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次醒來，是在一片刺目的純白裏。

濃重的消毒水氣味鑽入鼻腔，提醒著我，我還活著。

左邊空蕩蕩的病號褲管，被護士細心地折疊了起來，整齊得像一個殘忍的玩笑。

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喉嚨裏卻全是血腥的鐵鏽味。

門口傳來一陣騷動，江辰衝了進來，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惶和一絲掩飾不住的愧疚。

他身後，跟著安然無恙的白月，她甚至換了一身幹淨的連衣裙，隻是眼眶紅紅的，看起來楚楚可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安然！”江辰看到我醒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邊，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猛地縮回手，仿佛被蛇蠍蟄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耳光扇在了他的臉上。

江辰被打得偏過頭，臉上浮現出清晰的五指印。他僵在半空的手，臉色尷尬又難看。

“安然姐，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白月在後麵小聲啜泣，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如果不是為了救我，辰哥哥就能早點去救你了，你的腿......還有孩子......”

江辰立刻回頭，心疼地安撫她：“月月，不關你的事，別自責，你也是受害者。”

他轉回頭，用一種近乎施舍的語氣，高高在上地對我說：“安然，你別怪月月，也別怪我。當時情況緊急，我必須做出最理智的判斷。”

“理智的判斷？”我笑聲嘶啞，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嘲諷，

“所以，你的判斷就是，放棄一個被壓住、懷著你孩子的未婚妻，去救一個毫發無傷的青梅竹馬？”

“我沒有放棄你！”他的臉色瞬間漲紅，像是被戳中了痛處，

“我救了月月就準備回去的！是餘震！我有什麼辦法？至於孩子......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我死死地盯著他，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什麼巨大的決心，語氣緩和下來：“安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的腿......我會負責的。”

“我會娶你，我會用一輩子來補償你，照顧你。”

在他眼裏，我失去的腿，我逝去的孩子，我被活埋的恐懼，我瀕死的絕望，是一場可以被婚姻和責任來償還的交易嗎？

“是嗎？”一個清冷低沉的男聲從門口傳來。

我轉頭看去，一個身姿挺拔的軍人走了進來，他臂章上的軍銜，是我從未見過的耀眼。他手裏提著一個保溫飯盒，麵容冷峻，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他是從廢墟裏把我挖出來的人，陸尋。

陸尋將飯盒放在床頭櫃上，眼神冷得像冰，掃過江辰。“你把她一個人留在最危險的主承重牆下，獨自離開。六個小時後，我的搜救隊才在另一塊坍塌的樓板下找到她。”

“六個小時？”我喃喃自語，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我以為隻是一瞬，原來，我在那片黑暗裏，絕望地等了六個小時。

江辰的血色瞬間從臉上褪盡，他踉蹌著後退一步，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一個扛著攝像機的人和幾個醫院領導湧了進來，滿臉堆笑。

“江醫生！恭喜你啊！市裏已經決定了，要授予你‘抗震救災英雄’的稱號！”

為首的李院長激動地握住江辰的手，“你臨危不亂，果斷放棄搶救難以施救的重傷員，優先疏散輕傷員，為醫院保全了有生力量，這種大局為重的精神，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啊！”

英雄？

我看著被人群簇擁著，臉色由白轉紅，眼神裏閃爍著驚慌、愧疚，最終卻漸漸浮現出一絲虛榮和得意的江辰。

我緩緩閉上眼。

原來，我的命，我孩子的命，我這條腿，就是他通往英雄之路的墊腳石。

攝像機的鏡頭轉向了我，記者高聲問道：“安護士，作為被江醫生‘戰略性放棄’的傷員，您對他的英雄行為有什麼看法？”

這誅心的問題，讓我猛地睜開了眼。

我迎著那黑洞洞的鏡頭，死死盯著江辰，冰冷的聲音，響徹整個病房。

“看法就是，我想問問江英雄，我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也屬於被你‘戰略性放棄’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