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媽是十裏八鄉出名的潑婦。
但在我心裏,她曾經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鄰居指著爸爸的鼻子罵“吃軟飯的小白臉”時,她拎起洗衣服的棒槌就衝了出去。
我在學校被大孩子欺負,她直接堵在對方家門口,嚇得那家大人連連道歉。
我曾經覺得世界上在沒有比媽媽更愛我的人了。
直到那天,我爸說要去城裏打工,便再沒有回來。
村裏人都說,我爸是跟城裏女人跑了。
我媽也這麼覺得,從此家裏再提不了“進城”這個詞。
十歲那年,村長勸她把我送到鎮上去上小學,
我媽提著掃帚就把他趕了出去。
“上什麼學,是讓她學她那個死鬼爹,野出去再也不回來嗎?”
村長走後,我隻是好奇地翻了一頁村長送過來的課本,就被我媽抽了個半死。
“我就知道,你跟你爸一樣,都是野的,就想跑出去把我自己留在這!”
我哭著求她,向她保證我不會跑的,她卻什麼都不聽。
用棍子打斷我的雙腿,把我關進了豬圈。
“我看你還怎麼跑,我告訴你,你一輩子都別想甩掉我!”
可她似乎忘了,餓急了的豬什麼都吃。
我蜷縮在豬圈的角落,看著一頭頭肥頭大耳的豬朝我撲上來。
直到我發現自己飄了起來,離開了自己的身體。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下好了,媽媽,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1
我被丟進豬圈,一頭頭肥豬拱上來,貪婪地舔舐著我身上的血跡。
漸漸的,他們開始不滿足。
開始試著啃噬我的血肉,我尖叫著呼喚媽媽。
可媽媽不理我。
我知道,她是想給我一個教訓,讓我死心塌地的留在這裏,留在這裏陪著她。
豬欄外傳來媽媽剁豬食的聲音,鐵皮桶被剁得咚咚響,每一聲都像砸在我殘存的意識上。
“別嚎了!”
她突然朝豬圈裏吼,手裏的刀重重剁在案板上,
“你再怎麼喊,我也不會放你出去找你那死鬼爹!”
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混著豬圈裏的糞臭味鑽進喉嚨。
那頭最大的肥豬已經拱上來,用牙劃破了我的胳膊,溫熱的血順著皮膚往下淌,引來更多的豬拱著我的身體。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夜裏發燒,媽媽把我裹在她的棉襖裏,整夜坐在炕頭給我擦手心。
那時她的手很暖,棉襖上有皂角的清香。
可現在,她站在離我不過幾步遠的地方,卻像隔著一道永遠跨不過的冰河。
天快黑的時候,爸爸以前的朋友王叔叔來了。
他騎著自行車,在院門口喊媽媽的名字。
媽媽磨磨蹭蹭好半天才開門,故意用身子擋住豬圈的方向:
“你來幹什麼?”
“聽說你不讓孩子上學,”
王叔叔語重心長地勸著媽媽:
“孩子這麼大了,總得讓她去讀書,你不能耽誤她啊!再說老陳也不是故意不回來......”
“閉嘴!”
媽媽突然尖叫起來,抓起院牆上的鋤頭就朝王叔叔揮過去。
“你也想勸她跑是不是?你想讓他們都想丟下我是不是!”
王叔叔嚇得趕緊騎車走了。
媽媽盯著王叔叔的背影看了幾秒,突然瘋了似的衝進屋裏,把我的東西全都丟進豬圈: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他才敢來管我的事!你是不是早就想跟他走,去找你那個死鬼爹!”
村長送來的課本砸在我已經被豬咬傷的地方,疼得我眼前發黑。
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在豬群裏越來越小,血把身下的稻草染成了黑褐色。
這時,一頭最大的黑豬突然撲過來,一口咬住了我身體的要害。
我最後看了一眼媽媽,她正背對著豬圈,嘴裏還在念叨:
“你別想離開我......”
夜色徹底籠罩了小院,豬圈裏的慘叫聲漸漸停了,隻剩下豬啃食的咕嚕聲,和媽媽偶爾傳來的呢喃。
我飄在她身邊,看著她守在豬圈外不肯離開,突然就不疼了。
媽媽,你看,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永遠都不會了。
2
天剛亮透,圈外就傳來媽媽的聲音,已經沒有昨天那樣凶了:
“起來吃飯了。”
可是我已經回應不了她了。
我的屍體還在滲血,把身下的稻草浸成了深褐色。
我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在豬圈門口停了停,大概是沒看見我動彈,又喊了一遍:
“聽見沒?粥快涼了,你愛吃不吃!”
圈裏的豬還在哼哼,有頭小花豬湊到我身邊,鼻子在我血肉模糊的胳膊上蹭了蹭。
“還跟我裝死是吧?”
媽媽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腳步聲變得又重又急,
“我看你是還沒挨夠教訓!以為不說話我就軟心了?你爹跑了,你也想跟他一樣躲著我是吧?”
木柵欄被她晃得吱呀響,我能想象出她皺著眉、攥著拳頭的樣子。
以前我做錯事,她也是這樣,先軟聲軟氣勸,勸不動就忍不住發火。
可這次不一樣,我沒辦法再求饒了。
我已經死了,求饒的聲音媽媽也聽不到了。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自行車鈴鐺聲,跟著是姨媽的大嗓門:
“姐,你在家沒?妞妞吵著要來跟姐姐玩!”
媽媽的動作頓住了。
我聽見她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裏的火氣居然消了大半,甚至還帶了點笑:
“來了來了!妞妞咋這麼早?”
腳步聲往院門口去,接著是表妹清脆的喊聲:
“大姨!我帶了新畫本,想跟姐姐一起畫畫!”
“哎喲,妞妞真乖。”
媽媽的聲音甜得發膩,是我好久沒聽過的溫柔,
“你姐姐......她不聽話,還在賴床呢,咱們先不理她,大姨給你蒸雞蛋吃。”
我飄起來,從柵欄縫裏往外看。
媽媽正牽著表妹的手往屋裏走,表妹穿著粉裙子,手裏攥著畫本,頭頂的羊角辮晃來晃去。媽媽還特意蹲下來,幫表妹理了理歪掉的蝴蝶結,指尖輕輕碰了碰表妹的臉蛋:
“妞妞又長漂亮了。”
表妹仰著頭笑:
“大姨,姐姐啥時候起來呀?我還想讓她看我畫的小兔子呢。”
“讓她睡去!”
不一會兒,媽媽端著一碗雞蛋羹出來了,熱氣騰騰的,撒了點蔥花。
她小心地吹涼了,遞到表妹嘴邊:
“來,姨給你蒸的雞蛋羹,軟和,你嘗嘗。”
表妹咬了一口,笑著說好吃,媽媽的眼睛都亮了,又舀了一勺喂過去,嘴裏還念叨:
“好吃就多吃點,你姐姐那丫頭挑食,給她做她也不吃,哪有妞妞乖。”
我飄在她們身邊,看著媽媽一勺一勺喂表妹吃雞蛋羹,看著媽媽臉上的笑。
我想起以前,我生病時她也給我蒸過雞蛋羹,也是這樣小心地吹涼,也是這樣笑著看我吃。
可現在,她把那些溫柔都給了表妹,隻因為表妹不會想跑,也不會讓她想起爸爸。
我突然好疼啊,可我不知道是哪在疼。
我不是已經死了嗎?死了的小孩也會疼嗎?
圈裏的豬突然哼了一聲,媽媽下意識地往豬圈這邊看了一眼,眼神裏的溫柔瞬間沒了,隻剩下冷意。
她故意提高了聲音,對表妹說:
“妞妞,等會兒姨帶你去村口買新頭繩,紅的綠的都有,咱們買兩條,一條你戴,一條姨給你留著。你姐姐不聽話,就讓她看著。”
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的。
可她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跑,我隻是想上學。
我想以後掙很多錢,讓媽媽過上更好的生活。
表妹吃完雞蛋羹,拉著媽媽的手去買頭繩。
媽媽笑著答應,轉身往院門口走,路過豬圈時,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隻是牽著表妹的手,一步步走遠了。
陽光落在她們身上,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緊緊靠在一起。
我湊過去,低頭聞了聞那個裝著雞蛋羹的剩碗。
真香啊,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
3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終於回來了。
表妹手裏攥著兩條新頭繩,紅的像熟透的櫻桃,綠的像剛抽芽的柳葉,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後麵。
媽媽走在旁邊,臉上還帶著笑意,隻是她笑著笑著,突然就看到了豬圈,她臉上的笑容驀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的低沉。
就在這時,姨媽跟著走了進來,她臉上帶著急切,
“姐,我跟你說了,教育孩子不能這麼教育,你快把笙笙放出來!”
媽媽的臉瞬間白了幾分,聲音也弱了:
“她總想跟她那個爸一樣往外跑,我就是讓她在裏頭反省反省......”
“反省也不能往豬圈裏關啊。”
姨媽上前一步,輕輕拉住媽媽的手。
“姐,我知道你心裏苦,老陳這兩年沒消息,你怕孩子也走,我都懂。可孩子是無辜的,她才十歲,哪能整天關在豬圈裏?”
媽媽別過臉,眼眶有點紅,卻還是嘴硬:
“我不關著她,她要是跟她爹一樣跑了,我咋辦?”
姨媽還想說什麼,媽媽突然擺了擺手:
“算了,一個兩個都來勸我,我放她出來不就行了?”
到了豬圈門口,她停了好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語氣平和些:
“丫頭,別躲著了,出來吧。之前是媽不對,不跟你計較了。”
沒人回應。
風吹過豬圈的木柵欄,發出“吱呀”的輕響。
媽媽皺了皺眉,又喊了一遍:
“別耍脾氣了,出來吃點東西,我給你留了粥。”
還是沒聲音。
就在這時,一股惡臭飄了過來。
是豬糞的腥氣、稻草的黴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嗆得人喉嚨發緊。
媽媽往後退了一步,捂住鼻子,臉色一下子沉了:
“你為了跟我置氣,把豬圈弄這麼臟?故意的是不是?”
她氣得抬手敲了敲柵欄,聲音又高了些:
“我都給你台階下了,你還不依不饒!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應該心軟!”
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麼,轉身衝進屋裏,把之前藏在抽屜裏的水果糖拿了出來。
那是大伯從國外寄回來的,媽媽說等我過生日的時候就給我吃。
表妹看到了媽媽手裏的糖,眼巴巴地湊了過來,媽媽直接把整個糖罐子都塞給了她:
“都給你!你姐她既然不滾出來吃,留著也是白費!”
表妹接過糖,開心地剝了一顆塞進嘴裏,甜絲絲的氣息飄到我跟前。
我飄在媽媽身邊,看著她氣鼓鼓的側臉,心裏像被鈍刀子割一樣疼。
我想跟她說,我沒故意弄臟豬圈,可我無論我怎麼張嘴,都發不出一點聲音。
眼淚明明都湧到了眼眶,可我摸了摸臉頰,卻什麼都沒有。
我早就沒有身體了,連哭都成了奢望。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不輕不重,卻讓媽媽瞬間頓住。
她剛要開口問,院門就被輕輕推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褲腿上沾著些塵土,頭發也有些亂。
竟然是爸爸!
他手裏提著個舊帆布包,一進門就四處看,聲音帶著點沙啞:
“秀蘭,我回來了,笙笙呢?”
4
媽媽聽見那聲音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猛地轉過身,看著門口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爸爸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急切地在院子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媽媽身上,又問了一遍:
“秀蘭,笙笙呢?我在路上想了一路,她是不是又長個子了?”
見媽媽久久沒有回話,爸爸跟著解釋了一句:
“秀蘭,我不是把你們扔下不管了,我去年在工地摔了腿,這才剛好點......”
媽媽這才像是回過神,慌忙抬手抹了把臉,聲音發顫,卻還強撐著扯出個笑:
“沒......沒在哪,這丫頭跟我鬧脾氣呢,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她說著,眼神不自覺地往豬圈方向瞟了一眼,又飛快地移開,像是怕被爸爸看出什麼。
“鬧脾氣?”
爸爸皺了皺眉,放下心來似的笑了笑。
“這孩子,還是這麼倔。行了,我回來了,你別跟她置氣,我去找找。”
他說著就邁開步子,先往屋裏走。
堂屋、臥室、廚房,每個角落都仔細看了一遍,連床底下、櫃子後麵都沒放過,嘴裏還不停喊著:
“笙笙?爸爸回來了,快出來,爸爸給你帶了城裏的糖。”
可屋裏空蕩蕩的,隻有他的聲音在來回回蕩,沒有半點我的回應。
爸爸從屋裏出來,眉頭皺得更緊了:
“屋裏沒有啊,她是不是躲院子裏了?”
媽媽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手心全是汗,卻還是硬著頭皮說:
“可能......可能躲柴房了?她以前鬧脾氣就愛往那兒鑽。”
爸爸又趕緊去了柴房,柴房裏堆滿了柴火,他一根根挪開,灰塵揚得滿臉都是,卻還是沒找到我。
他又去了院角的小菜園,甚至連雞窩都扒拉了兩下,可到處都空蕩蕩的。
太陽漸漸升高,院子裏的影子越來越短,爸爸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臉色也慢慢變了。
他走到媽媽麵前,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
“秀蘭,笙笙到底在哪兒?這院子都找遍了,沒看見她啊。”
媽媽的腿開始發軟,她靠在門框上,眼神躲閃著,嘴裏還在念叨:
“不可能啊......她能去哪兒呢?是不是......是不是跑出去了?”
“跑出去?”
爸爸的聲音提高了些,
“她一個十歲的孩子,能跑哪兒去?再說她又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孩子,她從來不會亂跑!”
他說著,目光突然掃過豬圈,那眼神像是被什麼東西勾住了,一點點定在上麵。
媽媽心裏咯噔一下,連忙上前一步,擋住爸爸的視線,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別去那兒,那丫頭......那丫頭就藏在豬圈裏跟我賭氣呢,故意不理我,我早上叫她她還不出來......”
可爸爸沒聽她的話,一把推開她,大步朝著豬圈走去。
木柵欄“吱呀”一聲被他拉開,一股混雜著豬糞、黴味和血腥味的氣息撲麵而來。
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爸爸的身體猛地一震,大步衝了進去。
緊接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從爸爸喉嚨裏爆發出來。
他猛地轉過身,眼睛通紅,死死盯著媽媽,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李秀蘭!你都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