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婆婆信佛,專門給我備了一本“功德過錯簿”。
孝敬公婆記一筆功德,頂嘴回話就添一筆過錯。
她說等我功過相抵了,才算真正的一家人。
那天半夜我早產,疼得滿地打滾,求她快去叫醫生。
她卻翻著黃曆,一臉肅穆。
“今天日子犯衝,按規矩,孩子不能生在此時,不然是要遭天譴的。”
她死死地攔在門前,我疼到昏厥。
醒來時,孩子躺在我身邊,但她不哭也不鬧。
1
我動了動,身體傳來一陣劇痛。
視線聚焦,我看到了她。
我的念念,被放在一個透明的盒子裏,身上插著細管。
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表情嚴肅。
“林女士,你醒了。”
“因為你被送來得太晚,孩子在腹中長時間嚴重缺氧......大腦皮層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
我的耳中嗡嗡作響。
醫生接著說。
“這意味著,她這一生,可能都會伴有嚴重的智力低下和運動功能障礙。”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門開了,沈言衝了進來。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奔向角落裏坐著的婆婆趙慧蘭。
他一把扶住婆婆:“媽,你沒嚇著吧?”
趙慧蘭搖頭。
她從布包裏,拿出那本紅色的“功德過錯簿”。
她翻開本子,擰開朱砂筆,用宣告的語調大聲念著,確保我能聽清。
“林晚德行有虧,妄圖凶日產女,致子嗣蒙難,累及家運。”
她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鮮紅的字跡。
“記大過。罰抄百遍靜心咒,以消罪業。”
寫完,她合上本子。
一股血腥味湧上我的喉嚨。
我撐起身體,死死地盯住沈言的背影。
“沈言!”
我的聲音沙啞撕裂。
他轉過身。
我指著保溫箱裏的小小身影,眼淚流了下來:“你聽見你媽說的話了嗎?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念念......”
“你嚷什麼!這裏是醫院!”
他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滿是責備:“媽也是為了這個家好!她老人家查了黃曆,那天就是犯衝,你怎麼就不信!”
我聲淚俱下。
“那是一條人命!那是你的親生女兒!”
沈言一臉不在意。
“誰讓你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趕在那個時候發動!你當時就不能忍一忍嗎?!”
我看著他,突然就笑了出來。
笑聲幹澀,扯得我剛縫合的傷口又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他沒理會我,轉身從趙慧蘭手裏接過一遝黃紙和一支筆,重重地放在我的床頭櫃上。
“別鬧了。媽讓你抄靜心咒,是為你好,為你和孩子積功德。”
他的語氣平靜,帶著些不耐煩。
“你早點抄完,念念的罪業才能早點消除,病才能好。”
說完,他便退回到他母親身邊,母子倆並肩站著,像兩隻索命的惡鬼。
我轉過頭,視線穿過玻璃,落在念念的臉上。
她的小嘴微張,呼吸微弱。
我伸出手,指尖隔著一層玻璃,描摹著她的輪廓。
眼淚不住地留下來,我心裏的恨意比傷口更疼。
餘光掃到那支筆,我用力將它扔出窗外。
沈言氣得臉色鐵青,怒罵我不懂事。
趙慧蘭站在病房門口,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
2
出院那天,天色灰蒙。
我抱著念念,她小小的身子裹在毯子裏。
回家的路上,沈言沒有說話,副駕的婆婆趙慧蘭閉眼撚著佛珠,車裏很安靜。
回到家,趙慧蘭拿出那本紅色的“功德過錯簿”,擺在玄關櫃上。
夜裏,念念的哭聲尖利而微弱。
我抱著她輕晃,用臉頰貼著她冰涼的額頭:“念念乖,不哭了,媽媽在。”
可念念哭聲反而更急了。
我檢查了尿布,又試著喂奶,卻都沒有用。
我心疼的不行,正焦頭爛額時,趙慧蘭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她麵無表情,沒有看我們母女,徑直走向玄關,拿起那本簿子和朱砂筆。
燈下,她落筆。
“教女無方,啼哭擾宅,記過。”
她合上本子,轉身回房,關門。
我抱著仍在哭泣的女兒,死死盯著趙慧蘭的房門。
失望和恨意在我胸腔翻湧。
第二日,我點清了所有積蓄。
念念的進口藥很貴。
我正準備繳費,沈言堵在我房門口朝我伸出手。
“把工資卡給我。”
“什麼?”
“媽說家裏的錢她要統一管理,你的也一樣。”
我攥緊了卡:“這是念念的救命錢。”
“我知道。”沈言說,“卡給我,你用錢時跟媽說就行。”
他補充道:“媽是怕你情急之下亂花錢,破了家裏的財運。”
“財運?我女兒的命重要還是財運重要?”
他擰起眉:“又來了?媽是為了我們好。”
話音未落,他就要將卡從我手中抽走。
我沒鬆手,這是念念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讓。
沈言怒了,猛一使勁,全然不顧我懷裏還抱著念念。
我被拽得一個趔趄,懷裏的念念發出細弱的哼唧。
他卻眼都沒眨,硬生生將卡從我的指縫裏抽了出去。
我抱著念念站穩,滿腔怒火:“沈言!你眼裏除了你媽,還有沒有你女兒的命!”
他轉身就走,“你別無理取鬧”。
那背影冷得像塊冰,徹底凍住了我最後一點指望。
進口藥很快就斷了。
念念夜裏哭得更厲害,有時會短暫抽搐。
我隻能去求趙慧蘭。
她翻著功德簿說:“你過錯太多,衝了孩子的福氣,都是你造的孽。”
夜深,等他們睡熟,我拿著手機躲進廁所,反鎖門後打給我媽。
剛喊出一聲“媽”,門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門被拉開,沈言直接奪走我的手機。
我撲上去想搶回來,卻被他推到在地。
他捂住我的嘴,對著手機說:“媽,是我,沈言。林晚想您了,我們好得很,您別擔心。”
掛斷電話,他鬆開了手,把手機揣進兜裏。
“沈言,把手機還給我!”
他看著我說:“半夜偷摸告狀,還嫌不夠丟人?”
從此,我的手機被沒收。
偶爾天好,我抱念念下樓曬太陽,趙慧蘭總會跟著,對每個鄰居都笑嗬嗬的。
她會主動說起念念的病:“唉,這孩子命苦,都是當媽的八字太硬,給克的。”
一邊說,一邊摸摸念念的臉,一副好奶奶的模樣。
鄰居們古怪地看看我,又憐惜地看看念念。
每當我想反駁,趙慧蘭便會摸著念念用眼神威脅我。
我隻能默默抱著孩子走開。
這天,念念再次尖聲哭叫。
趙慧蘭又拿出她的功德簿,坐在沙發上研墨。
我麵無表情地開口:“念念生病,不是我的錯!”
客廳裏安靜下來。
趙慧蘭的筆停在半空。
她看看我,隨即眼一翻,歪倒在沙發上。
沈言下班回家,開門正巧看到這一幕。
他扔了公文包衝過來,扶住趙慧蘭:“媽!媽你怎麼了!”
然後,他轉頭瞪著我,快步走到我麵前,揚手打了我一耳光。
【啪!】
我的頭被打偏,嚴重耳鳴了一會,臉頰發燙。
懷裏的念念哭聲停頓了一下。
沈言一臉怒氣。
“林晚,你非要逼死我媽才甘心嗎!”
嗬,到底是誰要逼死誰!
3
那一巴掌之後,我徹底安靜了。
沈言見我不再反抗,鬆了口氣,去安撫他母親。
我抱著念念回到房間,臉上火辣辣的痛。
過了幾天,趙慧蘭的身體“大好”。
她宣布要為念念辦一場祈福法會,邀請了沈家所有親戚和她的“信眾”。
整個家都為這場法會忙碌起來。
我抱著念念坐在角落。
沒人詢問我的意見,也沒人看我一眼。
法會當天,客廳被布置成臨時佛堂,正中間擺著佛像。
幾十個賓客擠滿了屋子。
我抱著念念被安排在最前麵。
念念很不安,在我懷裏不停地哼唧,我收緊手臂抱著她。
趙慧蘭站在佛像旁,成了全場的焦點。
法會開始,她帶領眾人念了一段經文。
念完,她拿起話筒,聲淚俱下地講述自己如何為病孫日夜祈禱,引得不少“信眾”跟著抹淚。
我低頭看著念念蒼白的小臉,聽著她的謊言,胃裏一陣不適,想吐。
講到動情處,趙慧蘭的突然停下。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有種被毒蛇盯上的黏膩感。
“我這孫女,本該是福澤深厚的孩子。隻可惜......孩子的母親罪孽太深,才連累了她。”
全場瞬間死寂。
我感覺到幾十道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有憤怒,有鄙夷,有嫌棄。
趙慧蘭捧起那本紅色的“功德過錯簿”,走到法壇中央,高高舉起。
“這上麵,清晰地記錄著她犯下的過錯!”
她開始翻開本子宣讀。
“凶日產子,累及子嗣,此為大過!”
“頂撞婆母,不敬長輩,記過!”
“教子無方,啼哭不止,攪擾家宅,記過!”
她每念一條,賓客們就發出一陣激烈的議論。
他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落在我身上,一點點將我淩遲。
宣讀完畢,趙慧蘭合上本子。
她看著我,眼神冰冷。
“林晚,你若真心為你女兒好,現在就跪到佛前懺悔你的罪孽!”
她指向我麵前的蒲團:“磕一百個響頭,為你的女兒贖罪!”
我抱著念念的手臂在發抖。
念念抓緊了我的衣襟。
我沒有動。
趙慧蘭的臉色沉了下來:“你連為你女兒下跪都不願意?”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這當媽的也太狠心了。”
“為了孩子跪一下怎麼了。”
這時,沈言從人群中走出來。
他到我身邊,卻沒有替我說話。
他的手重重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往下壓。
嘴巴湊到我耳邊,用隻有我和他能聽到的聲音說:“跪下。”
我身體僵住。
“你沒聽見嗎?別讓我在外麵丟人!”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幾乎要捏碎我的肩胛骨。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
他的眼中沒有心疼,沒有愛意,隻有不耐煩。
最終,在幾十道目光中,我抱著念念,被我的丈夫逼著跪了下去。
【咚。】
我的膝蓋磕在地板上。
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也聽不見懷裏念念的呼吸。
我隻是跪著,懷裏抱著我的孩子。
我緩緩地,一下一下地,將額頭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每一次碰撞,都讓我的意識更清醒一分。
我沒有贖罪。
我在記數。
4
法會結束,屋裏的香火氣還未散盡。
我跪過的膝蓋一片青紫。
念念的狀況急轉直下,開始發燒,呼吸困難,身體也不時抽搐。
一量體溫,高達38度5。
我衝出房間,趙慧蘭和沈言正坐在客廳喝茶。
“念念發燒抽搐,必須馬上去醫院!”
趙慧蘭放下茶杯,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從抽屜裏拿出龜甲銅錢,在桌上卜了一卦。
“時候未到。”
“什麼叫時候未到?她快不行了!”
“卦象說,今日妄動,必有血光之災。”
趙慧蘭的聲音毫無波瀾。
我轉向沈言,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沈言,那是你女兒!再不去醫院她會死的!”
他掰開我的手,眉頭緊鎖,“你冷靜點!媽也是為了念念好。上次就是因為你不聽話才把孩子害成這樣,你忘了嗎?”
我轉身回房,將念念的病曆和衣服塞進包裏,用毯子裹緊她滾燙的身體,抱著她衝向門口。
沈言堵在門口,張開雙臂攔住我。
“林晚,你瘋了!你想害死全家嗎!”
“讓開!”
我想從他身邊閃過去,卻被他抓住肩膀往後推。
“沈言!放開!我要救我的女兒!”
趙慧蘭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一言不發地推開窗戶。
樓下是水泥地。
她一隻腳踩上窗台,神情莊穆地看著我。
“林晚,你今天但凡敢踏出這個家門一步,”她一字一頓,“我就從這跳下去,讓你背上一條人命,死後永世不得超生!”
我僵住了。
沈言的力氣更大了,死死鉗住我,“你聽見沒有!媽被你逼得要跳樓了!你這個掃把星!”
懷裏的念念劇烈抽搐,發出一聲微弱的哭泣。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沈言的鉗製。
手剛要碰到門把手時,沈言從背後狠狠拽了我一把。
我失去平衡向後倒去,懷裏陡然一空。
念念從我懷裏脫手飛了出去。
砰。
一聲悶響。
屋裏徹底安靜了。
念念落在不遠處的地板上,一動不動。
沈言愣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
趙慧蘭從窗台上下來,看著地上的孩子,喃喃自語:“血光之災......應驗了......”
我爬過去,伸出手,卻不敢碰她。
指尖終於觸到她的小臉,卻一片冰涼。
救護車的鳴笛聲劃破了死寂,不知是誰打了急救電話。
我癱坐在急救室外,像個瘋子,腳上還穿著拖鞋。
沈言和趙慧蘭也來了,坐在長椅的另一頭,離我遠遠的。
紅色的“搶救中”三個字亮了很久,然後,滅了。
門開了,醫生走出來,一臉疲憊:“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隻是木然地盯著醫生。
他搖了搖頭。
念念蓋著白布,被推進了冰冷的太平間。
我走進去,看她最後一眼。
她安靜地躺著,小臉很幹淨。
我握住她的小手。
就在那時,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勾住了我的食指。
轉瞬即逝,快的好像是我的錯覺。
我行屍走肉般遊蕩至走廊盡頭的通風口。
身後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是沈言和趙慧蘭。
他們沒發現我。
趙慧蘭的聲音很輕。
“這都是她的命,也是我們的解脫。”
她歎了口氣,“沒了這個拖油瓶,我們家的運勢總算能好起來了。”
我屏住呼吸,等著沈言的反應。
卻隻聽到他一聲綿長的呼吸。
“媽,我們回家吧。”
我靠著牆,抬頭看著慘白的天花板。
眼睛已經流不出淚來了。
原來是這樣。
趙慧蘭,沈言,你們的報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