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丈夫楊京生下鄉結束要返城的那天,引起了整個村子的轟動。
當那輛京牌的小轎車停在我家門口時,他神情淡然,似乎想早預料到這天。
在決定帶誰回城時,他抱起兒子,眼含愧疚的看著我。
“當初蕭雲救了我們兒子,我們欠她一個人情。她想進城,我不能不答應。”
“等過段時間我再接你過去,好嗎?”
說完他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複。
我如果沒猜錯的話,此時的蕭雲已經在車上。
與楊京生相識相知的這十年。
他時常勸我多讀書,埋怨我腦子裏隻有柴米油鹽。
可他也不想想,我不去負責柴米油鹽,哪有他的不食人間煙火?
而且父親曾經教過我讀書的。
楊京生常常掛在嘴邊的“雲雲吾妻”。
我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他把蕭雲當成了心目中理想的妻子,那我這個和他領過證的人呢,算什麼?
所以這次麵對著他等待的眼神,我心如止水,淡淡的回道:
“我幹涉不了你的決定。”
“村裏還有人等著我治病,我先走了。”
1.
消息傳回村裏時。
報信的二丫氣喘籲籲地衝進屋子裏,大聲地對我恭喜道。
“林萍姐,太好了!你可算熬出頭了!”
我隻是笑笑地向她點了點頭,沒出聲。
反倒是正趕回家的楊京生,在她走後皺了皺眉。
“要少跟這些鄉野村婦來往,你不想變得那麼粗鄙吧?”
以前我聽見這話,隻會小心翼翼地點頭。
“你不想讓我來往,我就不跟他們來往了。”
可現在,我抬頭看他。
“你有帶人回城的自由,我也有跟人來往的自由。”
這是我第一次反駁他的話。
楊京生愣了愣,又擰起眉。
“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又不是不接你去城裏,你至於這麼心胸狹隘嗎?”
聞言,我笑了。
“我心胸狹隘?”
他是不是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在這落根的了。
他下鄉的那年,割草的時候被毒蛇咬傷,暈倒在路邊。
是我將他背回去,頂著村裏的閑言碎語,將他從閻王爺那拉了回來。
所有人都笑話我。
“你一個姑娘家,背著個大男人回家,以後誰還敢娶你啊!”
“你還不如二婚女!”
村裏,流言足夠殺死一個女人。
我在夜裏哭過無數次。
可還是無怨無悔照顧著他。
他嫌棄家裏炕冷,我就每天起早貪黑上山砍柴。
他想要練字看書,我一咬牙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給他買。
他說食欲不振,我爹去給他采草藥,卻碰到泥石流,再也沒回來。
後來他傷勢痊愈,想在這裏找個落腳的地方,想要娶我。
我也答應了。
他對著我爹的牌位發誓。
“我楊京生,以後一定好好對阿萍!”
可現在。
他說我心胸狹隘。
我抿了抿嘴,沒有再跟他爭辯,著急趕去病人家裏。
久臥病榻的張嫂子抓著我的手,熱淚盈眶。
“小萍啊,謝謝你這麼長時間對嫂子的關照,也不知道要怎麼報答......現在知道你要去城裏過好日子,嫂子也就放心了。”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
村裏人都認為楊京生會帶我去城裏。
都說我是享福的命。
可隻有我知道,我永遠也沒有那個享福的命。
上一世。
楊京生帶走了兒子跟蕭雲。
此後幾十年,再也沒回來過。
所以這一世,我決定放手成全他們。
2.
回到家後。
我看見兒子正捧著幾樣精致的頭飾從我屋裏跑出來。
他獻寶一樣送給旁邊的蕭雲。
“雲姐姐,這些你都拿走!我娘皮膚那麼黑,戴上這些好看的玩意兒也不好看!”
蕭雲笑著捏捏他的臉。
“你啊,可不能跟你娘一樣,掉進錢眼裏就出不來了。”
兒子小聲嘟囔。
“她才不是我娘。”
像這樣的話,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蕭雲充當說教的老師,
兒子承當受教的學生。
而我的丈夫,則沉默的坐在一旁手捧著書本,充耳不聞。
他們父子倆,從來沒看得起我,因為他們覺得我配不上他們,他們和蕭雲更像一家三口。
楊京生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的呢?
應該是蕭雲從省城女子學校畢業回來,村長設宴全村人的那天。
楊京生赴宴回來後,大有和蕭雲相見恨晚之意。
他時常感歎,
“沒想到這麼偏遠的地方,竟能走出了這麼一個思想開放和有學識的女子!”
兒子也抱著我的大腿,笑道。
“是啊娘!她可真是跟個天仙兒似的,要是你也有那麼好看就好了......”
從那時候開始。
這父子倆就跟我離心了。
我行走在村裏治病,經常看見他們待在一起。
楊柳樹下。
身形挺拔的青年將我省吃儉用攢出來的票子大方的送進蕭雲手裏。
“你拿去花,不夠再跟我要。”
蕭雲撇撇嘴。
“這幾塊還不夠我買雪花膏的。”
蕭雲缺錢嗎?她缺的是一個城裏人的身份,她這點小心思我早就看透了。
在楊京生眼中,蕭雲年輕亮麗,而我卻麵黃憔悴,皮膚像枯樹皮。
不過他似乎忘了以前我也是鄉裏出了名的俏閨女,自從生下兒子後,為了這個家操勞過度才變成了這樣。
楊京生歎了口氣。
“林萍賺得少,你別嫌棄。”
前世,我聽見這話心臟絞痛,衝上去理論。
卻被楊京生失望的眼神嚇退了。
“婦人之見!你能不能別這麼小心眼!蕭雲可是救了我們的兒子!”
他說得對。
秋收時兒子得了肺炎,差點就熬不過那個冬天。
是林萍畢業回家後,帶回的進口西藥,將兒子救回來了。
想到這,我無言以對。
隻能沉默地看著他們離開。
再到後來。
他們越來越過分。
兒子每天都喜歡去纏著她,將我給他們父子倆做的白麵饃跟肉送過去。
我不舍得吃一口的東西被他們送給了另一個女人。
村裏人看在眼裏。
嘲笑我,也嘲笑蕭雲。
蕭雲被村長拽去祠堂罰跪時。
楊京生也要跟進去一起。
可非蕭家人不得入蕭家祠堂。
他被扔出來後找到了我,要和我離婚。
他將道理掰開跟我講。
“要護住蕭雲的清白,隻能這樣,她不能被村裏人戳著脊梁骨罵,阿萍......”
蕭雲怕被人罵。
難道我就不怕嗎?
我沒有同意。
楊京生摔門而去。
再次見到他時,蕭雲抱著他,哭得雙眼通紅。
“那我怎麼辦?”
楊京生眼裏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愛憐。
“等我回城前就和她離婚,到時候我娶你。”
“雲雲吾妻......”
“我會讓這句話成真的。”
我想適時的離開也許對我來說是件好事。
3.
我沒有受到楊京生回城的影響。
依舊如往常一樣上山采草藥。
回到家時。
蕭雲正替他們數算行李。
之前我為楊京生和兒子調製的藥丸被像垃圾一樣扔在旁邊。
他們不知道。
在他們眼裏沒用的藥丸,是父親留給我秘製藥方熬煉出來的。
凝聚了我全部的心血,這些藥丸雖不能包治百病,但治療許多疑難雜症不在話下。
楊京生低頭看蕭雲,滿臉柔情。
“別的不重要,主要是證件要帶好。”
蕭雲嬌羞一笑,嗔怪道。
“你呀......”
我知道他們要證件做什麼。
拍結婚照,領結婚證。
可憐我上一世,直到五年後才知道這件事。
那時我已經很久聯係不上楊京生。
生怕他跟兒子出了什麼意外,隻身一人前往城裏。
我風塵仆仆,對著無數人點頭哈腰問路,終於趕了過去。
結果就看見他摟著蕭雲。
為她舉辦一場盛大的生日宴。
兒子在旁邊親親熱熱喊她媽。
看見我,他臉色一變,像是看到了什麼臟東西。
隨後毫不留情地把我攆了出來。
他抽出一摞錢,狠狠砸在了我身上。
“你不就是想要錢嗎?給你,你可以滾了。”
“別打擾我爸媽的五周年結婚紀念日!”
聽到這裏,我如遭雷劈。
兒子嫌惡地看著我。
“你們都已經離婚了,別再無畏的糾纏了,你難道要當第三者嗎!”
聽到自己懷胎十月的兒子罵自己是第三者。
我差點站不穩。
楊京生得知我來,也給了我一筆錢。
“我當初對你隻有感激,對阿雲才是真愛,你走吧,我以後不想再看見你。”
我那時候才驟然意識到。
原來自己,自始至終就是一個笑話。
最後一次見麵。
我跟蕭雲被綁在一處。
綁匪猙獰地笑著。
“新歡跟舊愛,我不信他一個都不救!咱們虧不了!”
楊京生跟兒子急匆匆趕來。
誰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被綁匪推下懸崖時,他們三個人抱在一起痛哭。
我的死,對他們來說也隻是輕飄飄的一頁。
我祈求上天,再給我一次重活的機會。
思緒回籠。
我看著麵前逐漸走近的楊京生。
眼裏再也沒了以前崇拜的愛意。
4.
“以後我會每月給你寄生活費回來。”
“你不用這麼累死累活地采藥了。”
聽著楊京生的話,我平靜地“嗯”了聲。
見我再沒其他表示。
楊京生攥住我的手。
“你去哪?幫我把衣服收一下,還有,兒子想吃你做的飯了,說以後很久都吃不到了......”
他的語氣輕柔,眼裏卻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仿佛他們需要我。
就是我天大的福氣一樣。
我淡淡道。
“你不是嫌棄我縫的滿是補丁的衣服嗎,不用收拾了,扔了吧。”
“至於......”
我看了一眼兒子。
“家裏還有剩菜剩飯,他想吃自己去熱熱。”
“我還要去給人看病,很忙,沒時間。”
聽見我這麼說,楊京生跟兒子的臉色都變了。
他抓著我,低聲詢問。
“你心裏有氣也別當著蕭雲的麵發,多丟臉......”
他沒說完。
兒子突然出聲。
“你天天去給人看病能掙幾個錢!還不如在家伺候我們。”
“難道你想跟你那個爹一樣,上山采藥把自己采死嗎?”
聽見這話。
我渾身僵硬。
我爹,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好心大夫。
他的名聲。
我不允許任何人詆毀。
下一秒,我揚起巴掌,狠狠朝著兒子臉上甩去。
然而蕭雲卻替他擋下了這一巴掌。
她眼裏藏著得意的笑意,麵上卻流著眼淚。
“萍姐,再怎麼樣,也不能打小孩子啊......”
兒子衝上去,像一頭暴怒的小獸,直接把我撞倒在地。
連楊京生,也一把推開我,關心地撫上蕭雲的臉。
我後腰撞到了桌腿,疼得恍惚。
“兒子也沒說錯,山上確實危險,你別步你父親的後塵......”
聽到這。
我咬牙,也朝著他的臉甩了一巴掌。
“楊京生,你還是人嗎!誰都可以說我爹,就你不行,他是為了給你采藥才死的!”
曾經我上山采蘑菇,采草藥,摘野菜,拾木柴的時候,他們父子不滿於我帶回來的東西。
我摔斷腿,差點葬身虎口時,他們怪我不小心。
現在守著蕭雲的麵。
他們居然開始裝體貼了。
5.
傍晚,楊京生抱住我,低聲道歉。
“我已經把兒子送到蕭家了,他還是個孩子,你別生氣。”
“白天是我口不擇言,對不住你......”
他話沒說完。
家裏的門突然被叩響。
張三叔拿著地契,帶著保人來了。
“小萍啊,我現在有空,要不咱們就把所有的山貨都清點一下吧。”
楊京生緩緩轉過頭,錯愕地看著我。
“怎麼突然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賣了?”
我點點頭,故意說道。
“你不是說過一段時間就來接我嗎,這些東西留著也沒用,賣了還能多換點錢。”
楊京生沒說話。
眼裏又浮現出我熟悉的鄙夷。
他一直覺得我眼裏隻有柴米油鹽,隻有金銀財寶,太世俗。
可我攢下來的錢,從來沒用在自己身上。
全用在了他跟兒子身上。
他送給蕭雲的雪花膏,上輩子到死我也沒舍得給自己買。
我問心無愧。
所有的山貨很快就清點完成和交易。
楊京生有些驚訝地看著我計數寫的字跡。
“你寫字居然還挺好看的。”
我嘲諷地笑了笑。
夫妻十年,他從來都看不起我,自然覺得我隻會幹一些粗活。
他曾經說過。
“你這手太糙了,不適合拿筆,去洗衣做飯吧。”
他也曾對蕭雲說過。
“你這麼修長的手指怎麼能幹粗活呢,我就要讓你做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以後一切重活累活,都讓我來替你做。”
可他也沒做到。
他接手過來的臟活累活,又被心疼他的我接了過去。
他理所應當享受著我的好。
卻又對我滿是鄙夷。
6.
我剛把張三叔
送出門時,遠處跑來一個人。
“生哥!生哥!蕭雲跟她爹吵起來了,你快去看看!”
楊京生猛地推開門。
像曾經無數次一樣,拋下我,衝了出去。
我叫住了張三叔。
“三叔,我這房子也不要了,麻煩您幫我幫我問問村裏有誰想要的,給錢就賣了。”
“哎!行!”
買家是第二天上午來的。
我們很快敲定了價錢,我望著空蕩蕩的房子,心想。
楊京生在蕭雲那過了夜,他不會再回來了。
果不其然,二丫趕過來叫我。
“林萍姐!姐夫讓你去村門口送送他!”
我趕過去時。
蕭雲正拿著手帕替楊京生擦汗,兒子笑得燦爛。
“太好咯!以後姐姐就是我娘了!”
“我們終於擺脫那個老女人了!”
“爹,你說是不是!”
楊京生笑得無奈:“是,但待會她來了,你也給她個笑模樣......”
他說完,主動從口袋裏拿出一堆紅包。
“各位父老鄉親,感謝大家這些年對我,對蕭雲的照顧,這些都是一些小心意,大家收好啊......”
這麼多年。
他從來沒送過我什麼。
連我爹給我買的首飾,都被他拿去變賣了不少。
現在要走了。
他依舊什麼都沒給我留下。
反而慷慨大方地給了許多他連臉都不認識的人。
隻為了給蕭雲撐麵子。
想告訴大家蕭雲會過得很好。
可他從沒想過別人會怎麼看我。
迎著村裏人嘲諷的眼神。
我走上前。
蕭雲借著擁抱的名義趴在我耳邊說。
“楊家你高攀不起,他們不需要你這麼個媳婦兒。”
“你要是愛他們,就別再出現了。”
“你對他們來說,就是累贅。”
我抬眼看著她。
沒哭也沒鬧。
隻是對他們,也對自己說。
“一路順風。”
車子揚起一陣塵埃,模糊了我的視線。
村民們漸漸分散離開。
我看著不遠處我租來的牛車。
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一次。
太好了。
我也要離開這裏。
林萍,這一世你要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