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衍的那聲“好”,以及他轉身走入雨幕中的挺拔背影,像一顆投入蘇晚心湖的石子,激蕩起層層漣漪。那一夜,蘇晚睡得並不踏實,耳邊時而回蕩著父母的歎息和張嬸的尖刻話語,時而又浮現陸衍那雙深不見底卻意外給予了她一絲安定的眼睛。雨水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她對未知未來的忐忑與決絕。
第二天,雨過天晴,空氣格外清新。蘇晚起得很早,將本就不多的個人物品仔細歸攏了一遍。幾件打補丁的衣物,那包著僅剩幾毛錢的手絹,窗台上已經徹底幹透、散發著清苦氣味的夏枯草,還有那把陪她剪出第一桶金的舊剪刀。她的全部家當,簡單得可憐。
吃早飯時,家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蘇富貴板著臉,一言不發,扒拉粥飯的聲音格外響。李桂芹眼睛紅腫,顯然一夜未睡好,看著蘇晚,欲言又止。蘇明則飛快地吃完,溜回了房間。
碗筷剛放下,院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不是陸衍,而是大隊的會計,姓王,一個戴著眼鏡、辦事一絲不苟的中年人。
“富貴叔,桂芹嬸子,”王會計推了推眼鏡,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陸衍同誌一早就來找過支書了,說了他和你們家晚丫頭的事。這是他們倆寫的申請,打算去公社領證。支書讓我過來,跟你們家長知會一聲,順便看看你們這邊......有沒有什麼意見?”
王會計的話像一道驚雷,在蘇家小小的飯桌上炸開。
“領證?!”蘇富貴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誰同意了?我不同意!他陸衍是個什麼東西?一個瘸腿的外來戶,就想這麼輕易娶我女兒?”
李桂芹也慌了神,拉著王會計的袖子:“王會計,這......這不行啊!晚丫頭她糊塗,你們不能由著她啊!那陸衍......聽說脾氣怪得很,還有煞氣,我們晚丫頭發燒說胡話當不得真的!”
王會計顯然對村裏的流言有所耳聞,但他更講究程序和規矩,不緊不慢地說:“叔,嬸子,消消氣。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主。晚丫頭和陸衍同誌都是成年人,他們自己願意,寫了申請,支書那邊核實過,符合政策。家長的意見,組織上會參考,但不能包辦代替。再說,陸衍同誌是退伍軍人,為國家出過力,組織上是要關懷的,那些個沒憑據的閑話,最好還是不要亂傳。”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政策,又暗含了對陸衍身份的維護,讓蘇富貴和李桂芹一時語塞。
就在這時,陸衍的身影出現在了院門口。他今天換上了一件半舊的、但洗得很幹淨的中山裝,腳上正是蘇晚做的那雙新布鞋。他站得筆直,目光平靜地掃過院內的眾人,最後落在蘇晚臉上,微微點了點頭。
蘇晚深吸一口氣,走到父母麵前,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爸,媽,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和陸衍說好了,以後好好過日子。請你們成全。”
“成全?我成全你個屁!”蘇富貴氣得口不擇言,揚起手就想打下來。
陸衍一個箭步上前,並未動手,隻是用身體擋在了蘇晚前麵,目光沉靜地看著蘇富貴揚起的手。他的眼神並不凶狠,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讓蘇富貴的手僵在了半空。
“蘇叔,”陸衍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我會對蘇晚負責。”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山盟海誓,隻有這簡單的一句“負責”,卻比任何華麗的承諾都更有分量。蘇晚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寬闊的脊背,鼻尖莫名有些發酸。這是一種陌生的、被人護在身後的感覺。
李桂芹看著眼前挺拔冷峻的陸衍,又看看眼神決絕的女兒,再想到昨天張嬸說的那些要把女兒賣給老光棍的話,心裏的天平第一次產生了傾斜。或許......或許這個陸衍,真的比那些流言裏說的要好?至少,他此刻站出來的樣子,像個有擔當的。
她歎了口氣,眼淚落了下來,上前拉住了蘇富貴的手臂:“他爹......算了,兒大不由娘......晚丫頭鐵了心,咱們......咱們就依了她吧......總比......總比被那些閑話逼死強啊......”她這話半是妥協,半是給自己找台階下。
蘇富貴看著油鹽不進的女兒,又看看氣勢沉穩的陸衍,再聽聽老婆的哭訴,知道事已至此,再鬧下去,隻會讓自家更丟臉。他狠狠一跺腳,甩開李桂芹的手,衝著陸衍吼道:“陸衍!我告訴你!我女兒要是受了半點委屈,我跟你拚命!”這狠話,聽起來更像是無奈的放手。
王會計見狀,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富貴叔消消氣,桂芹嬸子也別哭了。既然都沒意見了,那晚丫頭,陸衍同誌,你們就跟我去大隊部開個介紹信,今天正好逢集,趕緊去公社把手續辦了吧。”
事情的發展快得超乎蘇晚的想象。她回屋拿起那個小小的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心情複雜,但更多的是解脫。她沒有再看父母,徑直走向院門口的陸衍。
陸衍很自然地伸手,接過了她那個輕飄飄的包袱。
去大隊部的路上,難免遇到早起的村民。各種驚訝、好奇、鄙夷的目光投射過來。蘇晚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視。陸衍走在她身邊半步的位置,沉默如山,卻無形中為她擋去了許多壓力。
在王會計的陪同下,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紅色的結婚證拿到手,薄薄的兩張紙,卻象征著一種全新的開始。照片上,蘇晚表情平靜,眼神堅定;陸衍依舊是那副冷峻的模樣,但仔細看,嘴角似乎比平時柔和了那麼一絲絲。
從公社出來,王會計有事先回了大隊。隻剩下蘇晚和陸衍兩人站在喧鬧的集市邊緣。
“走吧。”陸衍看了看天色,簡單說道。
“去哪?”蘇晚下意識地問。雖然領了證,但“家”這個概念,對她來說還很模糊。
“回家。”陸衍的回答依舊簡短,卻讓蘇晚的心落到了實處。他說的家,是村尾那座孤零零的老屋。
回村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依舊沒什麼交流。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晚看著走在前麵的陸衍,看著他腳上自己親手做的那雙布鞋,看著他不算特別穩健但異常堅定的步伐,心中百感交集。這場始於算計和困境的婚姻,就像一場豪賭。未來是福是禍,猶未可知。但至少在此刻,她掙脫了枷鎖,邁向了屬於自己的,哪怕布滿荊棘的道路。
快走到村尾時,經過那片已經修補好的大棚。塑料薄膜在陽光下反射著光,雖然簡陋,卻充滿了希望。
蘇晚停下腳步,輕聲說:“等安頓下來,我們就開始弄裏麵的事吧。”
陸衍也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大棚,又看了看蘇晚,點了點頭:“好。”
一個字,簡單,卻承載著他們對未來的共同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