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生活其實很乏味,當然如果隻有賺錢這件事充斥生命的全部,人生肯定是無聊的。
所以車到終點站,我沒有直接回家,聽任自己的腳步向著你的咖啡屋而去。不想考慮怎樣回複那個迷惘的第三者,也不想再寫讓我肉麻至極的電視劇。在這個陰冷的三月夜裏,我想念你溫暖的咖啡,還有你同樣溫暖的笑容。
八點,你的店生意興隆。我站在門口,看著和那天夜裏截然不同的景象。
明亮的光線,不像一般的咖啡店燈光昏暗,或像茶坊那樣煙霧彌漫。店堂內一共隻有五張桌子,都坐了人。雙雙對對或形影相吊,和任何公共場合一樣。
左麵粉藍色調的牆壁上,正對吧台的方向隻有一幅油畫——濃黑的畫布,右下角是一個孤單的人影,背後是有巨大翅膀的白色的鳥,正在遠離。
“飛走的鳥,名字叫承諾。”你站在我旁邊,腋窩下夾著一個托盤。
我抬頭,你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絲感傷,稍縱即逝。
飛走的鳥,是你無法留住,還是你給了它自由?我想問,但終於忍住。
“想喝什麼?”你已經走回吧台,平和的聲音。
“Black coffee.”我在你麵前坐下。
你不讚同的搖搖頭,“你像Irish coffee,用Whiskey調和,隔著冰涼的鮮奶油喝到的熱咖啡,”你深深凝視我,“就像你,身上帶著成熟的憂鬱。”
我心弦一震,從沒聽過這樣的讚美。女人需要稱讚,因為虛榮。我啞然失笑,“Black coffee,老板。”
你歎口氣,“固執。”開始動手煮咖啡。
你的音響放著Boyzone的歌,是我最喜歡的那首《No matter what》。我撐著下巴,看吧台內的你忙碌。
“那天我來,你沒放音樂。”我仔細回想,的確沒有。
“你進來的時候,快十二點了,我準備打烊。”你將咖啡杯合著紙杯墊,放到我麵前。粉紫色小碎花的瓷杯,同色的杯墊顯示出店家的精心,那天晚上無意中走進來的我並未留意你的細致。
“原來我是你的last order。”我輕輕笑著,用銀製的小匙攪動黑色的液體。
“今天,大概不會了。”你笑著,擦拭洗淨的杯子。
我低頭而笑,你不知道我是個固執的女人嗎?我從公文包裏翻出一支筆,在杯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推給你。
“章語默。”你念著我的名字。柔和的聲調,低沉的聲音,真的有人能將人的名字念得優雅動人。
這一刻,我相信名字不再是符號,真真切切代表你眼中的這個人。
你取出筆,在章語默三個字下麵寫了你的名字,推還給我。
“喬墨笑。”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可恨我讀出的名字依然像念代號。
“你可以叫我Joe。”
於是從我們知道彼此名字開始,你一直叫我“語默”,而我就像你其他的顧客一樣,始終叫你“Joe”。
直到最後的時刻,離別序曲響起時,我才告訴你,我的英文名字叫做“Joy”。我甚至忘了問你,那個寫有你我名字的杯墊,它還在嗎?
“Joe,see you.”你的客人陸陸續續和你告別,隻有我那一杯,仍舊沒喝完。
你對我的堅持好像毫不奇怪。你和我聊天,或者看我在紙上寫寫劃劃。
終於,快到十二點。你早已關掉了音響,也關掉了大部分的燈,隻留著桔黃色的吊燈,和那天夜裏我進來的時候一樣。
“現在,語默小姐,你可以點你的last order了。”你站在吧台內,連笑容也和那夜一模一樣。
我笑了,我的小詭計沒有逃過你的眼睛。“Black coffee.”
“固執的女人。”你微笑著歎氣,搖頭給我倒上一杯熱咖啡。
我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結賬離去。
這個陰冷的夜,似乎流動著暖意。
下班後去你的咖啡屋成了我的習慣。你總是聽我嘮叨客戶的難纏,老板的苛刻,始終微笑。
我不喜歡說話,除了麵對你和客戶的時候例外。客戶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你讓我安心。
你對我,像對其他人一樣溫和。你是個很有耐心很體貼的男人,我曾經看過你安慰一個失戀的女孩。
你關掉了所有的燈,特別為她製做了一杯咖啡。美麗的幽藍色火焰,在我的眼前跳躍,你低柔的聲音響起。
“當愛情死亡的時候,記住擁有過的幸福就足夠了。”火焰慢慢熄滅了,黑暗中隻有你用湯匙攪拌咖啡的輕微聲響,“就像皇家咖啡,你看到過的美麗,融化在了咖啡中。”
知道嗎,Joe,別輕易安慰失戀的女人。她們脆弱的心靈禁不住如此美好的慰藉,你會給自己惹來麻煩。何影說這兩年我變得很冷漠。也許她沒錯。歡情如紙薄,悲傷的眼淚在我冷然的目光中一文不值。
你按了吧台內控製燈光的按鈕,一室光明。你把咖啡杯放到女孩麵前,抬頭看到我,微笑。
瞬間恍惚,我也想告訴你兩年前的故事,讓你為我做一杯這麼美麗的咖啡。在Brandy的醇厚中,在暖暖的咖啡香中,我能忘記悲傷了吧。
可是,我的理智在下一秒悄悄回來,我還是固執得點我的Black coffee。我享受最原始的味道,包括愛情中所有的謊言。
今夜,我們就彼此的名字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
“你小時候,有沒有人叫你‘墨水’,‘木頭’之類的綽號?”我的位子,永遠是你吧台前的那個。
你擦杯子,臉上有陷入回憶時才有的悠然。“當然有。”你笑著,開懷的笑容。“學生真是會想象,從名字的方言讀音也能起出綽號。”
我笑起來,想起何影的綽號。念書時我們都叫她“Photo”,即便如今二十多歲的人了,同學聚會上說起她還是逃不掉這個外號。她的名字和“合影”同音,那時我們剛學photo這個單詞,不知是誰先這麼叫了。我曾對何影開玩笑,說她是我們中間最早使用英文名字的人,結果被她狠狠捶了一拳。
“那時候你會不會生氣?”我想知道小時候的你,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溫和。
“當然了。哪個男生會心甘情願讓別人起綽號啊?”你放下杯子,做了個直拳的姿勢,“沒少打過架。”
我盡力想象你打架的樣子,怎麼都無法和眼前斯文的你聯係起來。“我想不出來,Joe,你小時候長的很凶悍嗎?”
你忍著笑,覺得我的問題不可思議。“一定要凶悍才能打架?”
我傻傻點頭,“以前初中班級裏有個很會打架的男生,他就是一臉凶惡。他給我起綽號,還喜歡拉掉我的辮子。”
“他會這麼做,是喜歡你吧。”你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分析了無數癡男怨女之後,我早已了解當年那個男孩的種種惡作劇其實隻為一種叫喜歡的感情。可惜年少時候,以為那叫憎恨。
“你的綽號是什麼?”你難得會問我問題。
“章魚啦,墨魚啦,離不開這些水產。”我笑看,浮光掠影的昨日片斷。
綽號有歸類的話,我們都屬於“諧音類”吧。我悄悄為這個巧合竊喜。
你看著咖啡壺中翻滾的褐色液體,“我們的綽號都是諧音。”你竟然也在想這件事。
一個微不足道的話題,在我們互相對視的目光中,有了些微不同。
回到家,我脫下外套,毛衣上還帶著咖啡的香味。打開電腦,我上網收郵件。
每天都會收取很多信。在情海中浮沉的男女,說不盡道不明的百折千回。從來,我都是冷眼相看,犀利的筆鋒淡淡嘲諷。有時候,深陷情網的人需要當頭棒喝的痛快淋漓,我撕開他們的傷口,將千瘡百孔的愛情中最醜惡的一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殘忍,也有效。
一個叫Annie的女孩給我寫信,她的男友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她苦苦哀求他回心轉意,他卻執意離開。
“每天,我到他家門口等他,呆呆得看著他的背影淚流滿麵。我恨他的絕情,這麼多海誓山盟難道都是假的?”
我看著Annie的信,想到的卻是兩年前的自己——明知道人去樓空,還是希望有一天他會出現。
第一次,我的心柔軟了。我想起你給別人做的皇家咖啡,你為別人點燃的淡藍色火焰,你讓我相信男人給女人的不純粹是傷害。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這麼安慰自己,也許心裏會好過一點。實在熬不過去,喝一杯皇家咖啡吧。愛情,有時像燃燒的方糖,美麗而眩惑世人,等到燃盡融入咖啡以後,甘苦自知。”我準備用這封郵件作為本期的專題。
我把郵件和我的回複發給在報社做編輯的同學,關上電腦。已過零時的夜晚,對麵的六樓卻還亮著燈。
是和我一樣不眠的人嗎?
兩盞燈,遙遙相對,仿佛兩個無助的守望者。
雙休日,不用上班的日子。我去了父母家,名義上是共享天倫,實際是為了解決三餐。
裝修一新的廚房,我最多用來燒水、煮麵,著實浪費了那些精美絕倫的刀具。他迷戀德國製造的一切東西,雖然售價不菲,我們還是搬回全套。
他抱著我,在我耳邊說:“默默,我要一輩子吃你煮得飯。”
言猶在耳,他卻已不知所蹤,隻剩下森冷的刀光嘲笑我多情自古空餘恨。於是我也賭氣,除非必要堅決不踏入廚房一步。
一個人生活,可以簡單隨意,奈何排遣不開的寂寞如影隨形。這套房子盛載了太多的回憶,在每個角落逼迫我檢視傷口。
星期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父母有意無意暗示我不應該再想著過去,盡快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掉比辛辛苦苦賺錢實際得多。
他們最多是暗示,逃婚的男人是父親的朋友的鄰居的表哥的兒子。為著這個緣故,父母總感覺是欠了我很多。
相親是一次奇妙的經曆。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男女因為層層的關係聚首,吃飯,喝茶,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然後各奔前程或者牽手一生。我的遭際,恐怕是相親故事中最最另類的一個。
我悄悄歎氣,裝作沒有聽懂父母的暗示。
雨絲風片。我在車站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沒有走向你的咖啡屋。
家冷冷清清,在雨夜似乎更加陰冷。我坐在客廳看影碟,裹著毛毯,仍舊驅散不了寒意。
好冷!跳進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喝杯熱咖啡。我抬頭,牆上穿著白色婚紗的女人冷冷看著我。
我和她對視,看到兩年前的自己。
她悲傷絕望的眼神,讓攝影師都不忍。她在牆上日日夜夜俯視這間新房,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轍。
我緊了緊毯子,蜷縮在沙發上。
電話鈴聲響起,是何影。她問能不能來我這裏避難。
聽她的語氣,八九不離十為了感情在煩惱。我笑笑,不忍心拒絕。
何影帶了兩盒超市裏賣得哈根達斯冰激淩過來。我不想吃,她也不勉強我,埋頭飛快吃完自己那盒,伸向我麵前。
見我沒反應,何影又問我一次。“我真得吃了?”
我捧著熱牛奶,聳了聳肩。通常她會這麼問,表示理智尚存,那就沒必要擔心。
她的手停在冰激淩盒蓋上,流下眼淚。
我認識她很多年,最初是競爭對手。初中我們不同班,對彼此的認識僅限於名次表上一前一後兩個名字。何影是個有趣的女人,自從她筆直走到我麵前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動搖過這個想法。
她說:“麻煩你以後不要再考這麼高的曆史分數。”
我第一次聽到那麼荒謬的要求。我看著她,那張和我一樣青春驕傲的臉,我淡淡笑道:“就因為你喜歡老師?”教曆史的楊老師雖然其貌不揚但博學多才,崇拜他的學生比比皆是。我想她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何影吃了一驚,好像被人揭破隱秘。她迅速恢複鎮定,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章語默,你果然很聰明。”
她用數學交換我的曆史分數,我們就這樣結成同盟。那天之後,我從書上學到“戀父情結”這個名詞。
何影是典型,她喜歡的男人無一例外不是比她大十歲以上。當我們年少,別人不會把她作為戀愛結婚的人選;到此時此刻,輪到他們使君有婦了。
她一直在尋找,卻始終在錯過。痛苦的不止是她,還有許程康。
“我放棄了。”何影說道。
在幾天之內,我再次聽到同樣的話。我笑了,沒有人值得永遠等待。
“程康有希望嗎?”出於私心,我這樣問。
眼淚還掛在她臉上,她笑起來。“默默,你不是說過感動不代表一定會愛上?程康很好,可是我不愛他。”
我放下杯子,蜷起腿歎氣。牆上的女人目光悲戚,現實中的我們被失望磨折了所有熱情。不同之處在於我是被所愛的男人,而她是被自己傷害。
冰激淩漸漸化了,我們沉默得看著。
“默默,你為什麼還要住在這裏?”她同樣在看我的婚紗照,忽然開口問。
為什麼住在這個觸景生情的地方?我摘下眼鏡,眼裏升起霧氣。因為我還沒放棄,還在賭有一天他會不會回來。
“有點冷。”等不到我的回答,何影自顧自抬手擦去淚痕。當然會冷,她吃了一整盒冷飲,在三月的陰雨天裏。
我也覺得冷,甚至還有一絲厭倦。那是我心底的寒冷。其實我怎會不明白,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不可抑止得惦念你的咖啡,惦念你的笑容。在這個傷感的夜裏,一杯咖啡或者一個微笑都是療傷的藥。
我缺乏勇氣,我不敢在最脆弱的時刻找你治療。
我的理智在牆上,冷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