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娘親壽辰當天,父親帶著他的外室和女兒登堂入室。
那女孩奉上一枚平安符為壽禮,
娘親靜默接過,當夜便投繯自盡。
所以成親那日,我對相公謝淮安說,若他日你心意有變,贈我一枚平安符便可。
他在我眉心輕輕一吻,承諾道:
“從今往後,府中絕不會出現任何與平安符有關的東西。”
五年過去,他從青澀書生官至當朝首輔,權傾朝野。
第一件事,便是將我父親和那外室母女一並逐出京城。
那一刻,我心中湧起一種情緒,叫生死不負。
可半年後,母親忌日這天,
我卻撞見他和一個女人並肩雕刻平安符。
蕭霽月,那個被他趕出京城的女人,那個送我母親平安符的外室女。
此刻卻態度親昵的站在他身旁。
我喉間哽著千萬質問還未說出,男人卻先開了口,語調輕慢:
“月兒畢竟是你妹妹,這些年在京外受盡苦楚,也算償了舊債。”
“如今她為你親手雕刻了這枚平安符,算作賠禮。”
“往日恩怨,就此翻篇吧。”
我凝望他良久,終是默然轉身。
我從未有過妹妹。
而從今天起,我也不需要再有夫君。
1.
我獨自一人來到娘親墓前,拂去墓碑上的落葉。
十年前的今天,母親因為一枚平安符,被父親的外室逼死。
十年後的今天,謝淮安又帶回了當年的那個女孩,同樣送了我一枚平安符。
他知道我娘親是怎麼死的,也知道這是我一生的夢魘,
可他卻還是輕描淡寫的告訴我,讓我放下舊日恩怨。
“娘,我好像懂你當時的心情了。”
我坐在娘親的墓碑前,從日頭偏西到暮色四合。
沒有說話,也沒有哭,就這樣坐著,
任十年前的往事與今朝的畫麵在腦海裏交替浮現。
不知過了多久,一件外衫輕輕落在我肩上。
“阿熙,當年的事情都過去多久了,你為什麼還是放不下?”
“我不過就是說了一句,你何至於大半夜的跑到這裏來?叫我好找。”
謝淮安額頭上布滿汗珠,顯然是匆匆尋來。
他看著我,滿眼不解。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他一眼,隻是靜靜的望著娘親的墓碑。
以前,我即便是什麼都不說,
他都知道,我不願看到父親和那外室母女。
所以,他成為首輔之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我不願看到的人,都趕出京城。
可是現在,他居然可以輕描淡寫的告訴我,放下舊日恩怨。
甚至是在我娘親忌日當天,帶回來了蕭霽月。
過去七年,每到我娘親忌日,他都會提前安排好所有事情,陪我在這裏守上一天的。
可現在,他竟然都不記得了。
還和蕭霽月一起雕刻了平安符,說要送給我。
怎麼。
那外室的平安符送走了我母親,如今她的女兒,也想來送走我嗎?
謝淮安的視線隨著我望向墓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
麵上掠過一絲愧色,道:
“對不住,阿熙......這幾日實在抽不開身,竟忘了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
他頓了頓,語氣轉而帶上安撫的意味:
“隻是......眼下時辰已晚,明日,明日我定吩咐人重新操辦,補全心意。”
我緩緩的轉過頭,看著他,問道:
“忘了?是隻顧著陪蕭霽月刻平安符吧?”
謝淮安被我戳中心事,麵色一僵,
但轉瞬眼底便湧上薄怒,斥責道:
“薑熙,你莫要無理取鬧!”
“那是月兒一片好心,想與你修好,特意為你求了平安符,還讓我親手刻字。你呢?非但不領情,還處處針對!”
他語氣漸重,仿佛積壓已久:
“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是你母親自己看不開。不過是一個平安符而已!再說當年......月兒那時不過是個孩子,與她何幹?你何苦一直與她過不去?”
我抬眼迎上他的視線,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
“當年,她隻是個孩子。”
“那我呢?”
“我就不是嗎?”
謝淮安一時語塞,臉上青白交錯,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終究惱羞成怒,一把甩袖轉身離去。
其實哪有什麼難解釋的?
隻是他變心了而已。
他愛我時,可以為了替我出氣,將蕭霽月全家逐出京城。
如今他愛上她,便也能為她的一句軟語、一道眼神,將我的感受輕描淡寫地抹去。
沒什麼好糾結的。
當年我跟他說過:若有一天你心意變了,不必多言,送我一枚平安符,我自會明白。
如今這符,他已親手刻好,交到我手中。
那麼,我也該走了。
2.
“夫人,大人派小的接您回去,說天色晚了,您孤身一人在這裏不安全。”
墓園外,一輛熟悉的青篷馬車靜靜候著。
車夫見到我,恭敬地垂首。
是謝淮安安排的人。
他向來如此,縱使昨夜不歡而散,仍細致打點好我的一切。
若在從前,這份無聲的體貼足以讓我心頭的冰霜消融幾分,但此刻,我隻覺諷刺。
“去皇宮。”
我輕聲吩咐,車夫應了一聲,揚鞭策馬。
車輪碾過濕潤的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車廂隨之輕輕晃動。
我倚在窗邊,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一一掠過。
景致依舊,心境卻已全然不同,
一股物是人非的涼意悄然漫上心頭。
成婚七載,以往每次入宮,身側總有謝淮安相伴。
唯有那一次,我這般獨自前去——是為了跪求皇後娘娘,準我嫁他。
思緒飄忽間,馬車已到宮門口。
我斂起心神,向宮人稟明,求見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是我娘親的閨中密友,自娘親去後,她待我如親女一般。
鳳儀宮中,暖香嫋嫋。
皇後端坐於鳳座之上,聽我平靜地說出“求和離”三字時,指尖微微一滯,眸中盡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阿熙,”
她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你可還記得,當年你也是在這殿外,跪了整整三日,隻為求本宮成全你和謝淮安。”
“那時謝淮安一介寒門,前程未卜,本宮是如何勸你的?可你那般決絕,字字句句,隻說你們二人心意相通,非君不嫁。”
“現如今,又是怎麼回事?”
我合上眼,七年前的謝淮安便清晰浮現。
那時的他清貧如洗,唯有一雙眼睛亮得灼人。
皇後娘娘素來深謀遠慮,自是百般不願我嫁他。
可終究,拗不過我一意孤行。
昨日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與當年滿心滿眼都是我的那個少年,在這一刻重重疊合。
萬千心緒,如潮水般洶湧而過,最終隻凝成一片死寂的平靜。
我垂眸,輕聲道:
“此心已非彼心。”
皇後靜默地望了我許久,鳳眸中掠過一抹了然,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
“罷了。既是你的選擇,本宮便依你。懿旨不日便會送至府上。”
我行禮拜別皇後,
回到那座曾承載我無數悲歡的首輔府邸。
庭階寂寂,謝淮安竟也是一夜未歸。
雖然我不是很在乎,他去哪裏了,
但是我和他,終究是夫妻一場。
縱使他已移情,可當年是他將我從壓抑的蕭家解救出來,在我因母親離世而心如死灰時,是他一點一滴撫平我的傷痕,教會我如何去愛、去信任。
過往七載,並非全是虛妄。
所以,即便是我們已經走到了和離這個地步,我也該當麵告知他一聲。
不至於讓他措手不及,也算是為彼此保留最後一份體麵。
於是,我吩咐小廝:
“去請大人回來用晚膳,就說我有要事相告。”
隻是,我等了許久,
等到日落月升,等到案上菜肴漸冷,等到燭火燃至昏黃。
我還是沒能等到他回來。
直至夜深,小廝才獨自返回,躬身稟報:
“夫人,大人說......蕭姑娘初回京城,諸事未備,瑣務纏身,他需在旁幫襯,今晚就......不回來了。”
我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唇邊泛起一絲淺淡的苦笑。
安頓居所,何等瑣事,何須勞煩當朝首輔親力親為?
無非是心之所係,甘之如飴罷了。
最後一點猶豫,至此消散。
原本想留的體麵,他既不需要,那便算了。
3.
我獨自一人用過晚膳,
回到房中開始收拾行裝。
既已決定和離,那這京城便再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
外祖父常年鎮守邊關,娘親生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他老人家。
從前因著謝淮安的緣故,我始終不便遠行,如今倒正好去了卻這樁心事。
我將箱籠一一打開,把屬於我的物件仔細收揀。
待到仆從將行李悉數裝上車馬,東方已現出魚肚白。
我正要出門,迎麵便撞上了匆匆趕回的謝淮安。
他衣袂間帶著夜露的寒涼,手中卻小心翼翼地提著一包尚帶溫熱的糕點,正是我從前最愛吃的那家。
“阿熙,你這是......”
他看到院中停放的箱籠時驟然止步,臉上的倦意瞬間被驚愕取代。
目光掃過滿載的馬車,謝淮安眉頭微蹙。
隨即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麼,神色竟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了然的無奈。
“不過是一時口角,何至於此?”
他走上前,語氣裏帶著幾分習慣性的包容,仿佛在看待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我們夫妻七載,你怎地還是這個性子,一言不合就要離家出走,有問題我們不能好好溝通嗎?”
他輕歎一聲,將尚帶溫熱的糕點遞過來,聲音放得柔軟:
“昨日是我言語衝動了,不該與你爭執。隻是阿熙,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
“月兒畢竟是你妹妹,她剛回京城,宅子新置,是有諸多不順,處處都需要人幫忙,我一直忙到後半夜才安頓好......”
話說出口,他突然察覺自己語氣中流露出的對蕭霽月的關切過於明顯,
忙斂了神色,溫聲補上一句:
“你別多想。我待她多有照拂,也是因著你的緣故。她終究與你血脈相連......”
“因我?”
火氣在我心頭彌漫,我抬眼看他,
幾乎要為他這荒謬的借口失笑出聲。
“謝淮安,你我最是清楚,我與她之間隔著什麼。你告訴我,究竟是因我哪一點,需要你如此‘照拂’一個逼死我母親之人的女兒?”
他被我直白的詰問刺得一怔,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隨即又強自鎮定下來,試圖來拉我的手,聲音放得更軟:
“阿熙,我知道你心裏不快,可我做這一切正是因為見你這些年思念嶽母,鬱鬱寡歡,身邊又無親眷相伴,實在孤寂。接她回來,也是想著......或許能化解舊怨,讓你多個姐妹,多些慰藉。”
慰藉?
用害死我母親的凶手女兒作慰藉?
這話輕飄飄得如同刀子,割得我心口生疼。
我看著他依舊俊朗的眉眼,此刻卻隻覺得陌生。
他曾是最懂我傷痛的人,如今卻能用這傷痛來為他的變心粉飾。
我閉了閉眼,將翻湧的情緒壓下去,
不想再跟他糾纏任何和蕭霽月有關的問題,隻淡淡道:
“我昨日等你,是想與你說......”
“大人!大人!”
一個小廝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打斷了我的話。
“蕭姑娘那邊遣人來報,說是、說是遇到點麻煩,請您快過去瞧瞧!”
謝淮安臉色驟變,霍然轉身,
方才那點試圖安撫我的耐心瞬間蕩然無存,隻剩下全然的焦灼。
他匆匆對我丟下一句:
“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到時候我們好好聊聊。”
隨後,甚至沒再看我一眼,便隨著那小廝快步離去。
我望著他毫不猶豫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上那包逐漸冷透的糕點,唇邊最終隻凝成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口口聲聲的因為我才對蕭霽月好,
此刻看來,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或許他對我仍殘留著幾分習慣性的關懷,但他的那顆心,早已飛到了別處。
既如此,我也不想再跟他糾纏,
隻想盡快離開這裏。
4.
我轉身便踏上馬車,吩咐車夫即刻啟程。
車輪滾動,街景層層後退,我閉目不忍再看。
然而,當馬車行經蕭家舊宅時,心頭仍是被狠狠一刺。
娘親生前最愛的,便是後院那株老梅,今日一別,此生恐怕都無緣再見。
不若折一枝殘枝,也算留個念想。
我命車馬稍候,獨自步入那片熟悉的庭院。
然而眼前景象卻令我心頭一寒,
原本清幽的院落此刻人來人往,仆從正將我娘舊物不斷搬出。
我精心為母親維持的庭院,已被弄得滿目瘡痍。
蕭霽月正立於院中,笑語嫣然地指揮著。
她見我進來,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得意,施施然走上前來:
“姐姐來了?瞧,我布置的這院子如何?”
“哦,忘記告訴你了,我打算住進來,還是姐夫幫我安排的呢!”
隨後,低聲嘲道:
“你這些年苦苦守著這處院落......到頭來,終究是徒勞。”
“過幾日,我娘也會搬回來。你放心,你娘那點痕跡,很快就會抹得幹幹淨淨。”
看我麵色不變,她愈發惱怒:
“別忘了,當年你娘鬥不過我娘,自己想不開尋了短見。如今,你也一樣。謝大人這幾日的心思在誰身上,你看不清麼?”
我靜靜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模樣,卻忽然笑了:
“你錯了,還是不一樣的。我不是我娘,不會為一個負心之人賠上性命。而你......也未必真有你娘當年那份運氣。”
說罷,我不再理會她,徑直走向那株老梅,折下一段遒勁的殘枝。
正當我握緊梅枝,轉身欲走時,
卻見月洞門下,謝淮安正站在那裏,不知已聽了多久。
他臉色鐵青,目光複雜地落在我身上。
蕭霽月一見他,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慌亂,隨即擠出一抹甜笑,快步迎上前:
“謝......”
話音未落,隻聽“啪”一聲脆響!
謝淮安竟抬手狠狠一掌,將她摑倒在地。
蕭霽月捂著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淚水瞬間湧出。
“誰準你在此大放厥詞的?”
謝淮安的聲音冷得刺骨,看都未再看地上啜泣的她一眼。
他快步走到我麵前,方才的狠厲盡數化為倉皇:
“阿熙,你聽我解釋......這些全是誤會!你若不喜歡,我即刻就將她送走,今生今世絕不讓她再礙你的眼!”
他語氣急切,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已吩咐下去,重新操辦嶽母的忌辰,比以往更隆重......我們回家,好不好?”
我能看出他是真的怕了,連伸出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可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
“謝淮安,晚了。”
他瞳孔一縮,有種莫名的恐懼,
順著我平靜的視線望向府門外。
不知何時,門口已聚集了不少圍觀百姓。
而人群前方,一名身著宮中服製的太監正手持明黃卷軸,朗聲高喝:
“懿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