會兒,忽聽畏先的聲音在前院呼喝。白萍初不介意,後來聽他似乎喊自己的名字,隻可匆匆走出。

隻見畏先正站在院裏,光著腳趿著鞋,瞪圓了眼睛喊鬧。一見白萍走來。更跳著腳叫道:“林先生,你是想怎麼著?昨夜教你聽門,你睡了覺。今天早晨又不掃院子。我雇你為的是什麼?”白萍聽他的口氣,居然拿下人對待自己,不由氣向上衝。正想開口和他頂撞,忽又想到這掃院聽門,都曾載在條約。明明是自己誤了事,被他占了理,便忍氣道:“對不起,是我疏忽。”說著想去尋掃帚來掃地。哪知畏先還不肯罷休,嘴裏不幹不淨地道:“天生的懶狗,到哪裏也摸不著熱屎吃。真是扶不上牆的東西。”白萍這時可真忍不住了,自想挨罵可不在我的職責以內,這折磨也真受得夠了。不如趁此跟他反了臉罷。想著把腰一直,雙眉略豎,才要說話,隻見對麵畏先背後,龍珍正從臥室裏出來,臉上已嚇得變了顏色,連連向自己擺手,仿佛勸自己不要和畏先反臉。白萍不由怔了一怔。接著又見她合掌當胸,站著作勢,向自己連連地叩首。那樣子十分可笑,也非常可憐。白萍雖然因見她這樣形狀,消了一半氣,但終忍不住,還向畏先道:“錢先生是律師,更應該知道罵人是有罪的。我因為您是上流人,所以不便反口。請您留神一點。”錢畏先想不到白萍說話這樣尖刻,倒愣了一愣。接著臉紅耳赤,跳起腳來大罵道:“渾蛋!你是我花錢雇的,許我罵你,你要反嘴,就是奴欺主。是你媽的大逆不道。”白萍聽著氣得倒要笑出來,便握著拳頭問他道:“什麼是奴欺主,是什麼時候的法律?”畏先才想到這還是前清的老話,被自己氣急說出來,不像個律師口吻。但仍咆哮著道:“什麼是奴?你就是奴。什麼時候的法律?現在時候的法律,我們家的法律。”白萍已氣得臉兒白,但還忍著不發作。

龍珍見事不好,走過來便拽畏先。一麵拽著往屋裏走,一麵勸著道:“姐丈還不吃點心去?跟他個糊塗人鬧什麼。”畏先見白萍在那裏握拳張目,知道已把他罵苦了,自己再不尋個台階了事,恐怕惹急了他,要吃眼前虧,便隨著龍珍拉拽走去,嘴仍不肯示弱,拿著官腔依著慣例地罵道:“混賬王八蛋,趁早給我滾。”這一句還沒罵完,白萍已再不能忍,一步就跳到他背後,揚起皮靴照著他後心就是一腳。

畏先向前一撲,慌亂中原想撲到龍珍身上,免於跌倒。哪知撲個不著,身子直跌到上房石階上,咯噔一聲,立刻頭上起了個大紫疙瘩。龍珍因為手牽著他,也被他牽得跌坐在地下。畏先怕白萍再趕過來打,急忙掙起,連滾帶爬地向上房屋裏就跑。跑到屋門口,聽不見後麵腳步響,才敢回頭來看。隻見白萍還立在原處,怒目凝眉地向著自己。想道他既沒趕來,想是泄了膽氣。自己的膽子立刻又壯了,便頓著腳喊仆婦道:“來人,拿我的片子,把這混賬東西送警察廳。等我慢慢跟他起訴。真他媽的反了,無故地毆打大律師。還有王法?不槍斃也該無期徒刑。”白萍聽著忽而對他冷笑,卻不再開口。龍珍從地下爬起來,忙用乞憐的目光,向白萍使個眼色,便又走到畏先麵前,想將他推入屋內。哪知畏先已自跑進屋裏,一倏時又跑出來,手裏果然拿著一張名片,又連聲地喊仆婦。龍珍正左右為難,急得沒法。

這時院隅女廁所裏,恰跑出個畏先太太,一麵係著褲子。一麵且走且嚷道:“別吵!別吵!怎的大清早就打起架來?鬧得人家屎也拉個半截,差點弄一褲兜子。你們缺德不缺?”說著已走到白萍跟前,用手將他一推道:“你先上後邊歇著去,什麼事全看我。”說完又叫龍珍道:“你來,把你老師拉到後院去。”畏先見自己太太走來,更助了膽量,更跳腳喊道:“你們別管,我非得教他嘗嘗厲害。耍混混耍到我當律師的頭上來了,看他還活得長遠。”這時龍珍已拉住白萍,拚命向後院牽拽,口裏卻低聲小語道:“我的小祖宗,你隻當在我身上積德,先回你屋裏去,慢慢地說。”白萍不由得隨她走去,卻回頭說道:“我原該立刻離開這裏,不過你既說要辦我個無期徒刑,我就先在這裏候著你的辦法。無論是法律武力,我都能奉陪。”此際畏先太太也趕過勸白萍道:“快走吧,回頭我教你順氣。”又見白萍還向畏先爭辯,倉促中便用一隻手幫著龍珍推他,一隻手去掩他的口,無意中卻像把白萍抱在懷裏。

畏先見自己的太太和龍珍,兩個人都這樣竭力地勸慰白萍,卻把自己丟在一邊,已自心中氣惱。再見自己太太和白萍那種不避嫌疑的樣子,忍不住勃然大怒。拍著門框大罵道:“你們倆都給我滾開,不要臉的東西,都打算怎麼樣。雇來的臭要飯花子,也用這樣維持他。安的什麼心?你們看他是小白臉,怕他受委屈,好他媽的不要臉。”罵著又氣急敗壞地跑過,一把將太太拉開。不想使的力氣太大,把太太扯得一個趔趄,雖沒跌倒,卻已撞在牆上。白萍隻疑他還來對付自己,便又站住。哪知畏先卻已走回去,口裏還不要臉的、天生婊子地罵。

這時龍珍已趕過去扶住姐姐。那畏先太太才自站好,忽然乘著龍珍的牽摯,向後一退,倒坐在地下。麵色氣得發青,手拍得磚地亂響道:“你們不用打。姓錢的,咱們趁今天幹吧。我愛小白臉,姓林的臉白。不錯不錯,我愛我愛。我們全愛。”鬧著又在地下打了個滾,重又坐起來,指著畏先大罵道:“你個不是人做的東西!這幾年把你吃肥了,脂油蒙了心。就敢罵你親娘。你說我愛小白臉,必是你想個綠帽子戴,這個現成,別枉了你的心,這就給你個樣兒看一看。”說著站起來撲向白萍,就要摟抱。倒嚇得白萍躲避不迭,滿院亂跑。畏先太太卻跟在後麵追。龍珍又氣又笑,隻可又跟在畏先太太後麵拉勸。真是鬧得沸反盈天。畏先想不到為打騾子驚了馬駒,心中氣憤驚悔種種感觸,就使他怔在那裏,不言不動。

龍珍好容易將姐姐拉住,那畏先太太喘籲籲地哭鬧著,又一轉身奔了畏先來,冷不防先刷了他兩個嘴巴。畏先因白萍在旁,自己不能不做些威風,就瞪眼道:“你這娘兒們要瘋,敢打我?”哪知話未說完又被太太將手揪住,張口就咬。痛得畏先呀呀的叫。到龍珍將他的手從她嘴裏奪出來時,畏先太太又一屁股坐在地下了。一手扯住畏先的腿腕,不放他跑,嘴裏又炒豆似的哭喊道:“你們誰也別勸,誰勸我就跟誰滾。姓錢的,咱們今天算筆總賬。該我的給我,散你娘的兔子會。姓錢的,你沒有我,你也配住大瓦房,穿綺霞緞,坐包月車,在外邊裝你媽的人。奶奶今天明白了,養漢還不如養氣包。這個家是我的,沒有你一點什麼,立刻你給我滾蛋。你說我愛姓林的,我就跟他過。”

畏先越聽她說的越不像話,急得隻有跺腳。自己既不敢打鬧,又沒臉去勸,隻向著龍珍丟眼色,希望她給解圍。不想龍珍隻當作沒看見。那畏先太太喘了兩口氣,又接著喊道:“給你們勸架,倒勸出你的不要臉的話來。你不要臉,我更不用要臉!我也不是大閨女出身,到現在還是想跟誰就跟誰。姓林的好,我跟他睡兩宿,你也是幹看著。不過我怕對不過妹妹,所以不動邪心。你倒給我提醒來了。好!我就以歪就歪,我姐妹倆全跟姓林的。你姓錢的趁早滾蛋。”

白萍聽著,自己倒難以為情,想不到這種女人會潑辣無恥到這樣。想要躲開,又舍不得這出熱鬧活劇。畏先卻明知道捋了虎須,今天自己不免要出個大醜,不如拚著丟人,快止住了獅子的狂吼,省得越鬧越厲害,便低頭去拉太太道:“你起來,就是怨我說話不對,咱們上屋裏說去,別教外人看笑話。”這時太太霍地隨著他的手站起,畏先還以為太太真聽勸,居然不撒潑打墜咕嚕。心裏正在欣幸,不想太太站起,不奔屋裏,倒向門口跑去,且跑且喊道:“你要上屋裏去說,怕人笑話。奶奶我不怕,小子!咱們街上見吧。”這時畏先可真忍不住,忙趕上前將她拉住,低聲央告道:“怨我怨我,你給我留臉。”

龍珍見鬧得太不成話,忙跑到前麵擋住。畏先太太見走不出去,站住又打了畏先幾下。畏先敬謹承受,一些也不敢躲。太太氣也稍平,由龍珍扶向屋裏走去,還自罵著走了幾步,忽然眉頭一皺,連連哎喲幾聲,就喊著胸口疼,往下一溜,就在地下打起滾來。也不知疼得這樣,還是故意做作。畏先卻已嚇黃了臉。忙和龍珍連揪帶架地將她捧進上房裏,立刻又鬧著要開水,請醫生。戰事到此才算告一結束。

白萍見畏先也被收拾得苦了,怒氣盡消,隻覺好笑。自踱進後院自己屋裏。坐在椅上,自己氣得笑了半天。真想不到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全在這幾天裏教自己遇著。看來此處是萬萬不能再住下去。若再留戀不行,那真自己都覺好笑了。又想要走便快快地趁著此際,給他們個不辭而別。省得又被龍珍廝纏個不了。主意既定,便站起收拾行李,預備飄然自去。哪知正收拾間,忽聽外麵門響,轟隆一聲,似乎門關上了。忙抬頭看時,原來屋門已被人從外麵倒鎖上,白萍大為驚異,趕到門首,向外問道:“誰?為什麼鎖起我?你們講理不講?我是犯了……”話未說完,隻聽外麵龍珍的聲音說道:“我就知道你要走,怎這樣沉不住氣。隻顧你走,也該替我想想。你先安心等等,回頭有好話和你說。”

白萍還要說話,不想她已履聲橐橐地走了。白萍這滿腹的氣憤,直覺無處發泄。推門時又鎖得很緊,隻得退坐到床上。倚著行李,望著屋頂,發了會子呆。又過了約莫有一個鐘頭,才又聽有履聲從前院走進來。接著鎖響門開,白萍還以為是龍珍,不想赫然當門站著的卻是錢畏先。畏先叉著腰,鐵青著麵孔,瞧定白萍,卻不走進。白萍以為他又來尋釁,便仍舊坐著不語,等他先發。那畏先站了一會兒,才咬牙頓足地向前走了幾步,竟自坐在床邊,又歎了一口氣道:“林先生,咱們前事不提,一切怨我魯莽。”說完又接著頓足歎氣。

白萍真沒料到他會來謝罪,隻可敷衍他道:“也一半是兄弟錯。那些不談了,現在正要向您告辭。”畏先瞧了白萍一眼,且不答言,隻顧喘長氣。又好半晌,才苦著臉道:“咱們隨便抬兩句杠,誰跟誰有什麼深仇,料想林老兄也不致惱我。告辭的話,請您千萬別談。”說完又遲疑了一會兒道:“老兄既跟我同食同住,就算我們家庭的一員。我家裏的笑話,你也不必見笑。如今……這個……現在……你不必客氣:這不是……走了好運……也不算我倒黴……簡直……”白萍聽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而且這樣口才,也太不像個律師了,便也不接口,隻瞧他說下去。

那畏先突然把眼一睜,像初睡醒般地,霍地立起來,又跺跺腳道:“你給我惹了禍,我是一敗塗地。這又不是打官司的事,隻可讓你得意。”白萍還是聽不明白,正忍不住要問。這時畏先太太和龍珍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屋裏。

畏先太太一把推開畏先,自己坐在床上道:“姓錢的,教你來說?你還忍著,這個忍得過去麼?”又回頭向白萍道:“我全告訴你吧,這個家業全是我的,是我的就有我妹妹一份,以先畏先慫恿著我,要把龍珍擠出去,我差一點沒上他的當。如今這小子跟我這樣翻臉無情,我全明白了。跟他算傷透了心。攆他他又死軟著不走,那麼不走也行。這個家從此要歸我管,隨我的便。我和龍珍是一樣。龍珍既一定跟你,你就是和畏先一樣,以後你也算一份家主。畏先要敢欺負你,你不要怕他是律師。他的刀把全在我手裏拿著呢。方才我都跟他定規好了,所以教他來,一則給你賠禮,一則這些話要從他嘴裏說給你。如今他不肯說,我說也是一樣。”

白萍聽完她這夾七夾八的一套話,心中雖然明白,腦裏卻昏然起來。直不曉得這位太太的處置,是依著什麼規例。而且畏先怎會這樣服帖,便向畏先太太道:“這如何能辦?我跟您不親不故,怎……”畏先太太已搶著道:“這論的什麼親故。俗語說親由攀起,友自交來。世上的親友當初準是天生來的呀。我看你好,就要攀你這門子親。”說著又用眼飄飄畏先道:“我看他不好,就立刻跟他斷路。嗯,姓錢的,你還等我再說,還不……”畏先不敢等她說完,忙向白萍賠著苦笑道:“林老哥,你隻當衛顧我,別再推辭。誰教我自找煩惱,惹了大禍呢?你要不依著她們,她們就要說你不願意我,或者竟趕了我,那你就害苦了我了。來來,咱倆從今天起,就是連襟的兄弟,這個家業有你一半。房子你想住哪一間隨便揀。家具、錢,無論什麼,有我的就有你的。”他剛說到這裏,那太太立刻攔住道:“呐呐呐,我的東西用不著你送人情,我自己會分派。這裏沒你的事了。走走!”畏先皺著眉頭,逡巡地溜了出去。畏先太太笑向白萍道:“今天我們家……”說著立刻又改口道:“咱們家的事,亂七八糟鬧成臭雜拌。大概你都聽糊塗了。本來咱這個家原就比旁人特別,教龍珍慢慢地告訴你。”說著又轉頭向龍珍道:“你連我立的家規,都告訴他吧,也好教他安心。你們細細地說,我走了。”

不提畏先太太自去,這裏龍珍見她姐姐出了門口,立刻倒在床上,笑得亂滾。滾得乏了,又拉著白萍的手傻笑。白萍知道她此際正在誌得意滿,也不理她。龍珍笑夠了以後,得意忘形地道:“哥哥……老師,你說老天有眼,姻緣有分,棒打不回。早先算命的就說我有福,真是靈驗、靈驗!”說著見白萍正顏厲色地不答言,忙自己斂定了心神,沉著氣道:“畏先今天可報應了,昨天我就和你說過,我姐姐是帶著私囊嫁的他,直到如今,他們也沒拜過天地。我姐姐始終也沒改那混事的脾氣,常同畏先說,露水夫妻,好了就湊,壞了就散。而且這幾年畏先幹的傷天害理的事,把柄全在我姐姐手裏,所以畏先是真怕她。近來她跟畏先也像緣分滿了,三天兩頭地拌嘴,我早知道要出毛病。”說著又小聲道,“她現在常出去看戲,瞧上唱老生的什麼亭,早和畏先變了心。可笑畏先這個傻瓜,還常陪著她去聽戲,還不明白是伺候著她去吊膀子呢。這也不提,可巧今天畏先跟你打架,鬼催著他倒黴,竟而不幹不淨地拉上了她。中了她的心病,就趁著坡兒翻了車。你別當她是胡鬧,她真想把畏先趕跑了呢。不過畏先還見機,央告得可憐。她也軟了一點,想架著你折磨畏先。畏先這時自然怎說怎應。不想她隻顧跟畏先胡狡,倒給咱倆開了路。”白萍聽得好笑,就笑著道:“你也不大明白,她氣頭上的話,你怎當得真?”龍珍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姐姐的脾氣,我敢保險她準沒有反悔,方才她背地同我說,三兩天裏還要抓岔和畏先打一頓,定要把他擠出去。不然就把他這些年傷天害理的事連憑帶據,都舉發在當官,送他個十年監禁。”白萍皺眉道:“他們也是好幾年的夫妻,何致這樣狠?”龍珍翻翻眼想道:“哦哦,我想大概她跟那個什麼亭已經弄上手,心裏再容不得畏先了。你是個規矩人,不懂得當過窯姐的人的脾氣,跟人好時要命都舍得。膩煩了立刻翻臉,絲毫都不容情。”白萍聽了微笑。龍珍心裏一轉,忙道:“你可別把我看成和她一樣。”白萍笑道:“你又愛多心。”龍珍道:“不是多心。要被你錯想了,我這冤上哪裏訴!”說著便坐起接著說道:“我姐姐新定的家規,教我告訴你,從今天起,這個家是我們姐妹倆,再加上你,隻有三個人。畏先不過是熬時候,不算數了。你想怎樣,要什麼,隻管跟姐姐說。別自己受委屈。還有……”說著把臉一紅,又囁嚅道:“也是她說的,就是教咱倆趕快……趁著這個月裏……”白萍想了想,忙正色道:“這個還是辦不到。無論你家裏變到什麼樣子,咱們的事也定要依著昨天的話,決不能改。不然……”龍珍接口道:“不然你就走,對不對?你真是一條路走到黑。”白萍也自覺好笑,卻忍著道:“我早把道理翻來覆去地對你講了,你要成心搗亂,還怨我死心眼?”龍珍道:“自然你的理足。這事以後我絕不再說,省得總吃沒味。可是我姐姐的家規,你總能依呀。”

白萍自想事已至此,跑也跑不脫,且自跟她們混下去,看些稀奇古怪的新聞也好。旁的人到洪荒未辟的地方去探險,還常被野獸吃了呢!我住在這裏,也隻當是牧師在野人部落裏傳道。隻把畏先太太當作野人女王,龍珍是野人公主,畏先算是個鬼巫,好在我已是薄性命、失名姓、沒牽掛的人。無論到什麼地步,都不算受損失,想著便點頭答應。

龍珍隻喜歡得手舞足蹈,從此便把白萍看得像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蓮花一樣。到晚間畏先太太又把前院畏先的辦公室奪過來,當作白萍的臥室,兼作龍珍的書房。畏先雖不願意,但他這少人請教的律師,原沒用辦公室的必要。又在閫威壓迫之下,隻得躲靜求安。從此白萍居然應時當令,儼成了這野人國的人才駙馬。

畏先太太待他常有許多不當理的恩意,使他受寵若驚。畏先雖對他恨入骨髓,但是麵子上十分恭維,做盡了小人醜態。龍珍更不必說,中年怨女,乍得情郎,不知要怎樣溫存體貼,暖送寒噓。縱然這情郎總是冷冰冰的,她隻因有欲火存焉,也絲毫不敢怨懟。白萍因此倒享了意外幸福,真非始料所及。而且龍珍跟白萍讀書習禮,居然踏矩循規,日有進益。白萍也很高興。

過了一個星期,白萍看龍珍兢兢業業的情形,真不忍托詞負約,便加以誇獎。龍珍隻笑靨相向,似乎希望白萍踐諾,頒賜獎品。白萍沒法說了不算,隻可和她脫略形跡地在家中談了半日,龍珍已喜歡得雀躍三百。在這炎炎夏季裏,稍有暇時,就替白萍料量秋服冬衣,白萍倒深為感激。

光陰轉瞬。白萍在錢家已住了一個月。龍珍向學修身,先意承誌,直使白萍對她無疵可指。在一個星期日裏,白萍在早晨便請她出主意遊樂一日,自己情願奉陪。龍珍得了這個特獎以後,立刻仿佛眼前別有天地,樂不可支,對白萍道:“我從前些日做夢都想著這一天。早打算好了,咱們吃過午飯就出去,先到中天看電影。散了到中央公園。晚飯到擷英吃番菜。吃過了……再到哪裏去呢。”說著自己沉吟起來。白萍拿起張報紙看了看道:“今天晚晌恰巧第一舞台有個遊藝會,怎樣……”龍珍搶著道:“那好極了!我才後悔隻管我出主意,也沒問你願意不?你既然高興,我更高興。”商量定了,倆人胡亂吃了午飯,龍珍這時受了白萍的教化,不再那樣濃裝豔抹,隻淡淡裝梳。倒較先時減了許多醜怪,不過她對白萍的衣飾,卻十分注意,替他調理得豐度翩翩。龍珍看著十分欣然自得,熬到兩點多鐘,隻向畏先夫婦虛邀了一聲,他兩個自然托辭不去。龍珍便挽著白萍,雙雙走了出去。路不近,卻不肯坐車,隻並肩共挽著慢慢走。仿佛要把自己這個美貌的情郎,活動陳列給路人看。到電影場後,黑魆魆地還不覺怎樣。及至散了電影,進了中央公園,正當夕陽西下。許多成雙做對的遊侶,都攜手同遊,龍珍雖不自覺這許多女子都比自己俊美萬倍,卻隻看見許多男人沒一個能比得上白萍。心裏的得意都在覥起的胸脯上表現出來。遇有男人瞧自己一眼,便暗恨這樣醜人也配看我。你也不看看我挽著的人是什麼樣。遇見女人向白萍一送秋波,就自覺從驕傲裏又生出酸意。暗罵無恥的東西,看我男人做什麼。你們自然愛他。可是你們哪有那樣福,我才是有福的呢。想著更偎近白萍,仿佛唯恐旁人看不出他們是夫婦,唯恐不惹人羨妒似的。倆人在園裏兜了一個圈兒,這時節已是夕照垂西,人影在樹。遊人更多了上來。

龍珍又挽著白萍走到柳陰深處,選了個略清靜的地方坐下。喚那賣茶處的堂倌,拿來兩瓶汽水,慢慢地且飲且談,正值那微風夾著花香樹氣陣陣吹來。龍珍傍偎白萍,並肩款坐。看著眼前的芳園暮色,守著身旁的如意郎君。直覺著不僅白萍已歸她自己獨有,就是這良辰美景也仿佛隻為她一人而設。心中的得意簡直無可言說。忽然用右臂向白萍微靠道:“喂,哥……老師。”說著又含羞笑道:“我今天暫且不叫你老師,行麼?”白萍怔著神兒點點頭。龍珍把他手裏的空杯接過來低笑道:“哥哥,你別笑話我。我覺著這會兒像喝醉酒似的昏悠悠地舒服。”白萍道:“怎的?你走累了?”龍珍搖頭道:“不,你這……咳!今天我才懂得什麼是幸福。這樣的日子,不過上一年半載,死了也是齜牙的鬼。”白萍聽了,看著她說話。龍珍又道:“哥哥,你這會兒心裏覺著怎樣?”白萍笑了笑。

龍珍見他頭上的一細綹頭發,被搖得離了原位,落在額前,便用手指輕輕挑了上去。白萍正待向她說話,忽聽得背後有人別著氣哼了一聲,接著便似有東西倒在地上。緊跟著有女人的聲音,很驚惶地喊了一聲呀,又一個男人叫道:“怎的了?”白萍急忙回頭看時,隻看身後十餘步處有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倒在土地上叢草花旁邊。旁邊一個西裝少年,正跪到地下要扶她坐起。又一個穿湖色長袍的女郎,彎著腰低頭愕視。白萍也忙趕去看,隻一低頭,便也呀了出來。方要伸手上前,這時那少年叫道:“暈了麼?”白萍忽地略一躊躇,看了那西裝少年一眼又霍地跳回去,倉促中摸出了一塊錢,拋在杯裏,拉了龍珍向園外就走。

正是:月來雲不破,業障重重。絲斷藕能連,餘懷渺渺。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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