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二十日是小山田六郎的忌日,靜子拜完佛後,傍晚時分招呼親戚以及與亡人關係密切之人過來供奉神佛,我也在列。那天晚上新發現的兩件事(之後我會進行說明,雖然是兩件性質完全不同的事,但不可思議的是它們又有著命中注定般的聯係),給了我恐怕一生都難忘的震撼。
當時我和靜子並肩走在陰暗的走廊上,客人全都回去後,我還和靜子聊了會兒我們之間的話題(搜索春泥一事)。聊完已經十一點左右了,仆人們都在場,我也不好久留,於是就告別了靜子,坐上她從旅館前台幫我叫的車回了家。靜子要送我出玄關,所以和我一起穿過了走廊。走廊旁邊是庭院,有幾扇玻璃窗開著。在經過其中一扇窗前的時候,靜子突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抱住了我。
“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我嚇了一跳。靜子用一條胳膊緊緊地摟住我,伸出另一隻手指向了玻璃窗外。我一下子想到了春泥,心下一驚,但很快就明白過來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向窗外一看,隻見庭院裏的樹叢之間,一隻白色的狗“沙沙”地蹭著樹葉,消失在了暗夜中。
“是一條狗,是狗,不用害怕。”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害怕,拍拍靜子的肩膀,安慰她道。
知道了沒什麼事的靜子仍然單手抱住我的後背,溫熱的觸感傳遍了我的全身。終於,我猛地伸手抱住她,吻住了她柔軟又豐滿的唇瓣。不知道對我來說是幸事還是不幸,她不僅沒有拒絕,摟住我的那隻手的指尖甚至還微微用力。
當天是亡人的忌日,我們的罪惡感格外深重。到我坐上車為止,我們誰都沒有開口,甚至還刻意移開了視線,沒有對視。
直到車子開出去,我的腦海中仍然滿是剛剛分別的靜子。灼熱的嘴唇還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怦怦直跳的胸腔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噴湧而出的喜悅與深深的自責在我心底交織出複雜的紋路。車子行駛在哪裏,路況如何,這些淺表之景完全沒有入我的眼。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這種狀況下,一個小小的物體深深地印入了我的眼底。在搖搖晃晃的車中,我一心想著靜子的事,一動不動地盯著近處,恰巧視線的中央有個不停地上下彈動的物體吸引了我的注意。開始我隻是漫不經心地望著它發呆,慢慢地注意力開始向它轉移。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一直盯著它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終於,我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我腦海中的和視線裏的這兩個完全沒有關係的物品,能如此一致地吻合到一起。
我前麵的司機是個彪形大漢,穿著一件陳舊的藏藍色春季外套,開車的時候弓著腰,目視前方。粗壯的肩膀前方,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打著節拍。他寬大的手上戴著與其身份不太相稱的高級手套,而且還是不合時令的冬款,這就更加吸引了我的目光。尤其是手套上裝飾用的金屬扣……這個時候我終於想到了,我曾經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撿到的圓形金屬製品一定就是手套上的裝飾扣。我和絲崎檢察官也提到過那個金屬物件,但當時我沒有帶過去,畢竟已經明確鎖定了大江春泥就是罪犯。它應該至今還在我冬裝坎肩的口袋裏。我完全沒有想過那會是手套的裝飾扣。現在想想,很有可能是犯人為了不留下指紋戴了手套,卻沒有注意到裝飾扣脫落。
它們不管是形狀還是顏色、大小都過於相似,不僅如此,司機右側手套上的裝飾扣脫落了,隻剩下了裝飾扣的墊圈,這是怎麼回事呢?如果我撿到的金屬物件和這個墊圈完全匹配的話,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那個,你……”我突然朝司機開了口,“你能把手套給我看一下嗎?”
司機似乎被我莫名其妙的問話驚到了,但還是放慢車速,摘下手套遞給了我。我接過來一看,另一隻完好無損的手套上,就連裝飾扣表麵雕刻的“R.K.BROS.CO.”都分毫不差。我越發震驚了,甚至開始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恐懼。
司機把手套遞給我後連頭都沒有回,專心開著車。望著這個肥胖的背影,我的腦中閃現出了某種猜測。
“大江春泥……”
我像是自言自語似的,用司機能聽得到的聲音低聲說道。我凝神盯著駕駛員座椅上方的小鏡子中映出的臉,很顯然,那隻是我的胡亂猜測。鏡中司機的表情紋絲不動,大江春泥也不是會做出這種無聊舉動的男人。車子抵達我的住所時,我將找回的車費又塞回司機手中,問道:“你還記得手套上的扣子是什麼時候掉的嗎?”
“從一開始就沒有。”司機表情微妙,“手套是別人給我的。因為扣子掉了,不想要了,已故的小山田先生就把它給了我。雖然還很新。”
“小山田先生?”我嚇了一大跳,急忙又問道,“是我剛剛出來的那家的先生對吧?”
“嗯,是他。那位先生還活著的時候,一般都是我接送他上下班,他常照顧我的生意。”
“那副手套是什麼時候給你的?”“那時天還很冷,但我想著是高級手套,開車用可惜了,就一直沒舍得用。不過舊的那副破了洞,今天我就第一次戴它開了車。畢竟不戴手套握方向盤會打滑呢。您怎麼會問到這些呢?”
“沒什麼,我就問問。你能把那副手套給我嗎?”
就這樣,我用相當高的價錢買下了那副手套。我把在天花板上撿到的金屬物件取出來一比對,尺寸果然是分毫不差,裝飾扣和墊圈也完全匹配。
這並不是純粹的巧合。大江春泥和小山田六郎戴的手套連裝飾扣都一樣,而且大江春泥丟失的扣子和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裝飾扣墊圈正配套,這說明什麼呢?
之後我還將那副手套帶去了市內一流的銀座泉屋洋貨店進行鑒定,結果發現這副手套的製作工藝在國內並不常見,恐怕是英國製品。國內並沒有這家名叫“R.K.BROS.CO.”的分公司。將這家洋貨店主人的說法與前年九月之前小山田六郎一直待在國外這一事實結合來看,小山田六郎無疑是那副手套的主人。這樣一來,那枚脫落的裝飾扣應該是小山田六郎遺失的。我不認為大江春泥會有一副在國內購買不到,而且還恰巧和小山田六郎同款的手套。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抱頭趴在桌子上,一邊不住地自言自語著“也就是說,也就是說”,一邊焦急地想要集中注意力,找出些合理的解釋。
想了一會兒,我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思路。山之宿町沿隅田川延伸,位於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自然是靠著河的。事實上,我經常透過小山田家洋房的窗戶眺望大河。但不知為何,此時的我就像第一次發現這個事實一樣。它所具備的新的意義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大腦的一片混沌中,出現了一個大大的“U”字。“U”字的左上端是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右上端是小梅町小山田六郎棋友住的地方,“U”字的底部應該正好是吾妻橋。到現在為止,我們一直認為那天晚上小山田六郎從“U”的右上端出發,到了“U”的底部左側,然後在這裏被春泥殺害。但是我們卻忽略了河流的流向。大河從“U”的上端向下方流去,與其說屍體是在吾妻橋附近被扔進河裏的,不如說屍體從上遊漂到了吾妻橋下的汽船碼頭,被河岸阻擋了去路這條思路更合理。
屍體是漂過來的,屍體是漂過來的……那又是從哪裏漂過來的呢?凶殺是在何處發生的呢?就這樣,我一步步地陷入了猜想的泥潭,越陷越深……九
我不停地思考這件事,思考了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連靜子的魅力都抵不上這些奇奇怪怪的猜疑了,我竟然如同忘記了靜子一般,一頭紮進了這奇妙的猜想之中。這期間,我為了確認一件事曾拜訪過靜子兩次,但也僅僅是拜訪,事情結束後就簡單地說聲再見,急匆匆地趕回家了。她一定很疑惑。送我到玄關時,我甚至還看到她的臉上浮現出了落寞與哀傷的神情。
這五日內,我在構建一個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猜想。在此敘述這個猜想太過麻煩,當時要寄給絲崎檢察官的意見書還留在我這裏,就暫且修改一下,謄抄在這裏。如果沒有我們這些偵探小說家的想象力,恐怕是做不出這樣的推理來的。我之後才明白,這推理中還存在著更深層的意義。
(前略)在我知道從靜子臥室的天花板上撿到的金屬物隻可能是從小山田六郎手套上脫落下來的裝飾扣之後,一直盤踞在我內心角落的各種細節像是要佐證我的猜想一樣,陸續浮上了心頭:小山田六郎的屍體上戴著假發;那頂假發是小山田六郎自己訂做的(關於屍體全身赤裸的理由我之後也會解釋);小山田六郎橫死的同時,平田的恐嚇信就像約定好了一樣,自此終止了;小山田六郎不可貌相,是個變態的性虐待狂(這個大多從外表上看不出來)……雖然這一切看上去像是各種偶然情況組合在一起,但仔細一想,所有這些都指向了同一件事。意識到這一點後,為了進一步確認自己的推理,我開始著手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資料。我先是拜訪了小山田家,在征得夫人許可後檢查了一遍已故小山田六郎的書房。畢竟沒有什麼地方能像書房那樣,如實地展現主人的性格和秘密了。我不顧夫人會不會懷疑,用了將近半天時間,把所有的書架和抽屜都檢查了一遍。很快我就發現,在為數不多的書架裏,隻有一個地方被鄭重其事地上了鎖。鑰匙就掛在小山田六郎生前用的懷表的鏈子上,小山田六郎外出的時候一直都帶著它,橫死那天也將它纏到腰帶上帶了出去。實在沒辦法,我隻得說服夫人,讓她同意砸壞了書架的鎖。
打開上了鎖的書架一看,裏邊擺滿了物品,我仔仔細細地翻看了這些物品——小山田六郎數年間的日記本,還有幾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裝滿了文件、書信和書籍等。其中有三本書冊與最近發生的這一事件有關,第一本是小山田六郎與靜子結婚那年的日記,在婚禮前三天的那篇日記旁,用紅筆寫了下邊一段話:“(前略)我知曉了一位名為平田一郎的青年與靜子有過親密關係。不過靜子後來便厭惡了那個青年,無論他采取怎樣的手段,靜子都未順從於他。最終,父親的破產成了靜子自他麵前脫身的良機。這樣便很好,我無意追究。”也就是說,小山田六郎因為某些原因在結婚當時就已經知道了夫人的秘密,卻隻字未對夫人提起。
第二本是大江春泥所著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在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書房裏發現這樣一本書,實在令人驚訝。在聽到靜子夫人說小山田六郎生前是個小說迷之前,我甚至都懷疑自己看錯了。應該注意的是,這部短篇集的封麵印有珂羅版①的春泥肖像,底頁印刷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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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珂羅版:印刷上用的一種照相版,把要複製的字、畫的底片,曬製在塗過感光膠層的玻璃片上做成。
者平田一郎”字樣,用的是他的本名。
第三本是博文館發行的雜誌《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號。這本雜誌上並沒有登載春泥的作品,但是在封麵上出現了與他原始手稿同等尺寸的手稿照片,占了有半個版麵那麼大的地方,空白處附著“大江春泥手稿”的字樣。奇怪的是,把那張封麵照片放在光線下仔細一看,厚厚的紙上竟然橫豎都有指甲印一樣的痕跡。我隻能想到是有人在照片上鋪了一層薄紙,用鉛筆臨摹了很多遍春泥的字跡。我的猜想接連被證實,真是有些可怕了。
當天,我還拜托夫人翻找一下小山田六郎從國外帶回來的手套。夫人找它費了很大功夫,最終找出了一副和我從司機那裏買來的一模一樣的手套。
“明明還有一副啊……”夫人在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疑惑。
如果您需要,我隨時可以提供日記本、短篇集、雜誌、手套、從天花板上撿到的金屬物這些證物。除了這些,我調查出來的事實還有很多,但僅憑上述幾點考慮,也能清楚地知道小山田六郎天性可怕,在溫文爾雅的麵具下隱藏著邪惡的陰謀詭計。
我們過於糾結大江春泥這個名字了,不是嗎?他那血腥的作品風格和奇奇怪怪的生活方式,讓我們從一開始就認定隻有春泥能犯下這樣的罪行。這樣有些武斷了,不是嗎?正因為他是無辜的,他天性厭惡人際交往(越是出名,他對人際交往的厭惡就越嚴重),不在世人麵前露麵,尋找他才這麼難,不是嗎?也許如您所說,他已經出逃海外。比如,正躲在上海的街道角落,偽裝成中國人吸著煙。假如春泥是凶手,又該如何解釋他耗費了這麼長的時日,周密、固執地製訂了複仇計劃,卻僅僅殺掉了一個對他來說可有可無的小山田六郎,就忘了最要緊的目的似的將它擱置了呢?對於讀過他的小說、清楚他習慣的人來說,這樣的情況極為反常,不可能會發生。
比起這些主觀臆斷,還有更為清晰的事實。春泥是如何做到將屬於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的裝飾扣掉到天花板上的呢?那副手套是國內買不到的外國製品,而小山田六郎又恰好送給了司機一副掉了裝飾扣的手套,這樣看來,說潛伏在天花板上的不是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不是太不合理了嗎?(那麼,假如是小山田六郎,也許您會反問,他怎麼會將如此重要的證物隨手就送給了司機呢?正如之後將會解釋的那樣,這是因為他的行為並不違法,這不過是一種變態的遊戲方式。所以,即使手套上的扣子脫落了,即使扣子掉在了天花板上,對他來說也不成問題。他絲毫不需要像罪犯一樣,擔心那枚他漫步在天花板上時脫落的扣子是否會成為證據。)否定春泥是凶手的證據遠不止這些。剛剛提到過日記本、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等證物被放在了小山田六郎書房中上了鎖的書架裏,能打開那把鎖的鑰匙隻有一把,小山田六郎時時刻刻都帶著它。這些證據不僅證明了這一切都是小山田六郎低劣的遊戲,退一步說,這也證明了春泥為了嫁禍給小山田六郎,特意偽造了這些物品並將它們放進小山田六郎的書架裏這個思路是完全行不通的。日記本不可能是偽造的,而且那個書架除了小山田六郎誰也打不開。
調查到這裏,雖然很意外,但我們先前確信無疑的凶手大江春泥,也就是平田一郎,從一開始就從未參與到整個事件中來。把我們引向這個結論的是小山田六郎令人驚歎的欺瞞手段。多金的小山田六郎如此縝密陰險而又為所欲為,他表麵裝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到了臥室裏卻變身為令人膽戰的惡魔,揮著外國製的皮鞭抽打可憐的靜子夫人。這些確實讓我們意外,但這種謙謙君子與狡詐惡魔共存於一身的例子在這世上也並不少見。越是溫厚謙和、為人良善的人,反而越容易淪為惡魔,不是嗎?
我是這樣想的。小山田六郎在大約四五年前去歐洲出差,主要是去了倫敦,也去了其他兩三個城市,一共待了差不多兩年時間。他邪惡的怪癖恐怕就是在那時滋生,從而一發不可收的吧。(我從碌碌商會的職員那裏聽到過一些他在倫敦時的風流事。)前年九月回國以後,他那難以糾正的惡習開始在他深愛的靜子夫人身上施展。因為我去年十月第一次見到靜子夫人的時候,就看到她的脖頸上已經有了那條駭人的傷痕。
這種怪癖就像毒癮一樣,一旦染上,一生都難以戒掉。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狀況會逐漸惡化,會讓人去追求更加強烈、更加新鮮的刺激。今天不滿足於昨天的做法,明天又會覺得今天的花樣缺點兒什麼。不難想象,小山田六郎也是如此,不再滿足於僅僅是鞭打靜子夫人,所以他不得不瘋狂地尋求新的刺激吧。
恰巧這時他偶然間所說了大江春泥所著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或許在聽聞其中怪誕的內容後,他產生了讀讀看的想法。就這樣,他意外地在書中發現了知己——同樣不正常的誌同道合者。通過那本書上翻折的痕跡,就能想象到他有多麼愛讀春泥的小說。春泥在那部短篇集中反複強調在絲毫不被察覺的情況下偷窺獨居者(尤其是女性)是多麼有趣,不難想象,小山田六郎對這個他從未想到過的思路產生了興趣。於是,他開始模仿春泥小說裏的主人公,藏在自家天花板上偷窺靜子夫人獨處的情形,成了天花板上的遊戲者。
小山田家的門與玄關之間有一段相當長的距離,因而小山田六郎外出歸來後,趁用人們不注意溜進玄關一側的庫房,從那裏鑽進天花板,再爬到靜子臥室上方的確不是難事。我甚至懷疑小山田六郎經常在傍晚去住在小梅町的朋友家下棋,這會不會隻是他隱瞞這個偷窺遊戲的手段。
愛讀《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小山田六郎發現了底頁上的作者真名,他開始懷疑此人就是曾被靜子拋棄的戀人,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人,那麼他很有可能會對靜子恨之入骨,不是嗎?於是,小山田六郎開始搜集與大江春泥相關的所有報道及坊間傳聞,大概沒過多久,他就知道了大江春泥與靜子曾經的戀人確實是同一個人,而且還在日常生活中極度討厭與人交往。就連當時春泥已經封筆,甚至還隱匿了行蹤一事,小山田六郎都一清二楚。小山田六郎通過一本《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找到了一個與他有著相同怪癖的知己,與此同時,也發現了一個對他來說理應仇視的昔日情敵。而後基於這些,他想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惡作劇。
偷窺靜子獨處的確大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但對於他這樣一個施虐色情狂來說,這種不夠刺激的窺視是無法滿足他的。他充分發揮變態者異常豐富的想象力,想要尋找能夠代替鞭打的更為新穎、更為殘忍的尋樂方式。最終,他想出了冒充平田一郎寫恐嚇信這個當真是前所未有的把戲。而且,這個時候他已經拿到了《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號,有了封麵的手稿照片做範本。為了讓這出戲更加精彩、更加天衣無縫,他開始用心地臨摹春泥的筆跡。那張照片上留下的劃痕印證了這一點。
在製作出冒充平田一郎的恐嚇信之後,小山田六郎隔幾天就會從不同的郵局將封好的信寄出。開車談生意的途中,去附近的郵筒那裏送出信件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至於恐嚇信的內容,他已經通過報紙雜誌上的報道大致掌握了春泥的經曆,靜子獨處時的一舉一動他都在天花板上窺視到了,再加上他是靜子的丈夫,補足細節對他來說是不成問題的。也就是說,他一邊和靜子說著甜言蜜語,一邊暗記著靜子的言行,然後偽裝成春泥偷窺的樣子寫進信裏。
這是怎樣一個惡魔啊!他就像這樣冒充他人寫下恐嚇信,又將信送到自己妻子手中,再躲在天花板上激動地偷窺妻子讀信時顫抖的樣子,這讓他得到一種充滿犯罪氣息的刺激和快樂。並且,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這期間仍然繼續著鞭打,因為靜子頸後的傷痕在小山田六郎死後才徹底消失了。很顯然,他雖然這樣虐待自己的妻子,卻並非是因為恨她,反而正是因為深愛著她,才對她施暴。相信您也能夠理解這是變態色情狂的心理吧?
以上是我關於恐嚇信的製造者是小山田六郎的全部推理。那麼,這不過隻是變態色情狂的惡作劇而已,又怎麼會演變成了殺人事件呢?而且小山田六郎不僅被殺害了,還戴著那頂怪異的假發,赤身裸體地漂在吾妻橋下,這又是為什麼呢?他背上的刺傷是誰幹的?如果在這起事件中大江春泥並不存在,那犯罪者另有其人嗎?這些疑問您會不斷地提出吧?關於這些,我必須進一步陳述我的觀察和推理。
簡單來說,小山田六郎因為他惡魔般的行為觸怒了神靈,遭到了天譴。這裏麵不存在任何犯罪,也沒有凶手,小山田六郎的死隻是因為他自己不小心。您應該會問背上的刀傷是怎麼回事吧?這件事要放到後麵解釋,按照順序,我必須要先講一下自己是如何推理到那一步的。
我推理的出發點不是別的,就是他的假發。您應該還記得,在我於三月十七日進行天花板檢查後的第二天,靜子為了避開偷窺,將臥室挪到了洋房的二樓。雖然我並不清楚靜子是怎麼說服她丈夫的,小山田六郎又為什麼聽從了她的意見,但總而言之,從那天開始,小山田六郎就沒有辦法再進行偷窺了。不過大膽設想一下,說不定小山田六郎那個時候已經有些膩煩了從天花板上偷窺,又想出了其他的惡作劇,於是欣然同意將臥室挪去了洋房。要說為什麼這麼推測,原因在於假發,他自己訂做的蓬鬆濃密的假發。他是在去年年末下的訂單,所以他並非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假發大概是別有用途,但卻出乎意料地在惡作劇中派上了用場。
他已經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封麵上看過春泥的照片了。據說那是春泥年輕時的照片,不用說,自然不會像小山田六郎一樣是個禿頭,而是有著滿頭黑發。所以,如果他謀劃著在寄信、躲在天花板上方暗處恐嚇靜子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打算自己喬裝成大江春泥,看準靜子的位置後,從洋房窗外一閃而過,讓靜子看到他的臉,然後感受某種異樣的快感的話,他首先必須要做的,一定是掩蓋他最顯眼的特征——禿頭。恰巧這個時候他手裏有再合適不過的假發。畢竟是在漆黑的玻璃窗外,隻要戴上假發,一閃而過讓她瞥到自己就可以了(而且,這樣的話效果會更好),長相什麼的不成問題,不用擔心會被嚇得瑟瑟發抖的靜子看穿。
那天晚上(三月十九日),六郎氏從住在小梅町的棋友們那裏回來,門還開著,他就避開用人們偷偷地穿過庭院,進入了位於洋房中樓梯下方的書房裏(聽靜子說,他將書房的鑰匙和書架的鑰匙一起掛到鏈子上,隨身攜帶)。為了不被當時已經進入樓上臥室的靜子發現,他小心謹慎地在黑暗中戴上假發走出門,順著樹爬到洋房的飛簷上,繞到臥室窗外,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悄悄地窺視屋內。之後靜子說看到窗戶外有人,指的就是這個。
如果是這樣的話,小山田六郎為什麼會死了呢?在說這個之前,我必須先大概講一下在開始懷疑小山田六郎後,我兩次訪問小山田家,透過洋房的那扇窗戶向外觀察到的情形。這個您自己去看一下就能明白,我就不贅述了。那扇窗戶朝向隅田川,外麵幾乎沒有空地,有一堵院牆,牆下是有些高度的石崖。為了節約土地,院牆就立在石崖邊緣。從河麵到院牆頂部大約有四米,從院牆頂部到二樓窗戶大約有兩米。如果小山田六郎從房簷上失足掉了下來,運氣夠好的話,掉進院牆內(是一塊勉強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空地)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如果運氣不好,則一定是摔到院牆上後墜進牆外的大河裏。小山田六郎無疑是後者。
從一想到隅田川的流向這個問題開始,我就意識到了,比起拋屍到碼頭之後屍體一直漂浮在原處這一推斷,屍體是從上遊漂下來的這個解釋更加合理。而且小山田家的洋房緊鄰隅田川,那裏是吾妻橋的上遊。所以我考慮過會不會是小山田六郎失足從窗戶上摔了下來。但他的死因卻並非溺水,而是背部的刺傷,我因此困惑了很久。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曾經讀過南波奎三郎①寫的一本叫《新犯罪搜查法》的書,裏麵有一個案例與這次的事件很相似。我在構思偵探小說時經常參考這本書,所以記得裏麵的案例。案例內容如下:“大正②六年五月中旬,於滋賀縣大津市太湖汽船公司防波堤附近發現一具男性浮屍。死者頭部有疑似銳器導致的傷口。法醫斷定右側傷口構成其死因,此外,屍體腹部有少量積水,證明死者是在受傷後被丟棄至水中。此案被認定為重大案件,警方展開行動,用盡所有手段調查死者身份,終於找到了線索。京都市上京區淨福寺的一位金箔商人齊藤先生向警方提出了尋找其用人小林茂三(二十三歲)的申請。幾天後,受理了申請的大津警察署偶然間發現,小林茂三的著裝與本案受害者相符,後立即通知齊藤先生前來辨認死者。經辨認,死者正是齊藤家用人小林茂三。同時,也確認了死者並非他殺,而是自殺。死者因私自花費了主人家大量錢財,留下遺書出走。頭部的傷口則是他從航行中的汽船船尾跳入湖中時,撞上了旋轉的汽船螺旋槳,造成了劃傷狀的傷口。”
如果不是想起了這個案例,我也許不會產生如此離奇的想法。然而在很多情況下,事實會超出小說家的想象。讓人難以置信的離奇事件實際上正在不斷上演。話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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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波奎三郎:生卒年不詳。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講師、法學博士,著有多部刑偵類著作。
②大正:日本年號之一,1912年為大正元年。
如此,但我並不認為小山田六郎是被螺旋槳所傷。這次的情況與剛才提到的案例略有不同,小山田六郎完全沒有吞進河水,而且幾乎沒有汽船會在夜裏一點鐘左右經過隅田川。
那麼,小山田六郎背上那個深至肺部的傷口是如何形成的,究竟是何物能造成如此像刀傷的傷口呢?不是別的,正是固定在小山田家院牆頂部的玻璃碎片。正門那邊的院牆也做了同樣的處理,想必您應該已經看到了吧?到處都是防賊用的大塊玻璃碎片,某些情況下可以造成深及肺部的傷口。小山田六郎從房簷上掉下來,撞到了上麵導致受重傷而喪命,這並非不可能。而且,根據這個推斷,屍體上那處致命傷周圍為何還有多處輕微的傷口也能解釋得通了。
就這樣,小山田六郎自作自受,因他那邪惡的怪癖失足從房簷上掉下來,撞到牆上造成了致命傷,而後跌落進隅田川裏,順著水流漂到了吾妻橋汽船碼頭的廁所下,最終因為這場意外死亡暴露了醜事。
以上是我對本事件新推測的大致陳述,對於幾個疑問,我還需要進行幾句補充說明。小山田六郎的屍體為什麼會全裸呢?吾妻橋附近是流浪漢、乞討者和有犯罪前科之人的巢窟,溺死者身穿高價服裝(當天晚上小山田六郎身穿大島和服夾衣,外麵套著厚料紡綢短外罩,帶著銀質懷表),若是有莽撞之徒趁著深夜無人的時候將它們扒下來,也就說得通了(此處我的想象會在之後被證實,一個流浪漢被抓住了)。接下來的疑問是,臥室裏的靜子為什麼沒有聽到小山田六郎墜落的響動。這是因為她當時在極度恐懼之下神誌不清,而且洋房的牆壁是混凝土材質的,玻璃窗緊閉,從窗戶到水麵的距離又很遠,且隅田川上經常整夜都有運泥船通過,即使靜子聽到了水聲,說不定也會將它與劃船的聲音聽混了。還請您考慮一下這些因素。此外,應當注意的是,這一事件絲毫不具備犯罪性質,完全沒有超出惡作劇的範疇,可以說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件。如果不是這樣,是無法解釋小山田六郎將證物送給司機、用真名訂製假發,以及將重要的證物放進自家上鎖的書架裏這些低級錯誤的。(後略)以上就是我謄抄的自己長篇大論的意見書,之所以抄在這裏,是因為如果不預先闡明我的推理,那麼之後的內容就會變得極其難懂。我在這份意見書裏說,大江春泥從一開始就與這個案件無關。然而事實究竟是不是這樣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在前麵對他性格詳細的說明,都將變得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