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濤的車停醫生老宅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夜幕完全降臨,沉沉地不斷對我的心境施壓。我其實並非刻意安排這個時間,相反我更希望可以在陽光普照的白天,把這件事情解決,但等到我約見的那個家夥下班,無論如何是無法趕在太陽落山前來到這裏。
這棟三層樓建築所在的地區,不乏年代久遠的建築,屋頂四壁修修補補,似乎隻要還能夠遮風擋雨,這些建築會永遠老當益壯地屹立於此。不過很可惜,醫生的住宅即將追隨主人走向生命的盡頭。聽海濤說,拆房計劃定在下周,房屋仿佛是名等待刑期降臨的死刑犯,每一扇死沉沉黑暗的窗口都流露出孤獨無助沮喪,還有衰老。
“已經他打過電話了?”我最後向海濤確認。
“打過了,那家夥脾氣還挺大,”海濤的鼻腔中發出不滿的哼聲,“你真的有什麼把握確定他就是殺死醫生的犯人麼?警察可都沒查出來啊,到時候你可別再遇到什麼意外。”
“放心吧,有些事情按照程序和常理是沒法解決的,”其實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你把車開走,然後到二樓你當初住的房間裏等我。我在樓上醫生的房間裏,你聽到我叫喊,就趕緊上來。”
“我辦事你放心,全都記得呢,”海濤自信滿滿地回到車裏,指著自己腦袋一側,“而且不要開燈,對吧,以免被他發現。”
目送海濤將車開入不遠處的停車場,我拉開房子的正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落下少許灰塵,我摸黑走上那條狹窄的樓梯,樓板在腳下發出脆弱的吱呀聲。
在黑暗中走上三樓仿佛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心中默默地盤算著和那家夥如何對話。當走進醫生的房間時,沒有出現我預料中的那種惶恐不安,反而渾身蔓延出一種興奮並且刺激的冰冷感覺。
我沒有開房間的日光燈,而是選擇打開了醫生慣用的那盞昏黃的台燈,然後坐在醫生的寫字台前,在這種熟悉的氣味下等待著約見對象的到來。時間仿佛也在這種枯燥的等待中凝滯不前,直到樓道裏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時間的流逝才重新回歸正軌。
房門被推開了,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中年人警覺地環顧四周後,似乎是確認了沒有明顯的危險存在,才走進房間。他的身材很魁梧,走路的姿勢看上去是個流裏流氣的人,雖然不能作為直接證據,但也印證了我的推測。
他大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拿出香煙和攜帶式煙缸,一副他才是主人,我是外人的姿態,點燃香煙,打量我一番後,氣勢洶洶地質問我:“就是你這個臭小子讓我來的?還胡說什麼我父親有事情找我?”
“去年四月十四日,你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吸煙,”我為引出後文,提出一個鋪墊性的問題,“對吧?”
“嗯,”他點了一下頭,然後詫異地看向我,“你什麼意思?”
“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我撓著頭,原本計劃好的說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我要說的是,去年四月十四日,你殺害了你的父親。”
“你胡說八道!”他凶狠地拍打麵前的茶幾,“我父親是心臟病突發死亡,警署都立過案的!”
“雖然不知道當時的對話,但是我想,你和你父親爭吵的時候,也應該是現在的動作和態度吧?”我繼續在語言上壓迫他。
醫生的大兒子顯然心理素質和他的外表一樣容易衝動,頓時怒吼起來:“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和我父親吵架,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什麼人?從哪裏來的?”
我沒想到他的情緒會如此輕易衝到承受的邊緣,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回答等於承認了殺人的事實。我不準備浪費多餘的時間和他做無謂的周旋,清了下嗓音說:“我的確和你沒有見過麵,但是我和你父親見過很多次麵,自從他去世以後,就在這個房間裏,今晚就是他委托我來找你,他從來沒離開過這個房間。”
我故意將最後的語氣加重,他果然瞬間就開始恐懼地環視房間,拍打茶幾的雙手停滯在半空,燃燒過半的香煙在他慌亂間,不知不覺掉落在地。
“你、你不要裝神弄鬼,”他的聲音開始出現了顫抖,果然他心中是有鬼的,那個鬼就是他的父親,“我的父親已經死了,他的確是死了。”
“我並沒有說他還活著,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去世了,所以他有些話,要由我來代為轉達。”我並非為加強心理攻勢而故弄玄虛,而是將長久悶積在胸中的困惑一吐而快。
“他要說什麼?”他不再使用粗鄙的言詞,將身為真凶的事實暴露無遺。
“他要我告訴你,”我伸手指向他,短促有力地說,“去自首。”
“我為什麼要自首?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他暴跳如雷,擺出困獸姿態。
“那麼就讓我來跟你說清楚,”我故意做出氣定神閑的樣子,“去年四月十四日,你來到這間房間,和你的父親商議賣地償還貸款的事情,但是醫生堅決不肯出售祖產,他堅持要撐到貸款的最後期限。你自然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生,醫生百年之後,你非但得不到遺產,還要背負上債務。你跟醫生爭執不休,愈演愈烈,香煙燒到沙發扶手都沒人注意到,留下了唯一一個線索。因為醫生的房間禁止吸煙,但你卻從來不肯遵守。”
他渙散的視線掃視沙發一番,很快便看到負傷的燒焦的痕跡,知道我沒有騙他。
我等他的視線重新落回到我身上,繼續說:“最後你氣憤至極,爭吵麵臨走向拳腳相向的局麵,你抓住醫生脖子上的毛巾,勒住了他的脖子,還沒來得及毆打你的親生父親,他的身體在你眼皮底下突然軟軟地垂下去。你正驚訝莫名的時候,看到他表情痛苦,手掌死死地抓在胸前,立刻意識到他心臟病突發,即使你不了解窒息會通過腦神經導致心臟病突發的病理。”
醫生兒子的神情陰晴不定,最終從訝異變成了憤怒,滿臉橫肉開始變得不斷猙獰。
“你原本並沒有想殺害父親,隻是想揍他幾拳緩解心頭之恨,鬆手放開了他。但是當醫生想打開掛在胸前的藥時,你想到了可以通過心臟病把醫生送進死亡的大門,所以你搶走了他胸前的救心藥,同時也拿走了間接殺害醫生的毛巾,或許你當時過於緊張隨手帶走了,或許你怕毛巾上留下你的指紋,總之你把藥和毛巾統統帶走了。所以警察勘查案發現場時,沒有這兩樣東西,其實想在毛巾上采取你的指紋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毛巾也不會在死者脖子上留下任何痕跡,”我的聲音也在講訴事件過程中,漸漸高亢,“最後醫生就在心臟病發的掙紮中死去了,你也僥幸逃脫了警察的追查。”
“沒錯,基本上沒錯,就像你親眼看到了一樣,”醫生兒子陰險地冷笑起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能讓你活著走出這個房門。”
“自首吧!我說過,醫生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他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我想故技重施來衝淡他的暴怒。
他飛快地扭頭看了一圈,凶相畢露地說:“你別再跟我裝神弄鬼!既然你那麼喜歡我父親,現在就去陪他吧!”
我見這一招沒有奏效,反而將他的憤怒觸動到了頂點,飛快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跑到窗前向樓下呼叫援兵:“海濤,快點上來幫我收拾這個家夥!”
喊聲沿著空曠的街道飄遠,我感覺後脖頸上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向後拉去,摔出的身體狠狠撞在寫字台上。我顧不得腰部的疼痛,繼續高喊海濤的名字。醫生兒子那滿是汗毛的大手就按在了我的嘴上,緊接著一圈狠狠地砸上我的額頭。伴隨著眩暈,我的眼前一陣閃現出雪花和漆黑交疊的畫麵,難以控製住失去平衡的身體。出於本能反映,我用膝蓋向他的腹部頂去,卻失準撞在他的肚子上,他隻是微微向後退出一步,沒有受到什麼巨大的傷害。我再次用盡全力向他的襠部踢去,但踢在他大腿內側的肥肉上。這一下立見奇效,他怪叫一聲,鬆開鉗製我的手,不住地原地跺腳。
我抓住這個轉瞬即逝的機會,向門口逃去,心中埋怨海濤,他明知道動手打架我絕不是醫生兒子的對手,究竟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種木製的房間隔音很差,即使沒有聽到我的喊聲,樓上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海濤沒理由聽不到。我幾乎把身體扔在門上,急切地轉動門把手。
房門居然打不開,即使這扇門在外麵被反鎖住,從裏麵也是應該能打開的,我不禁加大力氣和頻率,猶如去年我的房門把手被反複扭動,房門居然像被焊接在門框上一動不動。
醫生兒子咆哮著衝到我的背後,用手臂彎成V字狀勒住了我的脖子,我連忙放開門把手,反手去扳他的胳膊。這家夥將全身力氣都灌注在手臂上,盤根錯節的肌肉堅硬脹起,我無論如何也扳不開。喉嚨的呼吸被徹底阻斷,臉頰像飛快注入氣體的氣球,他的手臂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我深深嵌入他皮膚的指甲漸漸滑落下來。
意識恍惚間,我的腦海裏跳出電影裏出現的橋段,挺起要不,腳掌用力向門板蹬去,利用反作用力使兩個人都向後倒去。
醫生兒子勒住著我,踉蹌向後退去,隨即兩具身體失衡地跌倒在地上,我反倒弄巧成拙地被他壓在了身下。我的頭腦燃燒般發熱,陣陣的眩暈感波浪般逐漸在頭腦裏擴散,力量在不斷地流逝,我全身能弄的部位全都在掙紮,我還試圖用手肘去打他的肋下,用手指去抓他的五官。
我逐漸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雙手無力地揮舞亂抓,身體極力向前方蠕動。一條不知用途的電線被我抓進掌心。也許是僅剩的本能,也許是我的意識和判斷力所剩無幾,我用力地拉扯電線,一聲脆響後,整個房間陷入黑暗,將我逼近死亡角落的力量消失了。
那一刹那,突如其來的解放感,讓我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
黑暗並沒有持續很久,房間裏的日光燈亮了起來,我發現自己竟然是站在房間中,被醫生兒子勒著脖子垂死掙紮的人並不是我。
醫生兒子依然趴在地上窮凶極惡地用手臂勒著一個人,那個人身穿白色的汗衫和短褲,露在衣服外麵的皮膚布滿老人斑,不對,我修正了長久以來的錯誤判斷,那種顏色不是老人斑,而是屍斑!
他不是被醫生兒子從背後勒住,而是與醫生兒子麵對麵,醫生兒子正拚命地用頭頂住他的下顎,緊閉雙眼,渾身的力量都在往手臂上集中,而那個人分明是醫生!
“喂!”我鼓足勇氣喊了一聲,“你看看你身下的人是誰?”
他顯然聽到旁邊傳來我的聲音很震驚,他扭頭就看到了我,雙眼充滿了疑惑和不解,然後他再次把頭緩緩轉回,看向身下的人。醫生的眼睛和他的眼睛非常貼近地對視在一起,他嘴唇顫抖起來,不自覺地鬆開手臂,頭用力地向後仰去,我相信醫生的麵孔在他眼裏也越來越清晰。
醫生兒子的五官不住地顫抖,表情飛快地變化著,突然他嘶聲大叫著,衝出了房門。他居然可以輕鬆打開房門,因為“我和他力量差距懸殊絕”不是合理的解釋,我猶豫著要不要跟在他後麵一起逃跑。
但是醫生出現在房間裏,我走出門後又會是站在哪裏呢?想到醫生,我回頭看去,醫生也在同一時間扭頭看向我,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我渾身一陣抽動,雖然我能感覺到他笑容裏透出的欣慰,但是此時此刻的場景,無論怎麼看都是詭異的,我慢慢地向門口挪動著腳步。
燈,熄滅了。
我終於像醫生兒子一樣控製不住地大喊一聲,想要奪門而逃,卻迎麵結實地撞在了一個身體上。我以為醫生的兒子又回來了,揮拳向對方當胸打去,卻聽到海濤吃痛的聲音:“你幹什麼?是我!”
“海濤?你是麼?”我喘著粗氣問。
“當然是我了,你怎麼連燈都不開?”海濤說著,打開了房間的日光燈。
房間裏一切都很正常,沒有打鬥過的跡象,更沒有醫生的身影,剛才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你剛才跑到哪裏去了?我那麼喊你,你都不出現!”我想起剛才和醫生兒子撕鬥時的緊張狀況。
“我看醫生兒子一直不出現,就給他打電話去了,”海濤揉著胸口,解釋說,“他沒法來了。”
“什麼?他沒法來?”我親眼看見他剛才從這裏逃了出去。
“嗯,我打他的電話,是他的老婆接的,”海濤滿臉認真地說,“他老婆告訴他剛才突然發瘋似的嚷著要去警署自首,說自己殺了醫生,還說醫生找他索命來了,然後就急匆匆跑出門去了。”
“這麼說他沒來過這裏?”我還是沒法接受海濤所說的事實。
“肯定來不了,除非我們去警署保釋他。”海濤嬉笑著說。
“你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我氣憤地再一拳打向他。
走向停車場,心底產生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我百感交集地回首望向醫生的老宅,沒有任何特色的普通建築,明天將會被夷為平地。我看到醫生坐在寫字台前的身影,事實上不僅三樓,老宅的每扇窗欞都漆黑如墨。
次日清晨,署長很意外我會在他剛剛走進辦公室就打來電話,他說醫生的大兒子的確是自首,並且詳細交代了犯案過程,基本上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結案了。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得到消息了,難不成這次又和你有關係?”署長試探我,“我看你真的快成靈異偵探了,以後我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去找你。”
“我運氣不好而已,”除了牢騷,我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我可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
或許今晚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吧,我暗自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