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大沈恒之十歲。
第一次見他,是在亂葬崗,他正與餓狼爭食腐屍。
我提著引魂燈走過時,他叼著半截腸肚突然抬頭。
那雙眼睛,夠狠,夠帶勁。
於是我把他撿回來。
十年間,靠著縫屍匠的剔骨刀,將他養大。
他也搖身一變,披著狀元紅袍打馬遊街,他是我最棒的作品。
直到那日。
我看見胭脂鋪的蘇姑娘撫著微隆小腹,問他“我和那縫屍娘,你喜歡誰?”
他掃了掃鼻前,淡漠道:“光提到她,好像都能聞到她身上屍臭味和老人味。”
我撚著縫屍線輕笑,看來狀元郎忘了,他的筋脈當初是誰一針針縫起來的。
......
次日清晨,一隻錦盒被放在了沈恒之的書案上。
裏麵是已具人形的死胎,躺在猩紅綢緞上。
“溫嘉一!” 沈恒之猛地轉身。
玄鐵腰刀已出鞘三寸,冰冷的刀鋒死死抵住我的喉間。
他胸膛劇烈起伏,像是要將滔天的怒火連同破碎的理智一齊吼出:
“你當我還是亂葬崗任你施舍的野狗?!”
“不敢。”我垂眸,指尖輕輕撥弄著茶盞中浮沉的茶葉。
“隻是提醒沈大人,我能從屍山血海裏把你撿回來。”
“靠的,從來不是婦人之仁。”
沈恒之麵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周身散發出久居上位者的凜冽殺氣: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抬眼,看著他因盛怒而扭曲的英俊麵孔,忽地輕笑搖頭:
“別的沒學會,讀書人的囉嗦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他聞言一怔。
就在這時,院中那口廢棄的枯井方向,傳來蘇姑娘帶著回音的淒厲哭喊:
“恒之救我!”
沈恒之霍然轉頭,頓時麵無血色。
蘇姑娘被反綁雙手,吊在深不見底的枯井之中,僅靠一根繩索維係,素白湘裙在幽暗井口飄蕩。
“我勸大人小心些。”我依舊笑著,感受著喉間刀鋒的涼意。
“你手一抖,你的心肝兒可就要下去陪這井底的累累白骨了。”
沈恒之雙眼瞬間赤紅,腰刀又逼近一分,幾乎割破皮膚:
“溫嘉一!你竟敢——!”
我的黑衣家丁們瞬間湧入書房,刀劍出鞘,氣氛劍拔弩張。
我卻悠閑地揮了揮手:“都退下。”
幾乎在同一瞬,我右手如電般探出。
扣住他持刀手腕,指尖精準按住他腕間麻筋。
沈恒之猝不及防,那柄玄鐵腰刀竟被我輕易奪過!
不等他反應,我握住刀柄,將刀尖調轉,動作快得隻餘一道殘影。
順勢便朝他腹部狠狠紮入。
“呃!”他悶哼一聲,踉蹌後退,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沒入身體的刀柄,又猛地抬頭瞪向我。
我迎著他驚怒交加的目光,用絹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濺到指尖的溫熱血跡。
唇角勾起一抹冷嘲:
“沈大人,這把刀,用得可還順手?”
“別忘了,這分寸、這角度,乃至這把刀本身,都是誰教你的,又是誰為你打造的。”
他強忍劇痛,牙關緊咬,從齒縫裏擠出命令:
“滿意了!現在可以放人了嗎?”
“她與你不同,她什麼都不懂!”
他帶來的護衛迅速衝至井邊,將驚惶失措的蘇姑娘救了上來。
我本意也非真要那女子的命。
但看著沈恒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低聲撫慰。
那般小心翼翼,如同嗬護稀世珍寶,我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曾幾何時,他尚是熱血書生,因在詩文中諷諫朝政、得罪顯貴,引來殺身之禍。
我為護他逃離,在追逃中墜馬重傷,失去了那個已能辨出眉眼的女兒安安。
當他在破廟裏找到我時。
我渾身是血、永遠失去做母親資格的。
這個一向清高的書生竟跪在泥濘中,指天發誓要傾盡所有補償。
後來他位極人臣,果真為安安修建了最堂皇的水陸道場,塑了金身,說要用萬千香火,換她來世安康。
那時他眼神卻異常堅定,說安安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子。
如今,我的目光掠過書案上那個冰冷的錦盒。
沈恒之,諾言輕賤,不過無妨,我自有辦法讓你銘記。
蘇姑娘在他懷中哭夠了,抬起一雙腫如桃核的眼,充滿恨意地指著我:
“恒之!就是這個毒婦!她殺了我們的孩兒!”
沈恒之臉色驟然一變,他抬手,看似輕柔地撫過女子的發絲,聲音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你逾矩了。”
蘇姑娘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愕地看著他。
她自然不會知道,自安安之後,“孩子”二字是我與他之間刻在骨血裏的舊疤。
無人告訴她這些,她隻會覺得委屈,哭得撕心裂肺。
沈恒之打橫抱起昏厥過去的蘇姑娘,用力撞開我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溫嘉一,”他的聲音帶著壓抑到極致的冰冷,“這筆賬,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