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與江雲淮是一對貧賤夫妻。
可江雲淮實是京中素有諢名的小侯爺。
他早已看穿我正是那位喜好遊戲人間的昭陽郡主,揚言要將我狠狠打臉。
小侯爺耍盡手段,沒苦硬吃,逼我現出真身。
可他猜錯了。
我真就又老又窮,還命不久矣。
1
屋內的暖意絲絲鑽出窗柩,我推門的動作一怔。
薄薄的紙窗上,一道窈窕人影掩唇輕笑。
美嬌娘聲如銀鈴:「小侯爺真有趣。」
「你這出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戲碼何時才唱盡呀?」
殘舊的窗紙縫隙現出江雲淮的身姿,此刻的他紅裳錦袍,張揚跋扈,嗤笑出聲:「早就唱膩了。」
「可隻怕我那尊貴的郡主娘娘糟糠妻還不肯下台罷。」
賣身試藥的第七年,縣太爺的府醫說我命不久矣。
何必為了癆病夫君,連自己也賠去了。
我笑得很甜,隻說自己終於攢夠最後一副藥的藥銀。
因著迫切希望夫君能早一刻化解疾症,我咬牙將腕子上的銀鐲典當,闊氣地賞銀搭乘牛車上山回家。
以往試藥,我皆是連夜爬山,清晨歸來。
夫君重病在身,卻每每披衣點燭,不辭辛勞,為我更衣,奉上熱飯。
他從不嫌棄我是無人管教的孤女,大字不識的村婦。
我自當不離不棄,惟願相攜而終。
江雲淮少時家貧,落下舊疾,輕易不能根治。
若是少服藥湯一日、哪怕一個時辰,他也要咳血不止,臥病不起。
我不忍夫君病骨支離,飽受咳血之症折磨,白日以身試藥,夜裏挑燈繡花,為他攢下藥銀。
當初郎中診斷,若能堅持服藥,七年後定有好轉。
濕冷的雨水霎時浸得我渾身一顫。
今夜雨寒,簡陋的茅屋內卻燒著尋常人家見也見不得的銀絲炭。
我的夫君江雲淮身弱體輕,既受不了風,也下不了地。
因此,他與我言語時總是細語輕聲,如春風拂麵,似文質書生,叫人含羞。
可屋內的貴公子一臉的興致缺缺,嘲弄的神情似是在強壓著眉間的戾氣:
「我與她虛與委蛇多年,此刻暴露身份,隻會讓她倒打一耙,反成我的不是。」
他身側同樣衣著華貴的女郎妝點如謫仙。
女子笑盈盈地讓江雲淮歇歇氣:
「昭陽郡主性情古怪,可小侯爺也沒賠上什麼呀。」
「左右你這病也不是真的,隔三差五還能借口科考,回京享福。」
「可她倒是坐得住,從未回過京城,寧願在窮鄉僻壤和侯爺你做什勞子庶民夫妻,年紀大了還不回去成婚,豈不是成了老姑婆了。」
江雲淮並未製止她對我的調侃,反是深以為然:
「她每隔三日便下山試藥,誰不知是去花天酒地,直至半夜才悻悻而歸。」
「嗬,身為郡主舍不下紙醉金迷,卻裝作窮困潦倒,玩弄人心。」
「我這位病弱夫君苦苦守在家中,為她洗手作羹湯,她卻毫無憐憫,不肯施舍半分。」
「我倒要看看我要做到何等地步,她才會滿懷愧疚,向我坦誠布公。」
江雲淮的不屑與輕蔑卻似冷冽的風雪翩連吹刮,將我的肺腑心魂寸寸凝結。
2
夜深秋寒,我浸泡在雨中,四肢凍透僵硬。
暖意融融的屋內,江雲淮卻與氣質高華的女娘舉止親密,鶯聲燕語不斷。
原來,那位女娘竟是南姚太守之女,許青荷。
她與江雲淮自小便有婚約。
是我這位「昭陽郡主」仗勢欺人、故弄玄虛在先,強搶了她的夫君。
二人百般耍滑,隻求我高抬貴手,放過這對眷侶。
可他們自顧自入戲,卻不知我並非那位從不以真麵目示人的郡主娘娘。
我既不曾花天酒地,也並未對夫君見死不救。
我隻覺慶幸。
因為我真乃窮困潦倒的鄉野村婦。
幸好夫君的病是假的,我辛苦購置的藥材便可退回藥局。
而那枚典當的銀鐲也能趁早贖回。
畢竟,那是娘親留給我的最後一件遺物。
這些年為著江雲淮看病吃藥,娘親留下的其他嫁妝早已典當幹淨。
我在村口截下趕牛車的漢子。
車夫是個實誠人,她願捎我一程,隻問我:「夫人,怎又趕回山下?」
我抹開臉,掌心混著雨淚與泥點:「相公有病,要請個大夫給他治治。」
「喲,那我得趕快點。」
車夫揚臂揮鞭。
我搖搖頭,又揉去一把淚,好似滿不在乎:「無妨,他死不了,是腦子有病。」
大雨滂沱,牛車多是載物,並無遮擋。
夜半行車,豆大的雨點鞭撻濕漉漉的蓑衣,滲透的冷雨將貼身的衣衫一遍遍洇濕。
當我敲開當鋪緊閉的大門時,鎮裏唯有青樓酒肆歌舞不休,燈火通明。
四下寂寥,打烊的夥計不耐煩地推開門。
盡管我早已麻木到不會再次感到苦痛,扯出的笑容卻不盡人意。
我迫切地問道:「公子,麻煩您看看當票上的銀鐲還在不在,我來贖回。」
當鋪夥計卻一眼認出我正是今日不顧風雨,前來典當的主顧。
他瞧我狼狽的模樣,嗤笑一聲:「就你那繡花針一樣粗的銀鐲,擺上台麵都嫌丟人。」
夥計話糙理不糙,我的銀鐲定然還留在鋪頭。
我雙眼一亮,可夥計又言:「說來也怪,你剛典了那鐲子,後腳縣太爺的府醫沈大人就來問你典了什麼,他都買了。」
縣太爺府的年輕府醫沈鈺,為人仁心,時常私下替我調理身體。
也是他告知我為縣太爺試藥積毒太深,五臟俱損,若再不用心調養,恐怕活不過這個冬天。
可笑,我卻是用自己的命去換回另一個人的戲弄與侮辱。
4
江雲淮自敘出身沒落的書香門第,如此青年才俊卻迎娶一介孤女。
我曾經很是動容,因而愈發覺得自己出身低微,高攀貴婿。
夫君品格貴重、腹有詩書,若有嶽家提攜,隻怕遲早一飛衝天。
可真相大白,原來他從不需要一飛衝天的機遇。
江雲淮本就是天之驕子。
然而他向我提親時甚至拿不出丁點像樣的聘禮。
他說,他原想上山采藥為我換一副出嫁頭麵。
隻是一介文質書生不識路況,險些跌下山崖,胳膊足踝都劃開寸長的血口。
他疼得臉色青白、渾身顫抖,卻心疼買藥療傷的錢,不肯醫治。
我深感江雲淮情深不易,親手賣掉熬花了眼才繡好的婚服,為他請來郎中。
新婚之夜,江雲淮傷口惡化,高熱不退。
我徹夜不眠,候在榻前為他換藥擦身,祈求菩薩保佑。
可笑的是我的夫君並非因我而傷。
他是京中來的小侯爺,初聞山有猛虎。
江雲淮自詡武功高強,隻身一人進山,為未婚妻取得虎皮作一身大氅。
最終他落得一身傷,卻要我費盡心思與血汗才將他從閻王殿前拉回來。
可那虎皮小襖昨夜還套在許青荷的身上。
婚後逢冬,他借口身負舊疾,蜷在屋內懶得動彈。
我白日鑿冰,夜裏繡花,維持生計。
十指的凍瘡由紅轉青,由青入紫,最後成為一團團冷硬的風包,再長出新的凍瘡。
我自覺醜陋,不敢隨意在江雲淮麵前伸出一雙手。
可他還是看見了。
江雲淮眼中的心疼不似做假。
但他的眸光很快又沉寂黯淡下去,最終換來輕飄飄地安慰:「娘子的手最好看。」
5
翌日響午,我推開家門,直直撞進江雲淮清亮如水的墨眸。
江雲淮喚我娘子,他的眼底是淡淡喜意。
難為錦衣玉食的江雲淮屢屢為我換回粗布麻衫。
可饒是如此,我的夫君身姿出挑,行止優雅,足見京中世家子弟的綽約風姿。
江雲淮分明離開了京城,可京城的繁華綺麗並未離開他分毫。
偏我見識淺短,從未識破他的偽裝。
他嘴上一如既往心疼我趕集奔波,為我端出熱騰騰的清粥小菜。
江雲淮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他為我下廚不曾作偽。
成婚以來,我的飯食皆由江雲淮親力親為。
可金尊玉貴的小侯爺的廚藝糟透了。
粟米蔬肉、油鹽醬醋往往糅雜成難以下咽的糟糠。
家中開支緊俏,我每每假意誇讚,強撐果腹。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許青荷在背後出謀劃策。
她說,若是逼得郡主娘娘吃不下飯,她遲早露出馬腳。
我知曉江雲淮的皮囊之下埋藏綿裏藏針的算計,溫柔情深的做派背後是自以為透析一切的輕蔑傲然。
可是我還是想聽聽他的解釋。
我站在門前,嗓音沙啞,難免顫抖:「雲淮,我沒買成藥,可是你的病好像已經好了。」
江雲淮演技拙劣,並不高明。
他深知我待他如珠似玉,決計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舊症複發。
於是,他連自己的藥程也記不清了。
明明應當飽受斷藥後咳血之苦的人如今卻好端端立在我跟前。
被我戳穿的江雲淮怔愣一瞬。
隨後,他狀似不經意將那碗清粥小菜打翻在地。
6
我低頭瞧他慌忙收拾一地渣滓。
江雲淮不敢麵對我,理由卻想得很快:「郎中不是說過,服藥七年就能好轉。」
他蹲在地上,不嫌粥米染汙下擺,朝我微微一笑:「多虧娘子買藥照看,我才能好起來了。」
「鵲娘,你真是我的福星。」
可我卻始終笑不出來。
昨夜此處燃盡千金銀炭,下人三五成群,衣冠錦繡。
如今他卻隨意拿我一針一線厘出的蔬米飯餐扣在地上,隻作心虛的掩飾。
臉上的淚痕幹了又濕,我聲音哽咽:「江雲淮,我從未騙過你。」
「我是清河縣的孤女,父母雙亡,出身低微,我本打算自梳獨活。」
「成婚當日,你說你與我同病相憐,我們從此相濡以沫,不離不棄。」
「我信守承諾,那你呢?」
我一臉鄭重,神情悲苦。
江雲淮似有觸動。
我的夫君緩緩站起來,將我攏入懷中:「鵲娘,你在說什麼傻話?」
「我江雲淮此生一妻不相離,決計不會背棄諾言。」
可是他不加遮掩地掛在腰間的侯府玉牌硌得我好疼,疼得我的淚珠落在地上的碎瓷。
「江雲淮,和離吧。」
我毫不猶豫地推開自作多情的江雲淮。
他尚且錯愕,我眼睫掛著淚,卻伸手向他:「還回我的錢銀,滾出我的屋子。」
7
「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爺,而我是一無所有的孤女。縱使我是卑賤之軀,可我也不容得侯爺這般戲弄。」
「我並非侯爺所期待的郡主,從此侯爺不必舍棄榮華,與我逢場作戲。」
那日,江雲淮終於撕開他的假麵。
我的夫君探究地看我一眼,他見我不似玩笑。
江雲淮驀然揶揄冷笑:「鵲娘,怎麼不玩了?」
「你以為先惱羞成怒就占理了?如果不是你的那對假爹娘挾恩圖報,非要逼我娶你,我何必自降身份和你虛與委蛇!」
江雲淮的冷笑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心口。
「挾恩圖報?」
我望著他,眼前卻浮現爹娘渾身是血倒在門前的模樣。
我很少去回憶,就仿佛爹娘慘死的那段歲月徹底沉沒遺忘。
因為隻有如此,才不會陷進痛苦的泥淖。
可是江雲淮再次強迫我想起春日裏,小侯爺一人一馬快意進山遊玩,卻惹上山匪。
他一人不敵,渾身是血地闖進我家。
我爹娘拚死引走跟隨其後的山匪,是我用瘦弱的肩膀扛他進柴堆藏好。
娘親在臨終之際攥著他的手,氣若遊絲地求他護好鵲娘。
他當時跪在血泊裏發誓:「此生必不負她。」
原來,他一直以為是我算計了他。
是我不惜以人命性命做局,隻為與華貴的公子在鄉野間逢場作戲。
所以婚後這些年,他看似溫柔體貼。
實則無時無刻不在等著看我原形畢露,等著我這位郡主玩膩了這貧賤夫妻的唱詞,主動撕下偽裝。
「你以為是我設計一切?」
我聲音抖得厲害,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像永遠流不盡的淚:「江雲淮,我與爹娘隻是山裏的砍柴人,憑什麼能設計你這位貴人?」
他眼神有一瞬閃爍,旋即又被厭惡覆蓋:「誰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聯合那對老貨…」
「啪!」
我用盡全身力氣扇了他一掌,手心震得發麻。
他愣住,難以置信地摸著臉。
「這一掌,替我爹娘打的。」我退後一步,指著門外:「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