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聿撂下那句話,轉身就走了,留下接線員李鐵蛋在原地淩亂。
“不是......宋營,是真的啊!真是嫂子!聲音可好聽了!”
李鐵蛋衝著宋聿挺拔卻透著股冷硬孤傲的背影喊道,但回應他的隻有海島濕熱的風和遠處訓練場上傳來的口號聲。
宋聿腳步未停,徑直回了自己的宿舍。
這間宿舍不大,陳設簡單至極,一張硬板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幹淨整潔得幾乎不像有人常住,唯有桌上一張被扣下的相框,透露出主人一絲不為人知的情緒。
他拿起相框,照片上是結婚時拍的。
照片裏的向暖,瘦瘦小小的,穿著不合身的紅衣服,臉上沒什麼笑容,大眼睛裏滿是惶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屈辱,像隻被強行抓住捆上紅繩的幼獸。
而他,穿著軍裝,臉上也沒什麼新婚的喜悅,隻有一股混不吝的痞氣和強占得逞的霸道。
這照片,他隻看過一次,就扣下了。 他想起離開家那天,向暖看他那充滿厭惡的眼神,以及那句斬釘截鐵的“宋聿,我恨你,這婚我離定了!孩子我絕不會留!”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他心口悶痛。
他宋聿二十多年順風順水,要什麼有什麼,唯獨在這個小女人身上,栽得徹徹底底。
他用最強硬的方式把她綁在身邊,卻好像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駐守邊疆,是他主動申請的。
一方麵是賭氣,另一方麵,也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怕自己控製不住脾氣,又傷了她。眼不見心不煩,或許她還能自在點。 隨軍?過來找他? 宋聿嗤笑一聲,把相框重新扣回去。
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不鬧著打掉孩子,不逼著家裏同意離婚就謝天謝地了。肯定是李鐵蛋那小子聽錯了,或者是誰的惡作劇。
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拿起軍事理論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腦子裏全是向暖哭得通紅的眼睛,抗拒他的觸碰,歇斯底裏要離婚的樣子......還有......她可能真的不要他們的孩子了。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臟,讓他煩躁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宿舍裏來回踱步。
第二天,訓練照舊。
宋聿像是要把所有精力都耗盡,訓練場上比誰都狠,搞得手下的兵叫苦不迭,私下裏嘀咕:“宋閻王今天又吃錯什麼藥了?”中午吃飯時,通訊員跑過來,遞給他一封電報。“宋營,您的加急電報,家裏來的。”宋聿心頭猛地一跳,第一個念頭就是:向暖出事了?還是孩子?他幾乎是搶過電報,迅速展開。電報是母親周玉蘭發來的,字數不多,但信息量巨大:【小聿,父病危已轉安,勿慮。小暖幡然悔悟,不再提離婚打胎,悉心照料我與你父,甚慰。她已動身前往你處隨軍,望你珍惜,好生待她,若再犯渾,母定不饒。另,小暖母亦接來治病,一切安好,勿念。】
宋聿捏著電報,反複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他心上。父親病危?向暖悔悟?不再離婚?來隨軍?這信息一個比一個震撼,衝擊得他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所以......昨天那個電話,真的是她打的?李鐵蛋沒聽錯?巨大的、不真切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他,但緊接著是更深的不安和懷疑。怎麼可能?她那麼恨他?怎麼會突然轉變?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麼事,她被迫的?還是她又想了什麼新法子來折磨他?各種猜測在他腦子裏打架,讓他心亂如麻。
“宋營?沒事吧?”通訊員看著他變幻莫測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宋聿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有些沙啞:“沒事。”他收起電報,大步流星地走開,走了幾步又猛地停住,轉身問道:“今天有沒有到海城的火車?”通訊員愣了一下,趕緊回答:“有的,下午三點有一趟直達快車,到咱們這估計得明天傍晚了。”明天傍晚......宋聿抿緊了唇,眼神複雜地看向營區外那條通往火車站的路。
整個下午,宋聿都有些心神不寧。
訓練時好幾次走了神,被副營長調侃:“老宋,想媳婦兒了?”若是平時,宋聿早就冷臉懟回去了,今天卻隻是繃著臉沒說話。下班號響過,他破天荒地沒有加班,而是騎上那輛二八杠的自行車,徑直出了營區。“誒?宋營今天走這麼早?”哨兵都覺得稀奇。宋聿騎著車,吹著略帶鹹腥味的海風,腦子裏還是亂糟糟的。他不知道該不該信,不知道該不該期待。萬一她來了,還是冷著臉要離婚呢?萬一她隻是暫時穩住父母呢?可是......萬一是真的呢?萬一她真的願意試著接受他,接受這個孩子呢?這個“萬一”像一點微弱的火苗,在他冷硬的心底燃起,帶來一種近乎灼痛的希望。
他鬼使神差地騎到了市裏唯一一家百貨大樓。百貨大樓裏商品還算齊全,但和京市的沒法比。
宋聿推著自行車,站在門口,有些躊躇。他一個大老爺們,很少逛這種地方,需要什麼都是列了清單直接買,速戰速決。他走進去,目光掃過那些櫃台。
布料櫃台,化妝品櫃台,零食櫃台......他完全不知道向暖需要什麼,喜歡什麼。他想起她在家時,似乎對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雪花膏並不熱衷,甚至有些排斥,好像接受這些就是坐實了她被“買”來的事實。他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同誌,想買點什麼?”一個女售貨員熱情地招呼他。宋聿回過神,硬邦邦地開口:“女的......隨軍過來,需要置辦點什麼?”售貨員笑了:“是新媳婦要來吧?那要準備的可多了!首先這床上用品得換新的吧?軟和點的,海島晚上潮。毛巾、臉盆、暖水壺這些日用品得備齊吧?再看看有沒有合身的衣服,咱們海城夏天長,的確良的襯衫裙子最受歡迎了。還有啊,萬一嫂子暈船或者水土不服,常用藥也得準備點......”售貨員掰著手指頭數了一堆。宋聿聽得頭大,但還是一一記下。
不管她來不來,不管她要不要,他得準備。萬一呢?“對了,”售貨員壓低聲音,眼神曖昧地掃過他的軍裝,“要是嫂子有身子了,那得更注意,東西都得用好的,吃的也得精細......”
孩子......宋聿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軟又澀。
他差點忘了,他們之間還有一個脆弱的小生命。“最好的。”宋聿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卻堅定,“都拿最好的。”他不再猶豫,開始像個笨拙卻認真的采購員,按照售貨員的指引,穿梭在各個櫃台之間。
“同誌,這種絲綢的被麵,最軟和,就是貴點......”“要了。”“這種上海產的雪花膏,珍珠霜,香味好,滋潤......”“拿兩盒。”“這種麥乳精,營養好,孕婦喝最好......”“來四罐。”“還有這紅糖......”“包起來。”
他幾乎不看價格,隻挑質量最好、看起來最精致的買。
仿佛通過這些物品,就能彌補他過去的混賬,就能表達他那些說不出口的忐忑和期待。
自行車後座很快就堆滿了東西,暖水瓶、臉盆、毛巾、香皂、雪花膏、麥乳精、紅糖、水果罐頭、還有幾塊顏色鮮亮的的確良布料......他甚至還在文具櫃台買了個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最後,他推著車,停在一個賣女式拖鞋的櫃台前。
他一眼看中了一雙軟底的塑料拖鞋,鞋麵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蘭花,看起來很秀氣,應該合她的腳。“這雙,拿一雙。”他指著那雙拖鞋。
售貨員一邊打包一邊笑著打趣:“同誌,你對您愛人可真好!”宋聿繃著臉沒接話,耳根卻微微有些發熱。
他對向暖好?他要是真好,就不會把她逼成那樣。付錢的時候,他幾乎掏空了今天身上所有的津貼,換來了後座上這座小山一樣的“貢品”。
騎著車,載著沉甸甸的東西回營區,海風吹在臉上,帶著晚霞的溫度。
宋聿的心情依舊複雜,懷疑、不安、愧疚、還有那壓不住的、細微的歡喜交織在一起。但他知道,他在做準備。
為那個“萬一”做準備。
回到宿舍,他把東西一點點搬進屋,開始笨手笨腳地收拾。換上新買的床單被套,雖然鋪得歪歪扭扭。把新臉盆新毛巾放在架子上,暖水壺灌滿熱水,雪花膏和麥乳精在桌上擺好,那幾塊布料他疊了半天也沒疊整齊,隻好胡亂塞進衣櫃。
最後,他把那雙帶著小蘭花的拖鞋,端正地放在床邊。做完這一切,他環顧著這個因為添了許多新東西而顯得有些擁擠、卻莫名有了幾分溫馨氣息的小宿舍,心裏那種不真實感更強了。她真的會來嗎?看到這些,會是什麼反應?是會嗤之以鼻,還是會......有一點點的開心?
這一夜,宋聿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海潮的聲音,腦子裏反複回放著和向暖有關的點點滴滴,從最初她驚慌失措撞進他懷裏,到結婚後她無聲的抗拒和眼淚,再到最後她決絕地說恨他......電報上的字句和百貨大樓裏那些嶄新的物品,像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麵,在他腦海裏交替出現。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忐忑和......卑微。
第二天,整個營區都發現宋閻王不對勁。訓練時雖然依舊嚴格,但好像沒那麼嚇人了。
甚至會偶爾看著通往火車站的方向走神。“聽說沒?宋營的愛人要來隨軍了!”“真的假的?不是鬧離婚嗎?”“誰知道呢,反正宋營昨天去百貨大樓掃貨了,買了好多女人用的東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