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爾·博頓從書店出來,站在陽光燦爛的街上,環顧四周,沒看到他妻子的蹤影,便走進了雄鷹酒吧。他個子很高,一頭淩亂的金發,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雖然長相一般,但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卻非常大。他是一位很有才氣的作家,總是那麼充滿活力。作品銷量一般,不過評論家對他的評價甚好。
坐在吧台第一張椅子上,他衝地產商多克點點頭,多克曾經是電影演員。卡爾衝酒吧裏其他人也點點頭。他沒笑,甚至要啤酒時也沒對酒吧服務員笑。多克對身邊人說:“瞧瞧博頓,不知道他到底出什麼事了……”
酒吧服務員把啤酒放到卡爾麵前,瞥了他一眼,說:“博頓先生,你還好嗎?”
卡爾說:“謝謝你,我很好……”他端起冰涼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酒吧服務員說:“博頓太太好嗎?”
“很好!”卡爾說,然後又重複道,“很好!”他掏出一張一元的鈔票,放在櫃台上,服務員拿起鈔票,走到收銀機旁。
卡爾雙肘支在櫃台上,臉埋在手,服務員拿零錢回來時,他又馬上坐直身體。他把零錢放進口袋,喝完剩下的啤酒,然後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衝服務員點點頭,走到了街上。
他妻子站在汽車旁,懷裏抱著一大堆購物袋。他說:“你好,安奈特——抱好了!”說著,一溜小跑地過去。
她衝他微微一笑。她身材苗條挺拔,像往常一樣神情淡然。她是三十出頭的金發美女,跟卡爾結婚已經九年了。那些不了解他們的人都認為他們是一對理想伴侶。但是,近來,他們的密友對此表示懷疑。
卡爾打開車門,從安奈特懷中接過購物袋,放在後座。她說:“謝謝你,卡爾。”卡爾坐到駕駛座,安奈特坐在他身邊。她說:“請在比登斯超市停一下,我在那裏有個大袋子。”
他把車開到一個小商店前停下。
他走進超市,女服務員遞給他一個巨大的紙袋,裏麵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他拎起袋子,袋子的底部一下子破了,裏麵的東西滾了一地。
卡爾低聲咒罵,女服務員趕忙過來幫他撿。他把撿起來的東西放在櫃台上,然後彎腰拾起一本厚厚的《玫瑰種植指南》,以及一個寫著“除草劑”的盒子,盒子上有紅色的骷髏標誌。
女服務員撿起其他東西。她一邊道歉,一邊把東西分別放進兩個新的袋子裏。卡爾一隻胳膊夾著一個袋子,走到陽光燦爛的街道上,他看到文格特醫生向自己的汽車走去。卡爾喊道:“你好,湯姆!”醫生轉過頭,卡爾露出微笑,這是那天早晨他第一次露出微笑。
“你好!”文格特說。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得有點花裏胡哨。他轉向汽車,衝安奈特舉起帽子,有點兒過於正式地向她問好。他為卡爾打開車後門,幫他把兩個紙袋放進去。他看看卡爾,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非常專業。他說:“書寫得怎麼樣了?”卡爾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挺好的!當然,寫得比較累,但還比較順利吧。”
“嗯——”文格特說,“別放棄,那本書太棒了。”
卡爾聳聳肩,安奈特不耐煩地說:“我們必須回去了,卡爾!”他鑽進汽車,衝他的朋友揮揮手,開走了。
他穿過小鎮,開上小山坡,駛入一條小路,在五分鐘之內到了家。那是孤零零的一棟灰磚平房,房子後麵是高高的樹林,前麵有片草地,草地當中有個玫瑰花壇。草地旁邊是條石子車道,直通車庫。
他停下車,一條碩大的狗從屋角轉出來,向他們跑來。安奈特先下車,她看著大狗,說:“你好!”伸出手,好像要撫摸它。
狗向後退,揚起頭盯著她。這條大狗,卡爾覺得它滿臉的胡子和狐疑的眼睛很像蕭伯納,所以稱它為蕭伯納。
安奈特盯著它,然後她的頭猛地向她丈夫那麵一擺,厲聲說道:“這條狗為什麼那樣盯著我?”
卡爾正從汽車裏出來。“哪樣?”他說,這時,那條狗已經親熱地撲到他身上,像微笑似的咧開嘴。
“嘿,蕭伯納!”卡爾說,大狗後腿直立,前爪放在他肩膀上,試圖舐他的臉。它的腦袋幾乎和卡爾一樣高。
安奈特說:“它很古怪。它最近不喜歡我。”她皺起眉頭。
卡爾說:“啊,那隻是你的想象。”狗已經四腳著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從車中拿出購物袋。
他們站在廚房,安奈特把她購買的東西放起來。卡爾站在一邊,看著她。他的藍眼睛充滿煩惱,就像一個小男孩,發現自己陷入困境,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安奈特要到冰箱拿東西,他擋著路。她推開他,厲聲說:“讓開!你站在這裏礙手礙腳的!”
他伸手摟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他說:“安奈特!怎麼啦,親愛的,我做錯什麼了?”
她要掙脫他的摟抱,但他卻抱得更緊了,他把臉埋在她的喉嚨上。
“卡爾!”她叫道,聽上去很驚訝。
他繼續對著她的脖子說話,他好像快哭了。他說:“別跟我說沒事!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說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個星期了——也許已經好幾個月了。從那次旅行回來,你就一直這樣。你變了……”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緩緩地說:“但是,卡爾,這正是我對你的感覺。”
他抬起頭,看著她。他說:“你好像在懷疑我。我不知道你在懷疑什麼!”
她皺起眉頭。“我——”她說,“我——”然後她沉默了很久。
她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認為我們是兩個傻瓜。”她的臉舒展了,恢複了血色。
“兩個傻瓜!”她重複道,“我們已經不年輕了。我們與世隔絕,開始胡思亂想……”
她沒有說完,因為窗外傳來汽車上山的聲音。她說:“啊!”她雙手摟著卡爾肩膀,吻吻他的嘴角。她說:“郵件車來了,我去拿信。”然後迅速從側門跑了出去。
他沒跟在她後麵,也沒說要替她去拿郵件。安奈特一向很注重她的信件,最近似乎更是如此。
他站在原地,兩肩低垂,臉上的微笑逐漸消失,搖搖頭,深吸一口氣,搖搖擺擺穿過客廳,走進他的書房,坐在打字機前,久久凝視著它。
他開始工作,起初很慢,但是越來越投入……
天黑了,他打開了台燈,這時,身後傳來輕微的響聲。他把自己從虛幻的世界中拉回來,轉過臉,看見他妻子站在門內。她穿著種花的工作服,像孩子一樣苗條。她說:“我不想打擾你,卡爾,隻是想知道你什麼時候吃晚飯。”她的臉埋在陰影中,好像在微笑。他站起身,大大地伸了個懶腰。“什麼時候都行,隨你的便。”他說。她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他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低頭凝視著她。有那麼一瞬間,她全身僵硬,然後她突然雙臂抱住他的脖子,柔軟的身體緊緊貼著他,臉湊向他的臉。
一個深情悠長的吻。
突然,窗外落地窗上傳來撞擊聲。
安奈特猛地擺脫丈夫的擁抱,輕聲罵了句,然後迅速離開書房。
隻有桌上的台燈亮著,書房裏非常暗,過了一會兒,卡爾伸手擰亮頂燈的開關,慢慢走到窗戶邊,打開落地窗,放那條大狗進來。
它緊挨著他站著,頭高過他的腰,他輕輕撫摸它的耳朵。關上窗戶,他走出書房,上樓到自己的房間,那條大狗緊隨其後。他衝了個澡,換了衣服,做完這一切之後,他聽到他妻子仍然在她的房間。他說:“來吧,蕭伯納。”他走下樓梯,來到屋外,把汽車停到車庫裏,關好車庫的門,這時,安奈特招呼他吃晚飯。
晚飯像安奈特平常做的一樣,非常精美可口,讓人高興的是,吃飯時,她似乎又像過去一樣了,興致盎然,談笑風生,雖然那條大狗躺在廚房道上,不肯給她讓路,她也沒有抱怨。
像往常一樣,飯後,他們在客廳喝咖啡。喝完第二杯後,卡爾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他衝蕭伯納打了個響指,它高興得跳起來,跑到門邊等候。卡爾站在妻子身邊,低頭衝她微笑。他正要說話,她卻突然關切地仰頭盯著他。
她說:“卡爾,你臉色不太好!……我想,你工作太累了!……也許你不該出去。”
卡爾安慰她:“沒事,我覺得很好!”他彎下腰,吻了吻她的前額,然後走出房間。他邊走邊吹口哨,蕭伯納跑在他前麵,他從他們家的斜坡路走下去,向巴索街走去。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英裏時,他的腳步突然踉蹌起來。他跌跌撞撞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他的身體前後搖擺,用手一摸額頭,發現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汗珠。他掙紮著來到路邊,坐在草地上,雙手捂著臉。他感覺一個黑乎乎的大塊頭跑過來,濕漉漉的鼻子對著他。他喃喃低語,雙手從臉上挪開,緊緊捂著他的肚子,頭彎到兩膝之間,開始嘔吐……
老巴利正坐在他的客廳裏,腿上放著一本書,身邊桌子上放著一副眼鏡。他聽到走廊門有響動,然後是低沉的吠叫聲。他搖搖擺擺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他低下頭說:“我很榮幸,蕭伯納先生!”他“咯咯”地笑起來,但他的笑聲很快便被打斷了,那條大狗咬住他上衣邊緣,使勁拉扯。
“出什麼事了?”巴利說,他隨著狗拉的方向走,片刻之後,他發現了路邊的病人。
卡爾已經停止嘔吐,坐直了些,但他全身發抖,非常虛弱。在回答巴利問話時,他斷斷續續地說:“……現在沒事兒了……對不起……我隻是胃不舒服……有點兒惡心……”他試圖笑一笑,但卻沒有笑出聲。“……我沒有醉,”他說,“一會兒就好了……別擔心……”
但是巴利很擔心,他看到卡爾的臉縮成一團,有種奇怪的蒼白。他站起身,把他扶進自己屋裏,半躺半坐在沙發上。
“謝謝,”卡爾低聲說,“謝謝,……這很舒服……”他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雙眼。
“稍等一下。”巴利說,他走到過道的電話旁,打了個電話,十五分鐘後,一輛汽車來到門外,托馬斯·文格特拎著包走進屋。
卡爾說他沒事。他已經好多了,他的臉雖然很蒼白,但已經顯得比較正常了。他感到很尷尬。他非常感謝巴利的關心,可是顯然很不高興他這麼大驚小怪。他坐直身體,堅決地說:“瞧,我現在已經很好了!隻是可能吃了什麼不潔的東西。”他看看巴利,又看看醫生。“巴利,你這麼關心我,我很感謝。湯姆,你能來,我非常感謝。可是——”
“別可是了!”文格特說,坐在他身邊,拉過他的手腕,摸他的脈。“你吃什麼了?”卡爾努力咧嘴一笑。“非常可口的一頓晚餐,”他說,接著又說,“啊——我在外麵吃的飯,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安奈特和我去希克飯店吃的飯,我吃了燒蝦,雙份燒蝦!湯姆,我打賭一定是燒蝦有問題!”
文格特放開他的手腕。“也許是吧。”他說。他又看看卡爾的臉,站起身,“那是你的肚子有問題。”他轉向巴利,“我開車送他回家。”他說。
卡爾也站起來。他再次感謝巴利的幫助,然後跟著文格特走向他的汽車。他們把大狗放進後座,它蹲在卡爾後麵,保護似的對著他脖子吹氣。
快到卡爾家時,文格特把車速放慢,突然很生硬地說:“瞧,我對你非常了解,知道你很健康,這次突發事件不可能是食物引起的。或者說,食物不潔最多是個微不足道的因素。換句話說,我的朋友,這可能是所謂的神經問題。”他們已經到了門口,他停下車,但他並沒有馬上下車的意思,在微弱的光線中,他看著卡爾的臉,說:“我是作為一個醫生問你這個問題,卡爾,你最近是不是很擔心?”他停了會兒,卡爾什麼也沒說。“這幾個星期以來,你變得跟過去大不相同……”
卡爾打開車門,“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他很不客氣地說。
當他從汽車出來時,房屋的前門打開了,安奈特走了出來。她望著黑暗中的汽車,喊道:“誰在那兒?是誰啊?”她的聲音很大,很尖厲。
“是我,親愛的,”卡爾說,“湯姆·文格特開車送我回家。”他打開汽車後門,那條大狗跳了出來,隨著它的主人和文格特拾階而上。
他們進門時,安奈特站在門內。她的臉埋在陰影中,臉色有些蒼白。她僵硬地點點頭,算是跟文格特打招呼。卡爾看上去很難為情,他試圖阻止文格特說剛才發生的事,但沒成功。文格特簡潔堅決地事情告訴了安奈特,並告訴她以後如何預防。
她非常沮喪。她說晚飯後,卡爾的臉色就不太好,她不想讓他出去。她對文格特醫生非常有禮貌,很仔細地重複他的指令,並問他這事嚴重不嚴重,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但是,在整個談話過程中,她都顯得非常僵硬、冷淡。文格特很快離去了,這時候,她的態度才緩和過來。她一下子變了個人,她撲向卡爾,扶他上樓,為他做這做那,忙個不停。當他舒適地躺在床上時,她溫柔地親吻他。
“卡爾,親愛的,”她柔聲說道,“很抱歉,我對你的醫生態度不好。但是,但是,你知道,我不喜歡他。”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又親吻他,他很快入睡了……
十天後,疼痛又開始了。那是在半夜,他正在書房寫作,淩晨一點多鐘,安奈特已經上床睡覺了。
這次比上次疼痛得多,讓人難以忍受。開始是大腿上疼,他站起來,想舒緩一下,沒想到這時肚子像燒著了一樣疼起來。他感到一陣暈眩,跌坐到椅子上。他彎下腰,雙手緊緊捂著肚子。豆大的汗珠一下子布滿了他的額頭和脖子。他拚命把椅子轉到大廢紙簍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最後,嘔吐總算暫時停止了。他抬起頭,覺得頭暈目眩,屋裏的東西在他眼前轉個不停。外麵,大狗在使勁抓著落地窗,嗚嗚地叫著。卡爾無力地伸出手,摸了摸嘴巴,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他把頭伏在書桌上,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抓電話,把它拉過來……
十分鐘後,一輛汽車飛駛而來,停到門口,文格特跳下汽車,跑上台階。前門沒有上鎖,他剛跑到客廳中間,安奈特出現在樓梯口上。她穿著睡衣,正努力在套一件睡袍。她激動地說:“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
文格特厲聲問道:“卡爾在哪兒?”他聽到書房裏的響動,立刻衝了進去。
卡爾正跪爬在洗手間的門邊。他抬起慘白的臉,對著文格特,試圖說什麼。屋裏一片混亂,那條大狗站在主人身邊,它是撞破了落地窗衝進來的。
卡爾想站起來,卻做不到。
“別動!”文格特說,“別著急……”他走到病人身邊,半拉半抬地把他帶到沙發邊,開始檢查。那隻大狗停止了吠叫,躺了下來。安奈特走進書房,站在文格特身邊。她的頭發梳成辮子,臉上敷著一層麵膜。她瞪大眼睛,眼珠轉個不停。她走進書房時,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被抑製住的尖叫,現在,雖然她的雙手仍不停地顫抖。但似乎已經能控製自己了,她正要說話,文格特幾乎粗暴地打斷了她。
“熱水,”他厲聲叫道,“毛巾,杯子。”
她跑出書房,很快帶來他要的東西,然後她留在他身邊,做他的助手。
文格特醫生忙了一個多小時。
到了淩晨三點,卡爾雖然還非常虛弱、憔悴,但總算了恢複正常。他躺在床上,衝文格特微笑。
“謝謝你,湯姆……”他說,“這麼麻煩你,真是抱歉。”
“你沒事了。”文格特也衝他笑了,眼睛顯得很疲憊,他轉向安奈特。
“你可以睡覺去了,博頓太太,”他說,“他會睡著的,他太累了。”他向門口走去,手指握住門把手時,他又停了下來。“我八點半會來的。如果他想要吃什麼,別給他吃。”
安奈特向他走來,但他攔住她。“別麻煩了,我自己出去。”說完,走了出去。
安奈特慢慢走回去,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她丈夫。她臉上的麵膜裂成一條條的,露出下麵緊繃繃的皮膚,皮膚的顏色是灰色的。
卡爾探身抓住她的手說:“親愛的,我嚇著你了嗎?……我真的非常抱歉!”
她很僵硬地俯下身,吻吻他。“睡吧,”她說,“過一會兒你就會好了……”
很快他就好了,隻是有點兒疲倦,另外肚子周圍有點兒疼。八點半,他剛醒來,文格特就來了,五分鐘後,文格特一走,卡爾又睡著了。
十二點鐘,他像個頑皮的孩子一樣,起了床,梳洗完畢,穿好衣服。他感到有點兒累,但比想象中的要好。他悄悄打開房門,下了樓。當他走到書房門口時,安奈特剛好從裏麵出來。像往常一樣,她穿著做家務時穿的工作服,手裏拿著簸箕和掃把,頭上裹著灰色頭巾,臉顯得異常消瘦。
一看到他,她發出一聲尖叫,“卡爾!”她說,“你不應該起床!你應該叫我!”
他溫柔地衝她笑笑,捏捏她的麵頰,然後吻了吻她。“我沒事,”他說,“肚子周圍有點兒疼,不過沒有關係。”他挽著她的腰,他們一起走進書房。她讓他坐在書桌旁大椅子上。這時,電話鈴響了。
卡爾伸手拿起話筒。他說:“喂,你好……啊,你好,湯姆……”
“你起床了,嗯。”電話中傳來文格特的聲音,“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卡爾說,“很餓,雖然……”
“你吃了嗎?”電話裏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嚴厲。
“沒有。不過我——”
“很好。不要吃東西,等你見了我之後再吃。趁著你空腹,我要對你進行檢查,做一兩個化驗。你能到我的診所來嗎?那樣更好。或者我到你那兒去?”文格特的聲音不再嚴厲了,似乎比平常更漫不經心。
卡爾說:“我當然可以到你那裏。什麼時候?”
“現在,”電話那頭說,“我先檢查你。再見。”
卡爾掛上電話。他看看妻子,遺憾地微微一笑。“還不能吃東西。”他說,“文格特要先對我進行化驗。”他用手撐著椅子背,站起身。
安奈特一動不動地站著。“我也要去,”她說,“我開車送你去。”
“不!”卡爾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把活幹了一半就放下。”他拍拍她的肩膀,“我沒事的,親愛的。真的!你不認為我已經夠麻煩的了嗎?”
“噢,卡爾,你是個傻瓜!”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嘴角抽動著,像要哭一樣。
卡爾一隻胳膊摟住她肩膀,“你別太緊張,親愛的。”
“我很好,”她厲聲說。“我一點也不累。”然後她努力笑了笑,“好吧,也許我很累,”她說,“別在意我發脾氣。你去文格特醫生那兒好好檢查吧……”
她挽著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過客廳,在前門她吻了他。
“多保重,卡爾,”她說,“快點兒回來。”他出去後,她關上了門。
他走進車庫時,大狗跑了過來,卡爾一打開車門,它就跳進去,坐在駕駛座邊的座位上。它的舌頭伸在外麵,似乎在向四周微笑。
卡爾衝它笑笑,肚子又疼起來。他說:“好吧,那就讓你一起去吧。”他坐到方向盤後麵,開動汽車,退出車庫。
他開得很慢,不過,幾分鐘後,他就到了文格特的診所。他把大狗留在車內,繞到診所後門——那是專門供少數特殊病人使用的。
文格特站在他的桌子旁。他背著光,卡爾看不清他的臉,但顯得比平常老,而且一副疲倦的樣子,就連他的胡子都比平常要白。他揮手讓卡爾坐到一張椅子上,然後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摸摸他的脈搏,讓他伸出舌頭瞧瞧。
卡爾衝他咧嘴一笑。“今天早晨你非常專業。”他說。
文格特沒有理睬他的玩笑。他在轉椅上坐下,凝視著卡爾,說:“我的朋友,昨天晚上你病得非常厲害。”然後他嚴厲地補充說:“昨天晚上沒有死,那是你的運氣。”
卡爾的笑容消失了,他吃驚地“嗯?”了一聲。
文格特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在手指上玩弄著。他看著筆,不看卡爾。
他說:“順便說一句,那裏有你的東西。”他用筆指指旁邊放著的一個棕色紙袋,“想把它帶回家嗎?”
卡爾看上去非常困惑。“什麼?……”他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說,“你在說什麼?”
“那是你的廢紙簍。”文格特的眼睛仍然盯著手頭的筆,“從你書房拿來的。昨天晚上我把它拿來的……”
“為什麼?……噢,你想把它洗幹淨……”卡爾突然停下來,接著,他脫口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湯姆,你想說什麼?”
文格特注視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單調地說:“你很快會知道的。昨天你在哪兒吃的飯?”
“當然是在家了。什麼——”
“安靜。那麼說你是在家吃的飯了。你最後吃的是什麼?大約半夜時分?”
“沒吃什麼……啊,等等——我忘了。我喝了一碗湯,安奈特做的洋蔥湯。她上床前給我端來的。但是那不可能——”
“等一下!那麼你是在十二點左右,喝了這碗湯。大約一個小時後,你的腿和肚子開始疼痛,感到頭暈、惡心。你使勁嘔吐,你吐出的許多東西都在那個廢紙簍裏了。對廢紙簍裏的東西進行化驗後證明,你吞服了至少一克半砒霜……”
他沒有說下去,站起身麵對著卡爾。卡爾跳了起來,他抓住卡爾的手臂,把他推回椅子上。他重複著昨天晚上他說過的話:“別動!”他說,“別著急!”
卡爾坐下來。他的臉更加蒼白了。他顫抖著用手擦擦前額,想要笑一笑。
“砒霜?”他說,“一克半?那是很大的量,對嗎?”
“那是可以致命的,”文格特說,“你可能吃得更多。”
卡爾說:“你認為我怎麼會吃了那種東西的?”他沒有看文格特,他的眼光落在別處,“蔬菜或什麼東西?他們往蔬菜上噴那東西,是嗎?”
“蔬菜上麵的量不會那麼大。”文格特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來。“十天前,你也痛過。同樣的原因,但沒有那麼厲害。”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兩次你都是在家吃的飯。”卡爾再次跳了起來。他的臉扭曲了,藍眼睛在冒火。
“天哪!”他喊道,“你發瘋了!你在暗示什麼?”
“我沒有暗示什麼,”文格特的聲音仍然很平靜,“我隻是在陳述事實。在過去十天內,你兩次吃到含有砒霜的東西。第二次尤其明顯。”
卡爾龐大的身體再次跌落到椅子中。他想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隻能發出呻吟。
文格特說:“你知道,我並不喜歡這麼說。但是,你必須麵對事實!有人在喂你砒霜。這並不是偶然的。”
卡爾雙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一直到他的指關節發白。
他聲音沙啞地說:“如果我不是這麼了解你的話,我一定會打斷你的脖子!”他的聲音又開始高起來。“你難道看不出,整個事件隻是個可怕的巧合嗎?你難道不知道你在暗示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嗎?”他突然停下,使勁喘氣,好像長跑一樣。
文格特一動不動坐著,像沒聽見卡爾說話一樣。
“砒霜是很容易搞到的,”他說,“種花的人尤其容易搞到,除草劑等——”
“住口!”卡爾一拳打在椅子背上,“我家裏是有除草劑,但那是我讓她買的!”
他站起身,麵對著文格特。他說:“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認為有關砒霜的事你沒有撒謊,但我怎麼會吃到砒霜,你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的!”
他向門口走去,然後又轉過身。“還有一件事,”他說,“我無法製止你胡思亂想,但是,我可以阻止你說出來,我會的!如果你向任何人吐露一個字,我就會殺了你!毀了你!記住我的話,我可是認真的!”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他久久地注視著文格特,文格特沒有動,也沒有望他,卡爾轉過身,推開門,走了出去。他來到街上,向他的汽車走去。他臉色非常蒼白,打開車門,跌坐到駕駛座上,雙臂放在方向盤上,捧著頭,全身顫抖,那條大狗湊過來,舐它主人的耳朵。兩個路邊的女人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也許卡爾感覺到她們在看他,他抬起頭,注視著她們。然後他坐直身體,輕輕推開那條大狗的腦袋。
回家路上,他開得非常慢。安奈特聽到汽車的聲音,他走上台階時,她打開了前門,問他:“他說什麼,卡爾?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她憔悴的麵容似乎很緊張。
卡爾看著她,搖搖頭,走進屋裏,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緩緩地說:“不……不,他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說:“天哪,我累壞了!過來親吻我一下吧,親愛的。”
她走過來,坐在椅子扶手上,親吻他。她把他的頭拉到自己胸前,撫摸著他的頭發。她說話時,他看不到她的臉。
“但是,”她說,“他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
卡爾歎了口氣。“噢,他用了許多醫學術語……但我聽不懂是怎麼回事,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可能恰好胃有點兒問題。”他靠在椅子上,仰臉看著她。“告訴你,也許你對湯姆的看法是對的。我並不是說他人不好,而是說作為醫生,我想,下次我要去找別人看病……”
安奈特跳起來。“別談這些醫生了,”她說,“啊,是我不好。我可憐的丈夫臉色蒼白,虛弱無力,因為他沒有吃東西!等一會兒,卡爾……”
她匆匆跑向廚房。她的緊張與疲倦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卡爾坐著沒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在發怔。
過了一會兒,安奈特回來了。她端著一個盤子,上麵有勺子,餐巾和碗,香氣撲鼻。
她說:“喝湯吧!”她把盤子放在他的膝蓋上,把勺子塞到他手中,站在一邊看著他。
他凝視著她,她說:“快點兒喝吧,不然就涼了!”
他似乎沒有聽到。
突然,他說:“安奈特,你愛我嗎?”他緊緊地盯著她。
她瞪大眼睛,片刻之後,她說:“愛你,當然愛你,卡爾!”
然後她笑起來,說:“別孩子氣了!趕快喝湯吧!再不喝就涼了。”
他看著手裏的勺子,似乎很驚訝它在他的手裏。他把勺子放在盤子上,端起碗,看著他妻子。
他把碗舉到嘴邊,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一天晚上,他肚子沒有痛。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沒有肚子痛過,在這一個星期裏,他沒有跟文格特醫生說過話,也沒有見過他。
一天晚上十一點,他和大狗一起到外麵散步。那天他散步時間比較長,回家的路上遇到巴利,巴利向他問好。他於是到巴利家喝了一杯,聊了一會兒天。
往家走到山坡下時,他加快了腳步,那條大狗緊隨其後。
他一邊哼哼歌,一邊走上台階,推開前門,讓狗先進,然後自己走進去。
他叫道:“啊,天哪!”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安奈特躺在地上,身體扭成奇怪的樣子,屋裏亂七八糟。
卡爾來到安奈特身邊,蹲下身。他抬起她的頭,她滾到他的懷中。她雙眼緊閉,腫脹的嘴巴張開著。她還在呼吸,但是非常微弱,當他摸她的心跳時,幾乎感覺不到……
他來到書房,來到電話邊……不假思索地撥了一個電話號碼……
他在對文格特說話:“湯姆!”他尖聲叫道,“湯姆!我是卡爾。馬上過來!快!”
他放回話筒,又回到客廳,蹲下身,把他妻子的頭抱在懷裏……
文格特來時,他仍然抱著她。
文格特對她檢查了一下,搖搖頭。他扶卡爾站起來,帶他到書房。他說:“你必須麵對事實,卡爾……她已經死了。”
卡爾全身顫抖。
文格特說:“坐在這裏,別動!”他走出書房。
他看著死去的女人,看著她身邊淩亂,看著屋裏的一切。他凝視著鋼琴上的兩杯咖啡,這時,那條大狗從廚房跑進來,消失在書房裏。
文格特端起兩隻杯子。它們是一模一樣的兩隻咖啡杯。他輪流把手指放進杯中,舐舐指尖。第二次品嘗給了他期待的反應,他的臉開朗了,大步走向書房。
卡爾沒有動,但他顫抖得更加厲害了。那條大狗坐在他身邊,注視著他的臉。
文格特把手放在他顫抖的肩膀上。卡爾想說話,但他牙齒打戰,說不出一句話。
文格特說:“你明白了,是嗎?她再一次試圖……你不聽我的話,但是,命運之神做出了決定!”
卡爾低聲說:“我——我——我——我不明白……”
文格特說:“她過於自信了。什麼事讓她分心?”他聳聳肩,“她拿錯了杯子。”
卡爾說:“天哪!……”他雙手捂住臉,手指緊緊按住太陽穴。他說:“湯姆——我真希望那是我!”
“算了!”文格特抓住他的手臂,“別這麼想,照我說的辦!”
他拉起卡爾,領他走出書房,上樓來到他自己的臥室。大狗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後,文格特為卡爾脫掉衣服,躺到床上,然後在他手臂上打了一針。
“好了,”他說,“五分鐘內你就能睡著了……”
他轉過身,這時,卡爾伸手握住他的手。
卡爾說:“別走……”他說:“我很抱歉我在你診所說的那些話,真對不起,湯姆……”
文格特沒有掙脫他的手。“忘了吧,”他說,“我已經忘了。”
接著他開始說起話來,聲音很緩慢,有種催眠效果。“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睡覺……其他事情由我來辦……你很快就會忘掉這一切,這就像是場噩夢……別擔心由此引起的醜聞,卡爾……不會有什麼醜聞的……你瞧,我確信這一點。我早就把一切告訴了尼可拉斯警長……他和我會向驗屍官解釋的……”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卡爾睡著了。
三個星期後,卡爾才露出微笑,那時,他已經不在原來的住地了。他來到舊金山,羅娜正在等著他。
他微笑著,他正行駛在舊金山市區,那條大狗坐在他身邊。
“告訴你,寶貝,”他輕聲說,“第二次我吃多了!”
他“咯咯”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