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把祖傳的樓房改造成了癌症病患家屬的庇護所。
就在全國最好的腫瘤醫院對麵。
我沒有隔出房間,而是定製了上百個膠囊床位。
男女分區,家庭專區,滿足不同家屬的需求。
一個床位一天三十,隻為分攤最基本的水電。
入住者隻收在對麵醫院有親人與死神搏鬥的家屬。
一樓我沒拿來做商鋪,而是改成了共享廚房。
廚房裏的米麵油鹽,我全都免費備好,還請阿姨每天熬營養粥。
家庭特別困難的,所有費用我直接免除。
我以為我在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給這些在絕望裏掙紮的家庭一個喘息之地,一個臨時的港灣。
他們叫我“救命房東”,把我的手握得滾燙,在病友群裏說我是活菩薩。
我看著他們布滿血絲卻充滿感激的眼睛,覺得這一切都值了。
直到顧澤遠的出現。
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專業攝影包,以誌願者的身份站在小築門口。
他推了推臉上那副斯文的無框眼鏡,審視著“暖心小築”這四個字。
然後,他笑了。
1
“我是B大新聞係的學生,想做誌願者,順便拍個紀錄片。”
顧澤遠第一次出現在暖心小築門口的時候,背著一個比他人還大的專業攝影包。
他的聲音溫潤,讓人想拒絕都難。
三天後,他就成了小築裏最受歡迎的人。
他幫王阿姨搬了三十斤的米,陪李大爺去醫院排了四個小時的隊。
甚至自掏腰包買了台新微波爐放在公共廚房。
“這是我爺爺生前最後一個心願。”
他說這話時,眼眶泛紅。
“他也是癌症患者,我想替他完成遺願。”
家屬們抱著他哭。
我站在人群外,看著他被感激包圍,心裏湧起暖意。
這孩子是真善良。
第五天,他開始拍紀錄片。
“若霜姐,我想幫小築爭取一些社會捐款。”
他拿著相機,眼神誠懇。
“你做的事太偉大了,應該讓更多人知道。”
我激動得手都在抖。
有人願意幫我宣傳,小築就能幫助更多的家庭。
我給他開了所有權限。
他的鏡頭開始在小築裏遊走。
牆角的裂縫,過道堆放的雜物,廚房灶台上的油漬,生鏽的水管接頭。
張阿姨看見他拍那根鏽跡斑斑的水管,忍不住問:“小顧,拍這個幹什麼?”
他回頭,笑容溫和:
“這些真實的細節,才最能打動人心。阿姨您放心,我會讓所有人看見若霜姐的不容易。”
張阿姨連連點頭,眼眶又紅了。
我路過時,他正在拍一個家屬蹲在走廊角落裏哭。
鏡頭拉得很近,把那個男人崩潰的表情拍得一清二楚。
我心裏閃過不適,但很快被他的解釋打消了。
“記錄真實,才能讓更多人共情。”
他關掉攝像機,走過去遞紙巾。
“大哥,別怕,我們都在。”
那個男人抱著他又哭了一場。
顧澤遠在小築待了半個月後,開始頻繁找我聊天。
“若霜姐,廚房的燃氣管道是不是有點老化了?”
“膠囊床位這麼密集,萬一出點事......”
“我不是質疑您,我就是擔心。”
他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會先誇我心善,再話鋒一轉。
我開始失眠。
燃氣管道確實老了,床位確實密集,這些我都知道。
但整改需要錢,需要時間,需要讓所有家屬暫時搬出去。
我做不到。
第二天一早,我就聯係了檢修工人。
顧澤遠站在廚房門口,舉著手機拍那些工人爬上爬下檢查管道。
他發了條朋友圈。
“若霜姐心善,但安全意識仍需加強。”
配圖是工人正在檢修的照片,還有幾張小築裏擁擠的床位。
點讚三百多條。
評論區全是誇他負責任的聲音。
我點開他的朋友圈翻了翻,手指越翻越冷。
回辦公室,把所有入住合同翻了出來。
一份一份檢查,每一份合同後麵,都附著我親筆簽名的《安全風險告知書》。
“本小築為簡易居所,租客已充分知曉並自願入住。”
黑字白紙,簽名清晰。
我靠在椅背上。
門外傳來顧澤遠的笑聲,他在和家屬們聊天。
2
顧澤遠組織起了“家屬互助會”。
第一次開會,主題是“互相取暖,共渡難關”。
第二次,他打印了幾張紙,說是“分享一些實用的維權知識”。
到第五次,會議室的白板上,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消防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條文。
“我們付了錢,哪怕一天隻付三十塊,我們就是消費者。”
顧澤遠站在白板前,聲音溫和卻篤定。“我們有權要求絕對的安全和合法的服務。”
王阿姨第一個站起來反對:
“小顧,韓大姐是活菩薩!沒有她,我們都得睡大街。三十塊一天還管飯,你上哪找去?”
“就是!”李大爺附和,“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有人嘀咕。
“小顧老師說得對啊。”
“便宜是情分,安全是本分。萬一出事了呢?”
“對!萬一著火了怎麼辦?那麼多人擠在一起......”
“韓大姐是好人,但好人就能不守法嗎?”
“對!我們交了錢,就該享受法律規定的一切!”
我隱約聽到了爭執聲,推開了門。
會議室瞬間安靜。
我走向顧澤遠。
“小顧,大家討論小築的問題是好事。為什麼不叫上我?我好當麵聽取意見,立刻改進。”
顧澤遠笑了。
他從身後拿出一遝紙。
“韓姐,我們正要找您。這不是個人意見,是所有住戶的集體訴求。”
他遞過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標題是《關於提升暖心小築居住環境及安全標準的聯名建議書》。
上麵密密麻麻都是簽名。
都是我曾經傾囊相助的人。
我低頭看那些建議。
第一條:要求拆除所有膠囊床位,改建為帶獨立衛浴的單間。租金不得高於五十元一天。
第二條:要求聘請三甲醫院營養師,為住戶提供免費定製病號餐。
第三條:要求配備專業醫護人員24小時值班。
第四條......
這不是建議。
這是明搶。
我抬起頭,直直地盯著顧澤遠:“你知道這些要花多少錢嗎?”
“韓姐,我理解您的難處。”
顧澤遠推了推眼鏡。
“但這些都是基本的安全保障。您不能因為自己做善事,就忽視住戶的合法權益。”
“合法權益?”
我將建議書拍在桌上。
“你告訴我,哪條法律規定,三十塊錢一天必須住獨立衛浴的單間?”
顧澤遠的笑容淡了下來。
“韓姐,您這話就不對了。我們不是在訛您,我們隻是在爭取應有的權利。”
他頓了頓,“如果您拒絕改進,那我們隻能法庭上見了。”
我環視一圈。
那些曾經握著我的手說“韓大姐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的人,此刻全都低著頭。
“我不同意”。
我轉身走出會議室。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韓姐,我們給您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後,我們會正式向法院提起訴訟。”
3
第二天早上,我的手機就炸了。
那篇文章叫《癌症村旁的“愛心生意”:消費苦難還是另有所圖?》。
全國最大的新聞APP頭條。
閱讀量半天破千萬。
我點開。
配圖是我站在暖心小築門口的照片,被P成了灰暗的色調。
文章開頭就是一句:“她說自己在做慈善,但收錢的時候,從不手軟。”
往下翻。
檢修管道的照片被放大,配文是:“安全隱患被曝光後,才匆忙亡羊補牢。”
那些在會議室裏罵我的家屬,他們的話被一字不落地寫進文章。
而那些維護我的人呢?
全沒了。
一個字都沒有。
我把手機扔在桌上。
電話立刻響了。
一個陌生號碼。
我接起來,對麵是個男人的聲音:“韓若霜你還有臉活著?黑心房東!”
掛斷。
又響。
另一個號碼。
“賺黑心錢的人不得好死!”
再響。
“你就是個偽君子!”
我關機。
門外傳來嘈雜的聲音。
我走到窗邊,往下看。
暖心小築的牆上被潑了紅油漆,一大片觸目驚心。
門口拉起了橫幅:“黑心房東,還我血汗錢!”
家屬們舉著牌子站在那裏。
最前麵的是顧澤遠。
他舉著喇叭,聲音響亮:“大家不要怕!法律會還我們公道!”
人群裏有人跟著喊:“對!法律會還我們公道!”
記者的相機對著我的窗戶不停閃光。
有人衝到門口砸門。
“韓若霜你給我出來!”
“黑心房東滾出來!”
我後退一步,靠在牆上。
天黑的時候,敲門聲響起。
我沒開。
顧澤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韓姐,是我。我一個人。”
我站在門後,盯著那扇門。
“我們聊聊吧。事情鬧成這樣,誰也不想。”
我打開門。
顧澤遠站在走廊裏,臉上掛著笑。
他走進來,把那份建議書放在桌上。
“韓姐,我知道你現在很難。”
他推了推眼鏡。
“隻要你現在簽字,同意整改。我馬上聯係媒體,把報道撤下來。”
他坐下,翹起二郎腿。
“你看,我還是幫你的。外麵那些人,我也可以讓他們散了。”
“韓姐,你聰明人。簽了字,大家都好過。”
我拿起那份建議書。
一頁一頁翻,條件更離譜了。
拆除膠囊床位,改建獨立衛浴單間。
聘請三甲醫院營養師。
配備專業醫護人員24小時值班。
我笑了。
顧澤遠也笑了:“韓姐,你想通了?”
我把那份建議書撕了。
“你做夢。”我說。
他站起來,臉色徹底冷下來,向門口走去。
“韓若霜,你會後悔的。我們法庭上見。”
我坐在那堆碎紙前。
手機又開始震動。
我看了一眼。
是法院的短信通知。
“您有一份法院傳票待接收。”
4
顧澤遠組織了所有家屬,以“法律援助代表”的身份對我提起集體訴訟。
衛生、消防、工商部門輪番上門。
“消防通道不符合規定。”
“膠囊床位屬於違規改建。”
“未取得經營許可。”
一張又一張封條貼在門上。
家屬們被顧澤遠聯係的慈善機構接走了。
他們拖著行李箱,臉上掛著笑,覺得自己打贏了一場勝仗。
“終於不用住那個破地方了!”
“對!我們是英雄!”
顧澤遠站在人群中央,舉著喇叭,聲音響亮。
“大家放心!新的住處比這裏好一百倍!”
歡呼聲響起。
一個月後,顧澤遠拿下了年度新聞大獎。
頒獎典禮上,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站在聚光燈下,侃侃而談。
“新聞的良知與力量,就是要揭露那些披著慈善外衣的黑心商人。”
台下掌聲雷動。
傳票送到家裏的時候,我拿著那張紙,盯了很久。
律師事務所在市中心,裝修得很氣派。
我把所有資料擺在桌上。
入住合同,《安全風險告知書》,每一份都有家屬的親筆簽名。
“棘手。”
他吐出一口煙,搖頭。
“對方抓住了你非法經營和結構改造的死穴。在法律上,你幾乎沒有贏的可能。”
我指著那些告知書。
“這些呢?”
律師看了一眼,又搖頭。
“在強大的輿論和'弱勢群體'的標簽麵前,它很可能被認定為無效的格式條款。”
他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裏。
“對方人多,還有個懂法的在背後指導。你太被動了。”
他看著我,語氣鄭重。
“和解吧。賠錢,讓他們撤訴,這是目前損失最小的方案。”
我腦海裏閃過顧澤遠那張臉。
還有那些家屬貪婪的嘴臉。
“不。”
律師愣了一下。
“我上庭。”
開庭那天,法庭上坐滿了記者。
顧澤遠作為原告代理人站起來,他的聲音在法庭裏回蕩。
“韓若霜利用病人家屬的苦難牟利,置住戶的安全於不顧。”
“她收取費用,卻不提供基本的安全保障。”
“她是披著慈善外衣的商人。”
他說得慷慨激昂。
台下的家屬們頻頻點頭。
他呈上的證據,全是經過精心剪輯的視頻和照片。
鏽跡斑斑的水管。
擁擠的膠囊床位。
家屬們控訴的畫麵。
每一幀都在控訴我的罪惡。
我的律師反駁,但聲音淹沒在顧澤遠的煽動性陳詞裏。
節節敗退。
中場休庭。
顧澤遠走過來,他推了推眼鏡。
“韓姐,你現在已經身敗名裂了。”
他的聲音很輕,隻有我能聽見。
“唯一的出路就是向我妥協。”
“簽字,賠錢,撤訴。”
“大家都好過。”
他眼裏閃著光。
“你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我站起來。
“法庭上見。”
他的笑容凝固了。
“不識抬舉。”
5
判決下來了。
不出所料。
法院裁定,我非法經營、擅自改變房屋結構,存在重大安全隱患,事實成立。
判決我,向一百二十七名原告,公開賠禮道歉。
賠償每人五千元的精神損失費,合計六十三萬五千元。
並處以二十萬元的巨額罰款。
最致命的是最後一條:限期一個月內,拆除所有膠囊床位及違章改造,將房屋恢複原貌。
宣判當天,法院門口像過節一樣熱鬧。
那群“受害者”在家屬區開香檳慶祝,泡沫噴得到處都是。
他們把顧澤遠高高地拋向空中,一次又一次。
他們稱他為“英雄”,是“正義之光”,是“為民請命的當代魯迅”。
顧澤遠被簇擁在中間,享受著勝利者的榮光,他的笑容,比香檳的泡沫還要燦爛。
記者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將我團團圍住。
“韓女士,對於這個判決你有什麼想說的?”
“你後悔當初的行為嗎?”
“你對那些被你傷害的家庭,有什麼想說的嗎?會道歉嗎?”
話筒幾乎要戳到我的臉上,閃光燈亮得刺眼。
就在這時,人群被分開了。
顧澤遠排開眾人,走到我的麵前。
他身後的鏡頭,全都對準了我們。
他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悲憫的、勝利者的微笑,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麥克風都收錄進去。
“韓姐,法律是公正的。”
“希望這次的教訓,能讓你真正明白,善良,不能淩駕於法律之上。”
“現在回頭,為時不晚。”
說完,他的支持者們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仿佛他是什麼拯救了世界的英雄。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英俊卻扭曲的臉。
我也笑了。
什麼都沒說。
我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法院。
當晚,顧澤遠趁熱打鐵,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發表了一篇數千字的長文。
《勝利之後,我們更應反思》。
他在文中呼籲,社會應該建立更完善、更專業的病患家屬援助體係,避免“韓若霜式”的悲劇重演。
文章寫得格局宏大,情懷滿滿,收獲了無數的讚譽和轉發。
他的聲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而那些家屬們,在政府提供的臨時安置點裏狂歡。
他們盤算著,等我這個黑心房東灰溜溜地把房子裝修好,他們就能以勝利者的姿態,住進合法、安全、又便宜的新家。
他們甚至開始討論,到時候誰住朝南的房間,誰住帶陽台的房間。
貪婪在每個人的臉上顯露無疑。
我獨自一人,回到了已經被法院貼上封條的“暖心小築”。
樓裏一片狼藉,牆上還留著孩子們天真的塗鴉,如今看來,卻充滿了諷刺。
我看著滿地的垃圾和雜物,平靜地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是市立腫瘤醫院李院長的聲音。
“李院長,是我,韓若霜。”
“關於我之前跟您提過的那個想法,現在,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