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白泉再次見到施曄,是在八月末。
是午後,太陽光明晃晃地刺眼,打在偶有陶片露出來的青石板路上,白泉正端坐著拉坯,胸前係著的圍裙和雙手都沾著陶泥。
她的陶瓷店小,又是在大師如雲的景德鎮上,向來沒有太多生意,勉強支撐著店鋪,維持開銷。
有客人進來,掛在門邊的手工陶瓷風鈴發出聲響,白泉那花瓶拉坯正到關鍵處,也顧不得起身迎接,微微一抬頭:“隨便看……”
隻說出了這三個字,剩下的話,全部卡在了喉嚨裏。
不是別人,是施曄。
做陶器,拉坯立坯,都分不得半點心,白泉這一個晃神,手中的泥坯便有了瑕疵。
被喚作施曄的那人,站在午後的光影中,還是穿端端正正的白襯衫,一流的做工和裁剪,看上去就價值不菲。
白泉讀書的時候瘦削,又愛穿寬鬆的衣服,更顯得整個人薄薄的紙片一樣,如今胖了一些,施曄倒也是一眼認出了她。
兩個人都有些發怔,白泉思忖著如何開口的時候,背對著她的那個女孩轉過身來,手裏拿著一個盤子:“施曄,這套不錯。”
白泉起身,恢複周到的生意人笑容:“陽光真好,這套‘天青過雨’是純手工做出來的。”
“天青過雨”四個字說出來的時候,施曄頓覺一陣恍惚。
那年白泉十九,也是八月末,也是這樣的午後,她向他介紹——“天青過雨”是青花瓷上品中的上品,存世極少,也是最美麗的顏色,因為需要一定的濕度,這種釉色隻有在煙雨天才能燒出來。
聲音朗朗,說的時候一昂首,一揚眉,巧笑倩兮,巧笑倩兮,最最明媚生動。
身旁女孩的聲音響起:“施曄,我們就買這一套吧。”
施曄的心中一鈍,好似硬被拽到現實世界裏。
他垂下眼,緩緩開口:“好。”
一套青花瓷價值不菲,施曄將銀行卡遞過去,手指尖同白泉的手指尖觸碰。
她的手嗬,大抵是常年活陶泥的緣故,冬天的時候手經常是濕漉漉的,所以會有很多幹裂的口子。
施曄想起,當年,他是送給過她護手霜的。
他去商場買護手霜,不知道哪一種好,就買最貴的那一種,別的女生大抵還在用著廉價的國產護膚品時,白泉有了一支香奈兒的護手霜。
香奈兒又如何,施曄心中竟有些憤憤,那個時候她也經常忘記用,並沒有如廣告一般,讓她的手柔軟細膩、絲質光滑。
刷卡的回執單出來,白泉把筆遞給施曄,示意他簽名。
大多數人簽名,字跡潦草,隨意地畫上幾筆。
施曄不一樣,他寫字認真,一筆一畫,剛勁有力。白泉低頭看,每一筆都好像利刃,劃到她的心底。
他真好,白泉的心中,有隱隱的苦澀。
他真好,佳人在側,意氣風發。
當年同他那風暴一般的情感,那個有著疾風暴雨的八月末,所毀掉的,從來都隻是她。
晚上十點鐘,白泉從板凳上起身,做了這麼多年陶器,腰肌勞損嚴重,起身時需要用手扶一下腰。
店裏的座機響了起來,白泉走過去拿起聽筒:“喂?”
那邊卻沒有人應答,隻有電流的嘶嘶聲。
“喂?”白泉又喊了一句。
還是沒有人答話。
瓷器的包裝盒上,是有著店鋪的地址和電話的。
白泉隱隱覺得,是施曄打來的。
她咬咬牙掛斷。
當年他說喜歡她,說以後在景德鎮開一個陶藝館,做“陪伴對方左右,可以溫暖人心”的器具。
然而這個店,並沒有他。
施曄出國前夕,白泉家中的電話也這樣響起過,沒有人說話,隻有嘶嘶的電流聲。
她絕不原諒他。
2.
白泉十七歲那年,高考畢業,一門心思報考了景德鎮陶瓷學院的現代陶藝。
若是尋常家庭,大抵會堅決反對,拉坯立坯,製陶燒陶,終日與陶泥打交道,辛苦不說,所有的工藝,都是需要一輩子投身的精神。
好在白泉父母那一兩年都在忙著離婚大戰,都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也就由著性子,一門心思地報考了那裏。
景德鎮是高中時去過一次,那陣子父母吵架升級,她在家中待著煩悶,索性獨自去散心,景德鎮是隨意選的地方。中國瓷都,每家每戶都會做瓷做陶,她進了一家陶藝店看老板做瓷。
白泉知道,很多地方做瓷,早已實現了規模化科技化,但景德鎮不一樣。老板五十多歲,傳統的手工製瓷,72道工藝,一道沒丟,手工拉坯,看似動作簡單,實際最見功夫。白泉坐在旁邊看,覺得都是在重複一樣的東西,忍不住問老板:“都是這樣重複,不覺得無聊嗎?”
老板微微一笑:“重複的事,一定很無聊嗎?太陽每天升起一次,落下一次,確實是重複的事,但誰還不是動不動就被日出和夕陽打動啊。”
白泉的心中,當下便有些動容。
她在景德鎮逗留了幾日,是浮生偷來半日閑的好時光,去陶藝店看老板做東西,倒也能一動不動地坐上好幾個小時,看中了店裏的一個瓷瓶,價格倒也不貴,買下來抱在懷中。
白泉在陶藝店泡了快一個星期,這裏一般都鮮少人來,那日偏偏不湊巧,她抱著那瓷瓶剛想往外走,卻偏偏有人掀起門簾,莽打莽撞地闖進來,不偏不倚,整個人撞到白泉懷中。
她高且瘦削,原本就平衡感差,被這樣一撞,整個人一趔趄,手中的瓷瓶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雖說並不是什麼宋元寶物明清遺器,但畢竟是自己精挑細選出來的,就這樣跌在地上變成殘片,白泉還是有些心疼的,兩眼一紅,眼淚差點就落了下來。
隻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撞上她的女孩子尖厲的聲音倒先響了起來:“哎喲,怎麼走路的?故意的吧,真是搞笑,碰瓷都碰到景德鎮來了……”
白泉隻覺得委屈和怒氣都湧上心頭,她皺著眉頭抬起頭來,想要同那個女孩爭論一番。
目光落在那女孩臉上的時候,白泉卻恍惚了一下,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她真好看。
白瓷一般精致的皮膚,眼睛大大,下巴尖尖,難以想象方才那般刻薄的話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
“瑋瑋。”是溫和好聽的男聲。白泉麵前的門簾又被掀開,光影斑駁,走進來的,是一個高且瘦的男孩。
他打斷了那女孩的話,伸出手來,把她向自己身後拉了拉。
白泉已經蹲在地上撿那些碎片,他也蹲下身去,和白泉一起撿。
想必是已經看出了事情原委,他開口低聲向白泉道歉:“真是抱歉,多少錢買的,我賠你錢吧。”
瓷瓶並不昂貴,隻是上麵勾勒的工筆畫是白泉所喜愛的,他這樣開口問的時候,白泉的心中有點憤慨——幼時她養過一隻小狗,後來小狗跑丟了,她哭了很久。剛開始哭的時候,父母尚有耐心安慰她兩句,後來便不耐煩,直接甩給她三百塊錢:“你去街邊寵物店再買一隻。”
她時年十六,仍是少女,覺得成人世界解決問題的方式都如此簡單粗暴。他看到她的瓷瓶碎了,並不關心她為何傷心,隻想著拿錢打發她。
白泉站起身來,麵色冷峻:“不用了,我不要了。”
她揚手掀開門簾,大踏步走了出去。
外麵的陽光炙熱,白泉的眼淚流了出來。
那人便是施曄,與他的初初相見,白泉並未在腦海中有什麼深刻的印象——直到兩個月之後。
兩個月後,是八月末。
多雨水的、百無聊賴的暑期,她趴在窗前的書桌上聽周傑倫。
樓下有人喊她:“白泉,快遞!”
她摘下耳機,探出頭去看,快遞小哥指了指三輪車後麵的一個牛皮紙盒,示意她下去拿。
那些年網購尚不流行,白泉有些不明所以,“噔噔噔”跑下樓去,疑惑地把那個牛皮紙盒抱上來。
牛皮紙盒並不重,但裏裏外外又是塑料膜又是報紙包了很多層,讓白泉直懷疑是不是有人往自家寄了炸彈。
包裹在最裏麵的,是一個木質的盒子,打開的瞬間,白泉愣了愣。
是那個白色瓷瓶。
瓷瓶上是她當時初見便愛不釋手的桔梗花。
盒子裏還裝著一封短信,黑藍色的鋼筆字,剛勁有力的字體。
白泉,你好。很抱歉兩個月前瑋瑋打碎了你的瓷瓶。你走之後,我在景德鎮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樣的。我從老板那裏找來了瓷瓶的照片,拜托學校裏陶藝專業的朋友做了一個這樣的瓷瓶。我從小學美術,瓷瓶上的桔梗,是我自己畫的。
原本想早一點寄給你,但從拉坯到燒製好,已經過去了月餘。陶藝店老板那裏碰巧你留下過聯係方式,我不確定你能不能收到,但還是想試一下。
來景德鎮,是不能帶著破碎的陶瓷和心離開的。
落款是他的名字,施曄。
夕陽沉沉,有清風吹動窗簾。翻來覆去,白泉把那封信看了許久。
快遞單已經潮濕,字跡模糊,但白泉細細辨認,仍舊認出了他在景德鎮陶瓷大學,是材料化學專業大二的學生。
白泉努力回想施曄的樣子,但能想到的,僅僅是他很高、很瘦,蹲下身子幫她撿地上瓷瓶的碎片時,手指細長,像夏季無人的林蔭道。
八月末雨水充沛,白泉的心中潮濕一片。
3.
白泉去讀大學的前幾日,父母終於離了婚,兩人好似進行了一場惡戰之後急需休整,紛紛外出旅遊散心,身旁已有新的伴侶。
沒等錄取通知書下來,白泉提前去了景德鎮。
到了去年的陶藝店裏,老師傅還記得她:“讀陶藝?好好,現在願意學這個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對了,去年你走後,施曄為了給你做那個被他女朋友打碎的花瓶,來過店裏好幾次呢……”
白泉正跟師傅學拉坯,手微微一顫,用胳膊肘將碎發掛在耳後,輕聲開口道:“那是他女朋友啊?”
“嗯。”老師傅點點頭,“施曄喜歡陶瓷,經常會來店裏,有時候他女朋友會和他一起來。”
“哦。”白泉淡淡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拉坯。
但那時畢竟是暑假,白泉並未見到過施曄。
而且,她也並不期望在這裏見到他——即便是係上圍裙,拉坯的時候,還是會身上手上都是泥巴,穿寬鬆的工裝褲,頭發亂糟糟地窩在腦後,再想一想他那個大眼睛的女朋友,活脫脫映襯著自己的不堪。
白泉再見到施曄,已經是九月底。
經曆了軍訓,她整個人變得更加瘦,還黑,仿佛風一吹就會飄走一樣。
周六晚上有為別的專業的學生準備的陶藝選修課,白泉因在陶藝店學習過一小段時間,基礎比班裏的學生好很多,所以被老師喊來在課堂上做助教。
老師先介紹了陶藝的基本理論,而後將點名冊遞給白泉,讓她點一下名。
她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念過去。
“章磊。”
“到。”
“王雅琴。”
“到。”
“馮策。”
“到!”
……
手指在點名冊上劃過,落在“施曄”兩個字上麵的時候,白泉微微一怔。
兩三秒的遲疑之後,她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往下麵坐著的學生中掃視一圈:“施曄。”
“到。”第三排靠牆的位置,響起了他的聲音。
施曄並沒有立即認出白泉來,一年前的短暫交彙,畢竟隻像人生中的小小浪花。
他認出白泉,是在陶藝選修課開始了一個月後。
大多數學生來選修這門課,都是受了《人鬼情未了》的影響,把它想得過於浪漫,來上過幾次課之後發現大部分時間都是揉泥巴,便興趣索然,想著法子逃課,一個月不到,來上課的學生隻剩一半。
施曄應當是真感興趣,從未缺過一節課。
有一回上課老師臨時要處理一些學校事宜,讓白泉先指導他們拉坯。
教室裏有拉坯機,幾個人一組。
施曄倒是做得有模有樣,但技巧仍沒有完全掌握,他舉起手來,白泉便快步走了過去。
她蹲下身去,在他身旁指導著他如何操作。看他還是掌握不好,她便伸出手來親自示意。
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手已經覆上了他的手。
陶藝必須是師傅手把手教著帶著的工藝,若是平日,根本不會覺得有什麼。
是白泉心中不一樣。
她慌忙把手拿開,而後低下頭去。
或許是她低下頭的樣子激活了施曄的記憶,他的眼睛一亮:“是你!”
白泉抬起頭來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我收到瓷瓶了,”她微微一笑,“謝謝你。”
4.
施曄的室友在隔壁班上別的選修課,約好了下課後一起吃夜宵,在門口等他。
施曄背著雙肩包出去,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一起吧?”
白泉愣了愣,抬起頭“啊”了一聲,幾個男孩子都是爽朗愛笑的性格,知道擔任助教的大多是一年級新生,紛紛喊道:“走,學妹,一起擼串去。”
白泉素來寡淡,不愛與人交流,在寢室裏並沒有什麼朋友,鮮少有一群人出去擼串的體驗。
但也真是開心的,初秋的夜晚已經有了涼意,一大鍋飄著辣椒油的串串端上桌,刺激著人的味蕾。
海帶蘑菇魚丸,牛肚雞胗蟹棒,再配上店裏自家釀的燒酒,一副熱氣騰騰的樣子。
施曄坐在白泉的旁邊,偶爾會伸出手來幫她拿兩串到麵前的盤子中。
對麵的男孩提到了陸瑋:“施曄,陸瑋還在跟你鬧脾氣啊?”
施曄輕輕歎了口氣,“嗯”了一聲。
對麵的男孩一撇嘴:“什麼女朋友啊,我看這個小學妹很不錯。”
“好了,阿嘉,”施曄開口道,“別鬧。”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施曄瞄了一眼屏幕,拿起來走到一旁接聽。
是陸瑋打來的。
隱隱約約地,白泉聽到他在好聲安慰她:“就在學校門口……要不你過來一起……你別生氣了……”
正巧麵前的杯子裏有燒酒,白泉端起來喝了一大口,辛辣辣的,直往嗓子眼灌去。
特別奇怪。
她老早就知道施曄有女友,可並不覺得心痛。
他俊朗溫潤,是化院的學生會主席,年年拿國家獎學金,根正苗紅,高嶺之花一般。
陸瑋她也見過,雖說脾氣是差了點,但著實是明眸皓齒的美人。
一桌人七嘴八舌地數落著陸瑋的不是,“控製狂”“太任性了”“也不是施曄不帶她一起玩,你看每次隻要有她在,最後肯定會不歡而散”……遠處飄來的聲音讓白泉知道他並不開心,初秋的夜風中,她因此而感到傷心。
喝了點酒的緣故,白泉的話也多了起來,跟著一桌人聊天。
“你是陶院的啊?學陶藝什麼感覺?好玩嗎?”
“感覺很枯燥哎,你多大了?”
“以後可以一起去三寶國際陶藝村玩……”
那邊施曄已經掛了電話,走過來在白泉身邊坐下。
他不似方才那樣精神,臉上有淡淡的憂愁。
眾人舉起酒杯:“每次一接到陸瑋電話就這樣,來,喝酒喝酒。”
施曄歎了口氣,舉起酒杯和大家碰到一起,搖搖頭將手中的燒酒一飲而盡。
那晚有月光,十點多,校園的小路上已經沒有幾個人。
白泉有了醉意,隻覺得周遭的一切很朦朧。
“沒想到你會來學陶藝。”施曄微微一笑,“女孩子學這個,會很辛苦吧?”
“還好啦,”白泉吐了吐舌頭,“蠻喜歡的,也不覺得辛苦。”
“老是彎腰定泥巴,容易腰肌勞損,注意保護一下。”施曄開口道。
“嗯!”白泉點頭。
“那個陶藝店,我先前也經常去,感覺在裏麵花上幾個小時做一樣器具,還蠻有意思的,但瑋瑋一直沒什麼興趣,也不大讓我去……噢,瑋瑋,”他頓了一下,解釋道,“就是我女朋友,你也見過的。”
“嗯,”白泉點點頭,“我知道。”
他送她到宿舍樓下,白泉往寢室門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腳步轉過頭來。
“施曄,”帶著醉意,她咧開嘴一笑,“喜歡陶藝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你還是會去陶藝館的吧?”
施曄微微一愣,而後伸出手來衝她揚了揚:“嗯,會去的。”
5.
施曄究竟是何時對白泉動心的,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次吃飯之後,他的確常去陶藝館。
有時候白泉會碰巧在那裏,有時候不在。過了月餘,兩人大抵是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對方來陶藝館的節奏,並未刻意約過時間,卻總能在陶藝館見到對方。
白泉跟著老師傅學手藝,偶爾幫忙清理一下拉坯機。施曄坐在裏麵,偶爾會翻翻架子上的陶藝書,看到有趣處會喊白泉:“你看這裏,記載說景德鎮現在還有很多家庭,女兒出嫁的時候會花上幾十天,做一套雕花嫁妝……”
他抬起頭來打趣道:“白泉,你要不要給自己做一套?”
白泉沒有答話,盈盈一笑轉過頭來,施曄的心頭微微一動。
心頭一動,有微微的歡喜,而後又想到了陸瑋,胸膛裏又有沉重的歎息。
那天,他刻意等著白泉忙完,一同回去。
剛下過雨的傍晚,街道上沒有什麼人,施曄走著走著,將耳機拿出來戴上,分出一條線,放進白泉的耳朵裏。
是周傑倫出的新歌,《青花瓷》。
“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在潑墨山水畫裏/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那首歌單曲循環,放了一遍又一遍。
施曄有幾個小時的玩伴,那幾天正好來景德鎮玩,他問過陸瑋要不要一起,陸瑋當時一撇嘴:“你以前的朋友我都不認識,好沒勁,不去。”
來景德鎮自然是要買瓷器的,施曄思忖了片刻,還是打通了白泉的電話。
他雖然有她的電話號碼,但兩人私下裏幾乎不打電話。白泉看到來電顯示,有些吃驚,那串號碼,當初還在快遞單上的時候,她便已經熟爛於心。
她接通,施曄在電話那端問她能不能陪同,她答應:“沒問題的。”
隔天,白泉帶他們去了景德鎮不少瓷器店,她識貨,又會講價,幾個人都買到了稱心如意瓷器。
下午,一行人去唱歌,KTV的包廂裏,大家一首歌接著一首地唱,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白泉也笑得很大聲,話筒傳到她手裏的時候,便大大方方站起來唱,施曄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身旁的朋友捅了捅他的胳膊:“施曄,你也真是的,先前電話裏問你女朋友怎麼樣,你還和我們說性格不好不合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覺得她性格超棒……”
施曄灌下一口加冰的雪碧,沒有開口說話。
幾個人是坐晚上七八點的火車離開景德鎮的,送他們走後,白泉同施曄一起回去。
KTV裏熱火朝天的氛圍還有餘暈,白泉因為喝了點酒,臉紅紅的,話也多了起來。
她轉過頭看向施曄,眼睛裏好似有銀河一般:“施曄,今天真開心。”
施曄還沒有來得及答話,她又開口道:“施曄,你過得開心嗎?”
施曄沒想到她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白泉停下腳步,認認真真地看向他:“你和陸瑋在一起,開心嗎?”
施曄的心頭“咯噔”一聲,好半天才緩緩說道:“瑋瑋她……我們之間可能真的有很多問題……生活裏有很多無奈的……”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施曄轉過臉來,正看向白泉的雙眸深處。
他的心中充滿惆悵,他沒有將目光移開,輕輕歎息了一聲:“白泉啊……”
6.
白泉坐在店裏,擺弄著那根電話線,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時隔多年,她想到當時的月光下,他那樣的一句“白泉啊”,還是會覺得悵惘心酸。
哪怕她與他的故事最後有著那樣的結局。
哪怕他放棄了她。
那晚他歎息著說出“白泉啊”的時候,的確是真的愛過。
她與他如今在這樣的場地重逢,從二十出頭的少年變成麵目模糊的中年人,若是如今回校,在校園裏並肩走上一圈,可會有人認出,他們曾是當年那場沸沸揚揚濃墨重彩的桃色緋聞的男女主角呢?
是那個八月末。
7.
按照往年慣例,學校比其他高校開學時間稍稍早一點,八月末的時候,已經有學生陸陸續續地返校。
臨近開學季,學校的論壇和貼吧便會熱鬧起來,某日,有人直接在裏麵丟出重磅炸彈,“A區教學樓接吻門——內附圖文說明”。
這種事件引起的反響很大,一個小時之內,已經被頂成熱帖。
偷拍者還真是用心,將近二十張照片,每張都配了詳盡的時間說明,並且在帖子開頭處就用三號大字體加粗感歎“足足十五分鐘,兩人足足擁吻十五分鐘”。
好在那個時候,蘋果手機還沒有風靡,手機攝像頭的像素還不高,當事人的身份,隔天才被貼出來。
再有幾日,又有人爆出猛料:“當事人並非情侶,男方另有女友……”
白泉在學校裏並沒有什麼朋友,也鮮少上網,直到被教務處喊過去了解情況,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
她躲在洗手間小小的隔間裏麵用手機上網,看帖子下麵各種各樣的留言。
她的性格不大合群,在學校裏並沒有什麼朋友,留言瀏覽過去,竟無一人替她說話。
而施曄呢,施曄不一樣,他英俊瀟灑,又在學生會擔任要職,還是校辯論會會長、校籃球隊成員,女友漂亮,是拿過當地舉辦的《校花來了》亞軍的。
有人留言:“到底是什麼情況?有沒有人扒一下?”
下麵有人回複:“有什麼好扒的啊,施曄怎麼會看上這種女生,肯定是倒貼的吧。”
白泉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外麵是八月末午後的陽光,焦灼刺眼,讓人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她與施曄,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
暑假白泉在家,父母各自有了不錯的新生活,不再是苦大仇深的中年人,都會抽出時間來陪陪白泉,她的性格也開朗了許多。
放假一個星期的時候,第一次收到施曄的短信:“你在幹嗎?”
她微微愣了愣,但還是回過去:“看電視呢,暑期七天樂。”
過了好一會兒,那邊才回過來:“嗯,好好看。”
隔了兩日,又收到施曄的短信:“白泉,你在幹什麼?”
她回:“澆花呢,陽台上的花有點蔫了。”
他問:“種的什麼花?”
又過了幾日,白泉在午睡,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短信的提示音又響起來,她拿起手機看,是施曄發來的:“白泉,你那邊能看到彩虹嗎?”
白泉從床上起身,站到窗邊推開窗戶,發過去:“沒有哎。”
施曄發了一條彩信過來:“你看,我這邊剛下過雨,有彩虹。”
發過來的那張圖片,是雨過天晴,天藍如洗,彩虹美麗。
白泉的嘴角有微微的笑意。
是的,收到施曄的信息,她是開心的。
她並不遲鈍,知道自己心愛之人,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開心之中,總有隱隱的不安。
直到臨近開學,施曄在某個夜晚打來電話,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也有些憔悴。
“白泉,我已經跟陸瑋提出分手。”
“白泉,你能提前幾天回校嗎?我想見見你。”
兩日後,白泉返校,並未刻意同施曄約時間地點,施曄發消息問她在哪裏的時候,她回複:“在教學樓自習呢。”
施曄過來的時候,教室裏的人已經悉數離開,隻有白泉靜靜地坐在最後一排,安靜得好似瓷器。
那天施曄對她說了什麼呢?陽光下,白泉大腦轟鳴,隻覺得去回想施曄說的話時,也是如雷鳴一般。
他說他喜歡她,說整個暑假都思念著她,說他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平淡無趣地過去,沒想到會遇到她……
白泉側過臉去,昂起頭看向他,而後她忽然站起身來,主動吻上了施曄的唇。
天旋地轉,電閃雷鳴,他的心中有滂沱的情感,她的心中又何嘗不是。
他亦瘋狂地回吻她,雙唇觸碰雙唇,舌頭纏綿交織。
留言上有人以不屑的語氣扒著白泉的過往,甚至有人扒出她高中時就交過一個男朋友,“所以嘛,人品肯定不怎麼樣。”
那是白泉的初吻,它帶著少女的歡喜、少女的緊張、少女的戰栗、少女的瘋狂。
她以為這是她同施曄戀愛的開始,可是她不知道,任何感情的開始都太脆弱,哪裏禁得住這樣的風暴。
那幾日,白泉走在校園裏總會被人指指點點,便躲在寢室裏不出門。
她同室友的關係雖然寡淡,但就那樣瘦削下去,室友見了也會心疼,買飯的時候給她帶了一份,她搖搖頭:“我吃不下。”
再幾日,網上出現了新帖。
是陸瑋發的。
原先尚未冷卻下來的事端,又被注入一壺開水。
陸瑋在帖子裏表現出來的,是一個識大體、溫和大方的形象,寥寥幾句話:“希望大家不要再議論這件事情了,給我和施曄一個清靜的空間,我們之間是出了一些問題,正在努力修複。希望大家給我們一個機會。”
三言兩語,卻又有撥千斤的力量,白泉看後,隻覺得渾身冒冷汗。
手機抓在手裏幾天,卻一直都沒有施曄的電話打來。午睡的時候,偶然聽到室友低聲的交談,議論著施曄和陸瑋請了幾天假,好像一起出去旅遊,說是在陸瑋的校內上看到了兩人的合影。
白泉隻覺得有什麼尖銳的東西,緩緩地紮入心臟。
半夜她摸索著從床上起身,從抽屜中拿出那個瓷瓶。
黎明時分,寢室的走廊很幽靜,空無一人。
窗邊起了風,外麵是滂沱的夏雨。
她捧起瓷瓶,一用勁,狠狠地將它摔了下去。
刪除了施曄的電話,拉入黑名單,所有的短信全部刪除。
直到幾日後,有不認識的號碼打過來,她盯著那號碼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在心底認定那是施曄。
她沒有接通,毫不留情地按下了掛斷。
那邊沒有再打過來。
再過幾日,還是原來的號碼,發來信息:“白泉,我想見你一麵,今天晚上,陶藝店,請你務必要來。”
白泉盯著那短信,隻覺得渾身發冷,她在心中冷笑——她已清醒,是的,她已清醒。
當初父母離婚,曾經相愛的兩人對簿公堂,對彼此好似說盡了這輩子的難聽話,相戀時分享的脆弱都變成了攻擊彼此的證據。
施曄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嗬。
他同這世間所有道貌岸然的成人並無二致。
他未保護過她,他已經選擇了犧牲她。
現在又何必來招惹她。
白泉知道施曄說的“晚上”指的是八點鐘,那是他們先前心照不宣出現在陶藝店的時間。
時針指向了八點,又指向了九點,再指向了十點。
十一點,十二點。
白泉盯著手機屏幕上變動的數字,隻覺得這一生好似都在那幾個小時裏耗盡了。
一周後,材料化學係傳來施曄出國的消息。
多可笑,浪漫溫馨的開場,竟演繹出這般潦草狗血的結尾。
陸瑋雖說成績不好,但家世背景擺在那裏,隔月,緊跟著施曄的步伐出了國。
男女主角雙宿雙飛,她卻落得個被人指點的下場,任是再強大的心臟,也禁不起這般磨損。
大二下學期,白泉退學,逃也似的離開了景德鎮,曾發誓這一生都不再回這個傷心地。
8.
悵然地在店裏坐了一會兒,泡了一壺六安瓜片,看了看時間已經不早,白泉便準備起身關店。
走到門前,隻聽一聲“白泉”,直把她嚇了一跳。
是施曄,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憔悴,聲音也有些嘶啞:“白泉。”
白泉沒有答話,仍自顧自地關門。
他上前一步,攔在門前:“白泉,我有話想說。”
店鋪的客廳處擺著實木桌椅,白泉給施曄倒了一杯茶,兩人就這樣沉默著,聽得到牆上掛鐘嘀嗒嘀嗒的聲音。許久,白泉開口:“陪女友來選瓷器?”
“是妹妹,”施曄糾正,“她要結婚了,未婚夫在國外,知道我在景德鎮讀過書,便拜托我一起過來。”
他抬起頭來:“你呢?這些年來,你過得怎麼樣?”
白泉沒有開口。
施曄將目光投向窗外:“當年……我的確同陸瑋提出了分手……那件事情爆出來之後,我原本是想第一時間去找你的……”
“可是你沒有,”白泉冷冷一笑,“你出了國。”
“我出國前夕,給你打了電話,你沒有接。那天,我在陶藝店門口坐了一夜,你沒有來……我以為你是不願意見我……”
白泉仍覺得心頭堵著怨氣:“當年那件事情之後,你並沒有找我……”
施曄歎了口氣,竟覺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是我不對,可白泉,當時陸瑋以死相逼,我父母同陸瑋父母在生意上有諸多牽扯,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幾乎被禁足,根本無法同你聯係……”
“白泉。”他的眼淚倏忽掉下來,像極了數年前那日他們結伴回校,一抬頭便看得到的天邊那模糊的月亮,“這些年來,我內心有愧,卻始終不敢走近景德鎮一步,我怕會在這裏見到你,我又怕會見不到你……”
白泉似乎聽得到,這些年來她在心中建立起來的銅牆鐵壁,如同沙堆一樣緩緩塌陷。
當年父母離異,她以為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在同施曄的這場戀情中,她亦以為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因為這份不安全感,這些年來,她把自己活成了不容許外人進入的銅牆鐵壁。
並非啊,並非,年歲漸長,知道了為人父母有諸多的不得已,生而為人也有諸多的不得已。
當年的誤會解開,白泉隻覺得胸口一陣輕鬆,好似陳年舊事,全部可以原諒。
她緩緩起身:“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白泉……你還在怨恨我……”
“我不再怨恨你了,”白泉搖搖頭,“隻是我也早已不愛你了。”
尾聲
隔年八月,白泉舉辦婚禮。
小小的婚禮,就在陶藝村舉辦,依山傍水的老式院落,來的都是在陶藝村畫畫燒陶的藝術家。
白泉當年退學,輾轉去過許多城市,多半是在陶藝店打工,如今的結婚對象,便是在那時偶然結識了她。
在他眼裏,白泉如瓷器,美麗,安靜,獨立,卻又冰冷。
他也愛瓷,曾是美院出身,也算是小有名氣。
白泉從未接受過他,他就那樣默默地陪伴著她。
她在陶藝館打工,他就放下架子,給陶藝館畫瓷。他知道她心中有故事,有傷痛,有不願提起的曾經。
他不去過問,隻是盡心盡力地嗬護著她。
他鼓勵她回景德鎮,協助她找店鋪開店,慢慢地把這個小小的陶瓷店開起來。美術展他不去,媒體專訪他不參加,躲在這小小的景德鎮裏,白泉做瓷,他就畫瓷,做白泉心目中的“陪伴對方左右,可以溫暖人心”的器物。
去年的八月末,那天天剛亮,他還在朦朧的睡意中,便聽到門外有人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他趿拉著拖鞋走過去開門,解開心結的白泉仿佛明亮的鳥兒一樣,撲進他的懷裏。
後記
去年八月份的時候,經朋友介紹,半相親性質,我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微信上閑聊過幾次,倒也有一些共同話題,後來他約我出去過一次,那個下午,我們一起去做了陶藝。做陶藝其實很枯燥,並沒有多大樂趣,但最後歪歪扭扭做出來一個花瓶的時候,還是覺得很開心。
我們就見過那一次,之後我因為工作繁忙經常出差,他再約我的時候,我總是抱歉地回絕。後來也就漸漸斷了聯係。我也慢慢忘記了這件事情。一直到有一天忽然收到陶藝店發來的消息,說是做的陶瓷已經燒好,空閑的時候可以過去取。
我這才記起來,我們有過一個開心的下午。
後來我有了一些靈感,寫了一個關於瓷器的故事。
人生海海,我們同一些人相遇相識,也許之後便沒有了下文。
好在日後翻閱,還有文字為人生留下些許美好的記憶。
我喜歡故事裏的白泉,也喜歡“陪伴對方左右,可以溫暖人心”的瓷器,珍惜出現在我生活中又消失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