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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黑2打黑2
許開禎

第二章 話語權

皮氏集團又一項工程開工了,這工程位於高新技術開發區,是皮天磊跟北京一家生物製品公司聯合建設的。

施工現場人頭攢動,彩旗飛揚,巨大的氣球拖著五顏六色的橫幅,飄揚在空中。皮氏兄妹神采奕奕,妹妹皮天星這一天打扮得分外精神,之前她專程去了香港,請香港設計師為她設計了發型,還特意到太古廣場TheSWANK店選購了幾套衣服。今天她穿一套剪裁得十分得體的職業套裙,格調有點幽暗,跟香港那邊的潮流極吻合,款式卻甚是新潮,將她襯托得嫋嫋婷婷,異常動人。尤其露在短裙外的兩條秀腿,還有領口下透薄內衣裏若隱若顯的乳溝,更是惹得目光亂碰。相比皮天磊,妹妹皮天星在這種場合露臉的機會少,因此追逐她的人也就多。

九點鐘的時候,皮天星走到哥哥麵前,告訴哥哥,她剛接到電話,錢副市長臨時有事,不能出席今天的開工典禮了。

“他怎麼老變卦,你打電話過去,就說大家都在等他。”皮天磊剛才還喜笑顏開,一聽錢副市長不能到場,當下就發起了火。這也難怪,人大和政協的領導都來了,區上四大班子的領導也都到齊,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著錢副市長呢。高新技術開發區目前由錢謙副市長抓,皮天磊建的這個高科技生物園,是開發區所有項目中含金量最高的,這種時候,怎麼能缺得了錢副市長?

皮天星有些尷尬,默站了一會兒,硬著頭皮說:“我看還是甭打了吧,他秘書再三解釋,說是政府臨時有事,脫不開身。”

“他有啥事,是他嫌出場費太低了吧。”

出場費是企業老板們對市區領導的諷刺話,每每有項目開工,項目單位總要列出一長串領導名字,然後一個個去請。請時自然會帶禮物,現在大家對禮物都不稀罕,索性改成了信封。官職不同,信封的厚度也不同,出席活動的內容不同,信封的厚度也不同。時間久了,大家就把這項開支戲說成出場費,或者幹脆學夜總會那套,叫做台費。

甭看隻是個開工儀式,裏麵學問大著呢,能請到哪個級別的領導,由哪位領導主持開工儀式,哪些領導剪彩,不隻體現項目單位的實力,更重要的是能看到市裏上下對此項目的重視程度。對項目的重視,說到底還是對項目投資者的重視。對皮天磊來說,這樣的開工儀式,等於是向外界向全社會展示自己。現在最主要的角色不來了,效果就大打折扣,他不惱才怪。

妹妹天星一聽他又亂說,嗔怪道:“哥,別這麼想好不好。”

“你讓我怎麼想,不來早說嘛,臨時撂挑子,算哪門子事?!”皮天磊的火氣越大了。當初他要請佟副書記,是妹妹天星再三勸他,這種事千萬別找佟副書記,人家對皮氏集團有想法。

“我管他有啥想法,我投資搞建設,這總沒錯吧。”皮天磊跟妹妹較勁。妹妹天星勸他:“既然人家不把咱當回事,咱也別熱臉蹭冷屁股,還是穩妥些吧,讓錢副市長出席就行了。”

現在倒好,錢謙也不來了,兩個屁股,他一個也沒蹭著!

皮天磊一邊衝妹妹發火,一邊給史小哲打電話,史小哲倒是客氣,連著道了一大堆歉,然後說,真的是北京來了領導,錢副市長要去機場接,原定的工作計劃全被打亂了。

“打亂個頭,台全搭好了,讓他來唱出戲,他就這麼折騰我?”在史小哲麵前,皮天磊向來是啥話都敢講,他才不相信是來了什麼領導,錢謙這個老狐狸,給他來這一手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氣歸氣,開工儀式還得照常舉行,皮天磊把幾個副總叫來,如此這般叮囑一番,將原定錢謙的講話改成了市政協主席,派人急著跟政協秘書長協商去了。剛把事情安排妥當,龐龍來了,穿著一套獵裝,打扮得也像個獵人,後麵跟著吳江華和刑偵總隊長胡衛東。

“龐大局長姍姍來遲啊,歡迎,歡迎。”皮天磊伸過手去,龐龍熱情地握了,笑著道:“差點來不了呢,說是有重要領導要來,要我負責戒嚴。”

皮天磊繃著的臉這才鬆下來,看來,錢謙那邊確實是有了新的任務,他心裏的氣消了一半。

黑妹看見龐龍,想走過來,又一看龐龍身邊多個吳江華,遂將身子一扭,招呼區上領導去了。龐龍也看見了她,但礙著吳江華的麵,沒敢上去打招呼。自從跟吳江華衝破那道牢固的防線,龐龍在女人方麵就收斂了許多,現在更是將一大半精力花在吳江華身上,畢竟得來不易啊。同是女人,但有著本質的不同。黑妹好比是快餐野餐,食時興奮,食過了,味道也就忘了。吳江華不,她是大餐,山珍海味那種,得細嚼慢咽,慢慢品嘗。加上龐龍剛剛被任命為常務副局長,怎麼著也得對自己要求嚴格一點。幾個人正亂侃著,張海過來了,他身邊立著楚楚動人的胡燕敏。龐龍哇了一聲,說大妹子越來越年輕了,漂亮,就是漂亮。一句話說得吳江華臉上有了表情,胡衛東暗暗捅他一下,龐龍忙替自己遮掩:“我看今天是美女如雲啊。”胡燕敏矜持一笑,跟吳江華打過招呼,兩個女人走到另一邊說悄悄話去了。

開工儀式舉行得相當成功,一點沒因錢副市長的缺席而減色,政協主席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充分肯定了皮氏集團在東州經濟建設中發揮的骨幹作用,還用了中流砥柱這個詞。區上領導的講話更是把皮氏集團說成了民營企業的傑出代表,將皮天磊說成是民營企業的領袖。其實領袖這個詞,是妹妹天星跟區委領導溝通時仔細斟酌過的,按妹妹天星的構想,下一步,皮氏集團就是要當這個領袖,她已給哥哥設計了一條全新的人生路線。接下來是開發區領導,再後麵就是北京方麵的代表,總之,這天的儀式既熱鬧又嚴肅,含著豐富的主題,它向外界透露出一個信號,皮氏集團要甩掉那頂黑帽子,正兒八經往正道上走了。

幾天後,皮天磊設宴,將龐龍跟張海他們請到了一起,這天的龐龍沒帶吳江華,他似乎覺得,黑妹有點不喜歡他帶吳江華赴宴。再者,他也不想讓別人把他的家底子看得一清二楚。這點上他跟張海大有不同,張海走到哪,都要把胡燕敏帶上,多多少少有點顯擺的意思,當然更重要的,他要給胡燕敏拉生意。智達律師事務所連著接了幾個大案,這還不夠,張海還想讓胡燕敏給皮氏集團做法律顧問,這就叫凡是能咬的蘋果,他都要咬一口。

黑妹現在是越來越不顧忌什麼了,反正皮天磊除了她,還有別的女人,她又何必為他守貞操呢?酒桌上照例開了不少玩笑,這種場麵,玩笑開得越葷,證明大家關係越親密。龐龍先是赤裸裸講了一個黃段子,這段子是真事,具體發生在哪個領導身上,龐龍沒說,但人們一聽就知道說的是錢謙副市長。錢謙副市長是一個政績和緋聞總成正比的領導,東州酒桌上不少段子,都是圍繞著他的故事展開的。黑妹聽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擂了龐龍一拳:“我說你就不能講點正經的啊,下流,你們這些人,真下流。”

“是麼,我怎麼不覺得,你想聽正經的,哪天到我局裏來,我讓你參加一次局務會,那絕對正經。”

“這可是你說的啊,別到時候我去了,你把我當三陪小姐抓起來。”黑妹誇張著聲音,肢體更是豐富。皮天磊掃了她一眼,眉頭凝在了一起。

他提醒過黑妹,但是黑妹聽不進去,反說他小氣。“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是黑妹的原話,皮天磊聽了脊背發麻,感覺黑妹跟以前大不一樣。在他眼裏,黑妹以前是他的小枕頭,現在,就有點像鞋。

一雙想穿在任何腳上的鞋。

好在黑妹是為他,皮天磊倒也不怎麼責怪。他打算等這段時間過去,認認真真跟黑妹談一次。

酒桌上的氣氛一直熱鬧著,中間皮天磊出去過兩次,關燕玲關老板打電話給他,說是有要事相商。皮天磊先是愣著,不明白關燕玲為啥跟他這麼客氣。後來他明白了,關燕玲也遇到了難處,不敢再把以前的仇和恨放大,主動跟他和解了。皮天磊笑笑,他就等著他們一個個找來。能把前嫌扔一邊的,在他皮天磊這裏都是朋友,要是一直抱著仇不放,他皮天磊也不怕。好在關燕玲醒悟了,這就好,做生意嘛,哪有不競爭的。

“我說大妹子,有啥話你就直說,咱們之間,用不著藏著掖著。”皮天磊快人快語,替關燕玲化解著尷尬。

關燕玲在電話裏說了聲謝,也快人快語,把事情講了。

原來關燕玲手頭有個項目,原先是跟東州城投集團合作的,城投集團占大股,她占百分之四十的小股,項目快要啟動了,城投集團突然提出,讓她退出。後來一打聽,才知是省上有家公司看中了此項目,要參與進來,這家公司背景很深,聽說省裏兩位主要領導的兒子都參了股。關燕玲不依了,她為此項目已搭進去好幾百萬,怎麼能說退就退出來呢。

可不退城投方麵就拖,本來這月要開工的項目,現在人家提都不提了。人家是政府單位,能拖得起,關燕玲不行,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

“他們這是量住車吃馬,不就欺我勢單力薄嗎?”關燕玲說。

皮天磊有所觸動,特別是關燕玲那句量住車吃馬,他的客運公司,難道不是這樣?略一思忖,道:“這樣吧,改天約個時間,我們好好合計合計。”

關燕玲痛快地答應了。

第二個電話是銀行一位領導打來的,告訴皮天磊,他要的三千萬貸款已經批了,讓他抓緊時間辦手續。皮天磊興致勃勃,看來一切都是風調雨順啊。

樂嗬嗬地回到包房,又喝了一陣,皮天磊才跟張海問起三和那些設備來。

“還早著呢,就那些破銅爛鐵,估計沒誰會感興趣。”張海說。

“對了,是不是那個冷灩秋想把它弄回去?”皮天磊像是忽然記起似的問道。

“門都沒有,她是找過我,可我憑什麼給她?”

皮天磊笑道:“張大局長果然是性情中人,不過一堆廢銅爛鐵,犯不著較真。”

張海眉頭皺了皺,疑惑地問:“皮老板的意思是?”

皮天磊朗笑道:“我有什麼意思,不就是隨便一說?”頓了會,又道:“最近我讀《論語》,也讀《莊子》,頗有收獲啊。冤家宜解不宜結,想想,那幫人也可憐,洪三死了,那個叫華仔的還在裏麵,冷灩秋如果真想拿,張大局長還是成全她吧。”

張海困惑了:“皮老板,這……”

“我的張大局長啊,你就別想不通了,當初是想教訓教訓她們,現在呢,她們付出了代價,這事到此為止吧,再僵下去,顯得我皮天磊沒有風度。”

張海脫口就道:“跟她講什麼風度,爛小姐一個。”

皮天磊舒展著的臉驀地凝住,張海沒有察覺,回頭跟黑妹開起了玩笑,兩人有點打情罵俏,言語間盡是輕佻之詞。皮天磊聽著聽著,忽就板了臉:“鬧什麼鬧,發情啊你?!”

黑妹一怔,臉上盛開的笑僵住。張海也討了沒趣,誤以為皮天磊在吃醋,端著酒杯訕訕回到座位上。

龐龍是聰明人,誰的心思也逃不過他的眼,笑著打園場:“怎麼了,皮老板嫌我們喝的多了,你可不是小氣的人啊。”

皮天磊壓住火,換副笑臉道:“不好意思,剛才電話裏有人挑釁我,對不住,對不住,來,我敬大家一杯。”

“哪個敢挑釁你,老子收拾他!”龐龍故意製造氣氛,抓起酒杯就跟皮天磊碰。皮天磊邊喝邊道:“我一個手下,不敢勞駕龐局,家裏的事,我自會處理。”

龐龍哈哈大笑:“我說嘛,在東州,哪個敢跟皮老板較勁兒,來,喝酒,今天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張海也說。

又喝掉一瓶,大家就都高了。張海湊過來,他沒把剛才那檔子事當成個事:“上次跟皮老板提過的事,不知考慮得怎麼樣了,今天我可是專程當說客來的。”然後轉向胡燕敏:“燕敏,別傻坐著,快給皮老板敬酒。”

胡燕敏也是滿臉紅暈,一開始她不大習慣這種場合,這陣,已很是從容。她舉著酒杯要給皮天磊敬,皮天磊笑道:“讓妹子敬酒實在是難為妹子呢,我是個粗人,別的我都不怕,就怕妹子到了我這裏受委屈。”

胡燕敏趁勢道:“哪裏話,能給皮氏集團做顧問,是往我臉上貼金呢,妹子就怕皮老板看不上。”一仰脖子,將自己那杯喝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住皮天磊。皮天磊隻好喝下。但直到分手,他也沒跟張海說一句肯定話。

回到家,妹妹天星在等他,見他一身酒氣,嗔怪道:“你就不能少喝點啊,天天喝得酒氣衝天,身體能受得了?”

皮天磊臉上露著痛苦道:“我的好妹子,不是哥想喝,是離了酒,很多想辦的事就辦不成。你當哥不心疼自己的身體,哥這胃,都讓酒精腐蝕爛了。”

“知道就好,以後少喝點,實在不行,就帶幾個人去,讓他們給你代。”天星一邊幫哥脫外套,一邊說。

“你當是打架啊,有些場合你這個總經理都不能去,何況下麵的人。什麼企業家,咱們是受氣包,是誰都可以踩的蟲子。”

“又怎麼了,不是開開心心去吃飯嗎,誰又給你氣受了?”天星關切地問。

“張海!這個老油子,非要往我這裏塞一個律師,他那二奶,賺得還不夠啊,上次銀行那案子,她僅代理費就賺了四千多萬,比我建一個小區賺得還多。我算是看透了,隻要你身上有肉,誰都想張口咬你,咬得著咬不著的都咬。家裏放著這麼一個大律師,非要我再請一個顧問,這不是明著搶麼。”皮天磊越說越生氣,最後竟然罵起了娘。

“他讓雇咱就雇啊,不理他。”天星說。

“我是想不理,可他臉厚啊,三番五次地說,就在昨天,還讓高院毛副院長給我打電話呢。我就想不通,這幫人這麼厚顏無恥?”

一句氣話說的,兄妹倆全啞巴了。張海這樣做,天星也覺不可思議,她自己就是律師,張海難道不知道?他們這是公開掠奪啊。悶半天,天星寬解道:“算了,來就來吧,不就多一筆開支,犯不著為這事生氣。”

“天星你不懂,這不是開支的問題,姓張的硬往我眼皮下塞人,目的不單純在那幾個代理費上,這個老狐狸在給我埋地雷。”

“哥,沒那麼嚴重,胡燕敏我熟,她雖是跟了張海,但人品還是信得過的,哥你就放心吧,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人品,現在誰還講這個,看不著摸不到,你可要警惕點,千萬不能讓那女人把咱的底漏了。”

“放心,你妹還沒笨到讓人算計的份上。改天我抽空約她談談,她要是真抱著別的目的,那咱也用不著跟她客氣。”說到這,皮天星忽然話頭一轉,問道:“對了,三和那檔子事,跟他提沒?”

“提了,完全照你的意思說的,估計過兩天,他就會把東西還給人家。”

次日上午,東州安康醫院院長郭雅來了。郭雅是位漂亮而能幹的中年婦女,原來在市第二人民醫院工作,五年前突然離開為之奮鬥了半輩子的醫院,聯合幾名同學創辦了安康醫院。這些年,為醫院,郭雅嘔心瀝血,身心疲憊,過早地添了白發。按她的話說,她現在不是缺錢,也不是缺技術,而是缺公平,缺政策。文件上講得什麼都好,什麼也都能做到,但到了實際中,不是打折扣,就是給你掐頭去尾,尤其事關醫療體製改革的重大問題,一到私立醫院,什麼政策就都從緊,有時緊得讓你無處著腳,更談不到沾政策的光。

皮天磊跟郭雅認識有些年頭了,那時間他還處於打拚階段,刀砍斧劈,免不了有弟兄受傷。傷了就送到郭雅這裏。郭雅是搞外科的,雖然知道這些人為啥受的傷,但她是醫生,救人是天職。後來郭雅也婉轉地提醒過皮天磊,勸他遠離暴力,皮天磊每次都拿模棱兩可的話搪塞,有一次他自己被砍傷,郭雅故意拖延時間,不給他醫治,後來讓他保證,以後不再幹如此低級如此愚蠢的事。皮天磊那次被郭雅感動,幾乎含著淚道:“大姐,你說的話都對,可你想過沒,誰願意這麼幹啊。你有文憑有學曆有技術,能輕車熟路地幹你想幹的事。我呢,什麼也沒,我除了這麼打拚,沒別的選擇,真的沒。”

郭雅無語。是的,每個人的境遇不同,走的路就完全不同。她認為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卻很正常,也許,這就叫啥人走啥路吧。但是打那以後,他們兩個成了朋友,是那種互相信任互相鼓舞互相激勵的朋友。

郭雅是為醫院的事來的,她的安康醫院一直拿不到衛生部門關於醫療保險定點醫院的手續,為此事她跑了有兩年,花出去的錢跟流水一樣,但前一位局長剛說好,就挪位子了。新來的這位局長以各種借口拒絕她,就是不給她辦定點醫院的手續。沒有這塊招牌,一大半病人就進不了門,安康醫院現在是越辦越艱難,都有點辦不下去了。

郭雅痛心地說:“以前他們是拿了錢就辦事,現在是錢照樣拿,事不辦,錢之外還跟你要女人,還點名要開處,你說,我這個年齡了,怎麼能昧著良心做這種事,他們這是在作孽啊。”

皮天磊什麼也沒說,能說什麼呢,類似的遭遇,他不是沒有過。去年四月,他還驅車幾百公裏,到鄉間僻壤專程為幾位重要的客人拉處女呢。

沒辦法,有時候你是得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哪怕這事喪盡天良。皮天磊不想就此發感慨,發了感慨也沒人信,反正在東州這塊地盤上,所有的壞事都是他做的,所有的罵名也落在他身上。等郭雅說完,他道:“這事你先甭急,明天我去問問,了解清楚再拿主意。”

“那我就謝謝你了,我也是實出無奈,才來求你的。”郭雅說著,眼圈又紅了。皮天磊趕忙安慰道:“哪啊,你我之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郭雅道完謝,走了,皮天磊關上門,細心琢磨起來。半天,他狠狠擂了下桌子,對,就從這事入手!

第二天,皮天磊帶著郭雅的助理,一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來到衛生局。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把他搪塞出去了。第二天他又來,仍然被對方搪塞,皮天磊什麼話也沒說,走了。又過了幾天,他單獨來到衛生局,還是那間辦公室,還是那張冷冰冰的臉。皮天磊往沙發上一坐,衝那個一心想跟郭雅要處女的處長說:“你是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處長笑笑:“皮老板什麼意思啊,這事我正積極上會呢,等會議結果出來,馬上通知你。”

“你們的會議多長時間開一次?”

“這個嘛,不好說,真不好說,不過你皮老板托付的事,我想不會壓太久的。”處長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臉上堆著程序式的笑。

“可你們壓了三年,三年什麼概念,三年別說開一個處,就是開除十個處長也夠了!”皮天磊忽然就發起了火,雙目怒視住處長。

處長冷不丁地嚇一跳,頭上有了汗。皮天磊三個字,對處級官員還是很有震懾力的。不過這位處長還算沉著,沒亂掉分寸,仍舊打著官腔說:“現在國家有規定,像他們這種醫院……”

皮天磊打斷他:“他們這種醫院咋了,是黑醫院,還是自己擅自開的?你今天給我一句話,這事到底辦得了辦不了?”

處長怪模怪樣盯了皮天磊半天,忽然正色道:“對不起皮老總,這裏是衛生局,不是你的皮氏集團,如果你想發號施令,還是回你的公司去發吧。”說完,索性趴電腦上種菜去了。

皮天磊怔在那兒,半天,他掏出電話,當著處長麵,亂打一通。今天他是豁出去了,不鬧出個結果,他皮天磊這塊招牌在東州白樹了。

沒過半小時,衛生局大院開來十幾輛車,車上下來的,有人大代表,也有政協委員,還有政府聘的行風評議員,更重要的,皮天磊叫來了十多位記者。一時之間,衛生局就像過節似的,熱鬧極了。那位處長這才慌了,但挽救已來不及。事情很快驚動了局長大人,局長大人在東州也算重量級人物,要不然,也不會不給皮天磊麵子。

局長大人本來還想跟皮天磊認真談一談,哪知皮天磊根本就不買他的賬,等人一到,他立馬離開了衛生局。接下來的戲,就由著這些代表和委員們唱了。局長叫苦不迭,他實在沒想到,皮天磊會跟他來這一手。

此事最終被記者捅了出去,同時曝光的還有一大堆吃喝嫖賭發票,都是郭雅為辦這事請衛生局一幹人消費的。

郭雅順利拿到了那個批文。一個紅頭文件,她要了整整三年。

緊接著,皮天磊又為建築商陳國柱打贏了一場官司。

陳國柱是一名山西老板,太原人,最早在開源一帶做煤生意,後來賺了錢,涉足房地產,在天太房產界,他也算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就是這樣一位人物,被開源縣衛生局給坑了。五年前,開源衛生局要修疾控中心大樓,總投資二千三百多萬,一開始衛生局將此項目炒作得很厲害,引來大批建築單位競標,陳國柱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將項目拿到手。等項目要開工後,才知道是墊資。衛生局答應,等工程進展到三分之一,資金就可到位,陳國柱心想,三分之一的資他還是墊得起,便毫不猶豫地開工了。誰知這一開工,就把他牢牢套住了,直到工程竣工,衛生局連五分之一的工程款都沒付,幾乎成了全額墊資。按說這樣的項目建築單位是不該交工的,但正逢當年SARS流行,疾控中心大樓必須交付使用,於是縣委、政府領導頻頻出麵,跟陳國柱做工作,並信誓旦旦保證,年底肯定把全部工程款結清。陳國柱相信了他們,將樓交給衛生局。這一交,就再也沒了下文,到皮天磊插手前,陳國柱非但沒拿到工程款,反把原來付的五分之一也全搭了進去。

“了不得啊,這幫人,哪還有信譽,他們壓根就沒把我們當人。”陳國柱感歎道,他已被這事折騰得身心疲憊,原本發展勢頭很猛的企業,就因了這項工程,被拖得一蹶不振。

皮天磊默默聽陳國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道:“這種事你得不遺餘力找他們,一日不給錢,就一日不離開他的辦公室,看他還敢不敢拖。”

陳國柱苦笑道:“不頂用的,皮老總,該用的法子我都用過了,他們嘴上說得很好,每次總跟你說過幾天,可是……”陳國柱說不下去了,他現在被拖欠的工程不隻這一項,隻是拖的數額大小不等罷了。

“再拖下去,我就得討飯去了。”過了一會,陳國柱又道。

好一個“拖欠門”!皮天磊一邊聽陳國柱說,一邊在心裏盤算著。以前遇上這種事,他是不大愛管的,能推則推,能應付則應付。有時候,甚至巴望著對方出事。但現在,他想管,而且一定要管出結果!天星說得對,總得有一個人出來為大家說話。說了,大家就會擁戴你,拿你當老大看。他不是一直想做東州的老大麼,以前靠打打殺殺,靠下黑手,現在不,現在他得改變策略,他要光明正大,要按天星設計的步子走!

“這事得想個辦法解決啊,再不解決,整個行業都會被他們拖垮。”見他猶豫,陳國柱又道。

“放心吧,他們拖不垮!”皮天磊恨恨說。

到了晚上,皮天磊把妹妹天星叫來,如此這般,將白日裏陳國柱找他的事跟妹妹說了。天星聽完,沉思片刻,問:“哥你打算咋辦?”皮天磊望著妹妹,他知道妹妹是在考驗他,怕她說的話不靈。

“我說天星啊,該咋辦你心裏比哥明白,放心,哥不是糊塗人,哥會跟他們討一個說法。”

天星笑了,溫暖地看著哥哥:“哥,你總算明白過來了。”

皮天磊也抱以微笑:“哥有那麼糊塗?”

“哥從來不糊塗,哥是最會審時度勢的人。”天星誇讚道。

皮天磊歎道:“哥以前是做過一些不道義的事,但不那麼做,哥就不會有今天,皮氏集團也不會有今天。往後,哥聽你的,做個樣子給他們看看。”

“不是做樣子,是要做出氣概來。”天星糾正道。

“對,氣概,哥要做大氣概!”

皮天磊說到做到,他很快找到開源縣衛生局,衛生局長還算給麵子,說:“既然皮老總出麵了,這錢嘛,我讓他們拿個計劃,分期付。”

“已經拖這麼久了,還要分期?”皮天磊笑吟吟地問。

“實在沒辦法啊,當初上這項目,市裏區裏都答應給錢,可到現在也沒見著一分,縣上的情況皮總你也知道,實在是緊張麼。”局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副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但皮天磊不喜歡這個四眼,酸,而且一看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家夥。

果然,兩人又交涉了一會,眼鏡局長就把責任推到了縣上,說當初這項目是縣上確定的,他們並不想上,讓皮天磊跟縣長交涉一下,看能不能從縣財政要點錢過來。

皮天磊算是明白眼鏡局長的用意了,這家夥就想利用這個項目,讓他當說客,從上麵給他要好處。卑鄙!他冷笑了一下道:“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我去縣長那裏碰碰運氣。”

眼鏡局長說好啊好啊,有勞皮老總了。

皮天磊並沒找縣長,他還犯不著跟一個縣長低三下四。他從區上找起,跟區上幾位領導反映了情況。他倒要看看,這事到底有沒有人管。半個月後,區上毫無動靜,皮天磊就想罵娘了,這幫人是賴定陳國柱了,無利不起早,看來這話對誰也管用。皮天磊跟陳國柱說:“我原想我這張麵子還有點用,現在我才明白,麵子是狗屎,這幫吃野菜長大的,跟他們客氣沒用。”

陳國柱可憐巴巴地說:“仰仗皮老板,仰仗皮老板啊,我是一點辦法也沒了。”

“放心,一個子兒也少不了!”

這個時候的皮天磊,已經不是在幫陳國柱要錢了,而是在替自己掙麵子。自從皮天磊三個字在江湖上叫響,他還從沒讓人這麼駁過麵子。你不善就休怪爺不仁,爺倒要看看,是你的權把子硬,還是我皮天磊三個字硬!

周二早上八點鐘,順三帶著一大幫人,突然就把疾控中心那幢樓圍了。這幫人有順三的手下,也有臨時從五號碼頭那邊雇來的小混混,還有一些長期在中心廣場拿著紙牌找活的臨工。順三幹別的不行,幹這個,太在行了,皮天磊剛一說,他就知道該怎麼對付那些“爺”了。

“放心老大,我會讓他們乖乖把錢吐出來。”

順三說到做到,他四下一鼓動,就鼓動出一個規模龐大的討債團。還煞有介事地讓他們打了五顏六色的標語,上麵寫著要吃飯要生存,樓門口拉起兩道長長的橫幅,橫幅上寫的話更為過激。看著這壯觀的場麵,順三臉上露出張揚的笑,他跟皮天磊想法不一樣,皮天磊是想改變自己的形象,往自己臉上貼一層金箔,他呢,就是想顯威風,威風顯得越大,他順三的名號就叫得越響!

疾控中心和衛生局一開始並不在乎,工作人員照樣穿過人堆,大模大樣坐裏麵,該上網繼續上網,該喝茶繼續喝茶,臉上掛著司空見慣的高傲和冷漠,仿佛他們是這世界裏最強勢的人。等到第二天,突然發現,外麵完全被封死了,陳國柱也帶來了自己的民工,長久時間拿不到工資的民工們橫七豎八躺在圍子外麵,堵住了通向大樓的路。

皮天磊誰也不找,也不讓陳國柱找,就這麼讓民工們圍著,一周後,政府急了,派人跟陳國柱談判,陳國柱有了皮天磊這個靠山,口氣強硬起來,再也不像先前那樣讓步了。衛生局提出,先付二百萬,等明年底一次付清。陳國柱說,那我就等明年再把路讓開。

僵持了三天,此事終於驚動市裏,市裏其實早就把項目款撥到了區和縣,是區和縣挪用了。上麵一級級追查下來,這才把款項去向落實清楚。

陳國柱終於拿到了拖欠款,他拿出二百萬,硬要答謝皮天磊。皮天磊笑笑:“如果這麼掙錢,我的錢早就多得放不下了。老陳啊,交個朋友吧,以後大家還要一起合作呢。”

陳國柱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是好了,外界傳得黑煞一樣的皮天磊皮老總,原本不是惡魔,而是一個能給你撐腰打抱不平的人!

“皮總,不,皮大哥,往後,我陳國柱就是你的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了陳國柱這張嘴,關於皮天磊的新神話,迅速傳到業界,一時間業界眾說紛紜,找到皮天磊這裏訴苦道冤的老板們一天天多起來。皮天磊覺得時機成熟了,他決計大幹一場!

消息很快傳到副書記佟昌興耳朵裏,佟副書記先是驚訝,繼而,就困惑了。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這天佟副書記把龐龍叫來,跟他了解社會治安方麵的情況。龐龍口若懸河,講了大半天,中心意思就一個,東州沒有黑惡勢力,那些烏七八糟的傳聞,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誣蔑皮氏集團。

“他們為什麼要誣蔑?”佟副書記問。

“這還不明白啊,仇富唄,看人家做大做強了,不服氣。”

“沒這麼簡單吧?”佟副書記對龐龍的回答有些不滿,當初提拔他當常務副局長,佟副書記就反對過,無奈,常委會上他隻有一票,華喜功跟錢謙都力挺姓龐的,組織部那麵起先還有不同意見,後來也隨了大溜,加上還有來自更高層的壓力,佟副書記就不得不妥協。但是對這個人,他始終放不下心。

“說複雜它就複雜,說簡單它就簡單,這麼說吧,東州如果真有什麼黑惡勢力,我龐龍負全責。”

“你負得起?”

龐龍嗬嗬一笑,表麵上裝得畢恭畢敬,話語間,卻明顯帶著挑戰。

“如果這個責都不負不起,書記您就把我這身皮給扒了吧。”

佟副書記沒想到他會把警服說成皮,嗆住似的,瞪著白眼望他,龐龍詭秘地一笑,對住佟副書記辦公室一盆花說:“這花好,根深,葉大,一看就有霸氣。”

緊跟著,佟副書記又找來市工商聯主席,按計劃,市裏馬上要召開東州非公經濟工作會,對這次會議,佟副書記很不放心,擔心有人借會議之名,在東州興風作浪,給政府和市委出難題。

工商聯主席將會議準備情況彙報一番,請示道:“會議計劃這個月底召開,該征求的意見都已征求上來,有幾位企業家提出的意見,過激了點,帶了火藥味的,我們下麵吃不準……”

佟副書記一聽,就知道在說皮天磊,沒好氣就說:“有關民營企業的發展,我們該出台的政策全都出台,這些年落實得也不錯,難道他們還有什麼不滿?”

“政策是落實得不錯,但也有個別地方不大到位,他們的意見就是衝著個別地方來的。”

“個別地方,我看他們是借題發揮,目的不純!”

“這……”工商聯主席不知說什麼好了,他是夾在案板中間的那條魚,朝哪麵遊都不對。開罪了下麵,他的工作沒人支持,惹上麵不高興,他這個位子又保不住,難啊。

“會議的調子一定要明確,不能含糊,另外,要嚴格審查他們的發言材料,不能由著他們亂說一通,你要把好這個關。”

“好的好的,我一定按書記的指示辦。”

工商聯主席走後,佟昌興還不放心,在他看來,工商聯這幫人跟皮天磊他們走得近,有時就是皮天磊這幫人的傳話筒,甚至是這些人的同謀。他將秘書長叫來,特意將材料把關的事叮囑一番,再三強調,即將召開的這次會議,決不能出現另類的聲音,更不能跟市委和政府唱反調。

“至於工作中出現的問題嘛,要區別對待,個別部門做得不到位的,我們要花大力氣去整改,讓他們趕上來,但絕不容許有人借題發揮,更不容許有人借機給政府施壓!”

幾天後,皮天磊交給會務組的發言材料轉到了佟副書記手裏,佟副書記看到一半,火了:“這哪是發言,這是檄文!”

夜已經很深了,皮天磊了無睡意。白日裏他被工商聯主席叫去,頭發花白的工商聯主席遺憾地告訴他,原定月底召開的會議被市委取消。

皮天磊木在了那裏。

“都怪你啊,幹嘛弄那麼一份發言稿,我早就說過,上麵對你意見大,你在會上的發言上麵盯得格外緊,你就是不聽。”頓了一會,他又道,“皮老總,你現在是敏感人物啊,你的每一句話,政府都要反複掂量。”

“敏感?我還嫌自己不敏感呢!”皮天磊氣急敗壞,險些又將手裏的杯子砸了。

“再別發火了,無濟於事,會議被取消,就是信號,我說皮老總啊,現在風頭有點不對,你要謹慎了再謹慎。”

“謹慎個頭,不讓開是不是,好,不讓開我自己開!”

當時是氣話,圖一時之快說出的,回到家,就覺說這樣的話毫無意義。權力在他們手裏,人家說開你就得開,一切費用得從你腰包裏掏,掏了還不得好,還不能暢所欲言,得按他們的指令說話。人家不讓開,你就連掏錢的機會也沒了。

窩心啊,皮天磊狠狠砸了一拳椅子!

妹妹天星進來了,有關東州非公經濟工作會的消息,天星也聽到了。本來,天星是想借此機會,給哥哥樹樹形象,將原來那身“黑衣”扒了,換一身鮮亮的。畢竟那個“黑”字,貼誰身上也不光彩。沒想,上麵產生異議,直接將這次會議砍了,這對天星震動很大。

“哥,到底怎麼回事?”天星心情暗淡地問。

“還能怎麼回事,他們怕了唄。”皮天磊說。

“怕,他們怕什麼?”天星不解。

“還能怕什麼,哥這兩拳頭,捅到他們痛處了。”

天星哦了一聲,她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下午她跟市政府唐副秘書長在一起,以前做律師的時候,唐副秘書長的親戚染過一起官司,請她代理,後來官司贏了,一家人都很感激她,唐副秘書長一直說有機會一起坐坐,可這機會總也來不了,最近天星感覺東州的氣味有點緊張,就想從副秘書長那裏探聽一下上邊的口風。唐副秘書長倒也不裝腔做勢,吃飯中間有意就透露了一點,說佟副書記對東州的社會治安很不滿,多次在會上強調要公安擦亮眼睛,打起精神,別整天渾渾噩噩。唐副秘書長兩次提到化工總廠那塊地,說佟副書記一大半意見,是衝這塊地來的,眼下化工總廠的職工已將狀告到了中央。天星隻管聽,沒敢多插言,後來唐副秘書長說了一個人,省委一位領導。

“他是省裏的強硬派,去年西州打黑,就是在他的力主下出重拳的。”副秘書長說。

天星驀地就清楚了,所有的異常並不來自東州,或者東州不是關鍵,而是上麵。這位領導是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外界把他傳成鐵腕人物,去年西州打黑,那可是一場狂風暴雨啊,天星的心忽就暗下去。

“哥,要不,咱們緩一緩?”天星試探著問過去一句。

“緩什麼,有什麼可緩的?!”皮天磊氣越發不順,到現在他還轉不過彎來,認定是有人從中做梗。

“妹,你說,是誰跟咱過不去?”片刻後,他問。

“哥,這不是誰跟誰過不去的事,難道你忘了去年發生在西州的事?”

“提西州做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皮天磊猛地彈起身子,西州兩個字,對他是大痛。已經被打掉的西州黑老大萬虎、萬鳳兄妹,跟他是拜把子兄弟,當年他們一同創業,一同起家,時不時的還要互相支援一下。皮天磊跟萬鳳,還發生過一段曲曲折折的情,那可是刻骨銘心的啊——

天星意識到自己走了嘴,尷尬了一下,但今天這話,她想講透。

“哥,我知道萬鳳姐對你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讓你重蹈覆轍。你想想,西州跟東州一步連近,發生在西州的事,對東州能沒影響?再者,我聽說,省裏那位姓龐的,前段日子來過一趟東州。”

“他來又能咋,我不是萬龍,皮氏集團也不是萬氏集團!”皮天磊近乎叫囂道。妹妹說的姓龐的,就是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龐海生。震驚全國的西州打黑,就是由他一手導演的,這位原本不太出名的領導,因為西州打黑,名聲大噪,聽說很快就要挪到省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了。皮天磊對此人是恨之入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萬鳳,就是讓姓龐的逼到了絕境,開著自己五百萬的座駕從跨江大橋上飛下去,永遠離開了他。萬鳳的哥哥萬龍,一開始被皮天磊他們暗暗轉移到了深圳,眼看都要逃出境外了,姓龐的竟趕到深圳,拿著公安部副部長的手諭,要求深圳警方全力配合,最後在通往機場的路上,將萬龍擊斃……

在萬鳳的墓前,皮天磊曾經發下毒誓,不為他們兄妹雪仇,他皮天磊就誓不為人。

往事湧來,皮天磊痛苦地閉上眼。萬鳳離開他已整整一年了,這一年,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在暗處,不讓任何一個人看見,包括他親愛的妹妹。可是龐海生,還有西州打黑的一幕幕,卻無時無刻不咬噬著他的心。過了好長一會,皮天磊睜開眼,衝妹妹道:“天星,這個會他們不讓開,咱不開了,你準備一下,過兩天由我皮氏集團做東,請東州各路的兄弟們坐一坐。”

“哥!”皮天星受了驚嚇似的猛地起身,一雙大眼驚恐地盯住自己的哥哥。

“別怕,哥不是想跟他們作對,哥就是想跟東州的弟兄們說一聲,讓大家好自為之,千萬別授人以柄。”

“這種方式怕是不妥吧?”

“沒什麼不妥的,他們有他們的方式,我們也得有我們自己的方式。”頓了一會,皮天磊又說:“妹啊,哥是不想多事,可你看現在,不多事行嗎?他們為什麼要取消這次會議,還不是怕你哥有號召力。再者,哥也是從萬家兄妹身上想到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麼會出事,關鍵是勢單力薄,他們在西州是一枝獨秀,出了事連個報信的人都找不到,甭說聲援了,由著人家宰割,寒心啊。你說的對,自己大不算大,得讓大夥一起做大。哥現在想通了,以前那種做法是錯誤的,打今兒起,哥要名副其實當他們的帶頭人。”

“問題是……”妹妹天星欲言又止。

“你的擔心我明白,放心,哥不會胡來的,哥還懂得遵紀守法。你給這次聚會起個名字吧,就叫什麼論壇。公安那邊,我親自去說,其他部門你麻煩跑一趟,注意,把手續一定要辦妥了。另外你從北京和省裏請一批記者來,咱們現在要學會動用記者,明白嗎?”

“明白。”天星釋然一笑,她就怕哥哥一時激動,做出些過激的事,聽哥哥這麼一說,她放下心來。搞聚會是非法的,但搞論壇就不一樣,正好天星認識北京那邊幾家刊物的主編,還有律師協會的頭頭腦腦,何不就把他們拉來,以探討民營經濟生存環境和法製環境為題,搞一次大型論壇呢?這個可是符合國家政策的,弄不好,還能借輿論大造一次聲勢。

方案已定,兄妹倆緊著分頭忙起來。這天皮天磊從公安局回來,關燕玲已等在他辦公室。看見他,關燕玲微笑著起身:“辛苦你了,皮老板。”

“不辛苦,大妹子來怎麼也不吭一聲,提前打個電話嘛。”皮天磊邊說邊讓秘書給關燕玲換茶,兩天前福建有位客商來東州,跟皮天磊談了一筆生意,順便給他帶來一罐富貴鐵觀音,價格不菲呢,皮天磊今兒心情好,想請關燕玲品茶。關燕玲也不客氣:“既然皮老板有好的,那我就要飽飽口福了。”

關燕玲的聲音非常悅耳,臉上的笑也很燦然,甚至稱得上嫵媚,一點看不出一年前他們還為化工總廠那塊地,互相擠兌過。其實對他們來說,互相伸黑手就跟互相祝福一樣隨便,打殺是免不了的,血拚更是家常便飯,但隻要不跟張朋一樣結下死結,一切都可化解。昨天打得頭破血流,今天就能笑吟吟地站一起,一切都要看天時地利,看變化,審時度勢才是關鍵,沒有這個肚量,他們誰也甭想做大!

兩個人品著香氣四溢的鐵觀音,互相欣賞著,也互相揣摩著。關燕玲畢竟是女人,這種場合,女人往往是撐不住的,她先開了口:“今天來,是有一件事跟皮老板漏個氣,不知皮老板感不感興趣?”

“說吧,大妹子感興趣的我一定感興趣。”

“那好,妹子我就直說了。”關燕玲呷了一口茶,用手拂拂垂到額前的頭發,她的發型是新做過的,為此她專程去了趟香港,就因為有次一起吃飯,皮天磊不經意地說了句:“你這發型有點老土了,啥時有機會,我帶你去香港換個發型。”關燕玲不想讓皮天磊帶著去,香港的路她認得,但發型她肯定要換,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聽到土氣兩個字,關燕玲更不願意。

“我聽說,有人正在孕育一場風暴,想借化工廠那塊地,對東州經濟秩序來一次大整頓。聽說市委那幫筆杆子,正在開動腦筋寫什麼十六條呢。”

皮天磊眉頭一皺,旋即朗笑道:“這不正合大妹子心意嗎,反正化工廠那塊地,大妹子是有仇在心裏的,借刀殺人這個遊戲,也是大妹子愛玩的,現在連刀也不用借,大妹子省力又省心,可以好好笑一場了。”

關燕玲捧著茶具的手忽然僵住:“皮老板這樣說,可就太看不起大妹子了。不錯,那筆賬我關燕玲一直記著呢,並沒忘。但這是咱倆之間的事,遲早要有一個了斷。但我不想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再者,他們這樣做,不是衝你皮老板一個人來的,兔死狐悲,我關燕玲雖是女流之輩,這個簡單的道理還是懂。”

皮天磊蹙著的眉頭驀地鬆開,響響地擊了一下掌:“好,大妹子果然非同凡響,有氣派!這話我皮天磊愛聽,既然大妹子把話說到這兒,我皮天磊也表個態,我欠你的,隨時等你來拿,隻要你能從我這兒拿走,我皮天磊給你擺酒慶賀。不過別人借這事做文章,我皮天磊絕不答應。”

“皮老板就是皮老板,痛快,今天我們的事先放一邊,眼下要緊的,是如何讓東州企業界明白,大家是漂在一條河裏的,風浪太猛,誰的船都會翻掉。我不想有人看熱鬧,更不想有人被另一股浪卷掉。”

皮天磊給關燕玲續上茶,感慨道:“大妹子能這麼想,是我東州企業界的福氣,以前我真是……算了,不說這個,鬧心,依你的估計,除了這十六條,他們還能搞出什麼花樣?”

“搞什麼花樣我不敢說,但是有確切的消息證明,市委姓佟的已向省委龐海生表過態,發生在西州的那一幕,可能要在東州重演了。”

“你是說?”

“官有官路,商有商道,佟昌興是官,他整天琢磨著,就是頭上的紅頂戴,眼下東州抓別的不行,出不了政績,要是學西州那樣,拿我們這些人做靶子,怕是……”

“你是說他要拿我們做他升遷路上的祭品?”

“很難說啊,皮哥。”關燕玲第一次改口,稱皮天磊為皮哥了,這讓皮天磊心裏一動。他一直以為,自己跟關燕玲之間,有些溝壑是邁不過去的,好比他和張朋之間,是天生的死敵。現在看來,未必。當然,皮天磊也清楚,關燕玲之所以如此坦誠如此主動,也是怕將要燒起的這股火把她給烤焦了。皮天磊做過的事,關燕玲照樣做過,他們誰也不幹淨。據他所知,關燕玲身上,還背著三條人命呢,盡管做得秘,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東州企業界但凡叫得響的,又有哪一個不是一腳踩在白一腳踩在黑呢。黑跟白不一樣,你白上一生,未必能白出個結果,但隻要你稍稍一黑,麻煩就來了,免不了的,要做些出格或越軌的事,這些事到了政府那邊,就是罪,就是置你於死地的所謂罪證。

關燕玲接著道:“皮哥,你可能覺得妹子我不可理喻,其實妹子也不是怕,有什麼怕的呢,從打算上這條道之前,妹子就把啥準備也做好了,隻是,就這麼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出去,不甘心啊。”

關燕玲的話感動了皮天磊,事實上這時候,任何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都能感動他。他愣愣地視住關燕玲,視了好久。在他眼裏,關燕玲從沒像今天這麼漂亮過,這樣動人過,這樣讓他從內心裏感受到她是一個女人。他的眼前驀就浮上萬鳳的影子,你還甭說,這兩個女人,真還有相同之處,至少她們處亂不驚的這份鎮定,這份大丈夫氣概,像,太像了。皮天磊忍不住就走過去,握住關燕玲的手:“妹子,啥也甭說了,打今兒起,哥和你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放心吧,我皮天磊會讓他們黃粱美夢一場空。我就不信,有誰能變得了東州的顏色!”

關燕玲身上發出一股痙攣,感覺被皮天磊握住的手在一陣陣發熱,身體也奇奇怪怪熱起來。對這個男人,她心裏不隻是有恨,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不過,這些東西不會變成愛,至少現在不會。她是在男人堆裏摸打滾爬出來的女人,知道該對怎樣的男人付出感情,對怎樣的男人付出仇恨。對皮天磊,她打算什麼也不付出,皮天磊說得對,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既然是螞蚱,就得按螞蚱的方式來行事。

關燕玲正欲抽開自己的手,緊閉著的辦公室門被推開了,聲音很小,小到近乎他們沒聽見。門裏閃進一個影子,是黑妹!

原定東州非公經濟工作會召開的這一天,位於東州北部新區安寧大道的東方大酒店突然人頭攢動,嘉賓雲集,上午八時,從觀音橋到安寧天一新城,十裏長街停滿了各色豪華車輛。賓利、奔馳、歐陸、黑色瑪莎拉蒂,名貴小車應有盡有,寶馬更是多達幾十輛,一下將整條街道裝扮得金光四射。那場麵,比大型車展不知要壯觀多少倍,不明白的人還以為聯合國首腦到了東州,等弄清原委,圍觀者歎聲四起,原來這是民營老板們在聚會啊。

皮天磊這天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天還沒亮他就來到了賓館,細心察看了會場,沒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這符合他做事的原則,不做則罷,要做就做得完美,等與會者到來時,他已陪北京來的客人吃過早餐,坐在貴賓室神聊了。妹妹天星也是好大能耐,不但請來了三家雜誌的主編,還硬讓他們當起了論壇的發起者,至於承辦方,當然是他跟關燕玲。關燕玲提出,會議費用由兩家分攤,皮天磊爽笑著道:“就這幾個錢,還要你來分擔,你也太瞧不起皮哥了吧。”關燕玲隻好作罷,不過她也沒閑著,她從北京請來了兩位經濟學家,其中一位是近年來的熱門人物,他的每一個觀點都會引起巨大的口水仗,無論網絡還是平麵媒體,這幾年對他的聲討就一直沒斷過。越是這樣,他越不遮掩自己,最近他剛剛發表一篇署名文章,就是關於民營經濟如何跟國有經濟爭取公平權的。這次論壇,他打算就這篇文章再做進一步研討。

上午八時二十分,皮天磊跟關燕玲一道來到賓館前廳,笑迎前來參加論壇的各方人士。這些人一大半是東州企業主,也是工商聯會員單位。當然,也有少許政府官員。比如個體勞動者協會會長、婦聯主任、中小企業局副局長。皮天磊沒有看到工商聯主席的影子,心裏恨恨道:“這個老狐狸,老是怕擔責任,真有了責任,你脫得了幹係?”關燕玲這天也是光彩照人,比平時鮮亮出不知多少倍,那個讓她得意了兩天的發型她又改了,原因是那天皮天磊當著黑妹麵,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話:“我還是覺得,你留短發精神點,女強人嘛,那樣幹練一點。”也不知咋的,關燕玲就毅然決定,將自己花五千多元剪的頭發狠心地毀了,今天她是短發齊耳,顯得特別有神。離關燕玲不遠處,站著黑妹。這天的黑妹有點黯然,其實這份黯然由來已久,自從為了皮天磊舍身給龐龍,皮天磊對她,就是冷半句熱半句,一點也沒有原來那份激情了。那晚她酸溜溜地挖苦過皮天磊跟關燕玲,沒想皮天磊當麵就讓她下不來台。他說:“你是不是真就覺得自己成皮氏集團的當家人了?”她剛要爭辯,皮天磊又說:“以後對關總客氣點,她是我的客人,明白不?!”那口氣,能把她熏死。

黑妹不是吃關燕玲的醋,犯不著,也夠不上,她是誰,她比誰都明白。在皮天磊眼裏,她有幾斤幾兩,黑妹更是清楚。她跟皮天磊之間,向來是能認真則認真,實在認真不了,就馬虎。類似的心理,她相信皮天磊也有。要不,皮天磊怎麼一直不問她跟龐龍的關係呢?黑妹今天所以心境暗淡,是替皮天磊擔憂,關燕玲這女人,心機重啊,同為女人,黑妹真擔心關燕玲給皮天磊下什麼套。江湖險惡,人心深不可測,皮天磊雖然久經沙場,但也難保不上賊船。

女人麵前失足,往往是聰明男人最易犯的錯誤,何況關燕玲是一個姿色和能力絕不在她之下的女人!

關燕玲跟皮天磊依舊談笑風聲地迎著賓客,黑妹心裏,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她正怔怔地站著發呆,順三來了,湊近她耳朵著:“瞧瞧,我看再這樣下去,老大魂都沒了。”黑妹扭過頭,瞅了順三一眼,順三又說:“老板,要不要我找幾個人,把這女人黑掉?”

“閉上你的嘴!”黑妹怒怒地甩下一句,走了。

龐龍來了,一來就是大嗓門:“威風,闊氣,十裏長街,全給擺滿了。我說大妹子,你們這是示威啊還是搞別的?”

黑妹趕忙迎上去,換一副耐看的笑臉:“龐大哥來了,快請。”

“這陣勢,快趕上大上海了,不明白的人還以為是拍戲呢。”龐龍繼續笑道。

“龐大局長是拿我開涮了,我們是規規矩矩,就搞個論壇,哪有您說的那麼邪乎?”

“論壇,是炮壇吧?宏勇,你和衛東把這些都拍下,這樣稀罕的場麵,我龐龍還是第一次見。”

李宏勇嗯了一聲,跟胡衛東提著相機去拍照了,黑妹剛要阻攔,看見吳江華來了,身邊還跟著兩個女人。黑妹一看,立馬傻了眼。

經偵支隊支隊長吳江華帶來的,居然是冷灩秋!

冷灩秋旁邊,還跟著一個女人,她就是剛剛從看守所出來的二娘孫月芬!孫月芬穿一身白色的唐裝,整個人看上去仙風道骨,好像是飄在吳江華後麵。

“來,我跟你們介紹一下。”吳江華笑望住兩眼發呆的黑妹,拉過冷灩秋介紹道:“這位是三和公司的老總冷灩秋,她副手孫月芬。灩秋啊,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皮氏集團總經理黑妹,不,你得叫她姐,快叫吧。”

冷灩秋盯了黑妹有足足三分鐘,然後唇一啟,叫了聲姐姐好。

黑妹如墜霧裏,這一幕太讓她意外了!

賓館這邊的論壇還未開始,佟昌興就把公安局副局長高安河叫了去。

“怎麼回事,誰批準他們搞這個論壇的?”

高安河支支吾吾道:“是局裏批準的,他們手續合法。”

“合法?那你說說,什麼叫不合法?”佟昌興一肚子的火,從早上八點到現在,他的電話就沒斷過,打電話質問他的,有老幹部,老領導,也有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其中最讓他動情的,是一位在安寧大道街角口擺小攤的下崗職工,他是通過市長熱線將電話打到他辦公室的。這位不願透露姓名者先是感歎一番,說整個安寧大道今天成了黑勢力的舞台,成了姓皮的另一個碼頭。

“我說佟副書記,你自己過來看看吧,這陣勢,簡直就像搞閱兵式。”

隨後,佟昌興又接到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龐海生電話。龐海生一定是掌握了這邊的動靜,他用責備的口吻道:“到底怎麼回事,聽說皮天磊在示威啊?”

佟昌興趕忙解釋:“不是,他們隻是承辦一個論壇,這論壇是由北京幾家雜誌發起的。”

“我說老佟,你有點警覺性好不好。論壇,皮天磊早不搞晚不搞,為什麼偏偏選在今天這個日子?”

“巧合,這是巧合,請書記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查,如果發現有異常,立刻讓他們停下來。”

佟昌興叫高安河來,就是想讓高安河趕到現場,取消這次論壇。他知道,龐書記盯皮天磊盯得很久了,去年西州掀起那場狂潮時,龐書記就建議過他,要他發動東州力量,在東州也掀起一場狂瀾,可惜當時他顧慮太多,加上班子裏麵意見嚴重不一致,有人以保護民營經濟為借口,不同意在東州打什麼黑。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時華喜功說過的一席話:“打黑打黑,總是把黑掛在嘴上,好像我們東州黑成一片了。那我倒要問問,東州這些年經濟的增長,城市的發展,到底靠誰?我們扶持起來這些民營企業容易麼,中央不是一直在強調,要加快民營經濟發展的步伐,給他們充分的空間,怎麼到了東州,民營企業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呢?!”

華喜功總是拿民營經濟為皮天磊他們當遮擋牌,好像動動皮天磊,就是動了東州民營經濟的命脈!

“佟書記,現在取消,怕是不妥吧?”高安河小心翼翼道。

“有什麼不妥,他們這不是搞論壇,是在示威!”佟昌興的聲音像是在發火。

“佟書記,據我所知,這次論壇是市委李書記點了頭的。當時我們局裏研究,要不要批準這次聚會,李書記還讓秘書給肖局打過電話。”

“有這回事?”

“我說的是真,請佟書記考慮。”

佟昌興不吭聲了,既然李緣奇點頭同意了,他再反對,就有點不識時務。隻是他不明白,一向對黑惡勢力深惡痛絕的李緣奇,怎麼支持起皮天磊來了?沉默了一會,佟昌興道:“這麼著吧,我們不幹擾他們開會,但也不容許有人做出樣子給我們看,你帶些人過去,讓他們把車開走,把道讓開。對了,龐龍呢,他是不是去了會場?”

高安河搖搖頭,又點點頭:“龐局一大早就趕了過去,他說不放心,要去現場監督。”

“監督?”佟昌興長出一口氣道,“好吧,我明白了。”

高安河回到局裏,仔細揣摩了一番佟昌興的話,還有他說話時的表情。本來這件事,他是不想管的,出了問題有肖長天,輪不到他這三把手承擔責任,還有,市裏不是信任龐龍麼,那就讓龐龍去負責好了,反正他是不得誌的人,是被市委另眼相看的人。但佟昌興最後那一聲歎息,似乎讓他明白什麼。半天,他猛地起身,打電話給季平:“你帶些人,跟我去一趟東方大酒店。”

“去那兒幹什麼,那裏有龐大局呢,咱們去是給人家添亂。”季平現在也是一肚子怨氣,自從龐龍當了常務副局長,他這個治安支隊副支隊長,幾乎就成了閑角,支隊所有事,都由李宏勇說了算,他唯一的用場,就是偶爾幫李宏勇擦擦屁股。比如前陣子李宏勇帶人去抓賭,掃了幾個場子,半夜裏打電話給他,讓他帶人去清理現場,等他趕去時,曾經人滿為患的大富豪冷冷清清,隻留下幾個外地來的小賭棍讓他審,大魚都讓李宏勇他們釣走了,包括不下千萬的賭資,也沒了去向。這事他還不能多問,一問李宏勇就嘲笑他:“怎麼,你是不是眼饞了,眼饞自己去抓啊,東州這麼大,有點規模的賭場少說不下二十家,還怕你季隊找不來光陰。”

“有意見是不,有意見你就辭職,別跟我撒這種沒來由的怨氣!”高安河加重語氣道。

“不敢,有再大冤也不敢衝你高局撒,好吧,十分鐘後,東方大酒店見。”

十分鐘後,高安河來到安寧大道,奇怪的是,安寧大道完全正常,副書記佟昌興所說的十裏豪華車隊全沒了影,大街上秩序井然,人流如注,跟平時沒有兩樣,更看不到早晨電話裏別人跟他說的光頭隊。

高安河哪能想到,這一切都是龐龍導演的。龐龍一開始並沒把十裏車隊當回事,愛擺樣子就擺唄,反正我龐龍不怕。他這麼想著,跟黑妹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開著玩笑。吳江華帶著冷灩秋到了不久,龐龍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正是久不露麵的徐學徐大秘書。徐學在電話裏說:“龐局,鬧得太過了吧,索性讓他們把車隊擺到市委這邊來。”龐龍一愣,感覺徐學說話的口氣不對勁,忙問怎麼回事?徐學譏笑了一下道:“還能怎麼回事,老板不高興了。”

“哪位老板?”龐龍問,他還以為是華喜功不高興,心裏沒怎麼在意。

“別的老板不高興我能給你打電話?”徐學不悅地說了一句,又道,“是緣奇書記,這陣正跟華老板生氣呢。”

“是這樣啊。”龐龍說著收了線,心裏湧上一股不祥。屁大點事,這麼快就捅到緣奇書記那兒了,現在這幫人,真是沒事找抽型。過了一會,他從賓館走出來,定定地望著十裏長街。望著望著,他就望出了不高興,媽的,皮天磊這陣勢也擺得忒大了,這不成心給他出難題麼。

“衛東!”他衝後麵喊了一聲,正在跟關燕玲手下一位漂亮的女助理說話的胡衛東聽見喊,立馬來到龐龍跟前:“有事,頭?”

“讓他們把這些車子開走。”

“開走,擺這裏不是挺好的嗎?”胡衛東心裏惦著那位女助理,不時將目光投過去,女助理笑臉盈盈,在等著他。

“你懂個屁,馬上開走,一輛也不能留!”龐龍說完,鑽貴賓室去了。

“順三!”胡衛東沒好氣就衝遠處吆五喝六的順三叫了一聲。

等高安河他們趕到時,安寧大道早已沒了車隊的影子,交通秩序恢複正常。

高安河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走下車來,順著長長的街道往賓館那邊看。他想象中的那些留光頭穿黑西服的年輕人一個也不見,非但如此,街兩旁店鋪門前還比平日多了花籃和花架,各色鮮花競相鬥豔,把整個安寧大道映得一派耀眼。

這場麵,隻有開兩會時才能看到啊。

“豔陽四射,鮮花怒放,一派錦秀之色啊。”副支隊長季平不知啥時來到他身邊,陰陽怪氣道。

“這樣不好嗎?”高安河收回目光,反問道。

“好,好,好極了,這證明咱們東州鶯歌燕舞,一派和諧,太平盛世麼。”

“少說風涼話,跟我去賓館!”

一行人驅車往賓館去,到了賓館,看見一巨大的橫幅,上書:“非公經濟東州論壇”,高安河盯著橫幅上的大字凝神片刻,搖搖頭,往裏走。剛進了大廳,龐龍笑嗬嗬迎上來:“高大局長親臨現場啊,歡迎,歡迎。”

高安河掃一眼龐龍,他今天居然穿一身獵裝,感覺剛像是從打獵場回來。這人,另類到家了。高安河淡淡道:“我來看看,龐局不會有意見吧?”

“怎麼敢呢,你高局親臨現場,這裏蓬蓽生輝啊,怎麼,要不我把他們全叫出來,列隊歡迎一下?”

明知龐龍在挑釁,高安河又不敢發火,忍住不快說:“受不起,我隻是奉命行事。”

季平看不慣龐龍的霸道,道:“看來龐局不歡迎我們,高局要不我們回去?”

龐龍煞模煞樣盯住季平,望了好長一會,撲哧一笑:“季支隊長會說話了,看來進步不小嘛,有前途。好,這裏交給二位了,胡隊,咱們收工。”

胡衛東惡惡地瞪了季平一眼,提著相機跟在龐龍後麵,朝外走了。

這工夫,黑妹從裏麵走出來,看見高安河跟季平,想退回去,轉念一想,又笑吟吟走過來:“原來是二位領導啊,來了也不打聲招呼,快請快請。”

高安河正猶豫著要不要到會場看看,一聽黑妹這樣說,索性就心一橫,朝會場走去。

會場秩序井然,與會者有二百多人,跟皮天磊報到局裏的規模差不多。會場布置得莊嚴大氣,頗有股論壇的味道。高安河掃了一眼,見皮天磊端端正正坐在主席台下,前麵還放個筆記本,學生一樣聽得專注。這一幕倒是新鮮,高安河多看了幾眼。皮天磊旁邊,坐著華麗四射光彩照人的關燕玲。關燕玲另一邊,居然坐的是吳江華。

主席台上,北京來的專家正侃侃而談,高安河對他們談什麼不感興趣,一看這裏的確是正兒八經搞論壇,就知道此趟屬於多行。回身衝季平說:“回去吧,別亂了人家秩序。”

黑妹笑撲撲地走過來,一語雙關地說:“怎麼,高局不進去坐一會,不會是對我們失望了吧?”

高安河愣神地看了會這個女人,道:“我哪敢失望,我是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東州非公經濟論壇像導火索,很快在東州產生一係列反響。凡是出席這次論壇的企業主,都對皮天磊有了新看法,皮天磊在會上不但拿郭雅和陳國柱現身說法,還拋出一樣更新鮮的東西,他號召東州民營企業主聯起手來,成立東州非公經濟聯盟。他說,有了這個聯盟,就有了自己的組織,自己的家,以後不管是誰,隻要遇著了事,那就是大家的事,大家絕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看熱鬧,一定會伸出援助之手,共同幫他渡過難關。東州民營企業主做到皮天磊這個份上的,廖廖無幾,一大幫人還在摸打滾爬中,他們以前是怕皮天磊,通過這次論壇,感覺不那麼怕了。既然皮天磊能幫郭雅和陳國柱討回利益,討回公道,對他們也該一視同仁。再者,以前皮天磊總是凶巴巴的,在他們眼裏就像是凶神惡煞,現在不,現在皮天磊像個當家人,更像個溫文爾雅的導師。於是論壇剛一結束,黑妹等人把表格呈到他們手裏時,這些人便毫不猶豫地填了表。也就在當天,皮天磊當了非公經濟聯盟的盟主。當然,他不會傻到叫盟主,那還是舊時黑道的叫法,他改叫主席,什麼東歐聯盟西歐聯盟,不是都叫主席麼,他為什麼不能?

這還不算,論壇結束後的一周,皮天磊連續收到十多份投訴書,幾乎都是地方跟政府部門扯上關係的,有些是地方政府部門原來講好的政策不能落實,有些是有關部門在執行中擅自抬高收費標準,給企業增加負擔,看著這厚厚的一遝投訴書,皮天磊心裏真還多出那麼一份神聖感。

“哥,感覺不錯吧?”天星拿著一遝材料走進來,看見哥哥兩眼發光,興奮道。

“爽,真爽。我說天星,你哥打拚了這麼些年,還從沒有過現在這感覺。”皮天磊的聲音極為誇張。

“說說,現在有啥不同?”天星開心地望著哥哥,臉上顯出一層暖色。

皮天磊嗬嗬一笑:“以前你哥像個土匪,不,像個山大王,現在呢,哥才覺得成了個人物。”

“什麼人物?”天星故意追問。

“還能是什麼人物,就是你想打造的那種唄。”

“還差得遠。”天星突然丟下一句話,往文件櫃裏放文件去了。皮天磊溢在臉上的笑頓時僵住:“還差什麼,哥不都是按你說的在做嗎?”

“還是老一套,換湯不換藥。”

“那怎麼就成新一套了?”

天星用手指住自己的胸口:“哥,這兒,你這兒還不幹淨,或者還不地道。甭以為選你個主席,大家就都尊重你了,你得拿出實際行動,讓大夥看到你不是在為你算計,是為大夥的利益。”

“我現在就是為了大夥的利益啊。”皮天磊不服氣地說。

“那好,我問你,那天的會上,你為什麼給冷灩秋甩臉子?下午會餐,人家主動給你敬酒,你理也不理,當我沒看見?”

“天星,這個女人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根本就不配出現在我麵前!”一聽是因為冷灩秋,皮天磊火了。

“怎麼不配,難道人家不是在搞企業?”

“她搞企業,她也配搞企業,笑話。”皮天磊滿臉的不屑,那天他是羞辱了冷灩秋,如果不是看在吳二姐的情麵上,真想把她轟出酒店。不過到現在也不明白,吳二姐怎麼會跟一個坐台小姐混一起呢?

“哥!”天星嗔叫了一聲,批評道:“以後不要用這種眼光看別人行不,我不管冷灩秋跟你以前有什麼過節,但她現在是三和的總經理,既然人家主動找上門來,你就得以禮相待,否則,你怎麼變也是閑的!”

“讓我跟她以禮相待,我說天星,你不會是腦子出問題了吧?你哥什麼人,她冷灩秋什麼人?就算我以禮相待,她敢接受?!”

哥哥的話讓天星心冷,她苦口婆心說了大半天,哥還是這思想。看來,哥哥是脫不掉以前那層味了。他或許隻想換個殼,抖出新的一層威風來,而不是洗心革麵,徹底讓自己脫胎換骨。

當晚,天星約了二姐吳江華,那天她就覺得奇怪,吳江華是個做事很嚴謹的人,一點不像龐龍,從不跟所謂的黑道來往,更不會學龐龍那樣四處跑著為他們這些人撐場子,她是個十分注重自己形象和口碑的女人。她突然把冷灩秋和孫月芬帶進這個圈子,到底有何目的?

吳江華快人快語:“傻眼了吧,我知道你和你哥都會亂想,其實你們多慮了,我跟那位姓冷的一點關係也沒,隻是我表妹跑來求我,讓我幫她一把,我不好推辭啊。”

“表妹?”

“是,那位姓孫的,是我表妹。”二姐吳江華的臉忽然暗下去,像是天星觸到了她不該觸到的痛處。天星自然不會知道,孫二娘果真是吳江華的表妹,二娘的母親跟吳江華的母親是同胞姐妹,隻不過兩家懸殊太大,這層關係一直被塵封著,二娘母親活著的時候,對她們有言在先,哪怕窮死,也絕不許她們求到吳家頭上。這裏麵的恩恩怨怨,怕是吳江華和孫二娘都不能解開,那是上一輩人的事。到了她們這一代,孫二娘也是個血性女人,幾次大的磨難都沒央求到吳江華這裏,自己挺著。灩秋從看守所出來後,孫二娘忽然懷念這個女人,十分地想見她,想跟她一起闖蕩江湖。有天自家男人來看守所看她,孫二娘思忖再三,才決定讓男人去找吳江華。

“去了就跟她一句話,告訴她我在看守所,她要是管呢,就讓她把我放出去。她要是不管,咱這話就算白說。”交代完這些,孫二娘還不放心,特意叮囑道:“你給我有點骨氣,要是讓我知道你對她低三下四,出去我饒不了你!”她男人哪敢違背她的意思,到了吳江華辦公室,照著她的話一說,然後就等答案。

吳江華起先是不想管的,這種事一旦沾上手,就會沒完沒了,她太了解孫二娘這種人的本性了,他們會把自己的不如意完全怪罪在別人身上,特別是跟他們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在他們眼裏,過得好的親戚簡直就是仇人、死敵。可是二娘丈夫一番話,讓她動了惻隱之心。

二娘丈夫說:“我們不是想沾你的光,就是想讓你出來為我們說句公道話,憑啥交了錢就可以放人,不交錢就得繼續關著,這沒道理啊。這不跟過去一樣,有錢可以買得一切嗎?”二娘丈夫雖是個賭徒,卻也有點文化,之前在縣裏做中學教師。吳江華看著他潦倒的樣子,忽然就想,如果自己不伸把手,這家人或許真就沒啥希望了。於是她來到看守所,先是跟羅所長了解了一下情況。姓羅的一聽孫月芬是她表妹,馬上就顯出熱情來:“支隊你咋不早說啊,你看看,自家人不識得自家人,放,馬上就放。”米小陽更是大獻殷勤,一反常態說了孫月芬一大堆好話,說她在裏麵表現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配合,還說像這樣的積極分子,早就該放出去了,反正也沒犯多大事。

既然沒犯多大事,那就順手幫一把吧。就這樣,吳江華動用手中權力,將孫月芬放了出來。沒想第二天,孫月芬就把冷灩秋帶到了她家裏。對冷灩秋這個女人,吳江華真是頗費了一番腦子。照理說,吳江華是絕對不可以幫冷灩秋的,她可以幫任何人,就是不能幫冷灩秋。三和公司的關門還有洪芳洪三姐的死,一塊巨石一樣壓在她心裏,隻要一想起哈得定開向洪芳的那一槍,她就會冒一身冷汗。但有兩樣東西改變了她的想法。第一,她喜歡冷灩秋,這喜歡有點一見鐘情的味道。吳江華喜歡那些敢作敢為有英雄氣概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隻要讓她遇見,心裏就會莫名地生出衝動,想跟這人做朋友。她所以能很快投進龐龍懷抱,不能不說沒有這個情結。冷灩秋又恰恰是這樣一個女人,如果拋開三和或者洪芳,吳江華恨不得當下就認冷灩秋做妹妹。她在警界所以能樹起很高的威望,跟她這種豪情俠義有直接關係。她二姐的大號並不是因為她排行老二,而是她總拿一些脾氣相投者做妹妹弟弟,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她二姐了。當然這個“二”字還有另一層意思,吳江華做起事來,真有點“二”。改變她想法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想給三和還有冷灩秋一點補償,也算是她暗暗替自己贖罪吧。

這些話吳江華是不可能跟天星講的,她隻是淡淡地說:“既然我表妹跟了她,要跟她一道幹番事業,我幫幫她也是應該的。”

“是應該的,二姐果然是豪爽之人。”皮天星由衷道。

“豪爽不豪爽的,咱不講,今天我隻想帶給你一句話,請你哥高抬貴手,給她們一條活路,也就算是給我一個麵子吧。”

“二姐言重了,二姐言重了啊。”天星說著,身上由不得地就起了一層汗。吳江華這樣說話,她還是頭一次聽到,在她記憶裏,這女人跟誰說過一句軟話啊?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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