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灩秋被順三丟上車,就知道自己又有苦頭吃了。她既恨火石財,又恨順三,可恨有什麼用呢,她還不知道下一步等待她的是什麼。
車子離開沙河壩,灩秋聽見前排坐著的五子衝駕車的說:“往江那邊開。”灩秋納悶,他們去江那邊做什麼,不會是趁著夜色把她往江裏扔吧?灩秋想叫,她的嘴被一條毛巾堵住了。毛巾是司機用來擦車的,一股汽油味熏得灩秋差點憋過氣去。
“老實點!”看見灩秋在動,後排一個馬仔吼了一聲,灩秋沒見過這個馬仔,順三手下的人天天換,經常有生麵孔出現。灩秋可憐兮兮望住馬仔,用乞求的眼神求他把嘴裏的臟毛巾拿開。馬仔踹了她一腳,罵了一句臭婊子。灩秋的眼淚就下來了,她現在真成了臭婊子。
車子過了鵝公岩大橋,突然停下,灩秋驚恐地瞪住前排的五子,生怕他嘴裏冒出一句嚇人的話。要知道,往大江裏丟人不是沒有可能,灩秋聽一起的姐妹們說過,曾經有個湖北小妹,無意中聽到順三跟手下的對話,她還傻嗬嗬地認為,拿這個可以要挾順三,讓他放了她。哪知第二天湖北小妹就不見了。有人說她被順三手下輪奸,大出血而死。也有人說,她被裝進麻袋,丟進了嘉陵江裏。灩秋想起劉星,他就是裝進麻袋裏的,灩秋毛骨悚然,頭發根都豎了起來。
還好,五子隻是給順三打電話。灩秋隱約聽見,順三讓五子把她送到一個什麼場,還讓五子路上小心點。
“三哥,你去哪?”五子問了一句。
手機裏傳來順三的罵聲:“老子去哪用得著跟你交待?”
五子趕忙賠罪,自己還搧了自己一個嘴巴。灩秋鬆了一口氣,順三並沒說把她丟進江裏的話。但她又為劉星擔心起來,順三會不會是去處理劉星?
五子收起電話,讓司機繼續往前開,車子沿著江邊大道往前駛了十幾分鐘,五子忽然說:“下坡往右拐,去南村磚廠。”
一聽磚廠,灩秋心裏咯噔一聲,天呀,他們是想……
灩秋拚命蹬腿,她現在隻能蹬腿,別的部位都不能動,手被反剪著,頭又卡在座位中間,邊蹬邊奮力地發出聲音。後排的瘦臉馬仔笑道:“騷娘們,受不住了是不,等一會老子讓你嗷嗷叫。”
車裏爆出一片淫笑。
“都給我小心點,前麵是瞎子路,眼睛擦亮點。”五子喝了一聲,車裏安靜下來。
瞎子路是指通往郊區或鄉下的路,沒有路燈,黑道上的人最怕這種路,因為攔截或吃過水麵的人往往就等在這裏。
沒成想,這晚的事還真讓五子說著了。車子駛上坑坑窪窪的山路不久,司機猛然一個急煞車,瘦臉馬仔沒防範,一個前撲,重重壓在灩秋身上。他手裏的槍還是啥玩意正好頂在灩秋胸上,灩秋的胸發出一股鑽心的痛。灩秋還沒來及發出呻吟,腿上又重重挨了幾下。原來另一邊坐著的小胖子臉磕在了她腳上,她的皮鞋戳破了小胖子的鼻子,小胖子氣急敗壞,在她腿上狠敲了幾下。
灩秋痛得呲牙裂嘴,就聽五子說:“媽的,前麵是啥,把燈打亮點。”
前麵路中央,躺著一個人,一輛摩托橫在路上,看情形像是出了車禍。
“下去看看。”五子說著,跳下了車,又回頭跟車裏的人說:“都給我提點神,看好那娘們。”
灩秋掙紮了幾下,沒掙彈動,老老實實躺下了。
五子大搖大擺來到摩托車前,一看果然是摩托車被山上滾下的一塊石頭撞翻了,惱怒地踢了摩托一腳,又往橫躺著的人跟前去,嘴裏罵罵咧咧。哪知他剛到那人跟前,那人一個魚躍彈了起來,未及他做出任何反應,那人的胳膊已卡住了他脖子,另隻手舉著槍,對準了他腦袋。
“別,別,哥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五子雙腿打顫,邊求饒邊動歪腦筋,那人陰陰地笑笑:“給我老實點,敢動歪腦筋,爺爺我先送你上西天。”
“不敢,不敢。”五子的手老實了,話不老實:“敢問大哥是哪條道上的,知不知道你劫的是誰的車?”
“少廢話,讓你的人下車!”
五子哇哇叫著,車內的瘦臉一看不對勁,騰地跳下了車。可他還沒站穩,就一個狗吃屎趴下了。那邊小胖子也一樣,腳還沒伸出車門,就讓人拽下了車。
路邊突然亮起十幾盞摩托車燈,齊齊地射向五子他們的越野車,五子慘叫:“你是洪三姐的人?”
“算你有眼,說吧,人在哪裏?”
“車……車裏。”
那人像老鷹架小雞一樣架著五子,朝越野車走來。路邊藏著的人已將瘦臉和小胖子製服,兩人像狗一樣趴在路上,臉貼著路麵。小胖子不老實,挨了一下,發出一聲狼嗥。司機也被轟下了車,老老實實蹲在車邊。幾個人在車內一陣亂搜,就聽有聲音說:“星哥不在。”
“不在?”架五子的人走上前來,借著摩托車的燈光,掃了一眼。灩秋這時候已清楚發生了什麼,求救的目光投向那人。瞬間,她楞住了。架五子的不是別人,正是華哥。
“華……”灩秋想叫,可嘴被堵著。那人一把扯掉灩秋嘴裏的毛巾,灩秋吸引了他,定睛一望,那人呆了。
“你是?”
“華哥!”
“秋子?”
“華哥--”灩秋淚如雨下。
帶人劫持越野車的正是丘白華。灩秋壓根不知道丘白華是啥時出的獄,他被判了五年,按說還有三年的牢期,可他出來了。這事太突然,灩秋一時接受不了,更接受不了的,是丘白華並沒安慰她,甚至連一句寬心的話也沒說。
發現劉星不在車上,丘白華怒了,一巴掌甩過去,五子的臉就腫了。
“人呢?!”他大喝一聲。五子不敢隱瞞,他沒想到洪三姐的人這麼快追來,而且算準了他們要經過這條山道。還是順三神啊,如若不然,怕是?
“他讓三哥帶走了。”五子道。
“順三?”
五子點頭。
一聽是順三,丘白華忽然改變了主意,他衝手下揮揮手,那些人便停止了對小胖子和瘦臉的折磨。
“今天我放過你,回去告訴順三,我丘白華找他有帳算。”
“你就是華……華哥?”五子這才知道遇著了什麼人。
“怎麼,不像?”丘白華忽地掉頭,瞪住了五子。
“像,像,華哥,後會有期。”五子說著,就往車裏跑,生怕跑得慢了,丘白華會反悔。
“等等。”丘白華招招手,“這個女人我得帶走,告訴姓皮的,我丘白華跟他也有帳算。”
灩秋被丘白華帶進了一幢樓,但丘白華跟她一句話也沒說,衝手下一個叫羅旺的交待:“好好待她,少掉一根頭發,我剁你一根手指頭。”羅旺連忙點頭:“不敢的,華哥請放心。”
灩秋在這幢樓裏住了三天,房間很舒適,有熱水,灩秋可以天天衝澡,衝完澡,她把自己交給床。床很柔軟,灩秋躺在上麵,腦子裏就泛上許多事。她在北京的苦難,她的夢,還有華哥。華哥一直沒來,那個叫羅旺的給她送吃送喝,還送來幾套衣服。灩秋問羅旺:“華哥呢,他怎麼不來看我?”羅旺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灩秋問急了,羅旺就說:“秋小姐,不敢亂問的,華哥交待過,他很忙。”
“他忙什麼,我要見他!”
羅旺一閃身,不見了。灩秋泄氣地躺在床上,該死的丘白華,為什麼不來看她?
這天快近中午,灩秋正在屋裏發呆,忽聽得樓道裏一陣緊密的腳步聲,有人好像在喊華哥的名字。灩秋顧不得了,她再也不能這麼無所事事待下去,這種日子比明皇那種日子好不了多少,再說她也急外麵的事。那個火石財到底怎麼樣了,他會不會被皮哥他們打個半死?還有火石財那套房子,她還有不少衣服和物品在那房子裏。女人可以少了別的,但不能少了衣服,華哥派人送來的這幾套,雖說價格不菲,但款式老氣,顏色也土得冒氣,灩秋不喜歡。灩秋喜歡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當然,她也喜歡穿得露一點,這跟做不做小姐沒有關係,女人嘛,山是山水是水那多好看,幹嘛要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灩秋就是將來不做這行了,也不會給自己戴假麵具。
爹媽給我給的身子,我就該好好張揚張揚。
灩秋衝出去,說衝出去有點誇張,關鍵是她好些日子沒出門,又怕羅旺守在外麵,所以出門的姿勢就顯得誇張。還好,羅旺不在。對了,灩秋記起來了,早上羅旺送早飯時,曾跟灩秋提起過,說今天他要去市裏,中午飯不能送,讓灩秋拿麵包湊合湊合。湊合個屁!灩秋一邊罵著,一邊往樓上去。這樓一共九層,灩秋住在二樓。上了三樓有一道鐵門,沒人把守,灩秋就大著膽子繼續往上走。到五樓時灩秋看見兩個賊頭鼠腦的人,嘀嘀咕咕走下來。灩秋一看就是吃那種飯的,這種場合混久了,灩秋對人也能分辨出個八九分。再說,黑道上的人普遍有個特點,成夥成堆出去滋事時,一個比一個牛,好像個個都是刀槍不入。單獨一兩個在一起,那份猥瑣勁就顯了出來。這兩個一看就是才入行的,身上那份凶相還沒練出來。灩秋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停下腳步看灩秋,色眯眯的。灩秋笑笑,男人見她第一麵,大都會露出這種色相,灩秋早已習慣。灩秋裝腔作勢咳嗽了一聲,衝其中個子矮的那個問:“華哥在幾樓?”
“六樓。”矮個子說完,又覺不妥,補充了一句:“你是誰?”
“你看我像誰?”灩秋說著,腳步已從兩男人中間邁過去,她不能久留,久留會出破綻,要蒙就蒙他們個措手不及。
“等等。”個子高的見她目空一切,試著喊了一聲。灩秋沒回頭,但聲音下來了:“沒教養,華哥怎麼教你們的?!”
這話果然起了作用,那兩個結了一會舌,下去了。灩秋無所顧忌到了六樓,旋即又茫然。六樓這麼多房間,裝修得都很氣派,到底哪間是華哥的呢?正猶豫著,就聽樓道深處傳來聲音,是個女人在訓人,再一細聽,就有華哥的聲音。
灩秋毫不猶豫就衝那房間走去,到了門口,側耳聽了會,裏麵說話的果然是華哥。灩秋用力推開門,先把聲音砸了過去:“丘白華,你什麼意思,我是你什麼人,想扔就扔想關就關?!”
最後一個關字還沒說完,灩秋就結了舌。屋子裏不隻是華哥一人,剛才跟他一道上來的幾個人都在,全是陌生麵孔。笑話,華哥跟她斷了聯係這麼久,他的人她哪認得。更關鍵的,灩秋看到了一個女人,站在老板桌後麵的胖女人,太有氣勢了,想必剛才訓華哥的話,就來自於她那裏。
“我……我……”灩秋盯著胖女人,一時有些心虛。
胖女人被她的突然闖入打亂了思路,驚訝地盯著她,不相信這樓裏會突然冒出一個灩秋。
“秋子,你--”華哥一陣緊張,他的吃驚絕不亞於胖女人。
“怎麼回事?”胖女人把目光掃在華哥身上。
華哥支支吾吾,沒做正麵回答。目光卻示意身邊的人,要把灩秋拉出去。
“行啊,丘白華,知道養女人了。”胖女人說著,目光狠毒地掃在灩秋身上,灩秋很不舒服。
“你說話客氣點,誰是他養的女人?”灩秋給胖女人給了一個下馬威。胖女人鼻孔裏哼了一聲,目光釘子一樣釘在丘白華身上:“說,怎麼回事?”
“老板,她就是那晚帶來的,叫灩秋。”
“你不是說已經打發走了嗎?”胖女人玩著手中的筆,那是一支高級派克筆,灩秋最初漂在北京的時候,常常在那些公司經理的桌頭上看到這種筆。灩秋正詫異華哥把胖女人叫老板,忽聽得“啪”一聲,胖女人手裏的筆斷了。奇怪,這女人用二拇指和中指玩筆,居然也能折斷,還發出這麼脆響的聲音。
“你們都下去!”胖女人衝屋子裏其他人說。幾個西裝革履的小男人異口同聲說了聲是,倒退著出了門,屋子裏隻剩下他們三人,灩秋給自己使勁打氣,一定要撐住,冷灩秋,你一定要撐住!
“你就叫灩秋?”胖女人換一副摸不清的麵孔,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一點。
“我叫冷灩秋。”灩秋說。
“當年就是你借錢去號子裏救華仔的?”
“他是華哥,不是華仔。”灩秋糾正道。
“我說他是華仔他就是華仔!”胖女人忽然就繃了臉,灩秋發現,胖女人如果不繃臉,那張臉倒也受看,雖然老一點,但還不至於讓人惡心。可一旦繃起來,就真的有點對不住別人了。
女人應該知道自己的缺陷,可惜,太多的女人不知道。
“你是誰啊,這麼大的口氣。”灩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跟胖女人叫起了板。灩秋喜歡跟自己看不順眼的人叫板,為此她吃了不少苦頭,可惜不長記性。
“秋子,這是洪老板。”丘白華急了,又是瞪眼又是跺腳。
“洪老板?混出來的還是裝出來的?”
“秋子!”丘白華真生氣了,撲過來,要捂她的嘴。“滾一邊去!”灩秋恨恨臭了丘白華一句。
“你倒是挺有能耐啊,跑我這兒撒野來了。”胖女人從桌子那邊踱步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她的確太胖,跟最近很火的那個韓歌星差不了多少,不過她的肉是緊的,看不出累贅兩個字,這倒也替她遮了不少醜。灩秋打量著她,胖女人也打量著她:“你不怕我把你扔下樓?”
“不怕。”灩秋挺了挺胸,回答得幹淨利落。
“好。這性格我喜歡。”胖女人突然說,臉上真就閃出一層喜歡的顏色。她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瞅了灩秋半天,那情景跟客人挑小姐差不多。
“混多久了?”胖女人問,口氣裏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沒多久,今天才出道。”灩秋說。
“嘴巴倒是挺厲害,說,找華仔什麼事?”胖女人停下腳步,目光直視著灩秋。
“他是華哥,沒人敢叫他華仔。”灩秋固執道。
“我也不行?”
“不行!”
“有種!”胖女人誇讚了一句,又衝丘白華說:“華仔,看清沒,手下要是多一些這樣的人,我們也不至於讓人欺負了。”
“老板,你別信她,她……”丘白華臉上白一陣黑一陣,他真沒想到,灩秋有如此超乎尋常的表現。
“怕讓人欺負就做正經事。”灩秋說。
胖女人忽地轉身,像是對這話感興趣,不過默了一陣,她問:“做正經事別人就不欺負了?”不等灩秋做答,又道:“如果我沒記錯,你當年做的該是正經事,當歌星,胃口不小啊,可結果呢,你不是也被別人欺負著麼?”
灩秋被胖女人噎住了,胖女人居然知道她,她心裏多少有了點好感,不那麼憎惡她了。想了想說:“我是被人欺負了,所以我來找華哥。”
“找他沒用。”胖女人很利索地打斷灩秋,顯然,她不想眼灩秋鬥下去了,光玩嘴上的功夫,沒用。她轉而對丘白華說:“這個女人別打發,給我留下。”
“你說留下就留下啊?”灩秋嚷了一句。
“小丫頭,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先下去,我跟華仔還有事。”
丘白華緊忙遞給灩秋一眼色,示意灩秋識趣點,快走人。灩秋不想這麼灰溜溜地走,她上來是找丘白華的,她要問問清楚,他們之間的帳,到底該咋算,她不想讓那高利貨再壓下去,她為他當了兩年的奴役。
偏在這時候,門響了,進來一個人,衝胖女人低聲說:“洪姐,棉球來了,要見您。”
“棉球,他倒是快啊。”胖女人感歎了一聲,道:“帶他上來。”
這時候的胖女人完全一副黑老大的口氣,她的做派,還有那盛氣淩人的樣子,顯示出她的與眾不同。奇怪的是,灩秋居然對這樣的做派饒有興致。她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胖女人,居然把剛才的不愉快完全拋到了腦後。灩秋心裏癢癢的,這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以前隻要見著沾黑的人,哪怕一個馬仔,她心裏也要湧上厭惡,就算不厭惡,恐怖還是有的。可這陣子,她完全被胖女人吸引了。愛她娘的,女人還有這種活法。胖女人抓起板桌上的電話,衝話筒裏說了幾句,好像在命令什麼人。灩秋還從沒見過女人發號施令的樣子,她見過的老板都是男人,包括華哥。男人發威好像是天生的,怎麼發也不過分,女人就不同。灩秋被胖女人的威風迷住了,忽然覺得這個女人胖得可愛,胖得另有一種情趣。胖女人打完電話,剛要衝丘白華說什麼,一看灩秋用別樣的眼神盯著她,她的臉紅了一下,真的紅了一下,灩秋看得很清楚。她剛才的臉是白色的,上麵還落著一層霜,可是一觸到灩秋的目光,那層霜立刻就化了,浮上一層玫瑰的顏色。
這顏色令人充滿遐想。
“你先帶她下去,叮囑他們,好好給我照看著。”胖女人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聲音溫和地跟丘白華說了句。丘白話嗯了一聲,灩秋不好再站下去,人家要來客人,怎麼也得禮貌一點。她衝丘白華扮了個冷臉,有點不情願地跟他出門。
也是巧得很,丘白華剛拉開門,那個叫棉球的就到了。丘白華衝棉球點點頭,棉球也衝丘白華點點頭,看來他們兩人早就認識。灩秋此時橫在門前,擋住了棉球進門的路。灩秋想閃開身子,讓棉球進來,棉球卻先她退了出去,為她讓出一條道。這一下,灩秋就看清這個棉球了。這個影子似曾相識,灩秋明明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棉球,但一時想不起來。她學丘白華的樣子,衝棉球點點頭,棉球也衝她點點頭。四目撞在一起,旋即又分開,灩秋再次感到他有點眼熟,腦子飛快地轉著,就是記不起在哪見過他。莫非,是她以前的客人?這也說不定,灩秋在夜總會幹了差不多兩年,陪過的客人少說也有幾百個,碰上熟客是很正常的事。可她分明又在抵抗,不會的,不會是客人。就在這時,棉球開口了:“小姐請走好。”
就這麼一聲,灩秋便記起他是誰了。那個磁性的聲音,新安街時代超市門前。灩秋心驀地一熱,正要扭頭向他表示驚訝,棉球已不見了。
他進了裏麵。
棉球!
2
華哥告訴灩秋,他提前釋放了出來。“那裏麵不是人蹲的。”華哥說。
“受罪了吧?”灩秋問。
“那還用說,該受的不該受的全受了。秋子啊,”華哥歎了一聲,又道:“你知道吧,原以為,我這輩子出不來了,就要死在裏麵。”
“笑話,你才判了五年,又不是無期。”灩秋覺得華哥不應該這麼悲觀,想當初,他可是個人物,呼風喚雨,手底下也有幾十號人。雖不及皮哥他們威風,但在灩秋眼裏,華哥也是能打雷能下雨的。看來兩年牢,把他的威風坐沒了。
“秋子你不懂,這跟刑期長短沒關係,我一個獄友,判得比我輕,三年,你猜怎麼著,去年就沒了。”
“那是他命短。”灩秋一邊吃香蕉,一邊說。
“秋子你怎麼這麼說?”華哥看上去有些失望,灩秋更失望,灩秋不想聽華哥說獄中的事,那跟她沒關係,說了也是白說。她想聽順三,順三才是關鍵。
“秋子,跟華哥說說,這兩年你怎麼過來的?”
“真想聽?”灩秋把最後一口香蕉咽下去,這香蕉一點都不好吃,明顯是提前摘了,拿硫磺什麼的熏黃的,灩秋還是把它堅持吃完,因為這香蕉是胖女人指示華哥送來的。她吃香蕉的時候,就有一種把胖女人吞下去的感覺。奇怪,灩秋對胖女人的好感持續了沒半天,就又沒了影,她恨胖女人不讓她離開這幢樓。
“當然想聽,得不到你的消息,我都急瘋了。”華哥說。
灩秋狐疑地盯住華哥,說謊的男人一點都不可愛。
“不想說!”她將香蕉皮嗖地扔進門後的垃圾筒裏。
“不想說就不說,現在好了,秋子,現在好了。”華哥像是自言自語。
“好個頭!”灩秋一把將床頭櫃上的煙灰缸打下去,煙灰缸在地上發出一連串的叫聲。
“秋子你怎麼了?”華哥驚起身子,不明白灩秋發哪門子火。
“我大姨媽來了行不?”灩秋突然就吼起來,灩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吼,但她覺得不吼自己就會瘋。狗日的丘白華,裝的倒像,可憐兮兮的樣子,一進門就訴苦,說自己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你龜孫子咋不問問,本姑娘這兩年受了多少苦。要不是為了救你,要不是聽你的話,找順三借錢,給那個姓曹的什麼破公安局長送禮,本姑娘現在說不定已在北京城混出了名堂,上央視也說不定。對了,本姑娘差點讓那個姓曹的強暴掉,這些,你丘白華知道麼?
沒心沒肺的東西!
丘白華打了個哆,正想解釋什麼,門外傳來聲音:“華仔,老板叫呢。”
丘白華立馬起身,跟灩秋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就屁顛屁顛走了。
華仔?灩秋冷冷地笑笑,看來,她心中的華哥,真的成了一隻狗仔。
丘白華其實不大,跟灩秋差不多,剛認識灩秋的時候,他說是三十歲,後來又說是二十五歲,誰知道呢。那個時候的灩秋稀裏糊塗,壓根就沒想搞清丘白華的年齡,甚至沒想搞清丘白華這個人。搞清了又能咋,該上當還得上。灩秋現在算是明白,她上丘白華的當了,事實上一開始就在上當,隻不過她自己不承認罷了。丘白華當初答應得多麼幹脆,包在我身上,放心吧秋子,跟著我華哥,包你三年出名。灩秋嫌三年太長,問能不能兩年?丘白華胸脯一拍,兩年就兩年,我保你上央視。那氣概,好像央視是他們丘家辦的。也怪灩秋,怎麼就能輕易相信他呢?可不相信又有什麼辦法,她在北京奔達了兩年,唱片公司經紀公司倒是見了不少,可全是提著斧頭砍人的主,北京那些爺,她是領教夠了,多大的牛逼都敢吹,你讓他把你的像掛天安門城樓上,他都敢應,隻要你掏錢。是的,錢才是他們的目的,那些爺,見個麵都要見麵費,談半小時,八字的一撇還沒沾著唱歌呢,就跟你收錢,半小時一千,就這,還是看她初來乍到的麵。有次灩秋想見王菲,那個時候她模仿王菲的歌已模仿得很像,自己聽了都感動。正好王菲那些日子在北京,為新唱片做宣傳。一個姓李的經紀人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周末就安排她跟王菲一起吃飯。灩秋信以為真,天真地就把夢寄托在了李大哥身上。誰知那寡婦養的拿了她最後一萬塊,消失得連氣味都聞不見了。灩秋哭了一場,搬出地下室,去趴火車站,正好就給遇上了丘白華。丘白華當時從北京到天慶,一聽她兩天沒吃東西,不容分說就拉她先填肚子,等肚子填飽,才問她怎麼了?灩秋一五一十說了,那個時候隻要是個人問她,灩秋都會一五一十說。丘白華聽完,憂心忡忡一會兒。正是他的憂心忡忡打動了灩秋,如果他也學北京那些侃爺一樣,一拍胸脯,說包在他身上。灩秋就知道,又撞著鬼了。丘白華沒,他著實費了一番腦子,才用商量的口氣跟灩秋說,要不先跟他到天慶,他的公司在天慶,至少去了不讓她餓著。
“到了天慶我們再想辦法,當歌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從長計議。”
這話坑了灩秋,當時聽著暖心,等到了天慶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灩秋不後悔,世上本來就沒有後悔藥,啥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她不信太陽永遠從東麵出。說不定哪天老天爺開心了,也會從西邊出一下。
灩秋決定先擺脫目前的困境,重要的還是把順三這檔子事解決掉,順三的事一解決,她就自由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自由。
丘白華一去又是三天,灩秋的日子又恢複到無聊或空曠,是的,空曠。灩秋從來沒有感覺到,日子會這麼難熬,時間嘀嘀噠噠,分針或秒針打在心上,都能發出尖銳的痛。灩秋其實是個閑不住的人,或者說,閑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她要掙錢,掙錢就得去工作,這麼不痛不癢躺在房間裏,她受不了。
第三天下午,灩秋還不見丘白華的影子,她怒了,丘白華分明是在耍她,或者是在逃避,他不能對她的存在置若罔聞。灩秋打開門,氣憤地朝樓上走去。
灩秋仍然來到胖女人的辦公室,她不知道丘白華在這樓上哪一間。灩秋已經知道胖女人叫洪芳,她說:“我找姓丘的。”
洪芳一個人在,她抬起頭,看著灩秋,目光裏帶著戲耍的成分。灩秋反感這種目光,但她得忍著。別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怎麼不叫華哥了?”洪芳點上煙,很瀟灑地吸了一口,悠悠然吐出一個性感的煙圈,她的目光潮紅,眼圈那兒泛著暗青,這女人昨夜一定沒幹好事。
“我想叫啥就叫啥,用不著你來指點。”灩秋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她不想讓胖女人把她當馬仔。
“他得罪你了?”洪芳起身,從煙盒裏彈出一支煙,是法國出的一種女士香煙,很修長的感覺。那種煙口感極好,灩秋試過。
“來一支?”洪芳轉換著臉上的表情,想極力營造一種溫和的氣氛。看得出,她不想跟灩秋吵架。灩秋也懶得吵,她想盡快擺脫開這些人。
“不會。”灩秋拒絕了洪芳,但又為那支煙可惜,那種煙不是想抽就能抽到的,灩秋平時隻抽五塊煙一包的爛煙,那是低檔次男人才抽的。灩秋常常為自己惋惜,覺得她這樣的女人,楞是讓爛香煙給糟蹋了。洪芳將煙扔過來,灩秋下意識地伸手,準確地用食指跟中指夾住了。這動作是夜總會學的,灩秋在夜總會學得不少,有些還屬看家本領,要是全露出來,一定會嚇洪芳一跳。
洪芳被她夾煙的動作驚了眼:“行啊,功夫還蠻老道的,幾年了?”
灩秋知道洪芳在問抽煙的曆史,但她懶得回答:“姓丘的呢,他不會鑽了地縫吧。”
“他去談業務,怎麼,想他了?”洪芳曖昧地盯住她,這話明顯帶著陰謀,灩秋說:“笑死,就他那爛樣,值得想?”
“我說嘛,我們灩秋小姐是多了不起的人,怎麼會為一個華仔癡情呢。對了,跟你說的話,想好沒?”
“什麼話?”灩秋警惕地豎起眉。
“忘了?跟我幹啊,那天就跟你說過的。”
灩秋爆出了一片子笑:“跟你幹?殺人,放火,還是賣白粉?”
“這些都不幹,咱幹正經生意。”洪芳走過來,在灩秋邊上坐下。她抽煙的姿勢真是瀟灑,一看就是老煙客。灩秋有意識地瞅了瞅她的手,發現她的手指修長而又細軟,跟她胖乎乎的身材一點不對稱。如果說這女人有靈氣,那也是她的手指帶來的,對了,還有眼睛。這女人眼睛裏不隻有水,還有風月。
“就你?”灩秋不屑地笑笑,沒有把刻薄話說完整。
“不,還有你,還有華仔他們。”
“少提他。”灩秋說。
“好,不提,就說咱倆。”洪芳又往灩秋跟前挪了挪,灩秋不習慣這樣,一屁股挪開了。
“灩秋,你是幹這個的,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幹這個的。”洪芳說。
“少來這套,奉承的話我聽多了。”灩秋也吐了個煙圈,可惜吐得不圓,這讓她有點掃興。
“不是奉承,我洪三還沒下賤到奉承一個乞丐的地步。”洪芳起身,臉上忽然就有了一層殺氣。
灩秋也猛地起身:“你說誰是乞丐?!”
“說你。”洪芳正視住灩秋,用一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怎麼,你不承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不是乞丐又是什麼?”
“你……”灩秋眼裏有了火,拳頭也下意識地攥緊了。
洪芳輕輕在她肩上拍了拍:“我說小妹,別跟我來這一套,我洪三見得多了,連承認自己的本事都沒有,還敢跑到這地方撒野?”
灩秋泄氣地一屁股坐下,較勁一般道:“算你狠!”
洪芳鄭重其事起來,她道:“不錯,我洪三是狠,可我看人,那些害過我傷過我的,我洪三絕不放過。但你不同,你是女人,跟我一樣,我洪三不會對一個女人耍心眼。”說到這兒,她捋了捋頭發,一縷頭發把她的眼睛遮住了,臉上也浮上一層少見的愁容。“我洪三是為你好,你放著好好的大學不上,非要當什麼歌星,眼下這世道,當歌星有那麼容易?”
“這個不管你的事。”灩秋道,但口氣明顯比剛才弱了。
“是不管我的事,可管你的事!”洪芳搶白了灩秋一句,繼續道:“話我跟你挑明了,跟著我做,將來你要房有房,要車有車,就算要男人,也盡可挑著揀著要。把你的歌星夢收起來吧,別讓我笑話。”
“我要是不呢?”灩秋硬撐著,不讓自尊在洪芳麵前倒下。洪芳撲哧一笑:“不會的,你沒那麼傻。”
“為什麼非要我跟著你幹?”灩秋真是不明白,她哪點讓這個又胖又霸道的女人看上了。
“因為你適合,或許,你比我更適合吃這碗飯。”
“你這飯不幹淨。”
“你來它就幹淨了。”
“可你是老大。”
“以後這個老大你來做。”
“你就那麼相信我?”
“我是相信我自己。”
灩秋就沒話了,胖女人的確不簡單,幾句話就說得她沒詞。灩秋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開這個口。她連她們幹什麼都不知道,如果真的跟皮哥那樣,她寧可乞討也不加入。黑道,灩秋咬了咬牙,起身:“我累了,想回去睡覺。”
“你盡可睡,沒人打擾你。”洪芳冷漠地說。
“你在軟禁我?”
“你錯了,我是不忍你錯失機會。門開著,如果想走,你隨時可以離開。但你想過沒,你能到哪裏去?”
灩秋再次泄氣。這女人真夠狠毒,她把她看穿了,看到底了。灩秋的確沒地方可去。明皇那種地方她再也不可能回去,從現在起,她要珍愛自己,不能由著那些男人糟蹋。可除了明皇,哪裏還能容得下她呢?
灩秋再次想起順三,順三的事一日不解決,她就一日沒得安寧。灩秋回到二樓,想著想著就哭了起來,想不到她冷灩秋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灩秋再次跟洪芳見麵,就把話赤裸裸地端了出來:“你把順三的事給我了掉。”
“行啊。”洪芳答應得很利落,又說:“不就是錢麼,我替你還。”
“口說無憑。”灩秋怕洪芳玩手腕。
“難道要我給你立字據不成?”洪芳大約覺得灩秋過分了點,眉頭緊在了一起。
“這個錢我還得冤。”灩秋說,眼裏拉了一層霧。
“比你冤的大有人在,順三吃得就是這碗飯。”洪芳同情地說。
“狗娘養的不得好死。”
“罵不死他,他照樣天天放高利貨。”
灩秋就這麼跟了洪芳,之前她也認真想過,她可以不跟洪芳,但她得有事做,得掙錢。錢遍地都是,但灩秋就是沒辦法掙到手。思來想去,還不如先答應下來,過了這段危機慢慢再想辦法。洪芳很高興,這天她帶著灩秋,一氣轉了好幾家商場,把灩秋從頭到腳武裝了一番。在廣武門那家法國人開的眼鏡點,洪芳幫灩秋挑來挑去,最後終於選中兩款眼鏡。灩秋一看價格,差點沒叫出聲來。兩萬六千元人民幣,天,錢還有這種花法。灩秋看著洪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自己身上投資,莫非這女從暈了頭不成?後來在女子美體會所,她們洗完桑拿,熱蒸過後,躺在軟床上享受按摩,洪芳才說:“女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灩秋忍不住就笑,這屁道理哪個女人不懂,可好你得有好的本錢,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像洪芳那樣把錢當手紙。享受完按摩,又美了腳趾甲,洪芳欣賞著灩秋剛剛塗出來的腳趾說:“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把你留下嗎?”
“不知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實話。”灩秋老老實實做答。花了人家那麼多錢,她再也不好意思挖苦或戲弄人家了,錢讓她變得乖起來。
“寂寞。”洪芳說,“你瞅瞅我這公司,統共二十來號人,清一色大老爺們,所以我不想讓你走。”
“留下我你會後悔的。”灩秋說,灩秋到現在還在恍惚,自己這一步是不是邁得很魯莽?她是一個容易反悔的人,如果哪一天發現自己踩了狗屎,她會毫不猶豫地走掉。
“如果那樣,我就殺了你。”洪芳說。
洪芳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冒出兩道藍光,灩秋打了個冷戰。
3
洪芳他們並沒販毒,更沒公開賣白粉。這話是丘白華說的。灩秋正式加入三和公司後,就不拿丘白華叫華哥了,這個稱呼他實在是配不住。
灩秋也沒叫他華仔,她叫不出,她管他叫大華,因為公司有不少人這麼叫他。
“劉星怎麼解釋?”灩秋問,灩秋不相信洪芳幹的是正道,但丘白華非堅持說洪姐幹的就是正道。
“是他瞞著洪姐幹的。”
“我不信。”灩秋現在真是不敢相信丘白華,她覺得丘白華有兩張嘴臉,一張專門對付她,另一張,則對付公司或外麵的人。灩秋親眼看見,丘白華衝公司裏才來的一個小年輕發狠,那小年輕幫他送一樣什麼東西,結果東西沒送出手,自己卻被對方打得頭破血流。丘白華罵他飯桶。“你懷裏藏的是什麼?”他大聲喝斥那個挨了打的小年輕。
“改錐。”小年輕戰戰驚驚說。
“他媽的我還以為是棒棒糖,你不會捅他啊,一個街上瞎溜的小癟三,就把你打成這樣,你還有臉回來。”說著,掄起巴掌就搧過去:“以後記著,那家夥是用來捅人的,不是藏在懷裏嚇你自己的。”
那一巴掌搧得太狠,小年輕脖子歪了很長時間,才擰過來。
但丘白華到了她麵前,立刻變得像一隻沒娘的兔子,軟得讓人惡心。他並不是討好灩秋,他是想用這種軟來堵灩秋的嘴。灩秋雖不知道他這樣做到底為什麼,但有一種直覺告訴她,姓丘的很危險。
灩秋不相信丘白華說的話,跑去問洪芳,洪芳說丘白華說的沒錯,他們確實讓劉星耍了。
三和公司是劉星跟洪芳他們合夥辦的,丘白華也入了股,但入得不多,按股份,洪芳做老大。這個公司到底做什麼,他們還沒想好,他們就是想辦家公司。一開始他們約法三章,殺人放火的事不做,沾毒賭的事不做,除此之外,什麼賺錢做什麼。但公司開張兩個月了,他們一筆生意也沒做到,每天流水樣的錢花出去,公司更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忽而說要做地產,忽而又說地產投入太大,沒那麼多錢,還是做物流吧。物流還沒考察好,又說要開快餐連鎖店,先把人養起來再說。總之,在他們喋喋不休的爭吵中,公司帳上的錢一天天少下去,招募進來的人員一看他們全是些隻會嘴上功夫的人,又開始溜走,公司便在搖搖欲墜中晃到了今天。
劉星以前沾過毒品,為此他發了不少財,後來他那條線出事,跟他交易的人讓緝毒隊一槍打死在公交車上,那家夥居然拿乘客當人質。幸虧劉星做得隱蔽,沒暴露出來,但此後很久,他像死了娘一樣,變得六神無主。劉星拉洪芳做公司,是看中洪芳的野心,還有洪芳敢作敢為的那股狠勁。但劉星不同意洪芳的觀點,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還成立個鳥公司?正經生意能賺得了錢,這世界上全成千萬富翁了。要發財就冒險,這是劉星的生意經也是劉星的活人哲學,於是他瞞著洪芳和公司,暗中找貨源。下線劉星不怕,他從十七歲就開始給人做下線,到現在怎麼說也對這條道熟了,隻要有貨,他劉星就銷得出去。況且天慶這麼多吸白粉的,隨便哪個角落裏一蹲,就有人冒出來問你有這個麼,手上做個隻有他們才能看懂的動作。劉星認定,隻有做這個才是正道,瞧瞧人家皮哥,做得風生水起,要多滋潤有多滋潤。
劉星終於找到了火石財,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終於讓劉星給聞到了。劉星通過地下迪吧一個叫拐子的下線,跟火石財接上了頭,並做成了一筆交易,數額雖然不是太大,但足可以讓他興奮。劉星像是找回了感覺,突然間就滿麵春風,說話做事有了氣概。他說話的口氣還有走路的姿勢引起了洪芳警覺,洪芳叮囑丘白華,對他跟緊點。這一跟緊,就發現了火石財。
順三帶人抄劉星的後路,之前洪芳跟丘白華是知道的,風聲就是洪芳放出的。洪芳自知不能說服劉星,想通過順三讓他栽個跟鬥,這樣也好讓劉星死了那條心。沒想順三連人帶貨都劫了,到現在洪芳還沒找到劉星下落。不過洪芳不急,順三再狠,也不敢滅口,再說也不至於。哪些人該滅哪些人不該滅,道上都有規矩,誰破了規矩,誰就等於在滅自己,就算洪芳不找順三算帳,也自有人找他算。洪芳說她了解順三,順三定是覺得劉星還有其他線,沒交待出來,等關他幾天,榨不出油也就把他放了。
“就這樣?”灩秋聽得入迷,聽完了還不過癮,感覺好戲才開頭,突然就斷了。
“就這樣。”洪芳做答。
“沒勁!”灩秋極為敗興地說了聲,其實她是想多知道一點順三,或者洪芳本人,可惜他們的嘴巴把得很緊。
公司的確沒有事做,灩秋每天跟著洪芳出去轉溜一圈,然後就筋疲力盡地回來了。丘白華他們也一樣,二十幾個人像無頭的蒼蠅,說是出去考察市場,尋找項目,其實不是喝酒就是打架。這樣過了一段日子,三和的名聲就在他們所在的榆北區響了起來,不是幹出來的,而是無所事事無所出來的。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有個叫洪芳的女人租了一幢樓,說是要幹大生意,可幾個月過去了,屁個生意也沒做,倒看見她手下時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狼狽而歸。打架是為了收帳。丘白華入獄以前,是有一些帳放出去的,不是高利貨,是朋友或同夥借的,丘白華想把它收回來,坐吃山空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如今收帳比收山頭還難,一是人找不到,丘白華畢竟在監獄裏蹲了兩年,兩年時間什麼都可以發生,消失個把人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二是人找到了但人家不還錢,比如有個外號叫老鼠的,以前做影樓生意,順帶搞什麼美容啊化妝的,在丘白華跟前很有麵子。因為丘白華幹的那行離不開他,丘白華要幫模特出名,就得先幫她們定妝、造型,甚至取掉臉上個把雀斑。老鼠為擴張生意,一次借了丘白華五十萬,說是按銀行利息付給丘白華。丘白華進監獄後,老鼠就想賴掉這筆帳,他想一個蹲過號子的人是無論如何也從他手裏要不走錢的。聽到丘白華提前釋放,老鼠馬上行動,他把自己的影樓還有家裏的房子全轉到小姨子名下,對外聲稱是他做生意賠了錢,變賣了影樓和家產。丘白華兩次找到他,老鼠都哭爹叫娘,說他現在窮得隻剩辦公室一張床了,如果丘白華不嫌棄,可以先搬走。前兩次,丘白華多餘的話都沒說,他在掂量老鼠,看他到底有幾斤幾兩。到了第三次,老鼠繼續演戲,演得相當出彩。丘白華沒揭穿他,輕輕咳嗽一聲,衝手下說:“老鼠兄弟都可憐成這樣了,你們說,這帳還該不該要?”
手下異口同聲:“弟兄一場,這帳不該要。”
“那就不要?”丘白華繼續盯著手下。手下道:“不要!”
“好,既然弟兄們說了,不要就不要,要不然我姓丘的反倒不地道,好像要逼兄弟跳樓。”
老鼠鼠眼大開,剛要興奮地哇哇兩聲,丘白華突然轉身,很有誠意地盯住老鼠:“老鼠,聽說你小姨子發了,身份好幾百萬呢。”
“不管我的事,大華,真的不管我的事。那騷娘們,靠著一個局長,楞是白手起家,做了起來。這不,連我的影樓她也接手了。”
“真的跟你無關?”
“對天發誓,無關!”老鼠說得振振有詞。
“那好,有兄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丘白華扔下這麼一句,老鼠還沒咂磨透他話裏的滋味,丘白華已沒了影。第二天,老鼠猛然聽到,丘白華帶著人把他小姨子困在了影樓,他聞聲趕去,隻見影樓前立的廣告柱全讓砸了,早上升起的氣球讓丘白華端著氣槍練了手,氣球碎片散了一地。影樓裏相冊四散,狼籍一片,招聘來的小姐們縮在一角,兩個攝影師口吐白沫,顯然是丘白華練手練的。
“報警啊,還楞什麼?”老鼠大叫。
有個提前躲起來的工作人員一看鼠老板來了,這才跑出來,慌慌張張說:“報了,‘110’也來過,一聽那個姓丘的跟哈局是哥們,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然後就走了,筆錄都沒做。”
“媽的,反了他了!”老鼠說著就要給某個人打電話,一想不妥,沒打,大著膽子朝樓上走去。
影樓共三層,老鼠的辦公室還有他小姨子的辦公室都在三樓,老鼠上去時,丘白華帶的人並沒擋他,隻當不認識,老鼠很輕易就見著了丘白華,當然還有他的小姨子。丘白華把他小姨子綁在一把椅子上,身上楞是套給了一件婚衫,脖子裏掛了一個花藍,嘴唇塗得血紅,樣子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老鼠進去的時候,丘白華正在耐心地給他小姨子畫眉毛,邊畫邊說:“乖,千萬別動,一動,畫筆要是紮進眼睛裏,你這漂亮的眼睛可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丘白華!”老鼠大喝一聲。
丘白華隻當沒聽見,依就拿著眉筆,細心地給他小姨子描眉。老鼠驚訝地發現,眉筆是拿細長的螺絲刀做的,刀鋒閃閃,發著寒光,怪不得他小姨子嘴大張著,一聲也不敢發。
“狗娘養的丘白華!”老鼠又喝了一聲。
丘白華這才慢悠悠說:“誰啊,這麼粗野,一點教養沒有,沒看見人家正精耕細作麼?”話說這兒,突然哎喲了一聲:“糟糕,這一驚擾,筆劃錯地方了。”他小姨子果然發出一聲慘叫,老鼠再看,就見小姨子鼻梁上多了一道血口子,血正往外滲。那是多好的鼻梁啊,老鼠最愛的,就是小姨子那楞楞的鼻梁。
“丘白華,你是故意的!”老鼠撲過來,他想擰斷丘白華脖子。丘白華後退一步:“別亂來,兄弟,我手藝不高,真的不敢保證這張臉會不會被毀掉。”
“你--!”老鼠氣得牙齒咯咯響。他小姨子看見他,拚命地蹬著雙腿,嘴裏發出混亂的叫聲。
丘白華嗬嗬笑了兩聲,繼續為老鼠小姨子畫眉毛。大約有了老鼠,那女人變得底氣足起來,她罵了一句臟話,意思是讓丘白華不得好死。可是很快,她就發出更慘的一聲叫,她臉上一塊皮真讓丘白華剜了下來。
“我說不要讓你叫,你偏叫,這怪不得我吧?”丘白華獰笑道。
老鼠白了臉,丘白華如此殘忍,實出他意料,看來,兩年監獄不但沒讓他老實,反讓他多了一身折騰人的功夫。“小燦,不要怕,有我呢。”老鼠在一邊安慰女人。
“哦,原來她叫小燦啊,多好聽的名字,隻是可惜了,這張臉破了,以後可就真成小殘了。”丘白華拿眉筆又在小燦臉上蹭了蹭,擦掉上麵的血,轉身盯住老鼠:“對了,你不是說她跟你無關嗎,怎麼她男人不急你倒急了?”
老鼠知道該服軟了,再不服軟,小燦說不定真讓丘白華毀掉。
“姓丘的,你把她放了,錢我給。”
“你不是說沒錢嗎,這陣有了?”
“少廢話,姓丘的,不就五十萬麼,我給。”
“這不就對了,早有你這句話,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不過兄弟你記錯了,不是五十萬,連本帶利,應該這個數。”丘白華豎起了兩個巴掌。
“你想敲詐?!”
“如果敲詐,還得翻一番,念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我就不那麼惡心了,留點錢,給小燦整整容,這麼俊俏的一張臉讓你給毀了,多可惜。”說著,輕輕吹了一下眉筆,將它裝進了口袋。
“你--?!”老鼠氣得差點吐血。
丘白華拿到了錢,一百萬,不過最終落到他手裏的,肯定不超過五十萬。因為那個哈局長還有“110”的隊長,人家可是幫過忙的。警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幫忙,幫忙就得有好處,這個道理江湖上的人都懂。
不過就在拿到錢的當天晚上,丘白華兩個手下就被人打斷了肋骨,那兩個人領了賞去喝酒,回來的路上被人黑了。
兩人一口咬定是老鼠幹的,丘白華擺擺手,老鼠沒這個膽,如果老鼠真敢黑人,那五十萬他連一個子兒都拿不到。丘白華相信是另有其人,隻是他還一時不能斷定,黑他兄弟的到底是哪一路好漢。
洪芳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人也迅速憔悴下去,這天她提出要去見哈局長,讓灩秋陪她一同去。哈局長是榆北區公安局長,據洪芳說,丘白華提前釋放,哈局長幫了不少忙,如果不是他從中周旋,丘白華至少還得蹲兩年。當然,後山監獄長段子良起的作用也不小。
“這些人都是幫過咱的,咱得記住。”洪芳說。
灩秋很想知道哈局長他們怎麼幫的忙,大約是太無聊的緣故,灩秋現在對洪芳的身世還有經曆充滿興趣,她覺得洪芳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這故事講起來一定精彩,包括她提到的哈局長還有段子良。但是洪芳每次隻開個頭,就又迅速地把話咽了回去,好像故意吊灩秋的胃口。灩秋不急,她相信隻要這麼下去,洪芳一定會毫無保留地把她的故事講給她。洪芳又說了一遍,要去見哈局長。灩秋懶洋洋地說:“從監獄救人找他管用,沒有生意做找他,那不是讓人家笑話。”
“我這不是病急亂投醫麼。”洪芳不滿灩秋的回答,她自己卻又沒更好的回答。
“你就省省心吧,病急亂投醫,弄不好會醫死人。”灩秋玩著手機上吊的小狗熊,一點也不替洪芳著急。
“秋子,真是急死我,走,下樓陪姐姐透透風。”
兩人於是下樓。到了樓下,洪芳忽然指著這幢九層高的樓說:“兩百萬啊秋子,每年的租金就是兩百萬,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你幹嘛要租一幢,要我說,一層就足夠。”
“要我租一層?秋子你在笑話我是不,我憑啥要租一層?”
“就憑你現在這個樣!”灩秋恨恨地還擊了一句,她被洪芳神神經經的樣子弄煩了。灩秋雖沒做過老板,但她見過老板,在她眼裏,那些老板都是泰山壓頂腰不彎的人,她以前陪過一個老板,那人不到半月賠了三千多萬,賠得隻剩褲衩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可他照樣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泡妞照泡不誤。他留給灩秋一句至今忘不掉的話:“如果你連這點事都看不開,還怎麼在江湖混?在江湖走,首先得練會栽跟鬥的本事!”
灩秋想把這句話送給洪芳,沒想洪芳挨了剋,臉忽一下展了:“秋子你罵得好,你不罵我還真就頂不過去了。走,陪姐兜風去!”
4
洪芳開著她那輛已經發舊的Jeep牧馬人,朝沿江大道衝去,副駕駛上的灩秋嗷嗷大叫。灩秋還從沒有過這麼爽的感覺,她一直幻想,將來有一天能擁有一輛自己的車,最好也是這種越野車,不,比這更野點,她穿一身牛仔,蹬一雙高跟皮靴,腰裏最好再紮上一把匕首。可這個夢也隻有在她喝了酒的時候做做,酒一醒,灩秋就連想都不敢想了。灩秋對車的興趣,說穿了還是在夜總會那種地方培養出來的,那裏麵進進出出的人,除了小姐和服務生,都他娘的有私駕。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炫耀。有個腰肥體園的地產老板,有次竟然對她說:“你好好陪我一個月,這把鑰匙就是你的了。”灩秋瞅著他手裏拿的那把鑰匙,問:“奧迪?”老板靠了一聲:“那玩意是當官的坐的,老子坐上它,不舒服。認得麼,這是悍馬H2.”灩秋哇了一聲,站起身子就搶鑰匙,老板一把撒住她的胸:“現在就搶,太早了點吧,答應我,跟我走。”灩秋當時有些心動,差點就脫口說出行啊。麗麗見狀,悄悄踩了她一腳,後來麗麗拉她去洗手間,悄悄告訴她,那家夥是個變態狂,跟他去的姐妹已經好幾個了,但沒一個能堅持了一周,最慘的一個,當天晚上就嚇得跑了回來。灩秋問麗麗,那畜牲有多變態?麗麗四下瞅瞅,沒具體說,隻道:“他家裏擺了不下二十種玩意,一種怕就讓你下體流血,一個月下不了床。”灩秋靠了一聲,又罵:“愛他娘的,原來是個土雜種!”
“秋子,爽不?”洪芳高聲問。
“太爽了,三姐,再開猛點。”
沿江大道此時靜靜的,正是上班時間,車輛稀少,正好得著了洪芳和灩秋。一陣風掠來,灩秋鼻子裏鑽進一股鹹鹹的味道。洪芳大喊:“把頭發取開,揚起來。”
“好啊。”灩秋說著,解開發卡,一頭黑發猛然間旗幟一般飄了起來。車子越開越快,越開越野,灩秋感覺自己已經在飛了,心從胸腔裏跳出來,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過了跨江大橋,洪芳說:“秋子,你來開吧。”
灩秋說:“三姐,我怕不行。”
“少跟我說不行,秋子,要瘋就瘋個夠,三姐可不想看你扭捏。”洪芳說著放慢車速,車子最終在一塊巨大下停下,灩秋跳上駕駛座:“三姐,我可真開了。”
“開,三姐給你當教練!”
灩秋以前開過車,是在北京的時候。譚敏敏傍上那個大款不幾天,就有了一輛新款捷達,譚敏敏拉她去兜風,灩秋一開始玩得很開心,可是後來,後來她突然一腳踩住刹車,差點把副駕駛上的譚敏敏甩出車去。灩秋知道,她是犯了神經,她跟譚敏敏一道來的北京,一道懷揣夢想,一道受的苦,可是人家現在有了靠山,不久的將來,說不定人家就真成明星了,而她呢?打那以後,灩秋很少碰車,並發誓,除非是自己掙錢買的,別人的車一概不碰。但今天,灩秋實在是忍不住了。她抱住方向盤,手忙腳亂,卻又樂得哇哇大叫。洪芳看著她的樣子,又是開心又是憐愛,這是個寶貝,她能給我帶來快樂,洪芳這麼想。
灩秋她們差不多野了兩個小時,野夠瘋夠了,灩秋把車停在焦家灣一片廢棄的魚塘前。魚塘沉死如爛泥,風卷著腥臭,一脈兒一脈兒吹來。洪芳捂住鼻子,讓灩秋快把車開走:“找死呀秋子,這麼臭。”灩秋卻跳下車,還把車鑰匙也拿走了。洪芳不明白灩秋怎麼了,緊張地望住她,這個小姑奶奶,剛才還好好的,樂得跟吃了藥似的,眨眼工夫,就又陰了臉。
灩秋一直把洪芳帶到魚塘上遊,一塊土堤壩上,這兒總算聞不到腥臭了。
“秋子,怎麼回事,剛才還好好的。”洪芳氣喘籲籲,胖女人的劣勢這個時候顯了出來,她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灩秋的步子。可小跑對她來說,是多麼的不容易。灩秋不理洪芳,目光凝重地望住魚塘。魚塘離市區不遠,頂多也就二十公裏,周圍是一片廢地,廢地盡頭,可看見影影綽綽的高樓。這一邊,卻連著村莊,村莊再往西,就是後山了。
灩秋望了足足有二十分鐘。洪芳的目光忽而在她臉上,忽而又在魚塘裏,她弄不明白,一個破魚塘有啥望頭,又不是西洋景。
“三姐你過來。”
洪芳已經喘過氣,聽見灩秋喊,居然乖乖就走了過去。
“三姐你看,那邊是什麼?”灩秋指著那影影綽綽的高樓問。
“樓啊,三姐又不是瞎子。”
“樓是哪裏修的?”
“開發區啊,榆北區開發區。”洪芳說。
“你再往前麵看,這是什麼?”
“暈,灩秋你神經啊,破魚塘有啥看的?”洪芳不滿。
“三姐你別急,你再看那邊。”灩秋又指住後山方向。
“灩秋你到底怎麼了,不會是剛才風吹昏了頭吧?”洪芳說著,真就伸手摸灩秋的頭,灩秋躲開:“三姐你認真看。”
洪芳就看,可除了茫茫的山,還有遙無止境的綠色,洪芳真的什麼也看不見。
灩秋敗興道:“真是豬腦子,服了你了。”
洪芳嗬嗬一笑:“鬼丫頭,到底讓姐姐看什麼嘛。”
“看錢。”灩秋說。
“錢?”洪芳納悶。楞了片刻,忽然驚叫道:“秋子你不是在做夢吧?”
灩秋鬼鬼地一笑:“我是做夢了,三姐,錢,遍地是錢。”
“鬼丫頭,你嚇著三姐了。”洪芳真就一副被嚇著的樣子。不是她誇張,當她明白過灩秋讓她什麼時,這眼前荒蕪的大地,廢棄的魚塘,真就像是鋪了一地的金子。洪芳明白,灩秋在說地,圈地,同樣的夢話她幾天前就跟洪芳說過,隻是洪芳覺得那種賺錢方式離她太遠,她是個活在現實中的女人,沒有灩秋那麼浪漫。可這陣兒,當灩秋真真切切把一地的金子指給她看時,洪芳動心了。
“三姐,現在什麼最賺錢,地。天慶直轄不久,一切都還在熟睡中,那邊開發區隻是個藥引子,真正的浪潮在後頭。”灩秋興致勃勃,跟洪芳講起了大道理,洪芳聽得入神,聽著聽著,忽然說:“秋子,真看不出啊,還一套一套的,說,哪兒學來的?”
“學?”灩秋一楞,旋即就爽快道:“還能在哪兒學,夜總會唄。那裏天天出入的,都是些神人,他們眨下眼睛,都能眨住金子來,尤其是那個梁棟……”
“就那個規劃局長?”
“嗯。”灩秋重重點頭。
“你不是挺討厭他麼?”
“討厭是一碼事,聽他說又是一碼事。三姐,那家夥真是個錢袋子,如果他不好色,我真想拜他碼頭。你沒見過那些開發商,見了他,就跟見了土地爺爺一樣。”
“好啊我的妹子,別的妹子坐台隻為了錢,你倒好,坐台坐出一肚子學問來。”
“甭忘了,我大學學的是金融,三門功課都是A呢。”灩秋賣弄道。
“可惜沒畢業,我妹子炒了大學的魷魚。”
兩人說著,開心大笑起來,這是洪芳第一次看見灩秋開心地笑,以前雖說她也笑,但那笑裏,明顯隱藏著什麼。
她是個能包得住自己的人。
一聽洪芳有了響應,灩秋更加滔滔不絕講起來,從天慶的發展,到西部開發,從中央的政策到天慶的五年規劃,這些新鮮東西,聽得洪芳一楞又一楞。
“幹吧三姐,日子不是混出來的,得真刀實槍。我聽說過,當年姓皮的就是靠著一隻破船,在江裏劃了十年,楞是在天慶劃出一片天。”
這時候的灩秋全然沒了夜總會小姐那種膚淺勁,她像個小導師,一層層地為洪芳拔開濃霧,讓洪芳看到一片媚麗的天。
“不行啊,妹子,這得多少票子。”洪芳最後還是搖了頭,她不像灩秋,憑著衝動和熱情就敢冒險,她嘗受過失敗,冒險曾給她帶來快樂,但也帶來揮之不去的噩夢。如果當初她能聽老公的話,穩妥一點,不貿然去碰什麼股票,不把信用社的錢全砸在股市裏,就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要知道,五年前,她鋃鐺入獄的時候,外界曾傳說她的身價已過千萬,她是榆慶縣第一個富婆。
往事不堪回首。
“票子?”灩秋很不在乎地一笑:“票子在這個世界上,你不找,它怎麼會到你手裏。”灩秋學著江湖老大的口氣說:“票子在他們手裏,需要的時候,隻管去找他們。”
“他們是誰?”洪芳被灩秋身上突然冒出的黑氣吸引,不由自主問。
“那些坐在政府裏的人!”
“怎麼要?”
“很簡單,拉他們下水!”灩秋說出這句話,就完全像個黑社會了。口氣像,做派像,連她剛才揮手的動作都像。洪芳看得兩眼發直。
當天晚上,洪芳請客,帶著灩秋去美體中心享受,兩人剛躺到按摩床上,洪芳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公司打來的,洪芳接通,瞬間,她的臉色就變了,一把拽起灩秋:“別躺了,快走,公司出了事。”
丘白華讓順三黑了。
丘白華一直懷疑,上次跟老鼠要完帳後,黑他兩個兄弟的是順三。丘白華跟順三曾是弟兄,丘白華做模特生意的時候,順三還隻是碼頭上一個小袍哥,靠收保護費過日子,手下有十幾個嘍羅。後來順三認識了皮哥,因為打架打得猛,也打得巧,要別人胳膊絕不拿腿回來,皮哥見他是塊料,對他委以重任,將榆北到天慶的三條交通線交給順三管理。一開始那三條線管得並不順,不少司機還有車主拒不交納保護費,還揚言要把順三趕出去。順三不氣餒,他自己也買了輛車,跟在別人後麵跑。別人從榆中到天慶收十元車費,順三在車上大喊五元,乘客便往他車上跑。後來有幾家車主聯合起來,也把票價壓到五元,擺出一副賠死也要賺吆喝的架勢。順三笑笑,他開始喊一元。不但自己喊,還悄悄買通十輛車,讓他們也跟著喊,損失由他賠。那十幾輛車跟了不到一周,就跟不動了。順三這時候打發人去跟他們談判,要麼把車賣給他,要麼,老老實實交保護費。裏麵有個楞頭青,仗著在部隊上幹過,跟順三派去的代表講理,結果讓順三的手下當著眾司機的麵打了個半死,還把他拖到一發廊,一口咬定他強暴了發廊裏一個叫紅紅的洗頭妹。警察倒是來過,但那時這一帶的警察都是皮哥的拜把子,他們從發廊裏取了證,又拉紅紅去做簽定,最後證實,那車主的確強暴過紅紅。若不是車主的父親四處求人,變賣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給順三和皮哥燒香,怕是車主的牢就坐定了。製服了那個車主,其他人便變得溫順,再也沒有人敢跟順三說不了,三條交通線便牢牢掌控在順三手中。後來皮哥壯大事業,認為光吃交通這碗飯還不夠,還應該幹點別的。便把順三叫去,讓他另立山頭,專門放貸。說是另立山頭,其實是掩人耳目,這是皮哥一貫的把戲,包括那三條交通線,也不是由他出麵,而是他的小情人、一個外號叫黑妹的天慶妹子來打理。黑妹是榆北區交通局長的外甥女,皮哥跟交通局長是拜把子,交通局長老家的宅子還有他父親的墳塋,都是皮哥出錢修的。黑妹跟了皮哥後,兩人的關係就更鐵了。
丘白華知道順三的狠,當初跟順三做朋友,真是瞎了眼,入獄後讓灩秋去找順三借錢送給哈局長還有監獄長段子良,更是瞎了眼。出獄後他找過順三,想把灩秋那十萬塊錢了掉。你猜順三怎麼說:“錢我不可以不要,畢竟我們是多年的弟兄,就當我孝敬了兄弟你,可你得把那個騷娘們還給我,讓他再給皮哥幹五年。”若不是後來洪芳找哈局長通融,怕是灩秋真還得回去,就這,洪芳也扔給了順三二十六萬,算是把那筆帳徹底了了。
丘白華咽不下這口氣,當年的兄弟,在他最最落魄時衝他下黑手,還逼著灩秋進那種地方,就算灩秋能想通,他也想不通。丘白華決定跟順三會一次麵,不讓順三低下頭,他自己的頭就抬不起來。順三答應得很爽快:“行啊,大華,老地方見。咱兄弟倆,誰跟誰啊。你可一定要來,別讓我的兄弟笑話。”
丘白華抱著十萬塊錢,找到張朋一個手下,說借十個兄弟。丘白華跟張朋有交情,張朋手下都給他麵子。三和公司剛把樓租下的時候,丘白華一再勸洪芳,跟著張朋幹吧,隻有跟著張朋,才不被別人吃掉。洪芳拒不同意,還警告丘白華,再敢在她麵前提姓張的,讓丘白華走人。丘白華嘴上雖然說聽洪芳的,背後,卻仍然保持著跟張朋那邊的來往。因為在天慶這塊大碼頭上,惟一能鎮住皮哥和順三的,就一個張朋。
丘白華帶著自己十多個弟兄還有從張朋那邊借來的十個人,按時趕到太白酒樓。太白酒樓在榆北區交通局對麵,離酒樓不遠,就是大榆路派出所。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一則太白酒樓也是道上人開的,二則,這個地方離公安近,大家都得收斂,不可能惹出大麻煩。丘白華到了酒樓,順三早就坐在包房裏,奇怪的是,順三沒帶人,跟他坐在一張桌上的,除了他兩個相好,還有黑妹。黑妹身邊立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看就是黑妹的保鏢。丘白華正在詫異,就見包房的另一道門開了,走出兩個人,一個丘白華認得,是大榆路派出所所長祝勇,道上的人稱他豬哥。另一個丘白華不認得。祝勇笑嬉嬉走過來,拍了拍丘白華的肩:“華子,這位哥你不認得吧,來,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就是徐秘。”
一聽徐秘兩個字,丘白華的臉登時白了。但凡天慶吃這碗飯的,徐秘兩個字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才淌進水裏的小馬仔,也知道這兩個字的厲害。但此人極為隱秘,輕易場合,你是見不到他的,除了在電視上,他偶爾跟在市委領導後麵,閃一下臉。此人三十多歲,但長著一副小白臉,很年輕,看上去就像二十四、五歲。他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這熱的天,仍然係著領帶,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順三能把徐秘請來鎮場子,可見他有多大麵子。
丘白華趕忙伸出手:“徐首長好。”
徐秘理也沒理,徑直走過去,坐在了桌子的上座。
丘白華好不尷尬,臉臊得沒地方放。
順三咳嗽了一聲,取笑道:“大華,帶這麼多人打劫啊,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丘白華回頭擺擺手,讓人退下去。
這頓飯吃得極為掃興,飯桌上他們有說有笑,黑妹像個女仆人一樣,殷勤地給徐秘夾菜,特別是喝王八湯時,黑妹給徐秘盛了滿滿一碗,笑吟吟說:“首長多來點,首長的身子比我們重要,得多補。”徐秘也不臉紅,說:“妹妹是笑話我哩,這東西對我是浪費,我那老婆是性冷淡,用不著,我都快失業了。”黑妹故作驚訝,臉上閃出一團粉紅:“這東西哪是給老婆用的,你要是少補了,那些小妹妹可不饒你。”徐秘笑道:“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不像你們啊,三宮六院不說,還有那麼多預備軍。”一句說得,順三他們全笑了起來。“首長是批評我們呢,我們這是糟蹋,瞎糟蹋。首長哪天有興趣了,跟我吭一聲,百樂門裏有新鮮水產,請首長嘗一口。”順三謙卑著聲音道。
徐秘突然黑了臉,學順三他們的樣靠了一聲,扔出幾個字:“那種地方!”
百樂門丘白華知道,也是皮哥的地盤,場子大得很,光裝修就花了五千萬。聽說那地方是專門用來開處的,皮哥總有手段搞到一些雛兒,男女都有,不少還是中學生,供市裏的頭麵人物和企業界領袖取樂。
他們說笑的時候,丘白華就傻傻地坐著,既不敢說話,也不敢動筷子。黑妹倒是跟他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你也動筷子啊,別客氣,大家都是朋友。”另一句是:“聽說你在裏麵混得不錯,那天子良還跟我說起你來著。”裏麵就是後山監獄,讓丘白華心痛的地方。
丘白華正尷尬著,猛聽徐秘問:“聽說你手下有個女大學生,叫什麼來著?”
順三緊忙道:“冷灩秋,渾身是刺。”
“刺好啊。”徐秘誇張地歎了一聲,道:“我就喜歡刺。”
順三轉過目光:“聽見沒,大華,哪天帶來,讓首長開開眼。”
丘白華暗暗咬了咬牙,迫於無奈地道:“什麼大學生,早成一堆牛糞了。”
“大華是舍不得吧,留著自己用?”黑妹插話道。
“本來就是人家大華的,我們就別難為他了,免得人家不開心。”順三火上澆油。
丘白華正要說話,徐秘啪地放下了筷子,扮了一張黑臉。丘白華暗暗後悔,今天這熱鬧就不該湊,前麵就該走人。接下來他們就將話題轉向灩秋,聽順三的意思,徐秘好像對灩秋挺那個,話裏話外都透著那意思。丘白華想不通,姓徐的啥樣的女人沒見過,天慶這麼多大學,校花係花多得是,他玩哪個皮哥不得弄給他,怎麼會對灩秋這麼上心?
後來他明白過來,定是順三,順三也不知使了啥魔法,讓姓徐的獨獨鐘情上了灩秋。
丘白華硬撐著,不管他們采取哪種方式,他都不表態,一幹人見他死不開口,覺得再說下去就沒了意思。徐秘抬起屁股,說要走了,晚上還要劉夫人打牌。劉夫人就是徐秘跟的那位領導的老婆,此人嗜賭,空閑時間都是在牌桌上度過的。黑妹立馬站起,殷勤地為徐秘拿衣服。順三恨恨瞪了丘白華一眼,這頓飯終於算是吃完。
丘白華原以為,這事就這麼結了,他拿順三沒辦法,順三也不可能輕而易舉把他吞了,就算有徐秘這種人做後台,丘白華也不怕。他丘白華畢竟是坐過一次監牢的人,他的那些獄友們要是玩起橫來,徐秘的女兒也照樣砍。丘白華打發掉張朋的人,命令自己的手下打道回府。誰知車子剛駛過榆正街高架橋,順三的人就出現了。
順三在這裏為丘白華備了一桌,吃得丘白華人仰馬翻,所幸有人報了警,“110”及時趕到,轟開了他們,要不然,這頓夜宵非得把丘白華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