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從選擇的一生,我被推著往前走。
我有很多層身份,沒嫁人前,是家裏的三娃,嫁人後,是劉強的媳婦,是小燕的母親,是......
但我卻不是我自己。
在那個年代,看對眼了就上門娶親,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從一個村落嫁到另一個村落,春種秋收,走過無數個相同的春秋。
後來人們說這是淳樸的感情。
1。
“媽,你為什麼要嫁給爸爸啊?”
篝火旁,女兒將一瓣剝開的橘子遞給我。
她也到了嫁人的年歲,問出的問題讓我無所適從。
我拿起玉米棒子又往火堆裏添去。
一下子添的玉米棒子太多,青灰色煙霧濃了一些,熏的人睜不開眼睛。
我抬手擦去熏出的那一點淚痕,笑了笑。
“怎麼了?小燕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這些年,了解了你經曆的這些,看多了身邊人離了又結,結了又離,我越發不想嫁人了,也不想嫁給爸爸這樣的人,所以你們以後能不催婚嗎?”
女兒嘴裏還嚼著橘瓣,說得話有些含糊不清,但我還是聽懂了。
我看了一眼過年還空落落的家,想來王文青又去隔壁吹牛了。
一吃完飯就往外跑,去隔壁串門閑聊。
特別是現在過年,大家都挺閑的。
小燕提起這些,應該也是鄰裏間問多了她的感情狀況,她想說道說道。
這些年,不是小燕第一次說過不想嫁人,想來這次又想找借口,試圖說服我同意她的幸福主義原則。
我輕輕戳了戳小燕的腦袋,刻意繃著一張臉,但語氣卻沒有多少埋怨。
“你這丫頭,盡說傻話。”
“這不是傻話,我是認真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家裏不是也沒有催過你。”
我有些無奈,態度很是敷衍。
其實作為人母,我隻是想讓孩子過得好。
不論男女,到了年歲,都是嫁人生子,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
可小燕像是極端抗拒結婚,幾乎一聊到婚姻這個話題,不是搪塞含糊其辭就是表明不想結婚的立場。
不過,我們從未當真就是了。
“你們從未催過我,是因為姐姐也還沒有結婚,我也剛畢業沒幾年,等再過兩三年,你們鐵定催。”
女兒的語氣非常肯定,事實也差不多。
大女兒的年紀確實不能拖了,索性她也有交往的男朋友,我和王文青就沒有過多幹涉。
“那你就在我們催婚前找個中意的,能一起過日子的。”
我的話音一落,女兒的表情就有些落寞。
我知道她心裏肯定很無力。
她提了那麼多次不想結婚,我和王文青卻不當一回事。
我念過的書不多,不懂什麼幸福主義者,單身主義者......
小燕抿了抿唇,打了洗腳水,洗洗就睡了。
我知道她不開心,但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因為在我看來,到了歲數就應該找個能過日子的,結婚生子,然後過完四季。
我洗漱完,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意識模糊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我。
2。
“三娃~三娃~”
遠遠的,我就聽見李嬸的聲音。
“嬸子,發生啥事了?”
我從小灌木從後站起身,向遠處張望著。
“你快回家一趟,你家裏來人了,你娘讓我來喊你。”
李嬸麵容慈祥和善,遠遠的就衝著我招手呼喊。
“到底發生啥子事情了?家裏來了啥人?我的羊怎麼辦?”
我一臉懵,等李嬸來到身前時,懷裏還抱著幾天前出生的一隻小羊崽,糾結為難的問出一連串的問題。
“別管羊了,有人來娶親,中意你,你娘讓你回家看看咧!”
李嬸子笑容滿麵,一從我懷中接過小羊崽,笑嗬嗬的,推著我回家,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架勢。
“我......好,那這些羊就拜托嬸子了。”
我這個年紀確實該嫁人了,並且嬸子這著急忙慌的,情況應該挺急的。
“放心吧,交給嬸子絕對沒問題,你快回去吧。”
李嬸是鄰居,心腸好,在我不放心的一步三回頭時還一直擺手,讓我安心回家。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家裏確實來人了。
來人長相清秀,和我一樣的年紀,小麥色肌膚,衣服雖然破舊但幹淨整潔,正坐在父母對麵,手指悄悄揪著衣服下擺,看得出他心裏也是有那麼一點緊張的。
王文青感受到一股投向自己的視線,順著看過去就見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子在門外偷瞄。
皮膚龜裂黝黑,和村裏子大多數同齡女孩一樣。
兩人視線相撞,我立馬將腦袋縮了回去。
第一次幹偷聽偷看這種事情,我撫住心口,壓住怦怦亂跳的心臟。
“秀秀,回來了就進來吧。”
父親發話了,我隻得乖乖進屋,進門時微微低著頭,眼神不敢隨意亂飄。
“秀秀,這是隔壁王家村王叔的孩子王文青,你們認識一番。”
“嗯。”我乖巧的點點頭,沒覺得哪裏不對。
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隻要到了婚配的年紀,有男方上門求娶,女方就會將其嫁了,我的兩個姐姐是如此,隔壁的小花姐姐也是這樣,孩子都有了。
我微微抬起頭,悄悄偷看一眼,視線又撞在一起,立馬害羞的將頭垂下,引得幾位長輩善意爽朗的大笑,我更加囧了。
王文青也是,耳尖通紅。
“那如果沒有什麼其他的意見,下個月十六是個好日子,我們就將兩人的婚事辦了吧。”
“好,都聽親家的。”
一樁婚事定下,兩個人物命運綁定,隻需要幾匹布,一筐雞蛋和幾隻雞。
我就這樣嫁到了王家村,這裏多山少水,新婚這天,我第一次吃玉米麵。
我家住在山穀,穀底有一條大河,村子裏常年種植水稻,哪怕家裏破落,可從未吃過玉米麵。
其實說玉米麵也有些牽強了,這玉米並沒有磨得很細,吃起來甚至有些咯牙。
這一天,我穿上了新衣服,在眾人的簇擁下,翻過高高的大山。
我最後的目之所及是母親那有些濕潤的眼。
等出了村子,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爬著這座高山,我無數次向下回望,我生活了十幾年的村子一點點變小。
從一開始我還能認出家門,到最後我隻能大致辨認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家的位置。
我說不上是什麼感受,酸酸漲漲。
但是以前回家省親的兩位姐姐和隔壁小花姐姐都說過。
女娃到了年紀就是要嫁人的,不然年紀越大越嫁不出去。
嫁來王家村,我覺得我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早出晚歸,幫忙耕種。
隻不過以往在家時,是早上做一家人的飯,下午出去牧羊。
嫁給王文青以後,就是早上跟著王文青的母親出門忙活耕種,下午出去放牛。
我有點想家。
3。
王家的條件不是很好。
王文青的父親生病了,需要人照顧。
聽王文青講述,王文青的父親以前的家族還算不錯,是個讀書人。
隻是後來破落了,王文青的母親去求娶,就來了這王家。
後來王文青的父親去當了礦工,沒幾年就生病了,落下了病根。
“嫂子,你怎麼搞的?這玉米麵怎麼能給病人吃?”
小妹看著我手中端來的稀飯就是一頓數落。
我有些委屈。
我娘家補貼的糯米,我剛剛去看了,一粒不剩。
以往都是小妹在家煮飯,她不可能不知道糯米沒了。
而這玉米麵是我拿去隔壁借石磨磨的,還進行了過篩,已經盡力了。
“玉米麵很細膩了,磨好了以後我還過篩了的。”
“你還狡辯,我兒子娶了你這樣的媳婦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婆婆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後,沒問原有就偏向小妹。
我沒有絲毫意外,已經習慣了。
一年前,我嫁到王家沒多久。
那天我身子突然不舒服,她來喊我一起去做活計時,我起不來。
她說既然身子不爽利就在家裏做飯,然後將往常在家做飯的小妹叫上一起去幹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哪裏沒有聽懂,還是哪裏有些問題。
一個病人難受,起不來床了,第一反應居然不是照顧她,而是讓她做好一家老小的飯菜。
雖然說在家做飯比起出門幹農活是看著清閑一些,可這也是很離譜的一個分配工作的方式。
那一刻,我更想回家了。
可王文青在礦山做活,也算是繼承公公的衣缽,一年也見不上幾次,所以我回不去。
人真的很奇怪,熬過去了,當時的苦難委屈就沒有記的那麼深刻了。
我有些想不起那天我是怎麼熬過去的。
隻依稀記得婆婆的白眼和陰陽怪氣差點沒把我淹死,她和小妹之後對我更是變本加厲,哪哪都看不順眼。
這不,剛找到一個能發作的借口,小妹就向我發難了。
“行了,行了,真是什麼都指望不上!”
婆婆接過我手中的稀飯,將我往外趕。
我什麼也沒說,直接走開。
走出房門我還聽到她和小妹在犯嘀咕。
無非就是一些“知道家裏沒糯米了,也不知道讓人再送點來。”
我笑了。
我知道這些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以往她們母女兩想要說悄悄話是不會這麼大聲的。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拿起一旁的鋤頭就往地的方向走去。
比起在家我更喜歡去地裏忙活,如果不需要和婆婆一起,那就更好了。
再過兩個小時,太陽就要落山,也到了農忙人該陸陸續續回家的時候,我名義上的婆婆姍姍來遲。
看到我坐在樹蔭底下,各種小動靜不斷。
我在想,姐姐和隔壁家的小花嫁人之後也遇到過這些嗎?
為什麼她們從來沒有同我講過。
4。
這一天,我那個小妹嫁人了。
嫁給離王家幾百米開外的一個適齡男子,長相清秀,兩家長輩商議了兩次才定下的日子。
寂靜的村子難得熱鬧了一天。
她也不用爬過高高的大山,去到陌生的環境,我居然有點羨慕。
這次婚禮玉米麵磨的很細膩,但主食不是玉米麵,而是大白米。
這些年在飛速發展,哪怕地處山卡卡,也勉強能吃上大白米。
玉米麵出現在飯桌上,更多的算是一種懷念。
可是沒過多久,小妹居然回來了。
我以為隻是回家省親,直到她在家住了半個月。
我的情緒徹底爆發是在一個中午的飯點。
“臭死了,能不能出去弄啊!不要在家裏。”
這吼聲嚇得小孩哇哇哭,我能忍受她們擠兌我,畢竟生活難免有摩擦。
可小孩生病拉肚子我本就著急,我處理衛生的地方甚至在隔壁房間,她的吼叫聲就立馬傳了過來。
我再也控製不住了。
“你要是嫌臭就不要待在娘家,你已經嫁人了。”
“你什麼意思!”
半掩的房門被大力推開,門板撞在牆上又反彈回去。
“你是在嘲諷我嗎?”
其實我並沒有。
這年頭,女子處境其實挺艱難的,我雖然隻念了三年書,但是我知道一個女子但凡嫁了人,除非遇到特別嚴重的問題,是不會長時間待在娘家的。
我雖然不知道她結婚的這短短幾個月經曆了什麼,但並不是有意戳她傷疤。
我隻是氣狠了。
我們的爭吵引來了我那所謂的婆婆,不意外她再次站在了小妹那邊。
她眼神幾次瞟過我,欲言又止。
我猜是看到孩子哇哇哭,她沒在開口。
到了晚上,孩子的狀況還是沒有好轉,我隻得背起小孩,拿上一個手電筒就出門。
這裏離鎮上很遠,要翻過好幾座高山,等我帶著小孩打完針再次回到家已經是兩天後。
“這兩天你幹什麼去了?回娘家不知道打一聲招呼。”
聽到這話我氣笑了。
但凡她們對我有一丁點的關注都該知道我是帶孩子去打針。
我想她們甚至沒有找過我,隻是家裏少了一個幹活的,心中又不滿了。
這一刻,我好疲憊,畢竟打針的這兩天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我帶著孩子縮在角落裏,身上甚至沒有厚衣服,畢竟我去的著急。
可夜裏還是很涼,我隻能將自己縮了又縮,將孩子多抱緊幾分。
能熬過去沒有著涼還是鎮子上一個大娘看我可憐,給了我一件厚一點的外套擋風。
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娘能借我一件衣服,作為名義上的婆婆,不奢求她來給我送衣,來關心孩子,她甚至都沒有打聽過我的去向,隻憑著推測就給我定了罪。
畢竟哪怕我出門時是天黑摸黑爬山路,但這兩天鎮子剛好到了十天一次的街子,有村子裏的村民上鎮子采買,看見過我。
“小玉已經回李家了,你就......得不得回娘家,還以為王家欺負你了呢?”
真好笑!
我沒有力氣與她辯駁,疲憊的回了房間。
小孩拉肚子的症狀好了,這一覺睡得有些沉。
5。
小妹離婚了,再次回到了娘家。
她很大膽,我以前也動過這個念頭。
那天陰雨綿綿,我剛好懷孕五個月。
公公纏綿病榻,最後還是走了。
作為兒媳,我其實應該待在家裏幫襯。
可我那所謂的婆婆以家裏沒有柴火為由,讓我去砍柴。
其實這樣的事情在村子裏很常見,一些同齡人在懷孕四五個月還需要幹活計,我也不覺得有什麼。
從小到大也見證過很多類似的事情。
可當我捆好柴,背著一路淋雨回家時,我就是很委屈。
第一次思考,離婚的女人會是怎麼樣的處境。
讓我放棄的原因是,肚子裏的小家夥動了動,好像在鼓勵我。
如果和王文青離婚,我回到娘家,除去被戳脊梁骨,這小孩是個大問題。
我舍不得她,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小孩一定不會讓我帶走。
一切忙活結束,王文青才有空關心我。
他一得到公公去了的消息從礦山趕回,山高水遠,他也是淋著雨回來的。
要送公公最後一程,沒有人顧得上我。
說心中沒有埋怨不可能,但是仔細一想我居然理解了。
忍了那麼多次,現在肚子裏還有了我在乎的寶寶,現在事情都已經挺過去了......
其實說白了,是我沒有勇氣。
我從小接受的觀念以及看到的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怕日子雞飛狗跳,也沒有說離婚不過的。
更何況比起隔壁的李家,王文青至少沒有對我動過手。
我開始為留下來找借口,麻痹自己。
直到小孩出生。
我更走不了了。
所以看到小妹能大膽離婚,我打心眼裏有些佩服。
村子裏的閑言碎語很多,在家不到半月,她就去鎮上打工了。
她很少回來,逢年過節帶點吃的喝的。
婆婆還是看我不順眼,或者說她從未看我順眼過,最明顯的就是我剛把孩子生下來的那段時間。
生了一個女娃,坐月子的那段時間,王文青特意請了幾天假期,她天天念叨,明裏暗裏的諷刺。
現在家裏隻有我和她,少了小妹的鬧騰,我的日子好過了一些。
當然,我那所謂的婆婆應該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三天兩頭往外跑。
今天去鎮山看小妹,然後說好了三天回來收豆子,十天半個月也見不到人,明天去大姐家看望她,然後又消失個十天半個月。
自從一開始的那兩次,沒有按時間點回來。因為下雨我去接,最後我淋成了落湯雞後,我就再也不管了。
她的話不能信。
王文青對此好像也是見怪不怪。
我雖然沒有說告狀,但是這段時間他回來的勤了一些,隻要有一點時間就趕回來幫忙。
畢竟孩子還小,有時候我一個人確實顧不過來。
並且犁地這些我還沒有學會。
但是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就能學會了。
一年後,小妹再次嫁人了,這次嫁的很遠很遠,比我當初嫁來王家村還要遠。
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聽他們說,比我翻過的那座高山還要遠上好幾倍。
熱鬧了一天,日子有恢複平常。
我忙著勞作,王文青得空回家幫忙,所謂的婆婆依舊閑散。
我也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嫁來王家會吃上玉米麵。
這不是所謂的王家村多山少水,不利於水稻種植。
而是王家太過落魄。
畢竟如果有錢,哪怕多山少水,環境惡劣,也能去鎮上采買大米。
也相信了王文青說的,小時候家裏窮,但是她的母親三天兩頭跑去他爸爸工作的礦山,以照顧他爸爸為由,三天兩頭不回家。
他們小小年紀就扛著鋤頭挖地,因為家裏沒有犁地的牛和工具。
有時間鄰居實在看不下去幾個小娃揮舞著比他們還高的鋤頭挖地,就會幫忙犁一下。
還因此大姐落下病根,常年弓腰駝背,人也小小矮矮的,明顯營養不良,小小年紀就一把年紀。
我不知道嫁到這是我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
畢竟我們家其實也是家裏的破落戶,但是沒想到嫁到的地方比我們家還要破落。
但不論怎麼說,事已成定局。
這樣的日子到底過了幾個春秋我都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