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死於二十五歲生日那天,被我媽從醫院拔了氧氣管。
因為醫生說,我的心臟是唯一能救活弟弟的完美供體。
我媽哭著說:“囡囡,你是姐姐,天生就是要讓著弟弟的。”
我爸在一旁點頭:“我們養你這麼大,你就當報答我們的養育之恩吧。”
弟弟則躺在隔壁病房,心安理得地等著我的心臟。
再次睜眼,我站在奈何橋邊,孟婆卻遞給我一碗金色的湯。
她說:“這不是孟婆湯,是你的富貴湯,由你一生被奪走的福氣熬成。喝一口,來世便得一分福報,而奪走你福氣的人,將受一分反噬。喝光它,你就能忘掉前塵,投個好胎。”
我端起碗,決定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
1
這湯很香聞著就讓魂魄舒坦。
孟婆倚著她的攤子,懶洋洋地看著我:“想好先品嘗那段記憶了嗎?別急,你有大把的時間。”
我笑了,這份體貼,我在陽間二十五年都未曾感受過。
我選擇的第一段記憶,是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
我爸隻看了一眼,就當著我的麵,將它撕得粉碎。
他衝我咆哮:“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你弟弟馬上要上最好的私立初中了,家裏的錢要留給他!”
我媽用溫柔的語氣說:“囡囡,你是姐姐,合該讓著弟弟。再說了,你一個女孩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讀那麼多書,嫁不出去怎麼辦?”
我看著湯裏翻滾的畫麵,那是我跪在地上他們一家三口,慶祝弟弟考上給錢就上的初中。
我端起碗輕輕喝下了一小口。
湯汁入口,溫潤甘甜,一股清涼之氣直衝天靈蓋
孟婆點點頭:“文曲星照命的福報,已歸你了。看看吧。”
湯碗裏,畫麵一轉。
陽間,A市。
我那換了我的心臟,被全家寄予厚望的弟弟林超,正坐在考場裏,參加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場金融從業資格證考試。
他答題很順,嘴角甚至掛著一絲得意的笑。
突然,他握筆的手停住了。
他腦子裏剛剛還清晰無比的計算公式變成了一團漿糊。他想不起來,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貨幣政策的三大工具是什麼?”
他腦子裏隻有一個答案:吃飯、睡覺、打遊戲。
“什麼是IPO?”
他腦子裏隻有:我姐的工資卡密碼是多少?
知識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從他大腦裏精準地、一塊塊地挖走了。
他周圍的考生都在奮筆疾書,隻有他,對著試卷,像個傻子。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開始用筆頭瘋狂地敲擊自己的腦袋。
監考老師走了過來,低聲警告:“這位考生,請保持安靜。”
林超猛地抬頭,雙眼赤紅,一把抓住老師的胳膊:“不對!我的知識呢!誰偷了我的知識!你們把我的腦子換掉了!”
他瘋了一樣地嘶吼,揮舞著手臂“我都會的!我明明都會的!我是天才!我爸媽說我是天才!”
考場瞬間大亂。
很快,我爸媽就接到了電話。
他們在電話裏是我媽那尖厲的聲音,充滿了不可置信的質問:“你說什麼?考試作廢?他瘋了?這怎麼可能!我們家超超從小就聰明!為了這次考試,他準備了那麼久!是不是你們考場有問題?是不是有人害他?”
我爸在一旁搶過電話,對著那頭咆哮:“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必須讓我兒子通過!你們知道他剛做完多大的手術嗎?你們知道我們為了他付出多少嗎?他要是考不過,他的人生就毀了!”
我看著湯碗裏他們焦急敗壞的嘴臉,又喝了一小口湯。
真甜。
電話那頭,醫院精神科的醫生用冷靜到冷酷的聲音回應道:“林先生,林太太,我們建議你們先過來一趟。根據初步診斷,林超先生的症狀不是簡單的考場壓力。”
“他的記憶出現了永久性的知識遺忘。簡單來說,他以後可能......再也無法學習和記憶任何係統性知識了。”
2
林超被確診了。
一種罕見的獲得性認知功能障礙。
醫生拿著CT片道:“你們看,他的大腦海馬體區域出現了無法解釋的萎縮。所有通過後天學習獲得的係統性知識,比如公式、理論、曆史,都會被他的大腦當成無用信息,自動清除。但日常生活的記憶,不受影響。”
我媽抓著醫生的白大褂:“什麼意思?你說明白點!我兒子到底怎麼了?”
“他以後,當不了金融精英了。事實上,任何需要專業知識的工作,他都做不了。他甚至可能......連報紙都看不懂了。”
“文盲?”我爸哆嗦著吐出兩個字。
我媽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兒子!我的天才兒子啊!怎麼會這樣!老天爺,你為什麼這麼對我們!”
我飄在奈何橋邊,看著湯碗裏的鬧劇,內心毫無波瀾。
決定品嘗第二段記憶。
那些年,我為了給林超攢首付,一天打三份工。白天在公司做文員,晚上去餐廳端盤子,後半夜還接一些翻譯的私活。
我累到咳血,貧血嚴重。
我所有的工資,一分不留,全部上交。
我媽拿著我的血汗錢隻會說:“還是我們家囡囡懂事,知道為弟弟著想。你放心,等以後弟弟出息了,不會忘了你的。”
他們用我的錢,買下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江景大平層,裝修得富麗堂皇。
而我,依舊住在公司附近,那個終年不見陽光,一到雨天就滲水的地下室裏。
我媽來看過我一次一臉嫌棄:“你怎麼住在這種鬼地方?一股黴味!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虐待你呢!趕緊找個男朋友嫁了,住到男人家裏去,別給我們丟人!”
我看著湯裏,她那張因為嫌惡而扭曲的臉,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
這次的福報,是安居樂業。
陽間,我爸媽剛把林超從精神病院接出來。
他現在像個七八歲的孩子,隻會傻笑。
我媽一邊給他喂飯,一邊抹淚:“超超,沒關係,就算你什麼都忘了,你還有爸媽。我們還有一套大房子,我們養你一輩子。”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一群穿著製服的人,拿著文件,在他們家門口貼上了一張巨大的封條。
“你們幹什麼!這是我家!”我爸衝上去。
“林先生,請你冷靜。根據市建委最新檢測報告,你們這棟樓,在建造時存在嚴重的偷工減料問題,使用了劣質海砂和瘦身鋼筋,已被定為最高級別的危房,必須在一個月內,全部拆除。”
“危房?拆除?那我們怎麼辦?賠償呢!肯定有賠償吧!”
工作人員遞過一份文件:“開發商三年前就已經申請破產保護,法人攜款外逃了。政府出於人道主義,會給每戶一筆三萬元的搬遷補助。這是文件,你們看一下。”
我媽看著那份文件直接暈了過去。
我爸喃喃自語:“不可能這不可能......我的房子......”
一個月後,他們被迫搬離。
我爸蹲在路邊抽煙,一根接一根。我媽抱著隻會傻笑的林超,眼神空洞。
就在這時,一輛騷包的紅色跑車停在了他們麵前。
車門打開是林超的前女友,張薇薇。
她踩著高跟鞋笑道“喲,阿姨,叔叔,這是體驗生活呢?從江景大平層,搬到馬路牙子,感覺怎麼樣?”
“你......你來幹什麼!來看我們笑話嗎?”
“笑話?當然要看啊。當初你們不是說,我離開林超,是我的損失嗎?不是說他以後是人中龍鳳,有的是比我好的女人排隊等著嗎?人呢?鳳呢?我怎麼隻看到一隻落水狗啊?”
“嘖嘖,真可憐。不過阿姨,你當初有句話說對了。”
張薇薇彎下腰輕聲說道:“你們家最有價值的東西,確實是林依晚可惜......。”
3
“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爸終於反應過來,指著張薇薇罵道。
“惡毒?叔叔,比起你們對親生女兒做的事,我這點口舌之快,算得了什麼?我頂多是往你們傷口上撒把鹽,而你們,是親手把你們女兒活剮了啊。”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們。我爸的公司,最近正好接手了城西那塊地的開發項目。聽說你們家林依晚的墳,就在那兒吧?”
我爸媽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放心,”張薇薇戴上墨鏡“我會親自盯著,讓挖掘機開得深一點,務必把你們女兒的骨頭,都碾成粉末。畢竟,她占著那塊地,也挺礙事的,不是嗎?”
說完,她不再看他們一眼,轉身坐上跑車,絕塵而去。
我媽終於崩潰了,她抱著林超,放聲大哭,哭聲裏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我爸一腳踹在旁邊的行李上:“瘋子!都是瘋子!”
奈何橋邊,我默默看著這一切。
孟婆遞給我一塊手帕“擦擦吧。這陽間的戲,有時候比我們地府的油鍋還折磨人。”
我沒接,隻是平靜地看著湯碗“他們不配我的眼淚。”
“一個人被奪走的福氣,真的都能拿回來嗎?”
孟婆點頭:“天道昭昭,報應不爽。欠你的,一分一毫,都會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好。”
我看著湯碗裏,隻能帶著癡傻的林超,住進最便宜、最肮臟的時租旅館的父母。
他們因為錢,每天都在爭吵,咒罵。
就在他們吵得最凶的時候,林超,那個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保全的寶貝兒子,突然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
他的臉憋成了青紫色身體劇烈地抽搐。
“超超!”
“兒子!”
爭吵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驚恐的尖叫。
他們手忙腳亂地把林超送到醫院。
醫生對我爸媽說:“情況很不好。林超先生的身體,對移植的心臟,產生了非常嚴重的急性排異反應。”
“排異反應?那就用藥啊!用最好的藥!多少錢我們都出!”
“來不及了。“藥物已經無法控製。他的身體正在攻擊這顆心臟,把它當成異物。你們看這心電圖,隨時都可能驟停。”
“那......那怎麼辦?”我爸的聲音都在發抖。
“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進行第二次心臟移植。”
“第二次移植?那就換!醫生,求求你,再給他換一顆心!”
“林太太,你們可能不清楚。二次移植的配型要求,比第一次要苛刻百倍。而且因為他體內的抗體,這次的排斥反應隻會來得更快、更猛烈。”
他頓了頓再次說道“全世界的器官捐獻庫裏,都找不到能和他百分之百匹配的心源了。”
我媽癱軟在地喃喃自語:“沒救了......”
我看著湯碗裏她絕望的臉,端起了碗。
是時候,品嘗我人生最後,也是最痛苦的一段記憶了。
那間冰冷的病房,我媽溫柔的謊言,我爸麻木的眼神,還有......她親手拔掉我氧氣管時,那刺骨的寒意。
4
這一口湯,又苦又澀,像是我二十五年人生的濃縮。
但咽下去之後,卻化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包裹住我殘破的魂魄。
孟婆看著我,歎了口氣:“傻孩子,你用最深的怨,換了最暖的願。”
我笑了笑,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湯碗。
“老公,你不能見死不救啊!超超是我們的命根子!他要是沒了,我也不活了!”
“你哭有什麼用!醫生都說沒救了!你讓我去哪裏給他偷一顆心來?”
就在他們拉扯的時候,那個主治醫生去而複返。
“林先生,林太太,你們先起來。”
“醫生,是不是有辦法了?是不是有希望了?”
“希望......不能說完全沒有。但......這個方法,我必須提前告訴你們,成功率極低,過程極其痛苦,而且,代價巨大。”
“我們不怕!隻要能救我兒子,讓我們做什麼都行!”
“對!醫生,您說吧,到底是什麼辦法?”
“這是我們院裏最新的一個研究項目,還沒有進入臨床階段。針對林超先生這種嚴重的二次移植排斥,理論上,存在一種可能性。”
他推了推眼鏡說道:“通過誘導免疫耐受,讓他的身體,重新接納這顆心臟。而實現這個目標,需要進行雙親造血幹細胞移植。”
“說人話!”我爸不耐煩地吼道。
“簡單來說,就是需要抽取你們夫妻二人的骨髓,提取其中的造血幹細胞,然後同時輸注到林超的體內。用你們的免疫係統欺騙他的免疫係統,讓他誤以為這顆心臟,是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我媽小心翼翼地問“那......會很疼嗎?”她。
“刺骨。”他繼續解釋:“而且,這隻是第一步。治療期間需要進行超大劑量的放化療,對一個心臟衰竭的病人來說,本身就是九死一生。之後還有漫長的觀察期,隨時可能發生致命的並發症。整個過程下來,我們預估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
“而且,這個手術屬於前沿研究,所有費用,需要你們自理。初步估算,至少需要三百萬。”
病房外的走廊,死一般的寂靜。
“三百萬......我們去哪裏弄三百萬?”我爸先開了口“而且,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這跟賭博有什麼區別?把我們倆也搭進去,最後人財兩空?”
“那就不救了嗎?他是你兒子!”
“可我也是人!我也會疼!我也不想死你以為我是鐵打的嗎?抽骨髓!你說的輕巧!”
我看著湯碗裏他們醜陋的嘴臉,突然覺得很可口。
醫生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醫生,等一下!”
“我捐。”
“我一個人捐!他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你不是怕疼嗎?你不是怕死嗎?好!那你就在外麵看著!看著我一個人去救我們的兒子!”
“林太太,你可能沒聽清楚。我說的是,雙親源。必須是你們兩個人,同時捐獻。少一個,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爸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