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許眠的堅持下,林小小還是住了進來。
他說要我理解。
我理解。
一個負責任的醫生,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病人去死?
許眠越來越忙。
醫院的工作本來就不輕鬆,現在他還要分出一大半精力給林小小。
他陪我的時間,被壓縮得越來越少。
以前雷打不動的睡前故事,現在經常被林小小那邊的情況打斷。
一起看的電影,看到一半,門口會響起她帶著哭腔的敲門聲。
他給我訂的甜品,後來變成了雙份,因為他發現林小小也喜歡。
每次林小小吃完藥,許眠也會像以前對我一樣,給她一顆水果糖作為獎勵。
青檸味的,和我的一樣。
我看著他們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頭湊在一起,許眠耐心地教林小小折紙船。
那種彩色折紙,他以前也教過我。
他說能把不好的情緒都折進去,然後放水流走。
但他已經很久沒有陪我折過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勾勒出一幅溫馨美好的畫麵。
我卻隻覺得渾身冰冷。
我以為我可以理解林小小的,畢竟她就像是曾經的我。
但我發現我做不到,我很自私。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隻知道我越來越不快樂,心裏的黑洞越來越大。
我站在臥室門口,手裏攥著今天份的藥。
白色的,黃色的,小小的幾粒,躺在掌心。
許眠抬頭看見我,笑了笑:「臻臻你自己先吃,我教小小折這個,分散下她的注意力。」
林小小也抬起頭,怯生生地看我一眼。
那眼神裏,有防備,有不悅。
還有一絲絲屬於勝利者的炫耀?
她手腕上的紗布已經拆了,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
許眠說,等疤痕穩定了,可以帶她去做激光淡化。
他當初,也這麼對我說過。
我默默轉身回到房間,把藥片放進嘴裏,幹咽下去。
苦澀的味道瞬間從喉嚨蔓延到心裏。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黑暗中,能清晰地聽見客臥裏偶爾傳來的許眠壓低聲音的安撫,或者林小小啜泣。
這個家,好像又變回了我最討厭的醫院。
不,甚至不如醫院。
醫院裏至少界限分明。
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從背後抱住他。
「許眠。」我把臉埋在他寬闊的脊背上,聲音悶悶的。
「你能不能,多看看我?」
「我首先是醫生,其次才是你的戀人。」
許眠是這麼解釋的。
他一直說林小小的情況很危險。
那我呢?我就不危險了嗎?
他看著我,眼神裏有點無奈,好像我在無理取鬧:
「臻臻,你比她堅強。」
「你已經走過最難的階段了,你要相信自己,也相信我,好嗎?」
「等小小穩定一點,我就多陪你。」
我看著他,突然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所有的委屈都堵在喉嚨裏。
堅強?
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用傷痕累累換來一句堅強?
那天,許眠外出上班,家裏隻剩下我和林小小。
我刻意避開她,蜷在陽台的躺椅上。
但林小小還是找了過來。
「方近臻,我知道你。」她的聲音清脆,帶著赤裸裸的惡意。
我閉上眼,不想理會,隻想把自己藏起來。
「五年前,新聞報道過,那個被拖進巷子裏的女人是你,對吧?」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
我猛地睜開眼,看向她。
她臉上不再是平日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充滿鄙夷和挑釁的神情。
「像你這麼肮臟的人,根本配不上許醫生。」
她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我不臟。」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許眠說我不臟。」我重複著這句話。
「許醫生是好人,他對誰都溫柔。但他心裏,真的那麼想嗎?」她嗤笑一聲。
「你閉嘴!」我站起來,心臟狂跳。
「我不臟!許眠說我不臟!」我大聲地喊著,用聲音掩蓋恐慌。
她突然笑了笑,轉身走向客廳。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舉起了那個擺在電視櫃上的陶瓷娃娃。
那是去年我生日,許眠跑遍全城為我找到的禮物。
「你說,如果我說是你用這個砸我,因為我提了你的傷心事。」
她歪著頭,「他信誰?」
「不要。」我衝過去,想從她手裏搶回娃娃。
「砰。」
她猛地將陶瓷娃娃砸在自己腳邊。
同時,她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尖叫,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不要打我,臻臻姐我錯了,求你別打我。」
同時,門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許眠回來了。
「怎麼回事?」他手裏的藥袋掉在地上。
他一個箭步衝過來,看都沒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林小小護在懷裏。
林小小立刻抓住他的衣襟,把臉埋進去,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許眠抬起頭看向我:「方近臻,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慌忙解釋,語無倫次:
「不是的,許眠,是她自己砸的。」
「她在陷害我。」
「她說我臟,說我不幹淨。」
「夠了。」他厲聲打斷我。
「方近臻,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她為什麼要陷害你?她現在的狀態,能想出這麼複雜的事嗎?」
「是真的,她說我臟。」我急切地想要澄清,眼淚不爭氣地湧了上來。
他眼神裏充滿了疲憊。
「小小她是個病人,她情緒不穩定,就算說了什麼也是病情所致。」
「我一直避免提那件事是怕你難過,但事實就是發生了,你本來就不幹淨。」
「有些痕跡,不是我們假裝看不見,它就不存在的。」
不幹淨三個字,狠狠刺在我的心上。
原來,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越親密的人,越知道刀往哪裏刺最疼。
我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我不解,為什麼許眠把我從泥潭裏拉出來,現在卻又要親手把我推下泥潭呢?
是他不愛我了嗎?
或者是他從來就沒愛我過。
「你現在情緒不穩定,留在這裏隻會刺激小小,也刺激你自己。」
許眠讓我出去冷靜一下。
寒冬臘月的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身上,更割在心裏。
他甚至沒有給我拿一件外套。
我穿著單薄的居家服,蹲在樓道裏,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
腦子裏嗡嗡作響,反複回響著他那句「你臟」、「不幹淨」。
我抱著膝蓋,把臉埋進去,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語:
「我不臟。」
「我不臟。」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從昏暗到漆黑,再到泛起天光。
我不知疲倦地重複著這三個字,像一句對抗敵人的咒語。
可是,咒語漸漸失效了。
許眠疏離的臉,一次次在我腦海中浮現。
他承認了。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真的就是臟的?
如果不是,他為什麼會那樣說?
為什麼會為了別人趕我出來?
念著念著,聲音越來越低。
那句堅持了一夜的「我不臟」,變成了:
「我臟嗎?」
「我應該是臟的吧。」
看,連他都這麼認為了。
我還能怎麼欺騙自己呢?
有些話太重了,落在太輕的年紀上她會恨你一輩子。
決定去死的那天,天氣其實很好。
陽光明媚,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
我甚至把被子都抱到陽台曬了曬。
下午的時候,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把剩下的所有藥片都倒了出來。
抗抑鬱的,鎮靜的,安眠的......
花花綠綠,堆了一小堆。
我慢慢地數著。
一顆,兩顆,三顆......
林小小從臥室走了出來:「別數了,許醫生你搶不走的,他現在隻關心我。」
我抬起頭,看著她,心裏出乎意料地平靜:「不,許眠說他愛我。」
也許是我這不甘示弱的反應刺激到了她。
她臉色一變,轉身跑回房間,重重關上了門。
然後,我的手機響了。
是許眠打來的。
他的聲音有些急促:
「臻臻,你是不是又刺激小小了?」
「你現在幫我看一下小小,我打她電話她不接。」
「她肯定是又鑽牛角尖了,你安撫她一下,就說我馬上回來陪她。」
我拿著手機,聽著他焦急的聲音,沒吭聲。
他似乎也沒指望我回答,匆匆就要掛斷:
「好了別鬧了。」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等我回來再說。」
「我在救她,你聽話。」
別鬧了。
你聽話。
我在救她。
我看著手裏握著的滿滿一把藥片。
真巧。
這次,想死的人,有兩個。
但一個醫生,怎麼能同時拯救兩個想死的人呢?
我仰起頭,把所有的藥片,都塞進了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