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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開禎

第十節

省上的檢查組果然到了蒼浪。

方靜文不得不承認,丁力是個人物。其實從檢查組踏進蒼浪的第一步,他就把王長發派去了。

省上的檢查組一到,整個班子的心都虛了,誰都知道,要是真把這事抖出去,遭殃的絕不是方靜文一個,畢竟她是新來的呀。蒼浪的班子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凝聚力,找方靜文彙報工作的多了,打聽消息的也多了,就連縣長丁力,也從鄉下打來電話,找一些小事跟她請示。方靜文知道,這個時候,他們便像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方靜文沒時間理會這些,迫在眉睫的,是如何應對工作組的檢查。

別看王長發在蒼浪口碑不好,可他有長處呀。他的長處就是再較真、再廉潔的領導,讓他一拉,也就下水了。況且來的也不是太較真、太廉潔的領導。

檢查組果然查出不少問題,王長發一一認可,絕不狡辯。檢查組怎麼批評,他怎麼接受。山裏的路很不好走,省上來的都是高級車,用不上,隻能閑著。鄉上倒是有車,扶貧款買的,王長發說沒油,沒法跑。檢查組隻好走,翻山越嶺,辛苦不說,夜裏還要睡在農家的炕上。山裏的土炕有股子炕味,被窩也是臟的,檢查組睡不慣,弄不好還要惹上虱子。檢查組硬著頭皮,白天使勁地查,使勁地批評,晚上使勁地恨。恨誰?恨縣上,恨王長發。王長發隻叫窮,隻認錯,連飯也不好好安排,一天三頓素,農民吃啥檢查組吃啥,清湯寡水。檢查組受不住了,說,就不能弄點肉呀。王長發說肉倒是有,一買就得動用扶貧款。到了第五天,王長發看火候差不多了,才跟丁力通電話,其實丁力的車就在前頭,是他一路作著安排,隻是檢查組看不到。

丁力說,你看著辦,總之要辦好,不能辦砸。王長發說,一定!

王長發帶著檢查組到一個鎮子上,在一家酒店開了包間,菜還沒上,檢查組就流了口水。菜全是土特產,綠色食品。有一道很別致,清燉牛鞭。一條完整的犛牛鞭,清燉在盆裏,很鮮,很亮,把省城來的人全鎮住了。王長發說這可是地道的土特產,白犛牛的,全世界隻有我們有白犛牛,這東西大補呀。說著便將牛鞭按人頭分了,還一個勁兒地勸大夥吃。品完牛鞭,喝了酒,誰都是一身的熱,騷熱。回到招待所,身上有一股子騷動,犛牛鞭的後勁大,折騰得人睡不著。王長發見時機成熟,才讓老板挨個兒往裏派小姐。當然,小姐是他從市裏拉來的,年輕、漂亮、性感,而且還做了特別交代,誰辦不成事,誰就回不了市裏。

第二天一早,小姐們得勝而歸,王長發偷著笑了。

丁力這才現身,一見麵就說,讓領導們受罪了。今天我拿工資買隻羊,給領導們改善改善。檢查組果然不好再硬了,便大吃起來。吃畢,丁力拿出一遝表格,是農民欠交的各類稅,還有公糧。蒼浪這幾年大旱,連人的肚子都混不住,農民都外出搞副業,搞了副業又不交錢,一年一年的各種款就欠下了。粗略一看,很是嚇人。比如方靜文開現場會的那個王長娃,已欠了一千多,還不包括計劃生育罰款。檢查組說,那就更應該扶貧呀。丁力說,鄉上有鄉上的難處,縣上有縣上的難處,農民的錢收不上,縣、鄉都沒收入,工資發不了,幹部又罵娘,你說咋辦?檢查組不吭聲了。丁力又拿出一遝表格,是扶貧款發放表,表格上列得很清楚,錢是如數分到農民頭上的,都有簽字,但錢讓鄉上扣了,頂農民的欠款。

檢查組說這很不合適。丁力說這是縣情,沒辦法。

吃過、喝過,誰也無話,誰的心都沉甸甸的。

第二天,檢查組突然說不查了,想聽聽縣上的意見,看能不能有更好的辦法。丁力說辦法隻有一個:移民。檢查組說,好呀,省上也有這構想。於是他們全都到了縣上,共同討論。

丁力便得勝似的給方靜文打電話,他原想方靜文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沒想到電話那頭靜靜的,半天了才聽方靜文有氣無力地吐了三個字,知道了。

丁力好不掃興,不過他很快想,好啊,你們不是要看我的熱鬧嗎,我倒要看看,到底誰看誰的熱鬧。

方靜文靜靜地躺在床上,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和苦。沒有人知道,她心裏這陣子想什麼,更沒有人知道,她跟檢查組做了些什麼。

兩天前,方靜文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徐副書記打來的,徐副書記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讓她去找一下這個人。

這人便是省扶貧辦副主任、檢查組組長張懷發。方靜文打通他的電話,客氣了一番,說想跟他單獨談談,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最後才跟她約定了見麵地點。

這是一個讓人很倒胃口的男人,他嘴裏噴出的煙氣能讓人聯想到美國投放在伊拉克領土上的貧鈾彈,他說話時露出的一口黃牙更是讓人想到農家的炕洞。但方靜文絲毫不敢對他有半點不恭。她畢恭畢敬坐他對麵,不時給他碗裏夾菜。看他吃高興了,她忙弓起腰,雙手捧杯,給他敬酒。酒是她來時帶上的,茅台。酒足飯飽後,方靜文想掏出身上帶的紅包,那可是她多年的積蓄呀,她一狠心,就全給帶來了。可張主任絲毫沒有作別的意思,他意猶未盡地說,要不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方靜文簡直想哭,這窮鄉僻壤黑燈瞎火的,找哪兒坐去?但她努力讓自己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一臉嫵媚地攙著這個滿臉溝壑的老頭,艱難地朝他的目的地走去。

有一刻,方靜文簡直抱了豁出去的念頭,她想就當自己眼睛一閉,什麼也不知道,任由他折騰去便是,可是當那隻手真的伸過來的一瞬間,她就像是遭瘟疫一般渾身抽搐,她脫口便說出了徐副書記。她原本是不想說徐副書記的,她也知道說出來隻有壞處沒有一丁點好處,可那個時候她寧可說了便去死也不想讓那隻手碰上一碰。

果然,那隻伸到她胸前的手僵在了空中,在黑夜裏打了幾個問號,最後又回到了該著陸的地方。一聲很悠長的歎息從黑暗深處傳來,重重地砸在方靜文心上。

還好,那個紅包在關鍵時刻起了關鍵作用,也許是張組長不想白見她一麵,多多少少想在她心上留點印痕。現在想起來,方靜文都禁不住心驚肉跳,周身像是爬滿了虱子,仿佛要把她的靈魂都榨幹。

檢查組果然不再提扶貧項目的事,眾口一詞強調,要從根本上治窮。他們好像已原諒了縣裏挪用扶貧款的錯誤,說要把移民當做一項大工程來抓,一定要廣泛論證,深入研究,拿出可行的方案上報省裏批準。

林一飛帶著縣裏的幾個筆杆子住進了賓館,跟檢查組的同誌一起,開始起草移民方案。

丁力來找方靜文,說有事商量。丁力很少到方靜文辦公室來,出於禮貌,方靜文給他讓了座,並說,丁縣長,這次多虧了你。丁力說這事關係到蒼浪的未來發展,我們不能老等著省上扶下去。方靜文說移民是從根本上給農民找出路,我們要想方設法爭取省裏的支持。兩個人打了一陣官腔,丁力便不吭聲了,沉默了半天,他望著方靜文,說,上次省委李書記看的那個養殖廠,有人告了狀,省報和省電視台的記者來了,在我辦公室。方靜文驚道,是誰告的?丁力說你先別管誰告的,省報的記者很較真,他們已去了北陽窪,好在那個養殖廠還真存在,要不麻煩就大了。方靜文一想剛才的失態,故作鎮靜地說,養殖廠就在那兒放著,我們怕什麼?丁力說,他們的目的是想搞清楚到底是不是扶貧項目,看我們有沒有弄虛作假。方靜文想,這事追查下去,自己還真是說不清,不能讓這件事把自己毀了。她說,事情已經發生了,當時也確是事出無奈,丁縣長,你辦法多,看能不能挽救一下。丁力猶豫半天說,醫生的刀,記者的筆,是不講情麵的,我個人的意見是實事求是,給記者把事情講清楚,就說當時搞錯了,北陽窪那個養殖廠的確不是扶貧項目,但它確實是為發展農村經濟探索出的路子,你看怎樣?

方靜文吃驚地盯住丁力,她沒想到丁力會說出這樣的話,你挪用那麼多救濟款,一口井也沒改造,怎麼實事求是?我犯了這麼點小錯,你就抓住不放。方靜文甚至想,說不定記者都是丁力引來的,好你個丁力,你夠狠呀。

丁力走後,方靜文陷入了沉思,這事盡管是件小事,可一旦捅到李書記那兒,性質就嚴重了。怎麼辦?她真想聽聽誰的意見,林一飛偏偏又忙,她能找誰呢?

李愛工就在這時撞了進來,一進門便說,看你那張臉,一定是遇到了麻煩事。方靜文生氣道,我出不出麻煩不用你管,你少幸災樂禍。

真的不用我管?李愛工怪腔怪調地說。

不用。

那好,我走了。李愛工抬腿便走,反把方靜文弄得尷尬起來,臨出門時他突然又說,下午我請省報記者吃飯。方靜文急急地追問,真的?

李愛工神秘一笑,怎麼,有興趣一塊兒吃?

下午果然由李愛工做東宴請了記者們。方靜文沒想到,李愛工跟兩家媒體的記者都熟,而且熟得不一般。這下她放心了,養殖廠帶給她的煩惱很快一掃而光,她坐在主賓席,愉快地跟記者們劃拳喝酒。因為她的出現,記者們的情緒也高漲起來。李愛工又是一個很會應付局麵的人,他在記者們麵前大吹特吹了一頓方靜文,還硬要記者們給蒼浪弄個專題片,說錢由他出,要多少盡管開口。省報的胡記者趁機說,我們搞一個專訪,配照片,你給5萬怎樣?李愛工說行,明天就開支票,辛苦費另算。電視台的記者耐不住了,說我們有個欄目,專門宣傳改革開放中湧現出來的女性代表,李總你給讚助一下吧。李愛工說,得多少?那記者說,少說也得20萬吧,要不就掛你們企業的名,怎麼樣?李愛工說你們敲竹杠呀,這話我說了不算,得聽方書記的。

方靜文臉紅道,錢是你酒廠的,怎麼由我做主?

李愛工說,我出了錢你不上專欄,我豈不成冤大頭了。

記者們便齊聲慫恿方靜文,說,你是全省五位女書記中最年輕的,你不上誰上?!方靜文故意推辭一番,最後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整個席間誰也沒提養殖廠的事,但方靜文心裏清楚,這事再也不用提了。一切安排妥當,方靜文心裏便多了一份很深的感謝,她真想跟李愛工說句什麼。李愛工盯住她,忽然撫住她的手,說,難道我們不該慶賀一下?

方靜文臉上飛出兩團紅雲,身子一陣戰栗。她想把手抽出來,卻不由得用另一隻手蓋住了李愛工的手。李愛工輕輕摩挲著她的手,用極富誘惑力的聲音說,我們去哪兒?

方靜文垂著頭,她的心好矛盾。那個妖冶的靚女一次次在她腦中閃現,她真想臭罵他一頓,甩袖而去,可另一個她又多麼想跟他這樣纏綿呀。

直到最後,方靜文才同意跟李愛工去鄰縣的一家賓館,上車的一瞬,方靜文禁不住將手伸進李愛工的臂彎裏,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幸福得像個初戀的少女。

電話是在李愛工給方靜文解衣時響起的,大約是太幸福,方靜文居然忘了關機。李愛工一把抓起電話,想扔在另一張床上。方靜文說了聲不要,便把衣扣重新係上了。

電話是林一飛打來的。方靜文輕輕喂了一聲,說,有事嗎?林一飛急促地問,方書記你在哪裏?方靜文說,我在外麵,睡了。林一飛說,方書記你快起來,我馬上來接你。

為什麼總是在關鍵時候,林一飛要給她打電話。方靜文甚至有點恨林一飛了,她費盡周折,才跟自己欣賞的男人走到一起,一場鴦鴦蝴蝶夢硬是讓他給攪了,等見了麵才知道,她錯怪了林一飛。

葉開出事了。

方靜文和林一飛趕到市裏的時候,派出所的同誌正等在她家門口。方靜文想了想,說我們換個地方談吧。派出所的同誌理解她的心情,她是不想讓女兒知道。他們是在賓館裏談的,其實事情的經過路上林一飛就跟她說了,她現在隻關心結果。她問派出所的同誌,這事就沒一點私了的可能?派出所的同誌很難為情地搖搖頭,說幾乎沒有,我們做了大量工作,主要考慮他是方書記你的愛人,可對方咬住不放,任何提議都不接受。再說,她父母現在拿著上告信到處上訪,兩天時間就鬧得滿城風雨,我們壓力也很大。

不要說了。方靜文擺擺手,示意林一飛送客,她自己倒在沙發上,心都快要碎了。

葉開嫖了娼,而且嫖的還是他自己的學生。

葉開跟幾個民清人喝酒,做東的是印刷廠的老王。酒喝大後老王請他們去洗頭,一中對麵有個刺玫瑰洗頭屋,裏麵的小姐個個漂亮,老王常在這裏泡腳按摩,跟老板娘挺熟。老王是很想請請葉開的,他一年在一中賺不少錢,賺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現在的洗頭屋大多有色情服務,美其名曰特殊服務。老王一進去就張羅著跟老板娘要特殊服務,還特意給葉開開了個單間。葉開以前要沒要過不知道,反正這晚他要了。跟他一同上樓的是一小女孩,頂多也就18歲吧。葉開確實喝大了,據他自己說,按摩了幾下他便呼呼大睡,等他醒來時,小女孩坐在他身邊嚶嚶地哭,單間門外立著凶神惡煞般的老板娘,再看自己,竟是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小女孩卻一口咬定,說是葉開強暴了她,她手裏還握著證據,自己的三角褲頭,上麵確實有葉開留下的東西。

因為女孩告的是強奸,不是一般的嫖娼,警察也不敢輕易放人。後來經調查,了解到女孩叫方麗,以前是一中的學生,因為早戀,被校方批評了幾次,後來她一怒之下砸了葉開的窗子,讓葉開開除了。

方麗的爸爸是殘疾人,她母親是下崗職工,一聽女兒在那種地方讓人糟蹋,第二天便到市政府告狀。

方靜文呆呆的,不知道拿這事咋辦。林一飛進來說,得想辦法先讓方麗的爸媽安靜下來,這事我去辦吧。方靜文製止住林一飛,說你陪我坐會兒吧。

林一飛很想安慰方靜文,可他實在找不到貼切的話,隻好尷尬地坐著。方靜文忽然問,一飛,你背叛過妻子嗎?

林一飛說,方書記,葉校長是喝多了酒,你別亂想。

告訴我,你背叛過嗎?

沒,林一飛垂下頭,他在心裏為這個女人難過。

方靜文悵歎一聲,說他連這樣的事都能做出,他心裏還有我這個妻子嗎?

這是兩碼事,方書記,葉校長是真喝醉了,你還是原諒他吧。

原諒?方靜文忽地站起來,我怎麼原諒?你告訴我,難道還要我到處去給他說情?他就是找個情人也行啊,他為什麼要嫖娼?

林一飛望著方靜文,望了很久,最後他說,我們回縣上吧,這兒的事我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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