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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詞·青玉案新詞·青玉案
沈魚藻

第一章:蓮台

民國二十年暮春,祝青青十四歲,還不是後來澄心紙廠的女董事,也不是方廷玉的未婚妻,而不過是方家的一個小丫鬟。

小丫鬟犯了錯,得罪了二奶奶,被罰在佛堂長跪。

進四月後,天光漸長,夜來姍姍,牆外更夫已經打了落更,天色卻依舊一片白亮,光線斜穿高窗,打在青磚地上,孫少爺方廷玉輕手輕腳推開佛堂門,一眼就看到了“跪”著的祝青青。

他一眼就看出來,這丫頭在取巧偷懶——膝蓋根本沒有挨實地磚,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兩條腿上,與其說是跪,倒不如說是側坐,比跪著可要省力的多。

這丫頭平時在人前裝的溫順乖巧,仿佛一隻絨毛白軟柔弱可欺的兔子,但隻有他知道,轉過臉去,這隻兔子可是會咬人的。

他憋住笑,清清嗓子,輕咳一聲。

祝青青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直起身子跪了回去。

方廷玉哧地一笑。

笑聲暴露了他,祝青青扭過頭來,凶狠地瞪他:“方廷玉,你無聊不無聊!”

方廷玉合實了門,走到祝青青麵前,蹲下來,托著腮笑眯眯地說:“你偷懶耍滑,我瞧見了,我要去告訴二嬸。”

他當然不會真去告密,隻是想嚇她一嚇。

可惜祝青青一眼看透他,她索性直接往地上一坐,雙手揉著膝蓋,歪頭看他:“你來幹什麼?”

方廷玉訕訕地摸鼻尖,就地盤腿坐下:“奶奶說,這事兒因我而起,讓我來跟你一起跪佛堂。”

白天,方廷玉和祝青青在花園裏追逐打鬧,為躲避祝青青追打,方廷玉撞倒了二嬸,摔壞了二嬸重金求來的送子觀音。二嬸勃然大怒,又不敢罰方廷玉,隻好遷怒祝青青,罰她在太陽底下長跪。多虧方廷玉跑去找奶奶斡旋,這才改成了跪佛堂。

祝青青點頭:“老太太明鑒,是你的錯。”

要不是他趁自己睡著,拿筆蘸墨給自己畫眼鏡胡子,自己又怎麼會追打他?

方廷玉不樂意:“要不是你拿戒尺打我手心,我能給你畫眼鏡胡子?”

“要不是你上課時候偷看《說嶽全傳》,我能打你手心?”

兩個月前,祝青青被賣進方家做丫鬟,老太太偶然發現她竟有滿腹詩書,便指定她做孫少爺方廷玉的小先生,監督他日常讀詩詞臨字帖,總歸都是些“古中國”的學問。

偏偏方廷玉最討厭“古中國”的一切,譬如四書五經、唐詩宋詞。

“師生關係”到今天滿月,良師益友是不存在的,尊師重道更是個夢話,有的隻是雞飛狗跳,一地雞毛。

比如此刻,兩個人坐在佛堂裏,大眼瞪小眼,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嘴鬥氣。

“《說嶽全傳》怎麼了,比你的唐詩宋詞有用一百倍!你那些詩人詞人,不過是些無用書生,就會風花雪月,能像嶽飛那樣保家衛國嗎?”

“誰說詩人都是無用書生?李白武藝高強,十步殺一人百步不留行;辛棄疾是抗金英雄,二十歲起義反金。唐朝詩人哪個不是文武兼修豪情萬丈,聽說過詩鬼李賀嗎?他有一首南園詩,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方廷玉猛拍青磚地:“說的好!男子漢就應該這樣,金戈鐵馬上陣殺敵。女孩子才在家裏繡花吟詩呢!”

祝青青臉色一沉:“你覺得打仗很有意思是嗎?你見過打仗嗎?見過死人嗎?”

她的聲音裏帶著怒氣,方廷玉嚇了一跳。

意識到反應過激,祝青青放軟了聲音:“北方打仗,我因此家破人亡,一路穿過戰區,南逃到徽州……打仗是會死人的,死屍堆到一起又生瘟疫,瘟疫也能殺人,我奶娘就是瘟疫死的,我也險些染上。為給她換一副薄棺材,我才自願賣給人牙子……少爺,打仗一點也不好玩,如果有的選,我這輩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她說的嚴肅,方廷玉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隻好生硬地岔開話題:“沒有蒲團?肯定又是二嬸幹的好事。”

他單手撐地,骨碌爬起來,跑到佛龕前。佛龕上蓋著大紅絨布,垂及地麵,他輕車熟路地掀開,鑽進去,再出來時,左右手各舉著一個枕頭,滿臉得意:“她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祝青青托腮看他,好奇地問:“你每次跪佛堂,二奶奶都會拿走蒲團?”

“可不是,我是慣犯,她是慣偷。所以我幹脆在佛龕下麵藏了倆枕頭。”

“為什麼不幹脆告訴老太太?”

方廷玉是方家孫輩唯一的子嗣,老太太寵愛孫子,絕不會放任他被嬸嬸虐待。

“二嬸嫁進方家十年,沒有一兒半女,嘴上硬心裏苦,看我就像眼中釘,偏又不能拿我怎樣,隻好動點小手腳。我男子漢大丈夫,讓她一讓又何妨,反正我也不會真吃虧呀。”

祝青青眼睛一彎,調侃他:“都說你是徽城小霸王,沒想到小霸王也有一點柔軟心腸嘛。”

方家下人都說,孫少爺方廷玉,不學無術,為人紈絝,既不好好讀書,也不肯學做生意,隻知道鬥雞走狗打架生。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告狀,向老太太痛訴方廷玉又打了自家孩子。

她伸出手,問方廷玉要枕頭,方廷玉卻雙手一背,把枕頭藏到身後:“誰說這是給你的,想要可以,說句好聽的……比如叫聲哥哥?”

祝青青磨牙,這小紈絝,真是經不起一句誇。

片刻她笑了,嘴角梨渦淺淺,聲音像年節時的蜜糖炸麵果子,甜的發膩,她喊:“小寶哥哥。”

方廷玉臉一黑。

他乳名小寶,從小最恨這個乳名,好容易這些年長大了,沒人喊了,祝青青又是從哪裏打聽到的?

她仰臉看著他,眼梢裏貓著壞,嘴角上勾著詐,狐狸一樣狡黠,看的方廷玉牙根直癢,恨不得在她春桃似的臉上咬一口。

但他知道,這樣就中了祝青青的圈套。

眼睛一轉計上心來,他蹲下身,笑嘻嘻地問:“你知道為什麼二嬸老是找你麻煩嗎?”

祝青青搖頭。

她也覺得奇怪,剛到方家時,二奶奶並不在意她。不知哪天開始,自己突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釘,每天雞蛋裏挑骨頭無中生有,總要給自己找點苦頭吃。

方廷玉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因為,我二叔想討你做二房。”

“上個月,我聽見二叔涎皮賴臉地跟奶奶說,二嬸生不出孩子,他不能就這麼絕了後,想娶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做二房,給方家開枝散葉……如果這事兒真成了,以後我也受不起你這聲小寶哥哥,該改口喊你小嬸嬸啦。”

話音剛落,祝青青臉唰地就白了。

方廷玉不禁有些後悔,他忙補充:“不過你放心,奶奶沒答應他。”

祝青青斬釘截鐵地說:“他做夢!就算老太太答應了,他也是做夢!”

她的長睫毛胡蝶翅膀一樣微顫:“我絕對不會嫁給你二叔,我遲早要離開這裏的。”

方廷玉驚訝:“離開方家?你要到哪兒去?”

他早看出她心高氣傲,但聽到她說要走,還是難免驚訝——她家破人亡、舉目無親,現如今連人身自由都被一紙賣身契握在方家手裏,她能走到哪裏去?

祝青青輕聲說:“我不是生來就給人做丫鬟的,我家過去也是世代書香門第。”

方廷玉說:“我就知道,一個丫鬟又怎麼會滿肚子詩詞。”

瞧她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手指細細,指尖窄窄,一看就是握筆的手,小姐的手。

祝青青抬起手,對著月光翻覆看,手背白皙柔軟,但掌心裏卻生著一層薄繭:“過去,隻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有繭,是因為從小就天天臨字帖默唐詩……有時候也覺得厭煩,想著哪天能不再過這種日子就好了……那時候沒想到,想逃離的,竟然是永遠回不去的。”

“真想回到過去啊……如果沒有家破人亡,我現在應該是在法國。”

“小時候,我家有一個世交伯伯,年輕時在法國做外交官,他有一個兒子,大我四歲,我喊他一聲哥哥。”

“哥哥總是跟我提起法國,說法國首都巴黎有一條塞納河,左岸滿地藝術家。他跟我說,中國文化固然很美,但你也應該去看看世界……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想去法國看看。”

提到法國兩個字,她的眼睛裏有星光在閃。

方廷玉的心突然有些泛酸,他說:“法國嘛,我知道的,我們方家往來的客商裏也有法國人。可是,你現在什麼都沒有,要怎麼去法國?”

祝青青沒有說話,她垂下眼睛,發出一聲長長的輕歎。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方廷玉訕訕地丟一個墊子給她,自己盤腿在另一個墊子上坐下。

“咚!咚!”“咚!咚!”“咚!咚!”

隔牆傳來鑼聲,更夫嗓子粗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二更天了。

祝青青和方廷玉對視一眼,愁苦地耷拉下眼眉,他們被罰跪到三更天,這才打二更鑼鼓,還要再跪兩個時辰,可是她已經困的上下眼皮打架了。

方廷玉體貼地說:“困了吧,睡吧,我幫你放哨,二嬸的人一來,我馬上叫醒你。”

祝青青勉力強撐,警惕地問:“你有那麼好心?說條件。”

方廷玉嘻嘻一笑:“《蜀道難》我還沒背完,再寬限我兩天?”

祝青青隻思考了一瞬,伸手和方廷玉擊掌:“成交。”

交易達成後,她調整一下姿勢,改回到跪著,眼睛一閉,隻片刻,就發出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從背後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正在多虔誠地向觀音菩薩祈禱呢。

方廷玉探身到她麵前,伸出五指在她麵前揮一揮,她毫無反應。

方廷玉輕輕喊一聲祝青青。

她沒有應聲。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輕輕撓一撓她的手心。

汗津津、濕熱熱、軟綿綿的。

她還是沒有反應。

是真睡熟了。

百無聊賴,方廷玉手肘撐住膝蓋,托著腮看她睡覺。

月亮已經上來了,月光照在祝青青的臉上,照出眼睛周圍一副淡淡的墨色眼鏡。

十五歲少女的臉皮兒欺宣紙賽綢緞,又薄又軟,白裏透紅,頂頂托墨,是最好不過的畫紙。飽蘸了濃墨的筆一落在臉上,墨汁立刻滲透了皮膚的紋理,饒是祝青青已經洗了好幾遍臉,到現在也仍有遺跡。

這樣垂著頭,呼吸不順暢,臉色便呈現出一種淡淡的櫻粉色,微張著嘴,咻咻呼氣間,鼻翼扇動著,像他小時候偷養在房裏的大白兔子。

這樣都能睡著,方廷玉在心裏嘀咕,說不定她在家做大小姐的時候也沒少闖禍跪佛堂,所以和他一樣,對跪著睡覺這件事駕輕就熟。

隻是到底是跪著,睡著沒多久,她就開始東倒西歪,像一支風裏的蘆葦,一會兒倒向西一會兒倒向東,方廷玉小心翼翼地伸長手臂虛攏住她,準備隨時接住她,以防她栽到地上。

膽戰心驚地看著她像陀螺一樣轉了半天,最後,她咕咚向右一倒,小腦袋結結實實地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喊的名字:“祝青青。”

回答他的,隻有她的呼吸聲,輕輕的,溫熱的,噴在他的下巴上,有點癢,像蝴蝶兒的觸角。

方廷玉的肩膀僵住了。

四下寂靜,闃無人聲,隻有牆角裏傳來蛐蛐兒的叫聲,窗戶裏照進來的月亮光不知道何時移換了地方,從祝青青和方廷玉的身上轉到了佛龕上,佛龕裏的玉觀音長眼彎眉,麵容皎潔一如滿月,垂著眼睛,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一雙少年。

方廷玉也瞪眼看著菩薩像,數著祝青青的呼吸聲,百無聊賴地在心裏默背《蜀道難》: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是四萬八千歲,還是八萬四千歲來著?

肩上頭顱千斤重,蜀道難?他比蜀道還要難!

祝青青這一覺一直睡到三更鑼響。

察覺到祝青青的小腦袋一動,方廷玉迅速把肩膀一撤,祝青青腦袋栽空,徹底醒過來,揉揉惺忪的睡眼:“是三更了嗎?”

方廷玉從墊子上跳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左肩,伸一個懶腰:“三更了,回房睡覺嘍。”

他轉身,走出兩步,聽不到身後有腳步聲,又回過頭來:“跪上癮了?還不走。”

祝青青跪在地上,仰著臉看他,月光又移回到了她臉上,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眉尖微蹙,楚楚可憐。眼睛周圍且有一圈淡淡的墨痕,是他的傑作,也是她被罰跪在這裏的禍源。

她開口,小小聲,聲音也怪可憐:“跪太久,腿麻了。”

方廷玉心裏歎一口氣,折回去,背向她蹲下來,右手拍拍左肩膀。

一雙柔軟的手臂繞過來,搭上他的雙肩。

雙手穿過膝彎把人托起來,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方廷玉笑著哼:“你倒真不客氣。”

“天地君親師,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祝青青忙扳緊了他的肩膀:“我開玩笑的,那篇《蜀道難》再寬限你一天?”

方廷玉冷哼一聲,歪肩撞門,背著祝青青一腳踏出佛堂。

剛出門,一陣風沿牆根吹過來,祝青青忍不住瑟縮:“好冷。”

方廷玉隨口答:“可不是,還沒到端午呢。”

今天是四月十七,再過半個月,就是端午節了。

徽州風俗,端午節,為驅邪去病,家家懸艾葉、插菖蒲、掛香袋,方家是精致人家,連書房的門上也掛著竹編的籃子,裏麵塞著菖蒲、艾草、石榴花、蒜頭和山丹五瑞。

方廷玉的書房在後花園裏,挨著西花廳,原本是繡樓,後來方家兩代沒有女兒出生,繡樓就改成了書房,平時祝青青在這裏教方廷玉讀詩臨字帖。

咯吱咯吱,木樓梯急響,方廷玉端著兩隻碗,旋風一樣地衝上來。

祝青青正坐在窗前托腮看《小山詞》,方廷玉徑直跑到她麵前,把碗往桌上一放:“廚房剛蒸好的粽子,我趁廚娘不防備,偷了兩個來嘗鮮。”

碗裏粽子玲瓏如菱角,纏著五彩絲線,粽葉清雅、糯米甜香,勾人垂涎。祝青青道一聲謝,伸手去拿粽子,卻被方廷玉按住手腕。

“這粽子是我冒險偷來的,想吃可以,但要先玩個遊戲。”

就知道沒那麼簡單,祝青青眉毛一軒:“好啊,什麼遊戲?”

“這裏兩個粽子,一個是紅棗粽,一個是肉粽,你猜哪個是哪個,猜對了兩個都歸你,要是猜錯了……我《春江花月夜》還沒背熟呢。”

好啊,原來是在這裏等著她呢。

祝青青一口答應:“好。”

廚娘手巧,兩個粽子一樣形狀大小,根本瞧不出分別。

祝青青隨手一指:“這個是肉粽。”

小心翼翼地剝開粽葉,用筷子尖戳進去,左右一撥,露出裏麵的餡料,方廷玉得意:“哈哈,是紅棗,你猜錯了!”

祝青青願賭服輸:“好,算你贏。《春江花月夜》下個星期再說,今天換一首簡單應景的詞,嗯,外麵在下雨,就換晏幾道的《臨江仙》吧。”

方廷玉撇嘴:“最不喜歡就是晏幾道。”

他嫌棄晏幾道的詞柔麗旖旎,缺乏男子氣概。

祝青青裝作沒聽到,清一清嗓子,筷子輕敲碗邊打拍子,念: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話音剛落,就聽見方廷玉疑惑地問:“小蘋是哪個?前幾天不還是小蓮嗎?”

前幾天,祝青青剛教過他一首晏幾道的《破陣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

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了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

當時,祝青青跟他釋義,說小蓮是晏幾道的紅顏知己。

怎麼才過幾天,又冒出個小蘋來!

祝青青眨眨眼:“啊,對啊,不止有小蘋,還有小鴻和小雲呢。都是晏小山的紅顏知己。”

方廷玉微張著嘴巴,半天,失望地說:“我還以為他是個癡情種,原來是個花心大蘿卜。”

祝青青撲哧笑:“方廷玉你可真幼稚。”

方廷玉不服氣:“哪裏幼稚?”

祝青青答:“你知道我覺得哪句詩最可笑嗎?是詩經《邶風.擊鼓》裏那句,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為什麼?”

“因為世事茫茫難自料,世事不斷變幻,人如飄零葉,誰也說不清下一秒自己會飄向哪裏。就好像我,去年還是衣食無憂的大小姐,現在卻在這裏教你這個徽城小霸王讀詩。連自己的際遇都無法掌控,還說什麼生死契闊與子偕老,好像自己做的了主似的。”

“兩片飄零葉,各自逐水流,說什麼此情不渝天長地久,可笑。”

“小蘋小蓮,又或者是小鴻小雲,有什麼好執著的,人和人的緣分無非是赴酒宴,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聚時開心就好,何必強求不散。”

半天,方廷玉才說:“才不是呢,借口罷了,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跨越時間、際遇和生死的感情。”

他的話裏帶著賭氣的意思。

祝青青先是眉毛一軒,繼而眼睛一彎,誇獎他:“我以為男人都想著三妻四妾,沒想到還有你這麼個小癡情種,我們方家未來的孫少奶奶可真有福氣,祝賀她啦。”

方廷玉哼一聲:“可不是。”

祝青青一本正經地逗他:“那麼,不知道我們方家未來的孫少奶奶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方廷玉眼睛一翻:“那必然是,知書達理溫柔可人,反正絕不會是一個人前人後兩副麵孔、當麵裝乖婉約派,背後野蠻豪放派的黃毛丫頭!”

他在諷刺自己,祝青青假裝沒聽懂,反而夾起碗裏的紅棗遞給方廷玉:“哇,我們孫少爺都知道什麼叫豪放派婉約派了,真厲害,這顆棗子,為師就作為獎勵給你吃吧。”

方廷玉又把棗子夾回給她:“你們小姑娘才愛吃甜呢。”

外麵傳來隆隆悶雷聲,暮春多雨,山雨欲來,書房裏天光暗下來,氣味也變得複雜,藥草清苦和土腥味交織,聞著怪悶的。

祝青青提議:“出去吃吧。”

兩個人走到外麵,並排坐下來,雙腿伸出欄杆外垂著,下巴擱在欄杆上,端著碗邊吃粽子邊等雨。

不多時,就落雨了。

濛濛細雨斜斜風,花廳裏盆盆月季花開的正盛,湖邊柳樹枝條隨風款擺,細雨打著湖麵,激起一圈圈漣漪,一雙鴛鴦悠遊自在地遊來遊去。斜風潲雨,兩個人的袖口都沾了雨,雨聲綿綿花香馥鬱,土腥味淡淡縈繞,方廷玉有點犯困,忍不住打了個軟綿綿的哈欠。

迷迷糊糊裏,他依稀聽到祝青青說:“少爺,其實,癡情不好。”

一個激靈,他睡意散了一半,問祝青青:“你說什麼?”

——癡情不好。

他聽到了,可是沒聽懂。

“你看過《浮生六記》嗎?”

“沒有。”

何止沒有,聽都沒聽過。

“《浮生六記》,是清朝人沈複的自傳,寫他的一生,還有他妻子陳芸。”

“沈複和陳芸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少年夫妻,十分恩愛。兩個談詩詞論文章,陳芸還穿上男裝假扮成小廝,和沈複一起溜出家門遊山玩水。但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陳芸很早就去世了,留下沈複一個人在人世間潦倒獨行。”

“所以,沈複在文章裏勸告天下夫妻: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雲,恩愛夫妻不到頭。”

“所以,癡情不好。”

聽她說完,方廷玉愣住了。

半天,才說:“我不信。就算真是這樣,恩愛也比怨侶好。開心,一天就夠了,不開心,一輩子也沒用。”

祝青青輕輕一笑:“方小寶,你可是真是個天真的男人。”

方廷玉不服氣:“祝青青,你可真是個無情的女人。”

突然聽見樓下有人喊:“孫少爺,海棠姑娘來了,老太太喊你過去呢。”

祝青青扭頭問方廷玉:“海棠姑娘是誰?”

方廷玉放下碗,抓著欄杆站起來:“是鬥山街老鋪的掌櫃,過去在我們家做丫鬟的。我奶奶常說,她是聰明人,生意做的不輸給男掌櫃們。”

方家是三代生意人,經營南北雜貨,尤其是文房四寶,生意遍布徽杭,南到廣州,北到關外,都有方家的鋪子。鬥山街老鋪,是方廷玉爺爺開的第一間鋪子,因此稱老鋪。

祝青青眼睛一亮:“掌櫃?丫鬟?方廷玉,我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可以像海棠姑娘這樣,學做生意給自己贖身!”

方廷玉一愣:“可是你要怎麼樣說服我奶奶?海棠姐當初是先嫁給了老鋪原來的錢掌櫃,錢掌櫃去前病死了,她向奶奶請纓,奶奶見她對老鋪的生意了如指掌,這才答應的讓她做掌櫃。”

祝青青思考片刻,小心翼翼說:“如果我能教會你作詩,老太太一高興說不定……”

方廷玉果斷拒絕:“你少在我身上打主意!”

雖然方廷玉嚴正聲明了自己就算死也不會學作詩,但祝青青還是不肯死心。

她也不直說,隻是每次教他讀詩,讀完後,總是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然後垂下眼睛,輕輕地歎一口氣,長長的睫毛因為那口氣微微顫動著,嫩葉不勝涼風一般。

委屈、淒涼。

讓他不知道怎麼的,就心生出一股罪惡感。

她新教的詩,作者也全是女詩人。

比如薛濤的《秋泉》:

冷色初澄一帶煙,幽聲遙瀉十絲弦。長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讀完講故事:“薛濤原本是官家女,後來父親被貶病死,於是淪落風塵。後來以詩詞名動蜀中,還和詩人元稹有了一段情,可惜被元稹辜負,最後看破紅塵披上道袍,淒涼地了卻餘生。”

比如魚玄機的《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讀完說:“魚玄機出身貧苦,童年時得到詩人溫庭筠的垂青,收為弟子。後來魚玄機長大,對溫庭筠心生愛慕,溫庭筠不敢違抗世俗,反而牽線把魚玄機嫁給他人做妾。魚玄機嫁人後,為原配所不容,被趕出家門,淪落道觀,以色侍人。最後,因為爭風吃醋而殺了徒弟綠翹,被朝廷處死。”

……

方廷玉終於求饒:“也不見得就非要在我身上下功夫啊,你懂京戲嗎?”

祝青青掩卷:“懂一點,我爹是票友,怎麼了?”

“下月我奶奶六十大壽,我想送她一份賀禮,親自串一出戲。但是我不懂京戲,所以想請教你,如果能討奶奶歡心,說不定她就答應你了呢。”

和其他花甲之年的富貴人家老太太一樣,方老太太也愛看京戲。

她生於前清同治年間,正是京戲聲名日隆的好時候。京戲起源自安徽,京戲的蒸蒸日上讓徽城人也覺得與有榮焉。早些年間,徽城販鹽起家的大戶人家裏,頗有幾個蓄養著家班,後來鹽商沒落,家班們也都黯然遣散,但聽京戲,仍舊是老爺太太小姐們打發時間的好消遣。

老太太娘家祖上販鹽,也曾蓄養過家班,,她的祖父還是個鑒賞家,對京戲,不僅聽的頭頭是道,還能自己動筆寫。老太太從小耳濡目染,是個品位不俗的老戲迷。

祝青青猶豫:“我隻懂一點皮毛,要糊弄老太太,恐怕不行。”

方廷玉屈指在她腦門兒上彈個腦瓜崩:“你是不是傻?難道我們是要去戲院裏登台?彩衣娛親,獻的是這份孝心,圖的是奶奶一笑罷了。”

祝青青揉一揉額頭,豁然開朗。

第一關是選戲。

賀壽的戲,一要喜慶,二要熱鬧。

《貴妃醉酒》固然享譽大江南北,但講的是唐明皇失約楊貴妃,到底意思淒清,不吉利。

《四郎探母》講的是骨肉分離,也於壽宴這樣的場合不相宜。

《三岔口》打的倒是熱鬧,但祝青青是個文弱姑娘,演不來武生戲……

把所有知道的京戲名段想過一遍,最後,選定的是《花田錯》。

《花田錯》是喜劇,講的是啼笑姻緣:

小姐劉玉燕花田祭上看中書生卞璣,劉老爺派人訪婿,卻誤請來小霸王周通。在丫鬟春蘭安排下,卞璣穿女裝潛入劉府與劉玉燕私會,卻又被周通當做劉玉燕搶回周家。周通的妹妹周玉樓識破卞璣男兒身,贈銀送他進京趕考。劉家人來搶回“劉玉燕”,卻又誤搶周玉樓。春蘭誤認周玉樓是女裝卞璣,將周玉樓改換男裝,和劉玉燕一起送入洞房……

步步皆錯、步步詼諧,又是男扮女又是女裝男,招婿、搶親,花團錦簇,喜慶熱鬧,於壽宴來說,最合適不過。

隻是,無論怎麼削減配角,要演這出戲,還是得保留五個角色:卞璣、劉玉燕、小霸王、周玉樓、春蘭。

她倒是可以一人分飾兩角,但這樣算下來,還得至少再找兩個幫手。

方廷玉想了想:“能找到,跟我走。”

出了方家大門,方廷玉帶著祝青青一路跑,直跑到一座大宅外才停下。

靠著牆喘勻了氣兒,方廷玉睨著眼睛看祝青青:“會爬樹嗎?”

這兒白牆黑瓦,牆外一行綠柳樹迎風款擺,顯然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後院。

祝青青慢條斯理地捋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和細伶伶的手腕,她抱住樹幹,腳一蹬,麻利地往上爬:“你以為我在家是個斯文千金啊?”

方廷玉笑看她爬樹:“看你跪佛堂那份熟練,就知道不是什麼安分大小姐。”

說話間,祝青青已經爬到一半,方廷玉搓一搓手,縱身一跳,跟上。

爬到樹梢,樹冠正挨著院牆,方廷玉伸腿勾住牆頭,翻進去,輕巧落地,展開雙臂:“跳下來,我接著你。”

祝青青往下一跳,正好踉蹌著被方廷玉抱個滿懷。

站穩了,她問:“為什麼不走正門?”

方廷玉左顧右盼:“嗨,過年時候,我帶著他們家小姐出去放炮仗,炮仗崩到了她的臉,她爹發話,不許我再帶她出去野。”

他貓著腰,輕車熟路地帶著祝青青穿小路,過假山石,七拐八拐,來到後花園繡樓前。

這家後花園的格局和方家類似,也是繡樓挨著西花廳,初夏天熱,繡樓軒窗半敞,方廷玉撿起一塊石子兒砸窗,雙手攏在嘴邊學貓叫:“喵喵喵。”

小軒窗裏探出張臉來,是個稚氣纖秀的少女,眉眼裏滿盈喜氣:“二哥,我就知道是你!”

不多時,那女孩就跑下繡樓,到了他們麵前。

方廷玉今年十五,祝青青十四,這少女看著與他們年齡相仿,滿臉嬌憨:“二哥,你怎麼進來的?我爹說,再看見你就要打斷你的腿呢。”

祝青青噗嗤一笑。少女這才注意到祝青青,她問方廷玉:“她是誰啊?”

方廷玉簡短地回答:“是我家新買的丫鬟,叫祝青青,我今天來,是為了找你借三樣東西:你,錦鱗哥,還有你家的舊戲台。”

少女好奇:“你要幹什麼?”

“我奶奶下月六十大壽,我想演出戲給她祝壽,但沒地方排戲,也缺人手。”

“行啊,可是我哥今天去廟裏了,明天才回來呢。這樣吧,明天你再來。”

方廷玉點點頭:“那行,明天我再來找你。”

回去的路上,方廷玉跟祝青青解釋:“她是我二嬸的娘家侄女,姓嶽,叫嶽汀蘭,小名小籃子,還有個哥哥叫嶽錦鱗……”

祝青青打斷他:“錦粼,汀蘭,還姓嶽,給他們兄妹取名的人,肯定很喜歡範仲淹。”

“為什麼?”

“範仲淹的《嶽陽樓記》裏有這麼兩句: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這裏麵還有我的名字呢。我和嶽小姐很有緣,我喜歡她。”

方廷玉揉著手裏的柳條,嗤笑:“漢字就那麼多,牽強附會起來,什麼名字都能找到典故,隨便兩個名字都能扯上關係。比如我和你,我叫廷玉,你叫青青,又有詞牌名叫《青玉案》,難道就能說明我們倆有緣?”

祝青青點頭:“這倒是,我們倆是不可能有緣分的,就算有,也是孽緣。”

——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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