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車停在將軍府門前,雪未停。
朱漆大門在風雪中緩緩開啟,門軸發出沉悶的呻吟,仿佛預示著一場風暴才剛剛開始。
謝夢菜掀簾而下,未等丫鬟上前攙扶,已抬步踏入府中。
她一身素色錦袍染了雪水,發間金簪早收起,唯餘那朵梅花刻痕在指尖微涼。
她不換衣、不卸妝,徑直穿過抄手遊廊,直奔東院書房。
程臨序緊隨其後,鐵甲未卸,肩頭積雪簌簌滑落,在地磚上留下斑駁水痕。
他眸光沉沉,看著她背影——那不過纖纖弱質,此刻卻像一把出鞘的劍,鋒芒直指北境風雷。
“取嫁妝單。”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
小桃顫抖著捧出一隻檀木匣,從中抽出一張紅紙金字的清單。
那是三年前她入府時的“體麵”:衣料二十匹、銀器八件、丫鬟一名......寥寥數行,寫盡庶女卑微。
當年無人送嫁,無鼓樂相迎,隻這一紙單子,便是謝家給她的全部。
謝夢菜接過,指尖輕撫過“謝氏夢菜”四字署名,忽而一笑,極淡,極冷。
她走向炭盆,蹲下身,將紅紙一角投入火中。
火舌驟然竄起,舔舐紙麵,金色墨跡在烈焰中扭曲、焦黑、化為灰燼。
那一瞬,仿佛有舊命焚盡,新魂涅槃。
“從今往後,”她直起身,眸光如雪夜寒星,直視程臨序,“我不再是那個靠夫家名分活的謝氏。我要去雁門,不是逃難,是參戰。”
程臨序眉峰驟鎖:“邊關不是婦人之地。”
話音未落,她已反手推開書房暗格,取出三本冊子,一一置於案上。
第一本,周尚書府密道圖——蜿蜒曲折,標注詳盡,連守衛換崗時辰皆以紅筆圈出;第二本,柳氏供詞抄錄,字字血淚,牽出北狄在京潛伏細作七人、聯絡暗號十二種;最後一本,封皮粗糙,題為《北狄藥毒譜》。
“這是我三年來所記。”她指尖輕點封麵,聲音平靜,“三十一種毒物,皆由氣味辨識,經試毒、配解、驗證而成。‘赤蠍粉’見血封喉,‘斷腸散’無色無味,‘迷魂引’能亂心智......我在後宅活下來,靠的不是運氣,是它們。”
她抬眸,直視他眼中驚濤:“你在前線殺敵,我在後方斷其耳目。這不比你在雪地裏為我披裘更有用?”
程臨序沉默。
炭火劈啪作響,映著他冷峻側臉。
他看著她——這個曾被他視為“權宜之計”的女子,如今站在這裏,手握敵國機密,心藏山河謀略。
她不是籠中雀,是能穿雲破霧的鷹。
良久,他終於開口:“陳副將!”
門外應聲而入,抱拳而立。
“即刻備隊,三日內啟程,護送夫人至雁門關。”程臨序語速沉穩,卻字字如鐵,“調輕騎三十,糧草輜重隨行。”
“是!”
他又轉向韓統領:“你率精銳一隊,暗中隨行,不露蹤跡,隻護安全。”
謝夢菜卻搖頭。
“人多則顯。”她轉身,目光落在角落跪伏的李繡娘身上,“我帶她即可。”
眾人一震。
李繡娘,原是將軍府繡娘,實為周府安插細作,前夜才供出全部陰謀。
此刻她跪地叩首,額觸冰磚,聲音微顫:“奴......奴願以命贖罪。”
謝夢菜走過去,彎腰扶起她。
“不是贖罪。”她目光清冽,如寒泉照骨,“是同戰。你通北狄暗語,知周府運作,更清楚他們如何傳遞密信——你是活地圖,也是破局鑰匙。”
風雪拍打著窗欞,書房內一片寂靜。
程臨序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女子從不曾真正屬於內宅。
她早就在等這一天——等一場烽火,等一次奔赴,等一個能與他並肩而立的位置。
他緩緩點頭。
夜深,雪仍未停。
謝夢菜獨坐院中,手中針線未歇。
那枚曾藏毒、護命、傳信的香囊,正被她一針一線縫入貼身小衣。
布料粗糙,針腳卻細密如織。
她忽然停住,抬頭望向廊下那道沉默的身影。
“程臨序。”她輕聲問,聲音融在風雪裏,幾乎聽不清,“若我在邊關染血、毀容、不再溫婉......你還認我嗎?”
他站在那裏,鐵甲未卸,眸光卻如熔金灼夜,一寸一寸,落在她臉上。
風起時,簷下冰棱斷裂,墜地如刀劈響。
謝夢菜指尖微頓,針尖險些刺破指腹。
她沒有低頭看傷,隻緩緩將那枚香囊——曾藏過毒粉、傳過密信、救過她三次性命的舊物——一針一線縫進貼身小衣內襯。
布料粗糙,針腳卻細密得如同織命,仿佛縫進去的不是一件信物,而是她此生再不回頭的決心。
程臨序站在廊下,鐵甲未卸,身影被炭火餘光拉得漫長,像一道橫亙在她與過往之間的牆。
他沒動,也沒說話,可目光卻沉得能壓住整座風雪夜。
她忽然抬頭,聲音很輕,卻像破冰之錐:“若我在邊關染血、毀容、不再溫婉......你還認我嗎?”
話落那一刻,連風都靜了。
他一步步走來,踏過積雪,踏過碎冰,直至立於她身前。
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可眼底卻燃著她從未見過的烈火——不是憐惜,不是妥協,是認定了、不容退讓的執拗。
“我從未因你是誰的女兒而娶你。”他嗓音低啞,字字如釘入骨,“隻因你是謝夢菜。”
她怔住。
不是因為情話動心,而是因為他終於看懂了她最深的恐懼——她怕的從來不是死在邊關,而是即便拚盡全力,歸來時也不再被他認作“妻子”,而隻是“功臣”、“盟友”,或一個麵目全非的陌生人。
可他說:你是謝夢菜。
僅此而已,足矣。
風雪驟急,吹得簷角燈籠搖晃欲滅。
遠處更鼓敲過三更,將軍府沉寂如墓,唯有東院這一角,仍亮著不肯熄的燈。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城門尚未開啟。
一輛不起眼的藥商馬車停在角門側巷,車身上沾著泥漬,簾布陳舊,騾子瘦弱,仿佛隨時會倒斃路旁。
車夫是個老漢,裹著破襖,低頭抽煙,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車簾掀開一角。
謝夢菜褪去命婦的雲錦華服,換上粗布醫女袍,發間金釵玉飾盡數摘下,隻插一支普通木簪。
她臉色素淨,唇無點朱,眼角那顆曾被程臨序說“像雪地裏一滴血”的胭脂痣,也被藥粉淡淡遮去。
李繡娘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真......真不帶兵?”
她不答,隻從袖中取出一枚漆黑如墨的藥丸,置於掌心。
藥丸無味,卻能在三日內悄然侵蝕臟腑,令人暴血昏厥——正是她改良的“腐心散”。
“昨夜已混入周尚書貼身仆從的飯食。”她聲音平靜,像在說今日該煮什麼湯藥,“三日後,他會在朝堂上吐血倒地。屆時,禦史必參,聖上震怒,京中清洗在即——我們走後,風暴自起。”
李繡娘倒吸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您......早就布好了局?”
謝夢菜輕輕閉眼,再睜開時,眸底已無半分猶豫:“我不靠誰庇護。我要走的路,從來都是自己殺出來的。”
車輪碾過凍土,悄然駛出城門。
風雪吞沒了馬車的蹤跡,也掩住了京城即將掀起的血雨腥風。
而在千裏之外的雁門關外,寒風卷地,狼煙未熄。
藥棚低矮,爐火微弱,一個常年掌管傷兵湯藥的女人正低頭攪動藥釜,忽而抬頭望向北方——仿佛感應到了什麼。
她喃喃一句:“......該來的,終究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