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場的人看著他,一陣沉默。
有社會經驗的人,會懂一件事:一個人,身份怎樣,力量怎樣,不看他這個人,而看周圍人待他的態度。
眼前這個男人,說得不多,話也不狠,但助理圍著他,律師團趕來聽他的吩咐,身強力壯的下屬為他拚命。這樣一個男人,身份幾何,好不好惹,答案呼之欲出。
康天德帶來的幾個人一看形勢不妙,立刻保命為上,丟下爛攤子迅速跑了。康天德又氣又急,沒麵子的成分更多一點,眼前這男人什麼都還沒做,竟然就嚇跑了他帶來的人。說出去,他丟死人。
唐涉深吩咐律師:“去跟他談,看他有什麼訴求。”
律師領命:“是。”
末了,又問了一句:“唐總,您的目的是?”
男人輕描淡寫,仿佛世間大好人:“以後,不準他再鬧事。我太太喜愛這家麵館,所以這家麵館的安全問題,我做擔保。”
“好的,明白。”
程倚庭:“……”
他一口一個“我太太”,聽得她都輕微不適起來了,仿佛兩人在床笫間的親密都不如現在。
她看向他:“你怎麼會來這裏?”
“找不到你,猜了幾個你會去的地方。運氣不錯,第一個就被我猜中。”
“你這麼厲害?”
“還好,你比較好猜。”
“……”
程倚庭又鬱悶了。
他拿捏她,拿捏得這麼準。什麼叫“比較好猜”?她就是這樣一個沒有深度、連心思都能讓他輕易猜去的太太。
她試圖拿開他的手:“不要動我。”
他製止:“噓,是你不要動。”
他左手摟著她,將人按在他懷裏,右手撫上她的長發。她有好漂亮的長發,平日裏洗完澡,放下來,半濕半幹地落滿一肩,她會在上床睡覺時習慣性將耳旁碎發攏到耳後。他單單看著這個畫麵,就會有欲望。仿佛他能想象的屬於一個女子的溫婉、美麗、誘惑、脆弱,都在她這一肩長發和一個攏發的動作裏齊全了。
唐信熟讀心理學,曾經從專業角度給出評價:唐涉深要當心了,他這可能是長發癖。當然這話沒讓唐涉深聽見,說老板閑話,得在背後說,否則快樂少一半,還會多出無妄之災。
而此時,一小把斷了的碎發正躺在他手中。
頭皮通紅,碎發滿手,委委屈屈地,替主人訴說方才遭受的暴力之痛。
程倚庭隻夠得到他肩膀,渾然不知眼前人已居高臨下,將她方才所受之痛全看了去。他不動聲色,將碎發從她長發間吹走。
程倚庭縮了縮:“冷啊。”
這麼冷的天,來為她吹風,他可真有興致。
男人開口,聲音沒溫度:“我不想看見這個。”
程倚庭不明白:“不想看見什麼?”
“沒什麼。”
令她痛苦的事,他從不提第二遍,有他看見就好了。
兩個人,一個摟、一個推,好不熱鬧之時,律師過來了。見到眼前場景,輕咳一聲,見老板完全沒有要放開太太的意思,律師默默吞下這把狗糧,走了過去。
“唐總,方才康先生說了,給錢就能了斷。”
“五十萬是吧?”
律師抿了抿唇:“不,他現在要一百萬。”
唐涉深覺得有意思:“他倒是會漲價。”
程倚庭聽了,羞憤交加。
竟然將他也牽扯了進來,仿佛比康天德動粗更令她忍不了。
她作勢就要走過去:“太過分……”一百萬,怎麼不去搶!
唐涉深一把拉住她的右手,還有好心情哄她:“你乖,去照顧蔡嬸。”
程倚庭憤憤不平:“我不要你牽扯進這件事,這本來就和你沒關係。”
“那麼,你就當我是程記者的Fan好了。”
他笑笑,將她的外套領口扣子係好,不讓她白皙的脖頸被太多人看了去:“程記者要懲惡揚善,作為你的Fan,當然要幫一把。”
康天德對勒索唐涉深一百萬這件事,其實心裏也沒底。
誰知道唐涉深將來會對他怎麼樣?
但看今晚這樣子,這錢實在來得太容易,他一點都不想和自己過不去,更不想和天上掉下來的一百萬過不去。
康天德陰陰地開口:“不要支票,要現金,馬上轉賬,遲一天都不行。”
唐涉深笑:“你倒真會勒索,一點空子都不留。不過也對,現金最無風險,你頭腦不錯。”
康天德看著他,渾身警惕。
唐涉深隨即打了幾個電話。聽口吻,是給銀行的人打。銀行負責人在電話那頭再三確認:“唐總,是轉賬到這個賬戶嗎?您確定嗎?要確認一下是否是詐騙犯罪嗎?”
唐涉深笑了。
“嗯,不用確認,我確定。”
確定他現在正當麵被人勒索著。
但,為了程倚庭,這筆勒索,值這個價。
銀行辦事奇效,立刻到賬。唐涉深使了個眼色,左右下屬將康天德放開,他得了自由,“哎喲”一聲,長時間酸麻的雙腿竟撐不住,軟軟地摔下去。
唐涉深居高臨下,對他道:“康先生,查看一下賬戶,錢應該已經到了。”
康天德迅速拿起手機查看。
六位數的零,他咧嘴笑了。那是錢的氣息,多好的氣息,他都要醉了。
“行,錢到了。”
他搖搖擺擺,從地上站起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樂的。
唐涉深對律師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將一份離婚合同呈在康天德麵前。唐涉深開口:“錢,你拿了;字,必須簽。你收下這筆錢,就代表我們達成交易。你拿著錢走,簽字離婚,從此和這家麵館沒關係。對了,康先生,還有件事,我提醒你一下,我既然付得起這筆錢,也就玩得起你敢違約的下場。所以,不要想著卷土重來這種事,我給你一次機會勒索,你還想要第二次的話,不妨試試看。”
康天德拿了錢,心都飄了。況且跟唐涉深這種人談交易,他還真談不出什麼來。唐涉深談起交易來,那是一套一套的,又威脅又利誘。康天德除了耍狠,文字功夫可謂十分不到位,斷斷不會去硬碰硬。
“知道。有錢,一切好說。”
康天德吹著口哨,樂不可支。誰能想到呢,這世上忽然又多了他這樣一個百萬富翁,實在太快樂了。
康天德走了不久,律師上前,低聲道:“唐總,這一百萬,您沒有必要。以我們的力量,足可以不付錢也達成目的。”聲音竟還有些憤憤,這是SEC首席律師的尊嚴。
唐涉深不置可否,叫了一聲:“張律師。”
“是。”
“交給你去辦一件事。”
“唐總您請說。”
唐涉深微微側身,張律師立刻將耳朵湊近,聽見一聲陰冷的吩咐:“去查康天德的前科。為這社會做一做好事,送他一程,送進牢裏去。記得,將案子往死裏打,打得他下半輩子都沒法再從牢裏出來見天日為止。”
張律師神情一震。
他迅速反應過來,領命而去:“是,明白。”
律師先走一步。
唐涉深鬆了鬆一直握緊的拳。
方才程倚庭斷了的碎發在他掌中的感覺經久不散。他記得每晚他將她按在身下發絲盡濕的樣子,黑色長發鋪滿雙肩,將她整個人襯得白皙又脆弱。有時他會將她攔腰抱起,長發就順著她仰頭的姿勢落滿他的手掌。多麼像一隻破碎的蝴蝶,他從遇見她起,她就是破碎的,他為她的破碎而傾倒,為她表麵完好實質千瘡百孔的破碎而吸引。當有人將她完好的表麵也用暴力扯碎時,他絕不容忍。她的破碎隻能由他去填、去補,別人碰一碰,碰碎了她,他的殺心立刻就起來了。
唐信曾經提醒他:你對程倚庭有一點不對勁的占有欲,這不好。
他笑問:不對勁?心理學上,不對勁的具體含義是什麼?
——是有意識的輕微變態。
唐信這樣回答他。
蔡嬸和顧師傅今晚對唐涉深的印象好到了極致。
他就像一個看不過世間不平事的普通人,適時伸手幫一把,且過後不求回報,有一種將恩情化小的本事,這讓蔡嬸對他滿是好感。
聽聽他對蔡嬸說的:“這一百萬,您不用放在心上,就當做我在您這裏的投資。我看上了您這間麵館將來的前景,也想放點錢在這裏做半個老板,所以,這錢蔡嬸您不用還給我,將來到了麵館生意飛黃騰達的那一天,我拿我應得的那份分成就可以了。”
一番話,有理有據,給足人尊嚴。蔡嬸既感動,又感恩。
“唐先生,真多謝你。”
“蔡嬸,不必客氣。”他斯文有禮,“我太太喜歡您這裏,我也是,所以,還希望您能一直開下去,顧師傅能一直做下去,讓我太太想吃牛肉麵的時候,能有一個地方去。”
蔡嬸笑了。
四十多歲的女人拍了拍程倚庭的肩,這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有福氣的豔羨表達。
“好,唐先生你慢走。”
他摟著太太轉身往車裏走,程倚庭對蔡嬸輕輕點了點頭。她向來不喜歡以恩客自居,更沒想過會以恩客太太的身份自居,此時比起留下,她更希望能立刻離開。唐涉深將她扶進轎車後座,看著她匆匆坐進去的背影,知道這一局,他贏了。
用錢,換程倚庭一晚的負罪感,這筆生意他做得值。
他吩咐付駿回公司,交代了一些公事,他今晚不會再去公司,付俊代為處理即可。付駿稱了聲“是”,待到黑色轎車開出去不見身影了,才舉步離開。
他的老板總是能讓他大開眼界。
讓程倚庭從對他憤怒到對他負罪,唐涉深隻用了短短一個小時。
從C城市中心到住宅,有半小時車程。
後座寬敞,空間大,兩人隔得很遠。程倚庭一直看著窗外。她演技不高,視線盯著窗外沒有變過,車窗玻璃上倒映著一雙大眼睛,沒有焦點,沒有光彩。
唐涉深去握她的右手。
她的右手冰冷,他的左手很暖,觸到的一瞬間她像是不習慣,急於想掙開。他耐心非常好,她越掙,他握得越緊,最後將她的右手握住放到他的腿上。程倚庭瞪他一眼,不肯遵從,又一輪拉鋸開始。
司機瞥了一眼後視鏡,將後座一場無聲的暗戰盡收眼底。
拿了老板的錢,自然要為老板服務。司機是個聰明人,突如其來打方向盤右轉,程倚庭沒有防備,順著慣性往右滑,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扶住。他順勢摟住她的腰,這下子,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了。
車內無燈光,一片昏暗,但她仍是燒紅了臉。
“你放開我。”
“你真是不會講話,開口就講這個。”
司機順勢繼續大轉彎,不惜繞遠路。程倚庭又被慣性甩向他,被他抱得更緊。這下好了,她隻當天意如此,老天都幫他占便宜。
唐涉深看了一眼司機。
他就喜歡這種不說話、會做事的聰明人。今晚這兩下助攻,唐總很滿意,立刻決定給司機漲薪水。
車子一路駛進住宅花園,司機下車,向後座頷首示意,男人點頭,司機便離開了。
車內一對男女仍然坐著。
做了一年夫妻,好似仍然沒有做對個樣子。每臨意外,總是能做成甲方和乙方的關係。
程倚庭心情複雜:“你對蔡嬸說的,是真心話嗎?”
男人不緊不慢反問:“你指哪句?”
程倚庭就是絕,一開口,就能把感激之情變成質問:“把百來萬的事說成了投資,是借口吧?投資也用不了那麼多。”
唐涉深覺得有意思:“那麼,你認為我是為了什麼?”
程倚庭為實力懸殊的貧富差距鬱悶不已:“討厭,你這個愛作秀的人。”旁人那麼努力追求的正義感,他手到擒來。有資本,就是可以比旁人容易許多。
唐涉深摸了一下她的臉。旁人聽來是警告,他自己知道是縱容而已:“做記者,不要太有想象力。”
程記者偏偏要對他端起笑容:“是恭維你呢,唐先生。花這麼多錢作秀,你很有麵子呢。”
“一百萬。”
他笑笑,拋了拋手裏的車鑰匙:“我要作秀的話,一百萬這種小數目,也拿得出手?你的想象力還差一點,程記者。”
“……”
又被他占了上風,這一晚她總是落下風,就像遇到他以後的每一天、每一年。
程倚庭打開車門,連個鼻音都不屑回他了。晚上起風了,她冷不防吸了一口風,凍得裹緊了身上外套。
男人沒有追她。
他慢慢下了車,單手甩上車門。抬頭,視線落在她的背影。
程倚庭正低頭快步走,一點要等他的意思都沒有。她走得快,庭院裏的燈沒有全開,昏暗間她踏碎了草坪的一株花。品種倒不很名貴,但貴在出自她手。從小苗到花開,數月時間養出了情分,萬萬想不到最後還是折損在她腳下。她負罪感起,停下腳步,彎腰查看,扶一扶它,要盡力給它最後的生機。
唐涉深在她身後,冷眼旁觀。
她心疼的東西實在太多。
心疼蔡嬸,心疼顧師傅,心疼寒風裏趕來的律師,心疼叫不出名字的花。這麼多她心疼的,哪一項都跟他無關。
這讓他輕微慍怒。
然而她低頭心疼的樣子又實在太美。
纖纖細手,一捧香泥,濕帶落花飛。對花,是這樣;對人,更有感情。他又想起她護在蔡嬸麵前,被人扯斷的長發,他覺得下腹燥熱起來,是欲望。
他一言不發,快步上前,對她偷襲。
程倚庭沒有來得及拒絕,已經落入了他的懷抱。他將她攔腰抱起,按向懷中。這是屬於“丈夫”的力道了,他不常用這力道,但每用一次都不容有失。
她抗拒他,尤其今晚:“放我下來。”
他置若罔聞,還有閑情逸致扮惡人同他開玩笑:“你喊啊,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小妞。”
“……”
甚少見他這般輕浮相,她都要懷疑他有陰謀:“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腦子壞掉了?”
男人大笑。
一路走進屋,程倚庭又羞又窘,暗自慶幸家裏今晚無人,否則旁人見了,不知會被幻想成怎樣旖旎情節。她和他之間向來淡如水,即便親密如床笫之間事,她也不覺得那是旖旎,偶爾她會閃過一個詞,責任。
“程倚庭,你在生氣?”
“嗯?”
她半路開小差,尚未回神,聽見他問話,又氣又急。他偷襲她,不僅在動作上,還在心上。
唐涉深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程倚庭,你今晚一直在生我氣,是吧?”
這個人,總是這樣。
在對手毫無防備時,單刀直入。對敵人是這樣,對她也是這樣。
她不是不反感的,但,反感又有何用?
她從他懷裏退出去,眼神避開他:“怎麼會,說什麼呢。”
知道這些年,程倚庭的變化在哪裏嗎?
原本她真是個愛較真的女孩。和人反駁,和人較真。小小的臉上那副認真的表情很動人。她會說“你錯了”,會說“我不喜歡你這樣,我喜歡你那樣”,她的心和嘴都長在一起了,心裏想什麼,嘴裏就講什麼。人們往往用一個名詞做比喻,來形容這類女孩子:陽光。
但現在,程倚庭已經不會那樣了。
經曆過一次分手,驟然之間,程倚庭對人對事的熱情一夜消失。她曾經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活著,憧憬著哪一天成為一個大人的樣子。那時有霍與馳待她好,她有時做小女孩有時做大人,但忽然有一天,她發現她身後已無人,他不僅走了,更在走之前將她推入了鐵軌。一輛隆隆的火車急速駛來,她來不及逃開,就這樣被命運的火車整個地碾壓過去。當她再站起來時,她就明白,她再也做不了小女孩了,霍與馳就是用這樣帶血的方式讓她從小女孩變成大人的。
當然,她如今的模樣仍然好。甚至,比以前更好。精致、純淨、樸素、低調,這些詞加諸在她身上,都不會顯得錯誤。然而隻有她明白,一個人,明明仍然完好,但就是有很多東西,真的不見了。
人就是這樣子,失望了一次,兩次,三次之後,沒有活過來,就再也活不過來了。尤其感情這回事,傷一次就夠,再多情的人,也能在重傷之後學會無情冷情甚至絕情。萬情一身,到頭來不過是傷老矣。
唐涉深沒有追問,就事論事問道:“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出去吃麵?”
一個人。
他也知道他今晚讓她一個人?
程倚庭驟失興致,連應付都懶得:“沒有,吃麵是順便的事。工作上有點事,出去走走,理一理思路。”
“這樣。”
他點點頭,似乎輕易就信了。也不追問,隻交代將來的事:“以後不要關機。”
程倚庭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
“行動電話。”他抬手,不知何時已從她外套口袋裏順走了她的手機,正拿在手上,向她發難,“你一整晚關機,我打你電話打了好久,沒辦法,最後隻能靠猜,才找到你。程倚庭,你想過如果今晚我沒有及時趕來,你被男人欺負,會吃多大的虧嗎?”
她伸手拿過他手裏那支電話,連爭吵的意思都沒有了。他以為她今晚沒吃虧嗎?好吧,那就讓他這麼以為去吧。她今晚對“手機”兩個字敏感得很,聽都不想聽,這才是她真正吃的虧。
“知道了。下次你不用這麼找我的,我早晚會回來。你知道的,除了這裏,我沒地方去。”
“……”
唐涉深臉色微沉。
他出聲,有絲譏誚之意:“程倚庭,和你做夫妻,你比我灑脫。”
程倚庭呼吸一滯。
灑脫?多傲慢的評價,她何德何能,承受得起這兩個字。她灑脫嗎,能比失約了結婚紀念日的他更灑脫嗎,能比在她為他一邊準備晚餐一邊承受來自陌生女性的嘲諷更灑脫嗎,能比他找到她之後她一言不發地就跟他回來了更灑脫嗎?
她被激怒了。
她悄悄握緊了手,麵上仍是冷靜。她看著他,聲音平靜:“所以,我有錯,你需要我道歉嗎?”
唐涉深一直知道,和程倚庭溝通是一件很累的事。
他可以忍,有時,甚至有些享受。
一個女人讓他累,她自身也不會好過。他見過程倚庭被激怒的樣子,隱忍的,文雅的,忍無可忍之時也會鋌而走險的,而所謂的鋌而走險不過就是在他欺負她的時候她在他後背用指甲劃出道道血痕,又疼又癢,處於快要破皮卻又沒有的臨界點,這豈止是享受,簡直是樂園,帶給他其他女人完全給不了的快感。
所以,他從不介意和她一次又一次累下去。將一種輕微的自虐與虐他遊戲,循環往複地做下去。
他一步上前,扶住她的後腦,猝不及防深吻。
很凶的一個吻。因為他有一瞬間的預感,或許將來他和她之間的故事,不會太好。程倚庭是一個從不向他示弱的人,一個人什麼時候會連最親近的人也不想示弱呢?那就是她不打算在他這裏快樂起來了,或者是她連他給的快樂也不稀罕的時候。無論哪一種,都令他對她的吻更凶、更用力。
程倚庭瞪大眼。
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想他怎麼敢,在她這麼吃虧、這麼受辱的局麵下,對她做出更吃虧、更受辱的事。
但很快地,她的抗拒就變了意味。他出手製止,將她的意思做成了欲拒還迎的樣子。他很高,此時俯下身吻她,她一點點被他折進懷裏,甚至懷疑自己會摔倒。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後腦,用熱情和耐心,耳鬢廝磨調教,她回神時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踮起了腳尖,在同他迎合。
她漲紅臉,屈辱感頓生:“你!”
“是我有錯。”
他從她唇邊移開,遊移至她的耳垂,輕咬一口,即便是道歉也不妨礙他享受她:“我道歉。”
他說了七個字,程倚庭卻不想要了。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橋段。在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和霍與馳之間,就多的是。那些橋段,是真心實意地玩情調,看他著急,看他道歉,看他來抱她,連最後分離時也是。他還是用了這樣的橋段,對她說“我道歉”,其他的,沒有了。程倚庭從此害怕起這三個字來,男人說的道歉,有多少真心可以信?這隻是情調,手段,哄人的小把戲,女人卻都還信了。
“不用了。”她在他胸膛裏抗拒,“我們不說這個。”
唐涉深盯著她。
“真的不想我說下去?”
“不想。”
唐涉深盯了她一會兒,放開了她。
“好吧。”他似乎是妥協了。
他又問她:“你今晚做蛋糕了是吧?唔,好香。”
程倚庭不想理他,隻想快快去睡覺,一覺大天亮,逃避所有問題。他卻不肯,執意拉住她的手,要她在今晚最後一小時對他作陪。
“我要吃你……”
程倚庭渾身警惕。
他慢吞吞將話說完:“……吃你做的蛋糕。”
程倚庭:“……”
抱歉,她實在沒心情。
“我扔了,做得不好,你吃不慣。”
“哦?你怎麼知道我吃不慣。”
“家裏隨便做的,當然比不得銀座的東西來得金貴。”
“程倚庭,你其實今晚一直很在意銀座,是吧?”
“……”
大意了,又中他險招。
她執意不肯將內心脆弱示於人前,端起一個大方笑容,去廚房拿了蛋糕出來。她養的小京巴聞到香味,從客廳一隅撒著小短腿歡快地跑過來,尾巴搖成了一朵花,在她腳邊轉圈圈,對她撒嬌:倚庭倚庭,有夜宵吃嗎?
她微笑著,切了一塊蛋糕,蹲下去準備喂給它。
身旁有人不肯。
唐涉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它不吃這個。”
她端起笑容望向他:“它是我養的,我懂它,還是你懂它?”
唐涉深輕描淡寫,力道卻大得將她的胳膊掐出了紅痕:“總之今晚你做的,我不會給它。”
程倚庭氣笑了:“你至於嗎,跟家裏的狗過不去。”
男人一點一點將她拉過來。
他沉默地,從她手中拿下蛋糕,放在桌上。他看了一眼完好無缺、正散發著濃鬱奶香味的蛋糕,再看了一眼身旁一臉冷色的人,他終於失了最後一絲和她玩鬧的興致。
他看向她,挑釁:“是你至於嗎,和我過不去。”
程倚庭憤怒起來。
臉色都變了,有一點慘白,左手緊緊握成拳,力道大得骨節都凸起了。她在控製自己,不在這一刻的憤怒中升起委屈的心情來。憤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委屈,那就意味著,她輸了。
她轉身就走。
沉默是她最後的武器,她在心底將未來的反抗都想好了:去臥室拿枕頭和被子,去書房,關上門,分房好好睡一覺。這一天她覺得她老了,婚姻才過了一年,仿佛就已經被這日子煮透了。
身後男人一把拉住她。
她耐心盡失:“放手,我不想看見你。”
唐涉深的心情似乎回來了,語氣緩下來,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很欠揍:“唔,讓我猜猜,你又想分房睡?”
“……”
被人看穿的感覺糟糕透了。
程倚庭語氣惡劣:“不用你管!”
“好了好了,我怎麼能不管。”
他存心欺負她:“書房的鎖被我換了,門關不上的。你去睡了那麼多次書房,我還能讓那扇門關得上麼?”
“……”
程倚庭猛地收住動作。
她轉身,像是受到極大的欺負:“你!”
最終還是沒有控製好,她還是感到了委屈。唐涉深常常令她有這種委屈,仿佛比霍與馳給的委屈更大、更壞。他不曾給過她承諾,會待她好,她一度認為這不要緊,反正她也不再期盼這個世界上會再來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待她好。但他對她的掌控卻是她所料不及的,她退一步,他進三步,得寸進尺這個詞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偶爾她會有一種錯覺,他似乎並不愛她,他隻是對她感到有趣,將她弄哭、瀕臨失控,是他婚姻生涯一大上癮的嗜好。
被當成獵物的滋味,太難受了。
她的眼眶漸漸紅起來,她深深吸氣,不讓這一絲紅圈有擴大的痕跡。
男人心裏一軟。
一種類似於溫柔的情緒掠過他良心欠缺的大腦,他收手,讓她一回。
“我沒點她。”
他捏了捏她的臉蛋,當她是小女孩:“遇見你之後,我心裏裝不下別人。”
程倚庭忽然落淚。
就像一個說著“我不要你哄”的小女孩,在自欺欺人了那麼久甚至連自己都以為真的沒關係的時候,來了一個人抱了抱她,她立刻就軟弱了。
天下多少女孩都是這樣,不是不要哄,是不敢要,不敢失望,索性就不要了罷。堅強是最後一塊遮羞布,又有多少人會真正掀一掀這布,去治一治包裹在裏麵的一顆柔軟多情的女孩心。
她的眼淚掉得很快,也很少。一滴水光掉下來,掉在她手背上,她立刻擦去,一絲痕跡都無。
唐涉深卻著迷了。
著迷在那一顆像珍珠般貴、也像珍珠般少的眼淚中。
他手勢溫柔,將她擁入胸膛,右手穿梭在她的長發裏,聲音輕柔如誘哄:“好了好了,我不對,都是我的問題。我不該下了飛機就為公事撇下你,不該不對你解釋清楚去銀座的目的,更不該讓一個陌生女孩對你挑釁,說些莫名其妙惹你生氣的話。”
程倚庭不吃這一套,反唇相譏:“唐總你的私人電話,會隨隨便便就落入人家手裏?是抱著她時被她順走的呢,還是你哄人家時自己送上去的?”
“……”
他一向知道記者的吵架功底不可小覷,可是也不曾想過她剛剛落淚之後就能拿出這功底來對付他了,前後招數也沒個上下文銜接。眼前這個女孩子,又軟弱,又厲害,他欲罷不能。
“她和我的助理走路撞了,拿錯了對方的手機。”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真相還不如不說,說了也沒人信,聽上去的可信度實在不高。他揉了揉太陽穴,道:“那種女人,我會點?開玩笑。那種人沒味的,哪比得上家裏我太太。程小姐這張嘴,又毒又辣,還會接吻……”
程倚庭被他的無賴行徑弄得左右不是。
“你走。”
“好啊,抱你一起上樓。”
“誰要跟你上樓,吃你的蛋糕去。”
“呐,終於願意施舍一塊蛋糕給我了?”
“……”
程倚庭憤憤地瞪著他。這個男人軟硬不吃,她回回與他較真,回回都輸。
唐涉深揉了揉眉心,不氣她了:“我還沒吃晚飯。是真的好麼,趕去銀座談判到晚上,推了供應商的飯局來找你,一直到現在,胃快受不了了。”
他按了按胃部,用手拿了一塊蛋糕,也不講究,就這樣咬了一大口,吃起來:“程倚庭的手藝,整個C城獨一無二。就為了這個味道,我也要把你留在這裏。唔,真想把你關起來,屬於我一個人。”
程倚庭:“……”
真是。得了便宜,還非要口頭上占便宜,把做生意得寸進尺的那一套帶回家裏。
她看他一眼:“你真的還沒吃晚飯?”
他舉雙手表清白:“我發誓。”
又捉了她的手伸進他的襯衫裏,按在胃部:“不信?你摸摸這裏。”一個機會也不肯浪費,借故肌膚相親。
程倚庭皺著眉抽回手。
“你餓死算了。”
她轉身就走。嘴裏說著狠話,人卻往廚房那邊走。唐涉深看著她的背影笑了,口是心非的唐太太,甜過蛋糕。
這一天最後半小時,這棟別墅的男女主人終於以和平做結局,安安靜靜地吃完了一頓晚飯。
一碗燕窩粥,幾疊小菜,一個蛋糕。程倚庭的手藝,經得起品嘗。吃慣了鮑魚海參的唐總對程氏手藝上了癮,短期內看不到要戒的趨勢。程倚庭平日裏睡得早,十點準時上床,看一會兒書,十點半睡覺,這會兒快要十二點,她有些困了。唐涉深讓她先去睡,她搖搖頭,叫他快吃,她坐在一旁就這樣等著,等他吃完了,她起身收拾碗筷,去廚房洗碗。
身後一個懷抱鬆鬆擁上來,將她圈入胸膛。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上方傳來:“你不生氣的時候,真的很有耐心。”
程倚庭自知掙不開他的騷擾,索性放棄,洗完最後一個碗,關上水,擦幹淨手,低著頭回答他:“因為,我還是挺喜歡儀式感的。”
“哦?”
她欲言又止。
這是私人話題了,原本她不打算說的。夫妻間可以有這個,也可以沒有,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她從未嘗試對他要求這個,所以也不必對他言明。萬一說了,引他發笑,多不好。
他卻興致很高的樣子:“說完再走,否則我不放人的。”
程倚庭背著他,將一個擦手的動作無限蔓延,在蔓延的時間內將一場私人的談話表達得不那麼讓人尷尬。
“今天是結婚一周年紀念日,雖然很晚了,但也算是一起吃了蛋糕、吃了晚飯,我收拾好再去睡覺,感覺這一天過得很完整。如果落下什麼,少了什麼,總像某種遺憾。”
她說著,又抬頭看他:“這些話我隨便一講,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會要求你這個,我們本來就是不同的個體,婚姻內有權利保持相對的自由。”
唐涉深看著她,忽然輕聲開口:“閉上眼睛,轉過去。”
“嗯?”
雖然不懂,她還是聽話照做。
左手無名指,一陣冰涼觸感,她聽到他說“好了”,睜開眼,隻見左手上一枚鑽戒,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和他送給她的結婚鑽戒不同,這枚鑽戒更接近於藝術品,更令她驚奇的是它的色澤,純正的粉色,好似少女亭亭玉立。
程倚庭心裏一顫:“這是……粉鑽?”
他對她笑了下:“你手上一直戴著一枚粉色的戒指,上個月見你丟了,所以想辦法找了一個相似的給你。”
“……”
程倚庭心如擂鼓。
她確實有一枚粉色戒指,質地卻絕不是鑽石,僅僅是普通寶石。那是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把霍與馳帶回家見父母,她的父母在送走霍與馳後,送給她的。程家是小戶人家,父母在送給她那枚戒指時對她講,做父母的,總要在女兒嫁人前送一件可以令女兒漂亮起來的禮物。
後來,她與霍與馳訂婚,再取消,再陌路,當中很多東西都不見了,隻有那一枚戒指她始終還留著,沒有扔。那是父母送給她的,與霍與馳無關,裏麵有一些珍重的心情,是舍不得扔掉的。
程倚庭有些動容,望向他:“我的那一枚不貴的。”縱然不是內行,也知道粉鑽這一類稀世珍寶,身價絕非她可以承受。
唐涉深摸了摸她的臉:“男人送女人東西呢,最期待的禮貌就是被接受。”
程倚庭感受得到他手心的炙熱,那是男人對女人的欲望。她的臉燒起來:“你一直是用這種手段哄人的嗎?”
“不知道。”
“嗯?”
他握起她的手,粉鑽配纖手,他很滿意。他猛地將她攔腰抱起來,走向二樓主臥。一段旋轉樓梯,響起他緩慢的腳步聲。
她聽見他的聲音,喑啞又性感:“我隻哄過你一個。而且很明顯,效果還不怎麼樣。”
隔日清晨,唐涉深是在一個很微妙的夢裏醒過來的。
夢裏程倚庭問他累不累,不待他回答,她就靠在他腿邊坐下,捧著書看起來。她對他講,你忙你的,我陪你一會兒。書房中有壁爐,一簇小火苗在冬日裏燒得劈啪作響。他坐在沙發上看資料,一垂手,手指正好能碰到她的臉。她沒有躲,這令他心動萬分。他沒有控製自己,也根本不想控製,手指順著她的頸線向下探了探,指尖傳來光滑細致的肌膚觸感。
……
唐涉深睜開眼。
床頭電子鐘發出“滴滴”聲,提醒他七點整。時間到了,可以從旖旎的夢境裏清醒一下了。
男人長臂一伸,將聲音關閉。他睡眼惺忪,撫著額頭。方才有多旖旎,現在就有多清冷,夢裏什麼都有,夢外他活得像一條已婚狀態的單身狗。
等等,這個評價是誰給的?
想起來了,唐信給的。
唐信覺得他的愛好很特別,甚至有點特立獨行,特別舍得犧牲自由,去追求虛無的快感。唐信一直把他當成移動的心理學樣本來研究,並且對他的婚姻結果是好是壞,持作壁上觀的態度。唐涉深和程倚庭兩個人,在他眼裏,一個是慘烈,一個是壯烈,這兩個人對著一紙婚姻許諾要共同追求幸福,唐信覺得畫麵挺喜感,有種真正的黑色幽默在裏麵。
但,那又如何?太簡單的幸福唐涉深不喜歡。那不夠美,他骨子裏追求又虐又痛的快感。程倚庭剛剛好,能給他持續的此類感覺。
主臥房門被人敲了三下,非常有秩序,這是管家數十年如一日的作風。
他應了聲:“進來。”
管家是個五十歲的老派人士,領一分錢,做一分事。唐涉深是個合格的雇主,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所給的待遇遠遠高於行業平均水平。管家初初到此地時,是個剛過三十歲的青年,麵對當時隻有十歲的雇主唐涉深,他將驚訝之情很好地放在了心裏。他的雇主那時天真無邪,很好騙的樣子。然而職業道德讓他選擇了就像對待任何一位雇主那樣對待這個十歲的少年,不卑不亢,該頷首鞠躬時也會頷首鞠躬。一周之後,他被通知雇傭了。
剛開始那幾年,年輕的管家甚至有些同情這位雇主,父母遭遇飛機失事早早離世,留給他足以支撐他一生衣食無憂的龐大基金會,以及凶險萬分的SEC大財團。管家越接觸,越發現,這位十歲的雇主風格多變,有時天真,有時沉穩。再到後來,他的風格開始統一,那是在漸漸入主SEC之後。從此以後,管家隻能記起唐涉深那永遠一絲不亂的外表,以及提早二十年成熟的待人接物。
在管家四十歲生日那年,他那位已經年滿二十的雇主給他送上了一份分量不輕的紅包,說是一點心意,四十歲生日是大日子。順便笑著提起,當年雇傭他,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沒有流露出對一個十歲孩子糊弄表情的大人,這樣的人,用著放心。一句簡單的寒暄,卻聽得管家心驚肉跳,這才恍然明白當年那個十歲少年的天真是裝的,大人以為糊弄得了他,其實是他糊弄了大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管家每每聽到外界風言風語唐涉深不好惹的傳聞時,都會一笑置之。他什麼時候好惹過?他從十歲起就不好惹,隻是你們不知道而已。
管家推門進屋,待這位雇主一如既往,尊重和有禮:“先生,早餐準備好了,您是下去用,還是端上來?”
“我下去好了,不用麻煩端上來了。”
“好的。”
他正在穿衣服,扣子未完全扣上,現出胸前幾道抓痕。
管家心如止水地撇開視線。
難怪他今日心情如此好,原來是昨晚紀念日過得好。
洗漱完畢,唐涉深挽著袖口下樓。坐下,端起牛奶時,問了一句:“太太什麼時候走的?”
“六點多。”管家對他道,“太太五點多就起了,接了公司的一個電話,說有事,連早餐都沒有用,急急忙忙就出門了。”
唐涉深喝了一口牛奶,喉嚨口一吞一咽,發出“咕咚”聲。
管家知道,他分心了。以他的教養,用餐時是不會有聲音的。
唐涉深確實分心,他分心計算了一個時間。
昨晚很瘋狂,確切地說,是他很瘋狂。至於程倚庭,願意不願意,她並未將答案表現得太明顯,但到底還是配合了他的瘋狂。他對她一鬧,鬧到淩晨兩點,她最後在他臂彎中沉沉入睡。窗簾未拉,月光透進來,她額前每一縷散發都被月光映得清楚分明。他一點一點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沉迷一個女人在這一刻的脆弱感。這是多麼好的脆弱感,給了他占有和享受的雙重快感。
然而,五點多起?這就意味著,她睡了四個小時都不到的時間。
她甚至連走都未曾驚醒他。
唐涉深撕下吐司一角,放入口中。撕的動作很用力,一種無聲的暴力。
她這樣子,常常給他一種“露水情緣”之感。她似乎並沒有太當回事,對這個地方,對他這個人。或許,她是真的無心之人;又或許,被拋棄過的人,都會有這種曆劫的遺味,生命的焦味。他不是心胸狹窄之人,對她那段過往,他興致缺缺,也從未有興趣去想過,現在的程倚庭是否是真的昂揚,真的坦蕩。
男人沉默了會兒,一片吐司吃了半小時。
對一個女人探究太多,不在他的準則範圍內。
但他漸漸發現,他內心有些危險的蠢蠢欲動,想要打破這條準則。
做記者,是個標準的苦差事。
選題過不了,沒有理想,也沒有獎金,詩和遠方都成了泡影;選題過了,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自由和生活都成了身外之物。這是一個需要一點理想主義才幹得下去的行當,唐涉深常常覺得程倚庭有種非現實的思維方式,說“愚蠢”當然太嚴重了,但在他看來多少有點“傻”。當然,他很好地控製住了自己,沒有把這個感覺說出來。但事實上,唐涉深的感覺非常精準,程倚庭有點理性主義,有時候,這種理想主義甚至有些脫離現實。
這天,十二個小時連軸轉。稿件組記者和攝影組記者結束工作回到辦公室,坐下去就站不起來了。活著還是倒下,隻差一口氣。
主編走出來,鼓勵士氣:“各位,辛苦了。今晚大家繼續努力一下,加加工,明早把新聞趕出來,這周末我請客。”
一個年輕小夥子癱在座位上喊:“主編,請頓好的啊,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叫頓外賣就打發了。”
主編掃過去一眼:“外賣不好嗎?上次就你吃得最多。”
眾人大笑。
程倚庭單手捶著肩,緩解一整天的酸痛。這會兒也被氛圍感染,笑了起來。
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她沒有防備,轉身一看,是主編。
主編低聲對她道:“倚庭,你跟我到辦公室一趟。我有些話,要對你講。”
程倚庭捶肩膀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很快應聲:“好。”
共事四年,她了解主編的性情。這是一個很少私下找下屬談話的中年男人,喜歡把事情都敞開來了說。仿佛辦公室那一道門,一開,一關,就把透明、公平這些詞彙都關在門外了。程倚庭有時覺得,這也許就是一個老傳媒人的職業病,把透明和公平看得比命都重要,也不管這世界還有多少餘地可以讓他去透明,讓他去公平。
程倚庭走進這道門時就有了心理準備。
主編不再透明公平了,這就意味著,一些令他很痛苦的事即將發生。
兩人麵對麵坐下,主編給她倒了一杯茶。年長她二十歲的老人,這一刻反而躊躇了,仿佛對她不起似地,半杯茶喝下去了也不見他講正題,還在說著她的過往,好似要跟她憶苦思甜。
“你是我校招進來的,現在還記得去你學校時,宣講會結束你遞來簡曆的樣子,真有朝氣,真有理想,那時我就知道,你是天生做新聞的好料子……”
程倚庭打斷他:“主編,有話您不妨直說,我受得住。”
“……”
屬下這麼果敢,更顯他無能。是否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都會怕事?
他雙手交握,終於開口:“倚庭,我們這個行業,這裏麵的人,要比尋常人承受更多的不公。有些話,其實連我,都不知該如何對你講……”
程倚庭懂了。
她不為難他。換句話說,為難他又能如何?他也不過是自保而已。
“沒關係,照實說就好。我進公司第一天,您就告訴過我的,做新聞,最重要是尊重事實。”
主編點點頭:“那麼,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想和你講哪件事了。”
“如果我沒猜錯,是否是上個月我寫的關於某地方兒童捐款工程款項遲遲未落實的深度報導?”
“是。那一天我就與你講過,這篇報導一旦見報,牽涉麵將極廣,不斷被曝光的真相也會越發駭人。”
她笑一笑,是諷刺:“有人中道落馬,有人攜款逃離。”
主編看著她,陳述後果:“所以,你得罪了人。”
鬥爭,必有犧牲品。黑暗與光明,更是水火不容。她既已陷入,就要有覺悟,也許她鬥得過,也許她鬥不過,後者的概率無疑要大很多。
主編粗糙、蒼老的手,推著一個白色信封,在桌上緩緩推至她眼前。“辭職信”三個字是用毛筆寫的,多麼詩情畫意,文化人的情懷,用在這裏,她都要替他浪費了。
“對不起,倚庭。”他自知虧欠,“自打你出校園,就是我一手培養的。看著你一步步走來,成長為現在一名優秀記者的樣子,我很滿意,也很舍不得。但……我沒有辦法。”
他是上司,也是恩師。有恩有權,無論哪個,她都無法不從。
她問:“是否是上麵有人給了您壓力?”
“是。”他點點頭,告訴她,“倚庭,希望你能理解,除了你之外,我還有太多必須保護的東西。比如這裏,比如這間公司的其他人。我……保不住你了。”
程倚庭握了握他蒼老的手。
她可以理解。
他上有高堂,下有小兒,還有一屋子的男男女女要他去發工資、給薪水,他夠不容易的了,沒有理由非要保住一個程倚庭。
也不是沒有見過旁人鬧事的樣子,互聯網社交如此方便,發微博,轉微信,把小事鬧大,把自己說成多麼偉大,把世界說成多麼不公,去換旁人的一把同情和所謂的公平。但,值得嗎?小小一個互聯網,活躍用戶兩億人,要承受十四億人的苦水和苦難,她都覺得這日子過得透透的了,不想再過了。
“主編,您放心,我會立刻向人事部請辭。如果外人問起,請您就說是我主動辭職的。這樣,您和您的心血,也會被保護得更好一些。”
被迫離開,才最見風骨。
不僅不記恨,還為留下來的人著想,這是程倚庭的理想主義,也是程倚庭的悲情主義。
“倚庭。”老人低頭,“我很抱歉。”
是他向世界妥協了,當初落筆簽字允許刊發時有他的一份功,如今他卻選擇犧牲她一個,換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安穩人生。
風浪來襲,程倚庭看得開:“沒關係,是您教我的,做新聞,最重要是良心。這一點,我沒有遺憾。”
她起身,鞠躬離開。輕輕關門,無怨無恨。
主編看著她的背影,神情落寞。
他希望她能過得好,雖然他知道,起碼今晚,她不會過得好了。
C城中心商務區,有一座高架環路,橫貫南北,縱躍東西。從高架人行道上眺望,C城商務區夜景一覽無餘。遊人如織,白領低頭疾走,構成高架環路上兩道獨特的風景線。
程倚庭站在高架環路的轉角一隅,撐著下巴,沉默看著C城主幹道上的車水馬龍。一身白領裝扮,卻做著外地遊客會做的事,有好事路人路過,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裸辭,失業,白領最怕的兩件事,都被她碰上了。距離她失業已有兩小時,說兵敗如山倒固然誇張,但內心那一陣持久不退的不快樂卻是真正存在的。除此之外,她還感到了某種名為恐懼的情緒。
程倚庭明白,她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她愛挑戰,敢冒險,深度調查記者該具有的兩項品質她都有,需要鋌而走險時她往往不懼犧牲。旁人見了,無一例外認為她是個風險愛好者,不怕變動,隻怕不變,“求穩、安逸”這樣性質的工作對她而言應該會是一種酷刑。
但奇怪的是,程倚庭內心其實並不排斥穩定、安逸的工作。她沒有從事“鐵飯碗”,卻會隱隱向往“鐵飯碗”,至於向往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偶爾她會發覺,她身上有一種“懶惰”,隱藏得很深,希望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到老到死都一沉不變,不必動腦。但真正麵對選擇時,她又猶豫了,無一例外跳進風險那個坑,心裏想著“真後悔啊”,人卻還是往下跳。
她時而思索: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現代人的精神分裂?
這一晚,她終於嘗到苦果。穩定沒有了,風險也沒有了,一無所有,連個接住她的地方都沒有。
活到二十八歲,離三十歲不遠了,她已經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總是要有一些別人搶不走也打不倒的東西在手,才會有安全感。不是工作,就是婚姻,要不然,房子也可以。除開這三項,對現代人來說,其他任何事都不過是一句so what。
她在心裏翻來覆去地算計。
賭婚姻,風險太大;賭房子,可以考慮。但問題來了,沒有工作,哪來的錢去賭買房產?
“還是要工作啊。”
她這樣感歎,有種無路可走還不得不走的悲壯。
很久以後,程倚庭會明白,工作對她的嚴重性,其實遠遠不必達到論生死的地步,追根究底,是她自我強迫的情緒占了大部分原因,換個說法,可以稱之為不講道理的感情用事。可惜人要長大,明白事理,總要經曆一個過程。失去一些人,失去一些東西,才會豁然明白。
而此時的程倚庭,尚未真正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