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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博弈
許開禎

第一章

1

消息是晚上十一點過五分傳到香港的。

史睿楓還在醫院,香港明城國際。母親史燕萊一周前發病,突發性心梗外加急性肺炎,照顧母親的陸星阿姨先後跟他打了十幾通電話,一次比一次催得緊。海寧出了問題,麻煩事一團接著一團,史睿楓忙得走不開,但母親隻有一個,陸星阿姨又將病情說的非常嚴重,史睿楓不能不來。

“睿啊,你要再不來,怕是見不到母親了,你掂量著辦。我可告訴你,大姐這次發病,詭異得很,前幾天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心情燦爛得跟香港的天空。猛然就臥床不起,還有過幾次小昏迷。曾醫生我請來過,他也很擔心,堅持說要住院。睿我可把醜話說你了,要是大姐有個閃失或意外,陸阿姨可擔不起這責。”

這個陸阿姨,說起話來一堆一堆的,每次通話,講的總是比母親還要多,史睿楓卻偏偏喜歡。若不是有這麼一位知根知底又很會照顧人的阿姨陪著,母親那邊他哪能放心。

“好吧,陸阿姨,您甭嚇我了,我把工作交待一下,馬上趕過來。”史睿楓一邊感謝一邊說。聽他說嚇,陸阿姨立馬又糾正:“睿你不能這麼說,我真不是嚇你,大姐的情況……”

史睿楓沒讓陸阿姨將話講完,怕聽到不吉祥的話。母親的情況他知道,血壓高,心臟供血機能不是太好。上了年紀的老人,真是不敢馬虎。史睿楓一度想將母親帶到大陸,帶回奉水或是省城江州,這樣照顧起來方便。其實他們以前就生活在奉水的,隻是後來去了香港,奉水的老房子如今還在,史睿楓每年都要去一趟。那個地方很美,而且有一個非常具有想象力的名字:和塘鎮花坊街。傳說明清時期,花坊街是專門給皇家育花的地方。因為育花,人也有了花性。和塘鎮的女人便個個有了花容,一道景呢。當然,史睿楓去和塘,不是為了賞花,也不是為了花一樣的女人,是懷舊。

母親執意不肯,每每聽說要回內陸,馬上就說:“我才不要呢,這輩子都不想回那個和塘。將來我故去了,你要把我葬太平山上。”母親本是個溫順的女人,做事細心,說話更是柔聲細語,可這些年一旦提到和塘或花坊街,馬上會像蛇咬了一樣發出尖叫。叫完,母親又跟著後悔,很痛苦的樣子,不停地說:“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這樣嘛,和塘是我老家哎。”母親一邊自責,一邊又在修補似地繼續頑固:“我真不去,這邊待習慣了,到了內陸,哪能適應得了嘛?內陸氣候那麼差,霾一層接著一層,我才不要把自己交給毒氣哎。”

母親總是前言不搭後語,說話缺乏邏輯,給人一種錯亂的感覺。史睿楓知道,母親口是心非,其實她對內陸是有很深感情的,隻是故意不承認罷了。每每提及內陸,母親總要找出一堆不足,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緩解她的某種緊張。

母親對內陸是緊張的、恐慌十足,她想回去,但又怕。史睿楓知道母親怕什麼。人往往是被回憶折磨著的,越是上了年紀,回憶就越是一把鎖,徹底把人鎖住,走不出去,也怕別人走進來。母親是有很深心結的。史睿楓一直想打開母親心結,努力了若幹次,全都失敗。後來他求助陸星阿姨,陸阿姨搖頭說:“試過了,不頂用,你母親這人啊,看著陽光,心事重著呢。”

陸星阿姨的話更讓史睿楓充滿焦慮,怎樣才能把母親從深重的陰影裏帶出來呢?

史睿楓曾開玩笑:“媽媽,照你這麼說,那邊人可都沒法活了,可我要告訴你,人家滋潤著呢,瞅瞅你兒子,不也好好的嗎?”

母親看一眼他,狡辯說:“你是你,我是我,你年輕、健康,經得起折騰,媽媽可是老了,你瞧瞧,瞧瞧,又老了許多哎,白發,還有皺紋……”

母親聰明得很,她知道兒子什麼心思,會及時地偷換話題,將回內陸這樣一個敏感問題轉化成女人們的通病,那就是怕老、怕胖,怕走形。反正這樣的話題總也講不完。其實母親不老,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五十剛出頭。加上保養得好,我又樂觀,這就讓她的美麗無節製地延伸。有時候史睿楓看著都有點嫉妒,他都有白發了,額頭上的皺紋不比母親少,不少場合,人們都不拿他們當母子,說他是母親的弟弟。還有更大的笑話呢,有次慈善晚會,史睿楓連著熬了幾天,人有點憔悴,偏巧那天母親著了一套從法國帶來的很紮眼的紅色晚禮服,結果主持人口誤,錯將他們說成一對情侶。那次可把母親高興壞了,回來路上不停地說:“情侶,哈哈,這個主持人,竟說我和我兒子是情侶,太有意思。”自言自語半晌,突然盯著史睿楓問:“媽媽真的有那麼年輕?”

母親真的好年輕,這也是史睿楓非常開心和自豪的一件事。加上對自己要求嚴格,從不容許頭發亂一點,衣服更是穿得整潔體麵。對了,眉毛。母親最最重視的,是那對如煙的柳眉。母親最愛說的話也是“柳眉如煙,粉白黛綠”,說女人要是生成這樣,那就天下無敵了。史睿楓打小便記得,母親用在修眉畫眉的時間,比別的女人補妝打扮還要長。“不能虧待它呦,上天賜給我這樣一對眉,怎麼忍心不理它們呢。”這是母親得意時常常說的一句話。說完,竟又對著鏡子補眉妝了。

每每這個時候,史睿楓就會露出會心的笑。他知道母親要強,要強的女人是不容許自己有瑕疵的。母親精幹了一輩子,也漂亮了一輩子,像天地的寵物,不,應該說是精靈,優雅而浪漫地走過了她的大半生。

史睿楓有責任,讓母親將她未來的歲月走得更好。

既然不想去內陸,那就在香港待著吧,怎麼順心怎麼來,這是史睿楓的想法。正好陸星阿姨閑著,史睿楓便將她“請”來,給母親做伴。陸星阿姨也是內陸人,年輕時跟母親就認識,關係要好得很。後來陸星阿姨嫁到了江州水源鎮,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采購員,沒想幾年後,丈夫的事業就做大,自己當了老板。陸星阿姨來香港比史睿楓他們晚一點,丈夫到香港發展,她便跟著來了。沒想到的是,到香港沒幾年,凡事都還沒擺順呢,丈夫在一起公共事件中遇難。陸星阿姨的生活一下陷入了困境。有段時間,陸星阿姨想回內陸,是母親留下了她,並幫她介紹了工作,暗底裏又幫襯她,算是將那段殘酷的日子度了過去。再後來,陸星阿姨交了新的男朋友,地道的香港人,隻是年齡大了些,不過她說沒事,自己都這樣了,難道還想找比她年輕的不成?有個人照顧就算不錯。陸星阿姨跟母親不同,母親能堅守住大段大段空白的歲月,陸星阿姨堅守不了。按她自己的說法,她不能缺男人。

“家裏沒個說話的,那個空喲――再說了,女人總得男人養著嘛。”

這個養指的不是養活,是滋潤。見母親擰眉,陸星阿姨緊著會說:“燕萊你有老本吃,我可沒有,隻好變著法子吃男人了。”

這時候母親的臉就會舒展開來,略略還有幾分得意。陸星阿姨也會得意地一笑,為自己沒有開罪母親。其實這笑是生活逼的,史睿楓知道,陸星阿姨吃過不少苦,尤其丈夫出事後,啥都幹過。洗衣工鐘點工,給人家做保姆,到街頭小飯館洗盤子。雖說那時政府對她是有一些補貼的,但丈夫到香港投資,借了不少錢,陸星阿姨要把它們全還上。人走了,債不能走,欠人家的,就算賣身也要還給人家。母親正是因這點,越發地喜歡她。當然,陸星阿姨並沒有去賣身,生活練就了她一身的武藝,後來這個男朋友,是在小區前麵開小吃點的,老婆走的早,一個人經營小本生意,比陸星阿姨大十二歲。陸星阿姨是給他做鐘點工時跟他結下感情的,不久男人就提了婚,陸星阿姨愉快地嫁了過去。好景不長,嫁過去沒兩年,男人得癌症死了。正如陸星阿姨自己說的,她這人沒男人緣,或者是個克星,嫁誰誰遭殃。

“算了,再也不想男人了,一個人老老實實過吧。”

母親好像就在等這句話,陸星阿姨剛感歎完,她馬上道:“對呀,你看看我,不也一個人過了一輩子麼,幹嘛非要嫁男人?”

“可燕萊你有睿,我沒有。”陸星阿姨一本正經糾正母親。

“要是跟你一樣有個爭氣的兒子,我才不要嫁那些臭男人呢,一個個命短的,被窩都暖不熱,就蹬腿走了。”

母親這個時候就一聲不吭了,她會怔怔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繁華的街景還有人流,讓心事從自己心裏漫過。

母親是有心事的,隻是輕易不往外說罷了。

陸星阿姨燒一手好菜,跟母親有講不完的話。兩個上了年歲的女人,談論起家長裏短來,那個熱乎勁,親密得如同小閨蜜。母親還後悔,晚請了陸阿姨幾年,不然,她臉上能少掉許多皺紋。

“人是要跟人交流的,有了你陸星阿姨,我這心啊,一下實落了許多。”母親說。

史睿楓是四天前抵港的,到達太平山下時,母親已經住進醫院,崔醫生派車來接的。史睿楓趕到醫院,母親竟然昏迷著,可把他嚇壞了。抓著陸阿姨還有曾醫生的手,不停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怎麼能昏迷呢?陸阿姨見到他,心裏一下有底了,反過來勸他甭急,母親不會有大礙,醫生已經說過多次了,會醒過來的。曾醫生見他急成這樣,也安慰道,他們上了最好的措施,一定請史睿楓放心。

史睿楓哪能放心啊,要是母親有個三長兩短,他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千萬別以為是他脆弱,史睿楓跟脆弱是不沾邊的,商海裏搏擊十餘年,早把他練成銅牆鐵壁。是母親在他心目中太過重要,這一生,他什麼都可放棄,獨獨母親不能。

病床前守了一夜,史睿楓心裏不知祈禱了有多少次。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母親終於蘇醒過來。睜開眼睛見是他,母親臉上驀地閃出紅光,聲音也顫抖得不成。一把抓住他的手:“是睿嗎,我的睿兒,你真回來了啊,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呢。”說著,眼裏就奔出兩行子熱淚。

“媽媽,是我,媽媽不哭,有睿在呢。”

史睿楓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感覺是從另一個世界把母親拉了回來。

曾醫生說,母親這次情況的確不好,除心臟外,大腦供血也出現問題,更加意外的是,肺部查出陰影來,目前尚不能判斷到底是不是腫瘤。

“那就抓緊查啊,還愣著做什麼?”史睿楓急了,陰影,太可怕了。下意識地就想到了最不好處。

曾醫生倒是冷靜,看到史睿楓驚慌失措,不住地安慰道,不是他們不急,病人入院到現在,血壓一直不穩,心臟功能反複異常,兩次出現深度昏迷,他們必須得想辦法先讓病人狀況穩定下來。

這一穩定,又是兩天過去了。母親氣色是好出一些,飯也能吃得下了,話更是多了起來。母親話一多,就一點也不像病人,病房裏的氣氛好出許多。陸阿姨臉上也綻開笑,孩子似地說:“我就說嘛,什麼心臟不好,全是心病,盼兒子呢,睿一來,姐你哪兒都舒服了。”

母親這時候那個驕傲勁喲,好像陸阿姨道出了她的心事。

史睿楓卻不敢樂觀。母親肺部的陰影到現在還沒結果,又做了兩次檢查,醫院方麵仍然統一不了意見,陰影部位特殊,跟他們遇見的病例都不一樣,初步判斷應該不是癌變,但到底是什麼,幾位主治醫都給不出準確判斷。

此事不能告訴母親和陸星阿姨,史睿楓已經聯係香港兩名專家,以便最快的時間內能為母親做一次會診。

哪知就在這時候,內陸來了信息。

集團副總裁、海寧船業董事長範正乾不見了!

跟他報告消息的是助理芮曉旭,海寧集團公司發展部經理,一個他非常看好的下屬,當然,也是一個最近給他惹了麻煩的女人。

芮曉旭話說的微妙,沒直接說失蹤,隻道是找不見人,已經好幾天了,各方都在找,可就是找不著。

“找不著,他能去哪?”史睿楓也被芮曉旭說的犯起急來。範正乾是海寧的頂梁柱,雖然目前他是海寧CEO,但海寧可以沒有他史睿楓,也可以沒有董事長遲兆天,但絕不可少了範正乾。

“奉水找過了嗎,會不會在船上?”

範正乾在海寧重點負責船業,除擔任集團副董事長外,還兼任海寧船業總裁。船業是海寧的核心產業,也是海寧的看家老底子,當初海寧就是靠兩個人三條船起家的。幾十年來,海寧經曆了一浪又一浪,潮起潮落波雲滾滾中,無數家中小企業一一死去,獨獨海寧由小做大,從最初的一家個體小企業成為目前江北乃至全國的船業巨頭,在世界船業也享有一定地位。海寧兩個字,早已譽滿全球。可以這樣說,如今提起中國船業,你就不能不提海寧。提起海寧,你就繞不開範正乾。他不單是元老,更是海寧的寶,是泰山壓頂式的人物。

史睿楓所說的船,是海寧三年前簽的一個大訂單,東家是英國人,這艘超級大船是海寧自創業以來接到的最大載重量最多船位的一艘,很具挑戰性,當然技術難度和工藝要求也最高,某些方麵需要世界頂尖技術,個別地方工藝流程的革新與現代技術運用,在世界船業也是首次。這艘大船不但對海寧是嚴峻考驗,對整個中國船業,也有劃時代的意義。按當初媒體的說法,海寧開辟了一個新時代,它將中國船業與世界船業的距離縮短了很大一步。當初海寧從英國船商手中簽下這個訂單,著實在業界引起了巨大震動。整整一年,大家都圍繞這事說個不停。遺憾的是,這條大船在焊接過程中遭遇了技術瓶頸,海寧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過來,都宣告無果,大船沒能按時交工,在巨大的技術瓶頸麵前,海寧不得不宣布造船失敗。

一場豪宴就這樣不告而終。

作為該項目的第一負責人,範正乾的壓力可想而知。史睿楓想,範正乾一定又是去了船上。可是芮曉旭說:“已經去過好幾撥人了,我昨天才從奉水回來,基地沒他的影子,留守者也沒見到他。”

“這就奇怪了,難道他會蒸發?”史睿楓也覺得不可思議。船上不在,奉水和部門又都沒人,能去哪呢?

“是啊,好蹊蹺。史總您快回來吧,再不回來,公司要亂套了。”

“亂套?”史睿楓又是一驚,最近他特別怕聽到這個亂字。

“是啊,史總您想想,公司遇到這麼多棘手事,眼下範總又四處找不到,傳聞一撥接著一撥,不亂才怪。”

“甭亂講,範總可能一時有事,沒來及打招呼,讓大家安定,範總不會出事的。”

“都說不會出事,可是……”芮曉旭那邊急得要哭,這哭腔越發加重了史睿楓心頭的陰影。芮曉旭又說一句,史睿楓就木在那裏了。

“史總,範總最近情緒一直不正常,心情非常低落,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擔心……”

史睿楓在樓道裏站了許久,才回到病房。

“睿,怎麼了,有事?”見他進來,母親問。

“哦,沒事。”史睿楓搪塞道。

“你臉色那麼難看,不會有事瞞著媽吧?”做母親的眼睛總是雪亮,兒子任何細微的變化都瞞不過她。

“真的沒事,媽媽,你安心休息吧,是那邊的人打電話問候您。”

“你在騙我。”母親毫不客氣地說。

史睿楓知道自己沒裝好,沒法裝,這事對他衝擊太大,接到電話到現在,他的腦子完全讓範正乾占據了,趕都趕不掉。堅持著坐了一會,怕母親還要追問,史睿楓起身說:“媽媽,你好好休息,我到外邊走一會。”

“睿……”史燕萊明顯感覺到兒子的不對勁,一雙手伸過來,想抓住兒子,可兒子讓她撲了空。

史睿楓果斷地走出來,他的心情委實糟透了。本來海寧就連著遭遇了一係列變故,如果不是有他強力撐著,怕是海寧早就亂做一團。芮曉旭這個電話,更是雪上加霜,讓他想陪一會母親都不能。範正乾最近的確是不大對勁,這點史睿楓早就察覺出了。事實上,副總範正乾對史睿楓,一直是這個謎。半月前他跟範正乾有過一次交流,這是加盟海寧後他跟範正乾次數不多的一次單獨談話。史睿楓一直想就海寧如何擺脫困境,盡快走出低穀跟範正乾換換意見,可範正乾總也不給他機會。以前是範太忙,幾乎常年在奉水船業基地,也就是鏡湖那邊,史睿楓又多在省會江州總部,二人見麵的機會真是有限。另一個關鍵原因,就是範正乾一直不接納他,這令史睿楓很頭痛。

史睿楓到海寧,並不像外界宣傳的那樣,大受歡迎。這中間,不順頭的事一樁連著一樁,尤其跟董事長遲兆天還有副總範正乾的關係,可謂一波三折,故事多著呢。但不管怎麼,史睿楓是融了下來,而且擔任了公司CEO。擔任CEO後,史睿楓想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對海寧做一番改革,力度最大的,就是對海寧瘦身。

這也是範正乾感興趣的,跟範正乾一貫的主張吻合。史睿楓原想,他這樣做,應該能得到範正乾的響應,於是就熱情澎湃地將自己的想法道了出來。誰知範正乾憂心忡忡,對他的熱忱和積極不做出一點反應。史睿楓還記得那天談話的情景,他說的熱血澎湃,停不下來,範正乾卻一直木然著。到後來,幾乎是他一個人說,範正乾像頭悶牛,一句不吭。再後來,範正乾竟扔給他一句:“怎麼走,你和兆天商量吧,以後這些事不用征求我意見。”

這算什麼話,聽起來明顯像是撂挑子,可範正乾不是一個撂挑子的人啊。當時史睿楓真是沒搞明白,範正乾這股情緒從哪來,現在想想,就覺範正乾的情緒絕對有出處,而且不隻一天兩天。

莫非,這麼多年,他跟遲兆天真是麵和心不和?或者,他有難言的苦衷?史睿楓不敢往這方麵想,他寧可想得簡單點,將範正乾這股不正常情緒歸結到海寧目前的現實困境上。

穿過幽靜深長的樓道,進入電梯,史睿楓緊了緊衣領。天倒是不冷,甚至有幾分熱,五月的香港,氣候已經非常宜人,跟內陸江北比起來,這邊的熱更讓他舒服。緊衣領隻是習慣性動作,史睿楓有許多習慣性動作,從小到大,母親幫著糾正了不少,目前留下的,也算不得壞習慣。比如一遇事,先要緊一下衣領,別人是鬆,他是緊。還比如麵對長官或前輩,別人可能拘謹地要躬腰低頭,他卻要微微皺一下眉,表情想不通地收縮,做出一副審視的樣子來。母親說這樣不禮貌,人家以為你對他不屑一顧呢。史睿楓解釋,他是想看清對方到底不同在哪裏?

這個世界上人跟人真是有許多不同的,尤其成功者,不管是內陸那些級別很高的官員,還是香港這邊馳騁商場的精英們,身上都有很特別的東西。史睿楓喜歡第一時間將它們捕捉到,然後細細地咀嚼品味。母親笑說他是想成功想瘋了:“照貓畫虎可不行,你得學人家品質。”母親向來認為,人的品質最重要,這一生,母親都在強調品質兩個字。“我可不許你不擇手段喲,母親就是吃了這方麵虧,一輩子過得好清苦,再也不許你步我後塵。”

“清苦嗎,我咋不覺得?”史睿楓會笑眯眯地回擊母親,其實他是不想讓母親沉浸到往事中。母親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人生極不尋常。但他從沒覺得母親品質有問題,他愛母親,勝過一切。他認為母親這一生,做到了堅守兩個字,有什麼品質比堅守更重要呢,沒有。

下了電梯,出樓門,夜色鋪排過來,濃鬱一片。香港的夜景是極富個性的,雖是在醫院,但也擋不住外麵絢麗多彩的夜色。史睿楓深吸一口氣,再緊一下衣領。他穿一件休閑款的純棉恤衫,衣領是暢開的,露出他非常有質感的脖頸,那裏光澤很好,皮膚也很健康,紅潤、光滑,泛著象牙的光澤。不少人說,他的脖頸很漂亮,看上去特別有男人味。史睿楓笑笑,脖頸有什麼漂亮不漂亮呢,一個男人漂亮的應該是眼神,不,是智慧。史睿楓這生想做的,就是一個憑借智慧贏定人生的人。

目前他想贏得海寧。或者說,贏定一場危機。

一想這事,史睿楓眼前立馬灰暗,一眼的夜色瞬間沒了。海寧是內陸省份江北最大的造船企業,迄今已有五十年曆史。在所在地奉水,更是聲名顯赫。但海寧在江北,不是一家獨大,它還有一個非常強勁的對手:南洋船業。史睿楓還在香港的時候,斷斷續續聽過不少海寧跟南洋惡鬥的故事,等他加盟海寧,海寧跟南洋的競爭更是白熱化,一度時間,海寧讓南洋逼得喘不過氣,幾次都是死裏逃生。就目前來說,海寧和南洋的競爭根本沒有結束,而且越演越激烈。這個時候海出問題,等於是給南洋白送機會啊——

範正乾!史睿楓有點狠地叫了一聲這名字。

五月的太平山早已是花草盛開,白日裏曬足了陽光的草木正在吐著芳香,從山頂吹來的風挾裹著海的涼氣,也夾雜著淡淡的腥味,讓人的五臟體驗著另一種快感。要在平常,這樣的夜晚,史睿楓會陶醉的。今晚不,今晚他的整個世界都飄搖了,忽爾是病中的母親,忽爾又是範正乾,然後又是南洋。不行,他得盡快理出頭緒,不管是海寧還是母親這邊,以及競爭對手,他都要認真理一理,得權衡,得分析,得迅速做出決斷。

2

午夜時分,史睿楓感覺到些許的涼意,站的時間也久了,怕母親那邊有事,就想回病房。就在他轉身想回的空,芮曉旭又一次打來電話,這次芮曉旭話說得更堅決,讓史睿楓火速回去,海寧不可一日沒他。

“我們好擔心,海寧目前這個樣子,哪還能經得起各種餘震。”

史睿楓的步子就又困住了。

芮曉旭說的震,是海寧這幾個月裏經曆的風波。

先是上馬四年的奉水中國船城突然叫停,一夜間變成了爛攤子,全力推動該項目的奉水原市長許肖彬因一起非常離奇的“性侵”案件被人舉報,進而被有關方麵帶走。奉水發生地震,波及麵非常之廣,受損最嚴重的當屬他們兩個競爭對手:海寧和南洋。兩家企業元氣大傷,海寧為此搭進去將近十個億,還不包括爬在銀行帳頭上的那些巨額貸款。奉水中國船城總投資一百多億,因其填湖造田修建大型船台而受到國內外船業的高度關注。海寧在該項工程一、二期建設中共拿到五大項目,投資總額高達七十個億。南洋跟海寧規模差不多,隻是項目側重點不一樣而已。這座被譽為中國水上第一船城的特大型項目,論證階段就遭到各種非議,無奈許肖彬積極性空前,態度又十分果決。某種程度,海寧所以陷進去,是有“逼迫”的成分。當然現在說這些為時已晚,企業任何決策本質上還是由企業自己做出的,也隻有企業自己來承擔後果。這幾個月,圍繞中國船城項目,海寧可以說是天天在經曆風浪。業界更是有諸多傳聞,一次驚過一次,次次都能掀起巨大的波瀾。資金被套牢,爛尾工程一個接一個,單是收拾殘局,都要把人精力熬盡,史睿楓他們還要麵對各式各樣的壓力。屋漏偏逢暴雨,偏在這個時候,又爆出大船事件,等於是雪上加霜,楞將海寧往死路上逼。

也怪範正乾,大船事件其實是早就該暴露出來的,不應該湊在一起。早暴露早麵對早解決,這是史睿楓一貫的主張,搞企業不跟搞其他,很多事你瞞不了,騙也隻能騙自己。隻是範正乾不願意認輸。交船日期是去年十月,由於焊接技術解決不了,海寧隻能往後推,工期一而再再而三地延期。英國方麵多次表示不滿,好在芮曉旭這方麵經驗足,更有巨大的耐心和熱情周到的服務,使英方代表西西小姐連續多次讓步,在老板麵前替海寧說不少好話。但危機終歸是危機,開始大家對解決此技術難題還抱有幻想,認為在範正乾帶領下,海寧能攻破此難關。請了無數專家,成立了不下十個攻關小姐,國內外知名船業也都請教過了,難題最終還是未能破解。海寧這才萬般無奈地宣告造船失敗,範正乾破天荒地認了輸。

史睿楓記得清楚,那晚,整個海寧都在哭。這是海寧造船史上第十九次失敗,但這次失敗得比前十八次都徹底,損失比前十八次加起來還要大。英方已依約進入索賠程序,不如意外,三個月後就要宣判,海寧為此將要付出高達一億美金的賠付。

一億美金。一想這數字,史睿楓後背就嗖嗖冒冷氣,心也發寒。他努力著想把這事忘掉,再次抬頭看了看天,五月的夜空,天很高很藍,也很透明。

此時此刻,史睿楓並不是怪罪範正乾,沒道理。要說感情上,他是站在範正乾這邊的。

加盟海寧後,史睿楓跟範正乾打的交道不是太多,海寧攤子鋪得太大,兩人分管各不相同,平時忙得都見不了麵。史睿楓多是在總部江州,範正乾又經常窩在奉水鏡糊。但憑他在商海這些年搏擊的經驗,還有對人對事的觀察與判斷,範正乾是一個有足夠耐性的人,抗壓能力大得驚人,怕是他史睿楓都比不了。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

思來想去,史睿楓還是理不出頭緒,這事太過詭異,來得毫無征兆。史睿楓想打個電話給遲兆天,聽聽他怎麼說,可這個電話他實在打不了。

來港之前,史睿楓跟遲兆天發生了一場激烈爭執,這是加盟海寧後從沒有過的,對他的職業生涯來說,跟上司吵架,也是第一次。

這場爭執嚴重損壞了他跟遲兆天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史睿楓能放下手頭工作趕來看母親,不能不說跟這次吵架沒有關係。他想讓自己清醒一下,也讓那邊的遲兆天有個冷靜的機會。

兩人吵架是為了鏡湖灣高端休閑度假區,該項目是中國船城的一大塊,是核心中的核心。海寧爭取這個項目,跟遲兆天對企業發展的主張有關。遲兆天接任海寧董事長後,多次想將海寧的航向做出調整,由以前的船業為主,變成漸漸淡化船業,多渠道多方位突破。而這個多方位,遲兆天最熱衷的就是近年來內陸非常熱鬧的房地產。

對此,不隻是史睿楓,包括範正乾還有董事會其他成員,都抱有不同的看法,史睿楓還力主規勸過,希望遲兆天能冷靜,不要跟風,但凡一個行業過度發展時,也就是行將消亡的開始。經濟不能違背常態,這個常態別人可以不懂,對他們這些整天漂在商海裏的人,必須懂。

可遲兆天聽不進去。

遲兆天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喜歡別人對他的決策說三道四。不隻是決策,但凡事兒,遲兆天都不喜歡別人提不同意見,反對就更不用說。為此他解聘過三位副總經理,都是會上提了跟他相反的意見。其中一位還是國內船業很有名氣的經理人,當初也是遲兆天費了很大心思從另一家船廠“挖”來的,但就因會上說了幾句他不中聽的話,向他潑了冷水,遲兆天就把人家“趕”走了。“趕”這個字是遲兆天親口講的,事後史睿楓找他單獨聊,想婉轉地勸他將此人留下來。遲兆天看著他笑,笑夠了,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很親熱的樣子:“我留他做什麼,天天看他衝我挑刺,他有這個資格麼,有這資格為什麼不當老總,要給別人打工?”他把“打工”兩個字說的很響,生怕史睿楓聽不清似的。又道:“我請他來,是讓跟我同心協力,為海寧描繪藍圖,他老跟我過不去,老唱反調,拆我的台,壞我的事,這樣的人不趕走還留著做什麼,你說留著做什麼?”他很響地反問史睿楓,史睿楓被他問得結巴,想半天才說:“不同意見還是要聽一聽的,真理就是在不斷辯論中才變得清晰。”

沒想遲兆天笑得越發凶了:“真理,睿楓你跟我談真理?”

遲兆天覺得史睿楓這話說的很好玩,當時也的確露出好玩的表情,用力拍了拍史睿楓肩。拍完了,將手拿開,在空中停留一會,重重地落下。

一隻茶杯在他的手下碎了,發出極響的聲音。

這聲音讓史睿楓打出一個寒戰。

史睿楓正要問他打碎茶杯做什麼,有什麼話不可以好好講?遲兆天又開了口,這次他的話就極不親熱了,帶著某種威脅或是震懾。

“我不喜歡別人跟我探討真理,勝者為王敗者寇,千百年來都這麼走過來的,商場講的不是真理,是實用,是誰能贏。我贏了,難道你們還敢說我錯?”

史睿楓說不敢。

問題是遲兆天沒贏。

跟船城所有項目一樣,鏡湖度假區外加遲兆天一心開發的高檔別墅區熱熱鬧鬧經過五年後,投進去六個多億,隻換來一片吆喝聲,隨後許肖彬出事,船城叫停,度假區逼迫停工。如今擺在鏡湖的,哪還是什麼誘惑力十足前景十分叫好的高檔休閑度假區,短短半年時間,那裏便成一片荒塚,如果不是遲兆天不甘心,執意將一撥人留那裏看守,怕是早變成荒郊了。

這不怪誰,在鏡湖搞開發,本身就是熱血來潮。那裏曆史以來就是死地,雖然風景秀麗,三麵環山,可它隻是一灣水,加之兩邊山勢險要,自古就鮮有人們在那裏活動。在這裏零星建幾座船廠倒也說得過去,當初海寧將船廠建這裏,也是想獨享這裏的水岸優勢,因為鏡湖小麵積的水岸不可能再容得下其他廠子進來。可許肖彬腦子發熱,非要填湖造田,修建大型船台,還異想天開要將東部淺水灣全部填平,將險峻陡峭的朱峰嶺削下一塊來,讓遲兆天打造休閑度假城。這都是史睿楓加盟之前發生的事,史睿楓後來聽說,許肖彬所以熱衷於此,是緣自一風水先生。許想在奉水大幹一場,幹出別人幹不出的政績,請來風水先生為他卜卦,結果就有了中國船城。當然這都不是史睿楓所要追究的,目前擺在他麵前的任務,是如何盤活海寧資產。一個中國船城,加上大船,早把海寧資金榨幹,海寧的融資早已超過警戒線,目前維持正常的運轉都很難,工人已有三個月開不出工資,這都是擺在他這個CEO麵前的緊迫任務。遲兆天他們可以不去考慮這些,史睿楓不能。如果不馬上將這些資產盤活,海寧真就會成一艘爛船,陷在汙泥中出不來。

史睿楓想把該項目賣掉,或者抵頂出去,趁許案目前還沒有結果,船城項目雖說叫停但還沒徹底爛掉,拿著熱錢想進入的人不是沒有,變賣尚有一定可能。史睿楓甚至想好了價格,全部收回是不可能的,他沒遲兆天那麼樂觀,四麵楚歌時尚能談笑風生,他隻能麵對現實,能收回多少算多少,用來給船業這一塊救急。

沒想就此引發了他跟遲兆天之間的公開惡戰。

一聽說要賣掉度假區,還背著他跟別人談價格,遲兆天怒了。海寧大大小小項目中,遲兆天最鐘情最不肯放手的,就屬這個休閑度假區。每每談起,遲兆天必是興高采烈、熱血沸騰。縱是它已停工,遲兆天也不容許別人說半個不字。在海寧你可以談大船的失敗,談其他項目的不成熟或決策失誤,但你絕不能對度假區說半個不字。一度時期,遲兆天甚至搞封鎖,不讓任何人提度假區。在他心裏,度假區是聖地,是他一個夢。夢怎麼會死掉呢,不會!哪怕拚上海寧全部資產,他也要把這項目搞成功。

史睿楓居然大言不慚說要賣掉。

“簡直開玩笑嘛。”遲兆天一開始還是忍著的,畢竟站在麵前跟他談度假區的是史睿楓不是範正乾,實在聽不下去,就不陰不陽嘲諷上這麼一句。後來見史睿楓喋喋不休,幾乎是挑戰他的權威了,遲兆天一下變了臉。

“睿楓你是不是讓老範洗了腦,最近怎麼老是提船城,難道你們真覺得能救得了船業?”

史睿楓這段時間是老跟遲兆天提船城,他有一種預感,船業在沉寂了將近五年後,應該會有複蘇,盡管目前看不出任何征兆,但憑借多年商海打拚的經驗,他認定傳統行業重新受重視的日子不遠了。這也基於他對內陸經濟形勢的整體判斷,內陸經濟在史睿楓眼裏尤如一個發燒友,在地產業長達十餘年的高燒不斷中,已經暴露出種種問題,有些甚至是致命的,隨時都可能讓經濟體崩塌。這些問題高層不會看不到,經濟本身也不會放過。報複性遲早要到來,而備受輕視的傳統工業基礎產業,打進冷宮的日子也該結束。再怎麼說,一個國家的經濟也不可能靠地產來支撐,這在世界上也沒有先例。繁榮一段時間可以,繁榮過度就很可怕。專家都說是泡沫,史睿楓覺得用泡沫形容有點輕了,它其實就是一種很脆弱的假性經濟。

“救得了救不了且不說,但海寧是搞船的,我們不能把主業扔一邊。”史睿楓還是很有耐心。

“哈哈,跟老範一個腔調,就知道船。睿楓啊,我可對你有些失望,原以為你是科班出身,又有征戰美國和香港的經驗,到海寧來,能跟我攜起手來,重新打開一片新天地。沒想轉來轉去,你還是轉到了老路上。行了,這話到此為止,以後別在我麵前提,海寧到底該抓什麼該放什麼,我想我比你們誰都清楚。鏡湖這個項目我不可能罷手,相反,接下來我會有大動作,我要讓船業全部退出,全部,聽懂沒,不是誰重誰輕,而是徹底放棄,這下你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遲兆天的話不僅誇張,且很刺耳,史睿楓仍然強忍著沒發作,進一步問道:“為什麼?”

就是這句為什麼惹惱了遲兆天,史睿楓萬萬沒想到,遲兆天會扔給他一句異常另類的話,另類到讓他瞠目結舌。

“我恨船業,知道嗎,恨!我恨跟它有關的所有人,這下你完全明白了吧。哈哈——”遲兆天說著竟然笑起來,麵色瞬間變得可怕,帶幾分猙獰。史睿楓徹底零亂了,眼前的遲兆天跟他認識的遲兆天判若兩人,怎麼也對不上號。

遲兆天並沒打住,繼續說:“打開始時,我就不想在船業這一塊有任何作為,是他們逼我,非要把大好年華消耗在這該死的產業上。我恨,巴不得它早死,早死!”

遲兆天越發歇斯底裏,控製不了自己。這是他第一次在史睿楓麵前發飆。史睿楓吃驚地盯住他,如果說以前遲兆天說什麼他還能勉強接受的話,那天,遲兆天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要洞穿他的耳膜。這人怎麼這樣啊,史睿楓打心底裏發出鄙視。遲兆天全然不顧,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將兩隻拳頭緊緊攥在了一起,擺出一個姿勢讓史睿楓看。

史睿楓看不懂他的意思,他猜測遲兆天可能是借此恫嚇他。

“董事長――”史睿楓想製止這種滑稽的遊戲。他知道母親為什麼老要在他麵前提醒了,這人一旦露出原型,的確可憎。

“嚇著你了吧?”遲兆天突然收起臉上笑,走近一步看著他說,“放心,我不會傷害你,我怎麼能傷害你呢,隻要你不提度假村,不提船業,不再擾亂我的計劃,還是我好兄弟,是海寧的CEO。我知道你有野心,也知道你為什麼而來,可你別拿我當傻子,誰也別拿我當傻子。但是睿楓你不能急,更不能頤指氣使,我遲兆天最煩別人對我指手畫腳,你還沒這資格,你才來海寧幾天,五年零一個月又三天,就想命令我?笑話。我鄭重向你提個醒,不管誰加盟海寧,也不管誰擔任CEO,海寧它姓遲,永遠別忘了這點!”

史睿楓完全讓遲兆天弄懵弄傻了,就如大街上走著,突然闖過來一頭怪獸。是的,怪獸。加盟海寧這麼長時間,史睿楓還從沒見過遲兆天如此瘋癲。那天他突然明白,遲兆天一直在裝,事實上從他加盟海寧那天起,遲兆天就什麼想法也有了,隻是不說出來而已。

太可怕了。史睿楓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怎樣的對手,這是他第一次將遲兆天擺到對手的位置。而之前,不管母親怎樣說,史睿楓都不肯這樣做。

他怕這樣會讓海寧陷入更大的災難。

每個人心裏都是有秘密的,有些秘密能示人,有些絕不。越是深藏的秘密,就越可能驚到自己。史睿楓所以放棄香港的工作,到內陸來,絕不是隻為了換個平台,他跟海寧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隻是這一切,都被他瞞得嚴實,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確切地說替他瞞住這些的是母親,是母親讓他來海寧,也是母親讓他知道自己跟海寧跟遲兆天一家的關係。

那天史睿楓原本不想跟遲兆天吵的,就算遲兆天在他麵前撕去偽裝,專橫凶惡起來,他也沒想著吵。他有使命,為了這個神秘的使命,他能忍受一切。但是遲兆天隨後說出的一句話徹底激怒了他。

當時他都要離開遲兆天了,人家不願聽,那就不說。但史睿楓已經拿定主意,不管多難,奉水中國船城一大半項目必須無條件停,該變賣的一定要變賣,能抵頂的想盡快抵頂,這是拯救海寧的唯一出路,海寧決不能讓自大盲目且毫不懂經濟的遲兆天毀掉。遲兆天越是霸道,他越要堅持,至於什麼時候開始變賣,那就看他跟遲兆天接下來的磨合。

腳步都要快邁出遲兆天辦公室門了,遲兆天突然又叫了一聲:“睿楓你等等。”

史睿楓隻好停下,回身看住遲兆天。也是奇怪,就那麼半小時不到的時候,史睿楓眼裏的遲兆天,已經全然沒了以前的色彩。以前不管發生什麼,史睿楓心裏,都是他遲兆天當海寧掌門人的,他也要求自己必須尊重他,必須維護遲兆天在集團內部的權威。可是那天——

“說吧,還有什麼事?”史睿楓冷冷問過去一句,落在遲兆天身上的目光,也全然沒了一絲敬重,他能聽出自己話裏的不屑。

遲兆天居然沒覺察出來,仍然用傲慢的目光看住他,道:“還有一件事,剛才我忘記說了,事關你個人問題。我知道史總你是一個非常自愛的人,你也知道自己魅力所在,不瞞你說,現在史總你可是公司上下的紅人,不隻是權力,權力算什麼,是你個人魅力。但我提醒史總一句,別對公司女孩下手,不好,中國有句老話,兔子不吃窩邊草,史總不至於沒聽過吧?”

史睿楓當時並不清楚遲兆天在說誰,這些話又從何而來,但他裝出一副全明白的樣子,輕輕笑了一聲,衝遲兆天說:“完了?”

“完了。”遲兆天也跟著笑了起來,但兩個人的笑分明有不同意思。笑過,遲兆天又說:“看來史總是聽不進去,好吧,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可要采取措施了。”

“什麼措施?”

“我得請你母親史女士來,告訴她,她寶貝兒子可能要給她娶一個大陸媳婦回去,還是我海寧的骨幹成員。”

“混蛋!”史睿楓突然罵過去一句。就在遲兆天楞神的空,史睿楓像一挺剛剛修好的機關槍,劈裏啪啦就衝遲兆天掃過去一梭子。

“工作的事我可以跟你交流,也可以聽你的意見,因為你是董事長,是海寧掌舵人。個人事務,我請你閉口,因為你的眼裏全是邪惡。”

“邪惡?”

“比邪惡更可怕,簡直是無恥!”史睿楓想不起更能發泄的詞。

“哈哈。”遲兆天笑了。“史總別急,我不就一說嘛,你急什麼,莫非真被我擊中了?很多人就這樣,平日裝作無事,一旦被別人擊穿,馬上就歇斯底裏。”

“你——?”史睿楓突然間又無語。他恨自己這種性格,明明被人咬,自己卻還擊不了。

遲兆天卻乘勝追擊,換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口氣:“好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畢竟我年長一點,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史總你呢,也是有身份的人,何況你的婚姻是件敏感事,至少不應該傷了你母親。”

遲兆天再次提到母親,史睿楓就覺這人不隻是陰險,太有些惡毒了。史睿楓所以至今未婚,的確跟母親有關。之前他在香港鬧出過一場風波,想必遲兆天已經打聽清楚,這天故意拿出來損他,同時也帶著威脅。史睿楓本想就這話題質問遲兆天幾句,又一想他們之間的任何爭吵,都不能傷及到他母親,遲兆天沒有資格拿他母親說事。

“混蛋!”他罵了一句,憤然離開。

那天的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此時想起來,史睿楓就覺有些發笑。何必呢,人家懷疑就讓懷疑得了,自己幹嘛跟著發瘋,不值,也不應該。但他知道,跟遲兆天的關係是再也複元不了了。有些關係一直是小心翼翼維護的,就跟玻璃器皿一樣,一不留神弄破,就再也難以複原。

此時站在月光下,令他懊惱的不是這些,他跟遲兆天的個人恩怨暫且先拋一邊,史睿楓懊惱的是,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經理人,加盟海寧五年,非但沒讓海寧走出一條新路,相反,海寧在原來的池子裏越陷越深,以至於今天,連邁一下步子的力量都沒有。

他對不起海寧,同樣對不起自己,當然,更對不起的,是在病床上對他寄予厚望的母親。

五年時間,他算是白白浪費了。

3

母親沒睡,在等他。

史睿楓重新回到病房,已是淩晨兩點二十。他連著打了好幾通電話,大家說法各異,但有一點已經清楚,奉水的氣候近幾天突然反常。幾個人同時跟他提到了許案,有兩位甚至直言不諱,明確告訴他風波要來,海寧將會陷進另一場漩渦。

風波是指許案。

他們不停地暗示,原本歸於平靜的許案,很可能要被重提,海寧凶多吉少啊——

必須找到範正乾!

副總範正乾真的不在江北,公司總部找不到,鏡湖那邊也沒,電話關機,各方聯係過了,音信全無。史睿楓跟範正乾妻子柳芝也聯係過了,柳芝說,老範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她也在四處找。

“我家老範不會出什麼事吧,都說他也跟著貪,我真想請這些說話不長眼的人來我家看看,我們貪什麼了,就這房子,還有這一堆破家俱,送都沒人要,還貪呢。他為海寧操了大半輩子心,臨頭來卻落這麼個下場,不公啊。”柳芝在電話裏憤憤地說。

史睿楓沒耐心聽下去。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更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他衝柳芝說:“大姐你別急,我們正在聯係,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柳芝肯定是急瘋了,莫名其妙說:“睿楓你問問北京吧,你不是北京有關係嘛,可不能由著他們胡來,姓許的貪,跟我家老範有啥關係啊,很多事我家老範也是被逼的。”

史睿楓無聲地苦笑,人在急昏頭的時候,總是會說一些不該說的出來。柳芝急成這樣,史睿楓能理解,但他不讚成柳芝的說法。範正乾失蹤到底跟許案有沒有聯係,誰也不敢亂下結論,如果是,那就算機密,他們隻能等相關部門通知,而不能亂動用關係。

對內陸很多做法,史睿楓一直抱有看法,比如凡事找關係,比如總覺得有什麼力量可以拯救自己。這個世界上,誰也拯救不了誰,能拯救你的隻有你自己。不少人的荒唐在於,大家都憎恨不公,呼籲公平,可大家都在想著不公。心裏這麼想,嘴上卻不能講,他跟柳芝說了幾句好話,寬慰一陣,找個機會掛了機。

不過從內心裏,史睿楓不願將範正乾跟許案扯一起。就算別人都攪進去,老範也不會,這點史睿楓還是有把握。

範正乾是個怪人,或者說,是個正統得跟時代不合拍的人。按常規的思路去解讀範正乾,會碰壁。

史睿楓跟範正乾搭班子也有五年了,對老範,他仍然不能說是已經了解。現實中的範正乾跟傳說中的範叔叔怎麼也對不上號,傳說中的老範有著極其神秘的色彩,是一個典型的傳奇人物,很多故事史睿楓打小就知道,母親告訴他的。可以說,史睿楓這生受影響最大的,就是老範。但到內陸五年,史睿楓幾乎沒有感受到那種傳奇,跟他搭班子的老範不僅傳統守舊,且唯唯諾諾。個別時候他都懷疑,老範是被母親史燕萊神化了,是母親杜撰出的一個人物。直到跟遲兆天吵過架,史睿楓才明白,他錯了。

老範這輩子,是被遲兆天毀了,或者說,是被遲家父子毀了!

史睿楓心裏很亂,找不到範正乾,他該如何麵對許案,如何規避許案即將給海寧帶來的衝擊?

都怪他,沒把許案當回事,看來還是對政治不敏感!

史睿楓以前很少關心這些,看到內陸企業的老總們老是在一起探討政治,打探各類小道消息,包括他的老板、海寧董事長遲兆天,這方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政界有個風吹,草還沒動,他們這邊就已起浪。以前他認為這些很無聊,企業家最該關心的應該是市場,是行業的流變與發展,跟世界的距離,還有科技和技術的進步,管理創新。總之很多。獨獨應該遠離的,就是政治。但內陸企業家談這些的少,談官員的多,談關係的更多。他真不能理解,搞企業跟這些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有,也不至於讓企業家們把大把的精力和腦細胞耗費在這上麵吧?實踐告訴他,錯的是他,是他對內陸不了解,對內陸企業所處的環境還有位置不了解,對內陸企業家所處的尷尬境地更缺少了解。現在史睿楓不一樣了,他比遲兆天他們更關心這些。是的,企業家真應該關注經營之外的許多事,尤其政策層麵的變化。內陸幹了五年,史睿楓深深體會到,政策兩個字,太厲害,政策層麵細微的變化都有可能給企業提供無限的商機,提供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也有可能導致災難。比政策更厲害的,是官員的喜好。這點特別有意思,以前在香港,在美國,史睿楓隻知道做企業是用不著看人家臉色的,他也不會察眼觀色,這些對他來說是天生的弱項。打小母親教會他一樣東西,做人要有骨氣,不媚不俗,不低頭不哈腰。況且在香港或是美國,合作是雙方共贏的事,沒錢賺的生產,就算你把臉貼上去人家也不會理。內陸卻不一樣,很不一樣,提起這,史睿楓真是感慨萬千,甚至有種五年裏脫胎換骨的感覺。

因為這些,史睿楓現在變得敏感,性格中也有了多疑,遇事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就事論事,簡單,會由不住地去聯想,往複雜裏想。生活是最大的老師,人不可能脫離環境,你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活,身上就會多出什麼樣的味道。這點現在連陸阿姨都能感覺出。記得上次回港,他正在看央視新聞聯播,陸阿姨驚訝地走過來說:“睿,啥時對這感興趣了,以前可從沒見你看這個。”史睿楓隻能笑,沒法回答。有些問題真是回答不了,比如說他為什麼要關注新聞聯播,要看那些內陸公務人員才看的報紙和新聞,關注那些本不該關注的事物。有時他自己也驚奇,這些習慣什麼時候形成的。

重新回到病房,史睿楓想表現輕鬆些,事情既然發生,就要麵對,爭取到好的處理辦法,急和慌沒用,必須沉住氣。尤其現在,絕不能給母親添負擔,不能讓這些負麵的東西影響母親。

可細心的母親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安。

“到底出什麼事了,睿,公司那邊遇到問題?”

“沒,朋友電話,說生意上的事。”史睿楓撒謊道。

“你瞞不了我。你是我生的,怎麼能瞞我呢?是你們內部起衝突還是遭遇外力?”母親顯然不甘心,非要問個水落石出。

“內部能起什麼衝突,您老人家就甭操心這些了,這陣怎麼樣,還難受不?”母親說沒事,自他來就沒再難受過。史睿楓努力著笑笑,哄小孩一般哄母親:“該休息啦,媽媽。”說著,給了母親一個擁抱。

母親史燕萊輕輕拍打了他一下,臉頰跟他挨了挨,然後將他推開,凝視著他,一本正經道:“睿,剛才那話有問題,什麼叫內部沒衝突,你知不知道,媽媽最擔心的,就是你跟他。”

“媽——”史睿楓急忙將母親打斷。每次回港,母親問得最多的,不是公司經營狀況,也不是他在那邊的生活,而是他跟遲兆天的關係。以前史睿楓會跟母親講的很細,母親也喜歡聽得細,可這次,史睿楓真心不想講。

“好吧,媽媽不問,免得又說媽媽囉嗦。”母親釋然一笑,又道,“不過睿你要記住,在那邊,千萬要小心,那人狠著呢,咱家的睿是菩薩心腸,不吃虧才怪,媽媽現在後悔,當初到底該不該讓睿去內陸。”

“媽媽可從不是一個後悔的人。”史睿楓陪著笑說。

“這不是為了你嗎?昨晚媽媽夢見他了,好奇怪,還有他妻子,對了,他妻子還在新加坡?”

“又來了。”史睿楓抱怨母親一句。

母親對遲兆天有看法,很深。

母親放不下心的,正是他跟遲兆天的關係。

史睿楓俯下身,再次安慰似地拍拍母親的肩:“好啦,兒子會乖乖的,啥事也不會發生,隻求媽媽盡快好起來,並保證不再犯病,健康快樂。”史睿楓吻了下母親額頭:“還有漂亮!”

剛才還一臉愁容的史燕萊,被兒子一吻,突然間開心了,鎖著的愁眉頓然舒展,跟兒子玩笑道:“怎麼能把最關鍵的一句省掉呢,臭小子。”

史睿楓這下是真開心了,母親是能感染他的,能看見母親笑臉,此時真是一種奢侈。

“好吧,媽媽要永遠年輕漂亮,不許老。”

史燕萊幸福地陶醉起來,感覺自己的病瞬間好出許多。

趁母親不注意,史睿楓猛地刮了下母親鼻子。母親一聲驚訝,也要還擊他,史睿楓逃開了。

這娘倆,到一起總有一些怪動作,外人看來,他們不像是母子,倒像一對情人。陸阿姨就說,見過母子親的,沒見過親熱到這程度的。

時間真不早了,再聊天就要亮。母親顯然還想說話,自從史睿楓離開香港,加盟海寧,母子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每想起這,史燕萊就後悔當初做出的選擇,她一直矛盾,讓兒子去內陸,是不是個錯誤?可千萬不能錯啊,錯了,她真是沒法跟自己交待,那可等於是親手毀了兒子一生。毀不得,真毀不得。一想起這些,史燕萊那顆心,就針紮似的痛。兒子是在她的慫恿和精心策劃下棄開香港優越的環境去內陸的,如果兒子有個閃失,她是原諒不了自己的。

這個晚上,娘倆最終還是沒睡,一直說話到了天亮。

4

史睿楓是讓奉水市長高原緊急從香港催回的。

高原在電話裏說:“你馬上回來,政府這邊有重要事跟你商量。”

新任市長高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這點史睿楓早有領教,他怕見這個人,但又想見這個人。怎麼說呢,史睿楓以前對官員是有戒備之心的,總覺得他們說話很不靠譜,責任心尤其欠缺。對高原,卻有另外一種感覺。

史睿楓相信,高原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應該不是什麼好事,指不定跟範正乾失蹤有關。

“好吧,我馬上回來。”

飛機是下午四點的,先到北京,然後轉機。史睿楓將母親托付給陸阿姨,再三跟曾醫生還有醫院一位副院長做了叮囑,要他們務必用心,盡快將病情查清,這邊一有消息,他馬上趕回來。陸阿姨舍不得他走,哭哭啼啼,史睿楓安慰道:“那邊一點小事,辦完馬上回來。”陸阿姨說:“啥都是小事,可你總是被小事拖著。”母親也在邊上說:“當初我就不該讓他去那邊,我這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麼,史睿楓還是回來了。

抵達北京,史睿楓想跟一朋友通個電話,說說母親病情。朋友在北京人脈很廣,這些年幫過史睿楓不少忙。史睿楓不是對香港醫療水平不放心,關鍵是來來去去太折騰,他還是想把母親接到內陸。

剛要撥號,芮曉旭來了電話。史睿楓歎一聲,接起,芮曉旭說她已到江北機場,是來接機的,告訴史睿楓江北天氣很好,晴空萬裏。史睿楓有點不爽,問芮曉旭這麼早候機場幹嘛,晚上九點多才能到,現在跑到機場,不是胡鬧麼。

芮曉旭說待在公司心裏更發急,還不如早點來機場。

“我想出來透透氣,公司太壓抑了,感覺整個人要瘋掉。”

若在平時,史睿楓肯定會訓幾句。時間哪能這麼浪費?對海寧每個員工,史睿楓都要求他們把每一分時間每一份精力全用到創造效益上。企業要提高效率,首先員工要有高效率。一個企業必須要有時間觀,要分分秒秒去爭、去珍惜。在內陸,史睿楓最深的感受有兩點,一是對時間的揮霍,不論是政府官員還是企業員工,都有充分理由去揮霍時間。比如這種迎來送往,史睿楓是最反感的。二是對工作不嚴謹不求真,能過則過,製度和規範擺在那裏,但就是視而不見,大家全都一幅隨心所欲無所謂的樣子。這點真是令他傷心。一度時期,史睿楓近乎失望,覺得不應該到內陸,他習慣了另一個環境,在這裏,什麼也不適應,什麼也受不了。但他還是克製自己,直到愛上海寧。

要說史睿楓也走過彎路,麵對海寧一係列頑症,一開始采取的策略是忍,是看,將所有症狀記下來,暗中去想辦法解決。後來發現這樣不行,不但沒一點效果,反把自己也拖了進去,等於自己也在空熬時間。後來有一天,史睿楓發威了,他認為必須發火,必須拿該開刀的開刀。

史睿楓在公司公開發的第一把火,正是衝著接待。當時集團開內部會議,全國各地各公司負責人前往參加,公司行政部組織一個龐大的接待團隊,負責迎來送往,僅接待費用,就高達數十萬元。麵對一長串名單還有令他心疼的那筆費用,史睿楓決定不再沉默,他在會上發力:“下麵公司的負責人不認得總部,自己沒長腿,需要你們來帶路?”“我們是企業,不是政府機關,更不是慈善機構。政府需要麵子,企業需要麼?再說錢呢,政府有花不完的錢,我們有麼,誰來掙?”史睿楓說出了一個大家司空見慣卻又從不去思考的問題,最後他道:“這筆錢誰花的,誰負責吐出來!“

史睿楓那次真是發了狠,別人都以為他隻是在會上說說,沒想他說到做到,真就讓行政部吐出了這筆錢,當然不是全部。由行政部核實,費用花誰身上,由誰所在的公司吐出來,行政部當月獎金全部取消,經理撤職。

事後才得知,接待方案事先是征得遲兆天同意的,在遲兆天這裏,這種事習以為常,根本不覺得有什麼。海寧一直沿襲這樣的“傳統”,迎來送去,搞的非常氣派。遲兆天他們下去,下麵要負責接待,吃喝玩樂,一應由下麵安排。下麵負責人到總部,總部同樣宴請,美名曰禮尚往來。史睿楓此舉,等於打破了一種局麵,壞了一種平衡,不但行政部怨聲載道,就連遲兆天,也很不高興,認為史睿楓是拿行政部打他的臉。

格局是不能隨便打破的,你動了某一根,其他就會有連鎖反應。但格局又必須打破,某種格局久了,不但公司,包括公司每一個人,都會掉進一種舊的模式裏,死氣沉沉,毫無進取之心。如果你隻在局部做手術,頭痛醫痛腳痛醫腳,你會陷入周而複始越醫越麻煩怪圈。這是史睿楓痛定思痛後得出的結論。他決定另辟蹊徑,要動就從根上動。而海寧的根,就是遲兆天給這家企業灌輸給的盲目自大、剛愎自用。

史睿楓亂想一陣,覺得今天不能跟芮曉旭發脾氣,她說的對,眼下這時候,哪個能安心工作?有時候,是得讓員工出來透透氣。

“好吧,登機後給你電話。”

“有件事想跟史總說說,不知方便不?”芮曉旭又追過來一句。

史睿楓眉頭一皺:“還有啥事,請講。”

“英國方麵剛來通知,西西小姐近期要到奉水,這次是來解除另外七艘大船的合同。”

“解除合同?”史睿楓詫異極了,一波未平,再起一波。西西小姐已經給海寧帶來足夠的麻煩,難道還要……

“老大別急,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船出問題後,英方多次提出修訂原來合約,西西小姐雖然為我們爭取了不少,但畢竟大船失敗,英方對我們的信心越來越小,西西小姐怕也無能為力。”芮曉旭耐心十足地說。

史睿楓歎一聲。當年海寧跟英國船東斯密特·高簽訂的不隻是這一艘大船,那時範正乾雄心勃勃,豪氣衝天,加上大船簽約成功,更加激發了他,對競爭對手南洋一點也不相讓,兩家幾乎要火拚起來。據說這七艘中的五艘原本是要歸於南洋的,就因範正乾豁了出去,一條船一條船的爭。爭的過程中又將南洋的致命缺陷揭出來,讓南洋無法回擊。同行都知道,南洋造船,憑借的根本不是自有技術,是典型的組裝。一條船接手後,分包出去,由各家船廠完成,最後南洋將其集中起來組裝就行。隻是英國人當時不了解南洋,經範正乾這樣一揭,西西小姐再去調查,真相便一清二楚。這把英方嚇了一條,大名鼎鼎的南洋原來是這樣!最終,海寧憑借自有技術和價格方麵的強硬優勢,成功擊敗南洋,將另外七艘一並簽下,讓整個業界為之一驚。

沒想到,此舉最終成為海寧最大的敗筆,並為海寧埋下巨大的隱患。

“老大,我感覺這裏麵有貓膩,西西小姐盡管沒說,但我懷疑,南洋一定在裏麵搗鬼。”

“搗鬼,南洋能搗什麼鬼?”這說法倒新鮮,史睿楓還從沒這麼想。

芮曉旭接著說:“最近南洋那邊很神秘,我聽說,他們的談判代表一個月前就去了英國,他們這是在反撲。”

“談判代表?”史睿楓暗暗一驚,南洋居然幹這種事,他這個CEO,怎麼連這樣的信息都沒聽到?

“目前還不能確定,老大你也知道,那個周船雨,比她哥哥更難對付。要叫我說,她才是海寧真正的對手。”

周船雨?

史睿楓靜靜思考一會,思路似乎是被什麼阻擋住了。過半天,道:“知道了,你做好接待準備,畢竟跟西西小姐有過那麼長時間的接觸,她又喜歡跟你在一起,不管怎麼,都要拿她當尊貴的客人看。”

“可我不想輸啊,老大,難道真的沒一點辦法了,您快想想辦法嘛。”芮曉旭急了,居然在電話裏求起了他。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史睿楓猛地打斷,果斷掛了電話。

登機還有一段時間,因為這個電話,史睿楓瞬間對任何事都沒了興趣,甚至將母親的病也拋在了腦後。孤獨地站在休息室窗前,透過玻璃,凝視住窗外。北京的天不是太藍,甚至還有一層霾。此時此刻,那籠罩在天空上麵的霾,便成了翻滾不息的企業界爭鬥,吞噬著他的心。

南洋。半天,史睿楓重重吐出兩個字,腳步一摔,離開窗前。

史睿楓離開VIP休息室,打算去候機大廳。剛一出門,目光意外地看見了兩個人。驚了幾驚,腳步下意識地跟過去。走在前麵的是一男一女,女的穿著很豔,極為時尚,大紅的長衫,質地很軟,非常飄逸,一頭長發散亂在肩上,經紅色襯衫一映,越發空靈。史睿楓感覺她不是在走,是在飛。身材更是誘人,高高的個子,修長的腿,臀部圓滿而高翹,突顯出少見的性感。加上訓練有素的步伐,雖然在人群中,但十分紮眼。史睿楓發現,周圍不少男子也暗暗放慢腳步,佯裝各種動作,或提包,或翻弄手機,目光卻全往女人身上竄。

周船雨,南洋集團總裁兼首席執行官。史睿楓差點喊了出來。

他不會認錯,哪怕周船雨隻給他一個側影,他也能分辨出來。快追幾步,果然是周船雨。

周船雨背一款十分低調但價值絕對不菲的包,小巧精致,跟著裝很般配。史睿楓認得那款,LANA MARKS限量版,絕對的奢侈品。有次史睿楓一激動,給母親買過一款,結果被母親罵得狗血噴頭,非要他拿去退貨。史睿楓哪肯,他是真心孝敬母親的,母親這輩子沒享受過什麼,年輕時候日子過得非常節儉,老了還是過去的習慣。笑說:“這款包搶都搶不到,英國皇室貴婦才能擁有的。”結果母親越發不安,聽說退不掉,硬要他送人。史睿楓更是苦笑不得:“媽,這是專門孝敬您老人家的,怎麼能送別人呢。再說你兒子光棍一條,女朋友也沒一個,送給誰?”

這話恰巧被做飯的陸阿姨聽到,伸出脖子說:“啥東西喲,不要留著我用,可別亂送人。”

一句話把史睿楓嚇得,那款包刷幹了他一張卡,五十多萬呢。

史睿楓對周船雨的好奇,絕非這些,他還沒低俗到見了女人走不開的程度。他感興趣的是周船雨邊上的男人。男人明顯老了,盡管穿著很豔,黃色T恤,米色長褲,腳蹬一雙貝路帝休閑鞋,人也精神。但從步態還有微微變駝的背,就能判斷出他的大致年齡。史睿楓又加幾步,在離周船雨他們不到三米的地方放慢腳步,他想看清男人的臉。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史睿楓知道周船雨也是單身,兩年前離了。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異常熱鬧。一來是她剛從國外回到內陸,進入自家企業,因為南洋的原因,她一加盟,便備受業界關注。人們對她充滿了猜測和向往,她身上每件事,都可能成為新聞。二來她的婚姻之前被她瞞得嚴嚴的,外界根本不曉得,很多人都拿她當單身貴族。直到跟丈夫曝出離婚,人們才知道她嫁的是新加坡人,英國非常有名的棒球教練唐納。唐納是棒球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長相英俊,眼神迷人,身材更是健美,性感得有點過分。有人說,他比貝克漢姆還要讓女人瘋狂。網上四處是他秀肌肉的照片,一大批女粉絲簡直要瘋掉。周船雨居然是他老婆,這下好,娛樂界八卦界齊出動,將這事炒的,到處都是頭條,周船雨著實火了一把。

史睿楓對這些不感興趣,他絕非八卦之人,他要看清周船雨陪的到底是誰。商場上了解對手永遠比了解自己更重要,但對手永遠不是那麼容易了解的,尤其像海寧跟南洋這樣的死對頭,雙方會把一切都瞞得嚴嚴實實,恨不得打一個鋼箍,將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也甭看跟誰走在一起,和誰吃飯聊天這類簡單事。對於商場中掙紮的人,點點滴滴都是新聞,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可能暴露出商業機密。何況周船雨此時明顯是要跟這個男人外出,她去哪裏,此人什麼身份,跟南洋有什麼關係?這些,對史睿楓可都是非常有價值的。自從電話裏芮曉旭跟他說過南洋搗鬼之事,史睿楓對周船雨,就多了幾分思考。但他對周船雨了解實在有些少,完全跟白紙一樣,其性格還有做事風格,更是一無所知。芮曉旭有句話點醒了他,周船雨才是海寧真正的對手。

真是天賜良機,讓他在這裏巧遇對方,史睿楓真是有點興奮。怕是周船雨也想不到,在這密密麻麻的人堆中,竟然有一雙來自對手的眼睛。

周船雨跟男人有說有笑,時不時還要伸出手,挽一下男人胳膊,兩人非常親近,也很自然。

史睿楓納悶了,男人會是誰呢,史睿楓從沒見過此人,記憶庫搜半天,還是沒有結果。此人絕不是政府官員,政府官員縱是再大膽,也不敢跟周船雨這樣搶眼的女性一塊出門,而且親密無懈。男人年齡在六十歲左右,可以做周船雨父親,但周船雨父親早就離世。跟海寧創始人遲海清一樣,周船雨父親周健厚也是一傳奇人物,不同的是,遲海清當年是白手起家,靠著驚人的膽略和過人智慧打拚下海寧的。周健厚則是將一家國有船廠巧妙地“改製”到了自己手裏,爾後迅速擴張,發展壯大,成為能跟海寧抗衡的大型船業集團。兩人都很傳奇,卻也有著相同的宿命。遲海清死於突發性腦溢血,周健厚更慘,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奪走了他生命。兩人在世時,鬥得你死我活,為海寧和南洋結下了解不開的怨,兩人的死因又都引起外界各種猜測,也為雙方的矛盾再添新料。到現在南洋總裁周船奉都認為,奪走他父親生命的那場車禍,是別人精心設計的。這個別人不用猜,就是指遲兆天。那個時候遲兆天剛剛接任海寧不久,海寧和南洋正為鏡湖灣爭得不可開交,誰都想獨占。遲兆天更直白,公開向媒體爆料,父親從沒有心血管疾病,腦溢血猝死不假,具體原因卻一直是謎。遲兆天信誓旦旦說,這輩子一定要查出害死父親的凶手。

這話同樣是衝周船奉說的。

兩家就這樣你來我往,惡語相向,將前仇舊恨演繹得浩浩蕩蕩,渾渾濁濁……

史睿楓記住了男人那張臉,一張被歲月染滿風霜但又很陽光的臉。又跟幾步,發現周船雨和男人是要去廣州。

飛機正點抵達江北燕山機場。芮曉旭和石源恭迎在出口,見了麵,史睿楓沒說什麼,象征性地道了聲謝。機上兩個小時,除了想母親,他就在想周船雨,還有南洋。南洋是周氏家族自己的企業,這家企業的前身是南洋國有船廠。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國有南洋船廠在省內名氣很大,不隻是奉水的經濟支柱,對江北全省也很有貢獻作用。最好的時候,能向國家納稅一個多億。隨著改革開放,一批鄉鎮辦船廠和民營船廠迅速崛起,靠靈活多變的經營機製還有國家政策的扶持,很快成為江北船業的生力軍。八十年代末,南洋船廠的日子開始不好過,廠裏接不到活,工人發不出工資,技術工人流失嚴重,都被民營廠高薪挖走了。那個時候周健厚是技術副廠長,這人是技術員出身,對造船尤其焊接這一塊,有很高超的手藝,可惜那些年船廠能接到的活多是修修補補,稍稍有點技術含量的,都被外地船廠搶走,周健厚的手藝也隻能荒著。九二年,江北終於推行國企改革,奉水被選為試點,先是一批小企業以承包或租賃的方式轉由個人經營,接著,開始瞄向大中企業。不能不承認,周健厚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男人,他在第一時間就嗅到了氣息,並開始謀劃。母親史燕萊每每講起這個男人,免不了要感歎一番。“是個人精喲,精到家了,全奉水,就他腦子最好使。”母親說。史睿楓一開始並不了解周健厚,他們屬於上一輩人,當年的故事已經變成曆史,除了母親,沒人跟他提起。可母親也不是經常提起,隻是偶爾想起內陸那些風風雨雨的日子,才會發此感歎。母親歎完,會說:“睿啊,媽媽希望這輩子你正直厚道,不卑不亢地做人,媽這雙眼,看夠了算計也看夠了精明,精明害死人啊,睿你還是老老實實做人,做人比做生意更重要。”史睿楓自然會牢記母親教誨。加盟海寧,時不時地也要跟周氏兄妹過招,當然,更多的是跟周船奉,畢竟周船雨才來兩年,兩年裏她似乎很沉默,沒像外界預測的那樣,在南洋裏點起幾把火。不管怎麼,五年下來,史睿楓算是領教到什麼是母親所說的精明。周家這對兄妹,尤其哥哥周船奉,跟傳說中他們的父親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常的商業競爭,會被他們搞得五顏六色,該用的不該用的手段都用。史睿楓真是服了,怪不得加盟海寧前,母親閨蜜也是範正乾夫人柳芝會說:“睿,不是阿姨不歡迎你,阿姨是怕你來很快會白了頭,周家那孽障,詭計多著呢,壓根不是你能應付得了的。瞅瞅你範叔,一頭白發哪根是為我白的,全是讓他算計的啊。”

算計,史睿楓現在是相信算計這個詞了。周船奉眼裏,所有的競爭都是算計,誰計謀多誰動用得狠、辣,誰就能取勝。這人簡直是獸,不出招便罷,一旦出招,必狠必毒,你就算接住,也會被他搞得遍體鱗傷。

招過的多了,史睿楓就知道,周船奉此人,很接近無賴。什麼道義規則,公平公正,在他眼裏全不算數,他就要一樣東西,勝!中國船城,海寧本不會傷這麼重,都是對手逼的。周船奉設局,讓遲兆天往裏鑽,可歎遲兆天,多少年風雨,居然沒讓他學會冷靜。明知對方撒網,卻要一根筋往裏鑽。

這兩個人,真是一對活寶。

史睿楓認真研究過周家父子的背景還有發家史。當年周健厚所以能輕鬆玩成調包計,將國有南洋船廠拿到手,一方麵得益於政策。是的,內陸幹事,什麼時候都離不了政策。政策如同水,能讓船浮也能讓船沉。周健厚算是趕上了好時候,那個時候隻要敢想、有膽,機會就在你眼前。周健厚不隻是敢想,他是敢做,不擇手段地做。

周先是挑撥原廠長跟奉水領導之間的關係,讓市裏將廠長拿掉,自己順勢扶正,坐上垂涎已久的廠長寶座,然後利用國有老廠最後一點優勢,運用一係列手段,很快拉近跟領導的關係。一切鋪墊好後,周開始運作企業改製。結果不出任何人預料,他以很少的代價將一家有著四十多年曆史的國有老廠“改製”為民營企業,搖身一變成了坐擁數千萬資產的老板。

什麼是奇跡,在內陸,這就叫。而在此時,遲海清和範正乾,正背著幹糧袋,四處尋找資金……

母親曾說,內地搞企業不比香港,更不比美國,有一個字要他充分領會,就是“變”。從來沒染指過企業的母親,居然深刻地總結出內陸發展企業的一字經。就是抓住這個“變”字做文章,做足做充分。變是機遇,變是一切的可能。

這五年,史睿楓也確實領教了這個“變”字,不過五年裏經曆的一係列變,並沒有讓他把海寧打造成一幅新模樣,相反,海寧像是天天處在驚濤駭浪中,稍不留神,就會被這個“變”字吞掉。

五年裏他近乎都在救場。一場接一場的變,一場接一場的災難,到現在史睿楓都搞不清,自己是跑來發展還是跑來滅火?

眼下,又一場變在等著他。

不用多猜,市長高原急著叫他來,是為了奉水河項目。這項目之前他暗暗動過腦子,市長高原也跟他提過。

奉水河位於鏡湖東側,跟鏡湖隻隔一座山。山有個好聽的名字:木魚山。山形狀若木魚,山的氣質看上去木訥,卻又透射著一股靈氣。史睿楓非常喜歡那座山,隻要去鏡湖,爬山是他的必選項目。有次在半山腰,他問芮曉旭,這輩子最大的誌向是什麼?芮曉旭那個時候還沒擔任助理,隻是發展部經理,在他麵前還不是放得太開,矜持半天,道:“做一名有理想的船人。”

“船人?”史睿楓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一時有些好奇。芮曉旭靦腆地笑笑,道:“在我的理解裏,能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這個國家的船業做出貢獻,就是目標。為船而生,為船而去努力,就是船人。”

“這個名字好。”史睿楓讚揚一句,又道:“怎麼就不去做一代船王呢,中國的女船王?”

芮曉旭這次回答得利落,揚起頭衝她笑了笑,毫不掩飾地說:“這夢不是我做的,不是每一個人都敢有這樣宏大的夢想。”

那天他本來想鼓勵下芮曉旭,因為心情好,對芮曉旭平日的工作又十分肯定,內心裏有點喜歡這個女孩子,就想探探她的底。不料話出口,卻是:“那你是腳踏實地了?”

芮曉旭歪了下頭,做思索狀,沉吟一會道:“腳踏實地也能說過去吧,相比你們那些偉大的目標,我覺得做一個理想中的船人更合適我。”

“偉大目標?”到內陸後,史睿楓還是第一次聽別人說他有偉大目標。

“不是嗎?”芮曉旭有了俏皮樣,脖子一歪,眼睛撲閃著。芮曉旭這樣一問,倒讓他一時沒了詞。

他真的有偉大目標麼?

史睿楓以前是有目標的,說不上偉大,但那目標是切切實實存在的。史睿楓並不是地道的香港人,也是在內陸長大,而且還是標準的奉水人。他的家在奉水河另一頭,和塘鎮,跟鏡湖正好在相反方向。那裏記錄了他的童年,史睿楓小學是在和塘讀完的,他對和塘還留有無限美好的記憶。升入中學,史睿楓在奉水縣城讀了一年,突然有一天,母親說要帶他去香港,而且再也不回來了。史睿楓非常驚訝,天真地問母親,香港是哪呀,離和塘遠麼?母親搖搖頭,眼神突然間暗淡下來,說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去?”史睿楓一個勁地問。

母親忽地抱緊他,摩挲著他的頭發,半天後說:“我們必須去,那邊有更好的日子等著我們。”

“那我們怎麼去呢?”

“坐船,坐一周的船。”母親說。一聽坐船,史睿楓開心壞了,雖是在奉水河邊長大,但他從沒坐過船,是指那種大型客船。母親從不出遠門,也不容許他出,再說一個小孩子,就算想出,能到哪裏去呢?但史睿楓想出遠門,這想法不知從哪一天冒出,就像樹一樣長在他心裏,怎麼也拔不掉。他想離開和塘,離開這個又快樂又不快樂的地方,到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去。那裏有海,有足夠高的山,當然,要有漂亮的房子,幹淨的街道,最好還有足球場。那個時候的史睿楓很喜歡足球,這得歸功於和塘鎮一個叫羅奇的高年級男生。羅奇家也在鎮子上,他爸爸是國有船廠的廠長。史睿楓打小就覺得,羅奇家裏很有錢,他總是穿很漂亮的衣服,尤其喜歡穿足球服。史睿楓壓根不知道那些稀奇古怪但穿身上立馬會有力量的足球裝是從哪裏來,羅奇不告訴他,他也不敢問,問了怕母親生氣。母親打小就教育,見了別人的好東西,第一不許眼饞,第二不許問東問西,那樣顯得既沒禮貌又沒誌氣。誌氣。母親常常會拿這兩個字來教育史睿楓,讓他認為誌氣是做人必須要有的一樣東西。羅奇學習不好,但球踢的很棒,羅奇最喜歡的事,就是把他們一幫半大小子叫一起,分成兩個隊,在和塘鎮東邊那塊平整的草地上踢球。史睿楓不大喜歡羅奇,一是他家裏太有錢,老是拿沒見過的東西來刺激他們。二來羅奇學習不好。母親給他提出的交朋友的條件,是必須跟學習好的孩子一塊玩,羅奇不算。當然,這都不是主要的,最最重要的,羅奇常在他麵前炫耀他爸爸。動轍就說,這是我爸買的,還有這,然後拿出一大堆東西來,讓史睿楓領略爸爸的好處。等史睿楓看的差不多了,羅奇會冷不丁問出一句:“對了史睿楓,你爸爸呢,怎麼從沒見過你爸爸呀――”

這話會讓史睿楓痛苦上很長一陣子。

可是因為足球,他還是不能拒絕羅奇。

史睿楓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很是缺少意誌,當然小時候也不是十分清楚,意誌到底是件什麼東西?

要跟羅奇玩,史睿楓就得想辦法撒謊,這是史睿楓很不願意做的一件事,因為他知道撒謊是不道德的一件事,尤其對母親,更不能撒謊。可史睿楓喜歡足球,每到周末或放假不去上學的時候,羅奇就站在鎮子上,和塘鎮是東西走向的一條長街,街中心有個偌大的台子,青磚和河石砌成的,母親說,那是文革留下的,文革期間和塘鎮的主任經常會站那個台子上,手裏拿個喇叭,衝整個鎮子喊。還有,和塘鎮最大的地主羅樹庚還有他的兩個兒子要被拉到那個台子上供全鎮的人批鬥。羅樹庚就是羅奇的爺爺。文革沒結束,就被鬥死了,他的一個兒子耀文是在他死後上吊死的,活下的隻有羅奇的爸爸耀武。羅奇站在台子上,穿著非常鮮亮的球衣,嘴裏含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哨子,哨子一響,鎮子上的孩子們就知道羅奇召喚他們踢足球了。於是一個個從家裏奔出來,撒上歡地往東頭草場上去。史睿楓會停下手裏作業,用嘴叼著鋼筆,雙眼發癡地望住台子的方向。望上不久,母親就從正屋裏出來,披著一身的陽光,問他作業寫得如何了?史睿楓會興奮地說,早寫完啦,在溫習呢。母親沉吟一會,慢悠悠道:“也別太辛苦了,太陽很好,出去活動活動,開開心。”不等母親話音落地,史睿楓已飛快地跑出門來,就往街上去。母親會在後麵喊:“把鞋換了呀,剛買了球鞋的。”

如果不是去香港,史睿楓相信自己會練成一身好球技的,事實上上中學時,他的球技已經很好了,好得讓羅奇都佩服,老是拿球衣啊啥的送他。史睿楓是不會要羅奇任何禮物的,那些禮物全是他爸爸買的,所以史睿楓不要。那個時候史睿楓心裏有兩個夢想,一是有一天見到自己的爸爸,讓爸爸給他買一件漂亮的球衣。第二個夢想,就是離開鎮子,去遠方。

史睿楓所以要去遠方,是因每每問起母親,母親總說,爸爸在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有海,有高樓,還有萬花筒一般的世界。史睿楓後來有了另一個夢想,或者叫願望,想看到萬花筒一般的世界到底長什麼樣子?

史睿楓跟著母親離開了和塘,離開了奉水,去了香港,而且如母親所說,自從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香港上學、生活,讀了大學又讀研,然後去美國留學,留學結束先在美國一家公司供職,後來又被派到香港,成為該公司在香港的首席業務代表。人生可謂經曆了大海漲潮般的次次顛峰,可至今,他的願望還有夢想一個也沒實現。

他沒見到自己的爸爸,沒有要到那件一直想要的球衣,倒是連足球也扔遠了,去了香港就再也沒踢過。遠方倒是去了,但遠方根本不像小時想象的那麼精彩那麼完美,某種程度上,跟和塘鎮差不了多少。遠方沒有爸爸,某件事物一旦失去你想要的結果,立馬就平淡了。所以史睿楓飄洋過海,求學也好,工作也罷,對他來說隻是完成了成長這件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開闊,他漸漸明白,遠方其實不在別處,永遠在你心裏,在心最痛的那一塊。

人去遠方並不是看萬花筒一般的世界,而是想醫好心裏那塊痛。

史睿楓沒醫好,隻是小心翼翼將它包裹了起來。等他成年後,就再也沒問過母親,爸爸到底在哪?因為他終於明白,這塊疼他的東西,疼了母親差不多一生。

他不想讓母親痛。

芮曉旭一句話,又勾起了史睿楓很多遐想。到內陸後,史睿楓一直警告自己,不許想這些,甚至不許拿自己當奉水人,要永遠記得,自己是香港來的。這不是說他是一個忘本的人,或者嫌棄奉水什麼。真不。這樣做一是為了母親,讓他放棄美國克瓦爾納費城船廠國際投資部香港分部的工作來內陸時,母親明確告誡他,你不是衣錦還鄉,不是去風光的,更不是那片土地上尋找什麼,此行隻有一個目的,海寧!

“你要以香港人的精明與務實,坦蕩敬業,還有求真精神,改造海寧,讓它徹底脫掉那股土氣,變成一家真正的現代企業,要它在你手上,完全跟世界接軌。”

母親破天荒地用了不少時尚詞,令史睿楓吃驚,更讓他敬佩。史睿楓心目中,母親一直是個閑人,來自鄉下,過著悠閑而又孤單的日子,很少讀書,更少看報,所有的道理都是樸素的,是從生活中點點滴滴提煉的,沒想這次母親突然高大上起來,講出了一堆切中要害的問題。

其實史睿楓忽略了一點,在他成長的這些年,母親並沒閑著,她在偷偷學,通過報紙、電視還有書籍,母親對企業經營與管理方麵,早已不再是門外漢,還有些精呢。

到了內陸才發現,母親說的對。母親不想讓他把自己當成一個奉水人,並不是心裏不能有奉水,不能有江北,而是……

是怕他被這邊的氣息汙化掉!

一切都是有根的,母親的善良與純樸來自奉水,但奉水不隻是這些,奉水有很多。一個人在一片土壤上浸淫久了,除了土壤給他的養分,還有雜質,還有許許多多不健康的東西。比如膨脹,比如過分地放大,比如揮金如土,比如窮顯擺。總之,內陸五年,史睿楓除感受到內陸的巨變外,也深刻體會到許多該變未變的東西,有些是致命的。

這也是海寧看似很強大實質上卻極其脆弱的原因。

虛腫!史睿楓總結出這麼一個詞。

他在內陸常聽人們說,如今的企業家說白了是一具掙錢工具,遍地而起的企業,四處可見的企業家,頭頂各種名頭和光環,出入豪華場所,進出各大酒店,女的珠光寶氣,男的西服革履,手裏三、四部手機,身後四、五個跟班,看上去要多成功有多成功。可是,可是當你深入到他們骨子裏,或是深入到各家企業,卻發現,看似繁景一片欣欣向榮的企業,沒一家不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有些身居危崖,有些命懸一線。而經過各種包裝大搖大擺的企業家們,精神深處更是霧茫一片。如果跟他們談起企業來,不是關係就是政策,似乎除了這兩樣法寶,企業就沒法存活。

史睿楓承認這兩樣的重要性,可是,企業如果隻靠這兩樣東西,那還叫企業嗎?

他們把企業引到了另一條路上。

這條路充滿著算計,投機,唯利是圖,虛張聲勢,巧取豪奪,一夜暴富。少缺了誠信,少缺了腳踏實地,更少了一樣東西:規矩。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史睿楓是懂的,也相信遲兆天他們也懂,懂而不作為,意味就很複雜了。

芮曉旭問他有什麼偉大目標,史睿楓以前沒想過,這陣,卻突然想,要說他有目標,可能也就在此了。

但他沒說出來,隻是衝芮曉旭笑了笑。

很多東西隻能藏心裏,說出來,意味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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