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薑朔和李自成進入屋中時,虞羽寒正埋首於厚厚的醫學典籍中,頭都沒有抬:“剛剛給你朋友用的藥,隻是針對外傷的消毒法子,對他而言根本沒有危險。放心,我用藥自有分寸。”
根據剛才屍體手臂上的斑點推斷,死者感染疫病後,身體出現了水皰。死者盲目的擠破導致病情惡化,加劇了死亡的進程。而刺激性的消毒手段,對於沈絕感染,防止搔破非常有效。
“你身為大夫,應該明白疫病的危害性,你究竟什麼時候發現疫病這個征兆的?”薑朔問道,疫病一事非同小可,他不得不慎重。
“這具屍體,是我從京師趕到這裏的途中發現了,距今已有一段時日。”薑朔去而複返,不像其他人見到屍體殘肢就逃,這讓虞羽寒對他的態度軟化了些。
薑朔的眉毛皺起:“那聚集在咱們城外的災民......”
“至少我來的時候還沒發現,不過疫病猛於虎,傳到榆林隻是早晚的事,由不得我們有半分僥幸心理。”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稟告知縣?”李自成急切的道,災荒加上疫病好比雪上加霜,簡直沒給災民們留一條活路。
“我剛才已經說了,榆林尚未發現疫病,無憑無據,他憑什麼信我?”說完,似乎一直找不到有用的信息,煩躁的虞羽寒把桌上的書籍一推,嘩啦啦的掉了一地。她站起身,隨手背起腳下的包袱,對薑朔他們道,“你們兩個,搭著那邊的筐,走,我們去城外。”
薑朔和李自成回頭一看,發現門旁擺放著兩隻半人高的麻筐,上麵蓋著一塊薄薄的棉布。掀開棉布,裏麵裝著一大筐的麵餅,冒著誘人的香氣,惹的人食指大動。兩個人對視一眼,隱約猜測到這麵餅的用途,對虞羽寒的印象進一步改觀。雖然麻筐笨重,但想到忍受饑餓的災民們,兩個人咬咬牙,或扛或背著麻筐,往城外走去。
幾個人再次遇到守衛城門的士兵。外麵治安十分的混亂,很少有居民出城,即便有也要登記。但士兵見到虞羽寒時,揮了揮手示意她過去,看來虞羽寒不止一次做過類似的事情,士兵對她已經熟悉。
隨著虞羽寒的出現,圍聚在城門旁的災民喉結上下移動,視線冒出精光。
一直走到山坡前,虞羽寒才吩咐道:“行了,把這兩個筐放到這裏吧。”
兩人把筐放下,薑朔好奇的問道:“不必去招呼災民他們嗎?”話音剛落,一陣陣難以形容的怪叫由遠及近傳過來。薑朔扭過頭一看,看到令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場景——黑壓壓的災民們連滾帶爬的撲過來,猶如猛進的群狼,很多人摔倒後就被後來者活活的踩踏。礦山上的窯洞展現出驚人的容量,噴吐出的洪流覆蓋了整整一麵山坡,不知痛苦還是興奮的詭異嗚號充斥著整片空間。
眨眼間災民們就撲到了跟前,薑朔和李自成嚇的默默退後幾步。
“大家慢慢拿,不要著急......”虞羽寒盡力的維持著秩序,但一個人的聲音瞬間就被淹沒在嘈雜的聲浪裏。
一張張枯骨似的肮臟手掌抓向筐裏的麵餅,第一件事就是往嘴裏塞。餓的沒力氣的,跪著爬著哪怕是生生拖著也要靠近。狼吞虎咽的聲音啃噬著每個人的神經,有些災民沒怎麼咀嚼就整個往下咽,噎在喉嚨裏麵一口氣上不來。躁亂的人流讓虞羽寒他們很難接近,等到千辛萬苦的擠進去時,對方眼珠快要蹦出眼眶,臉色紫的像爛掉的茄子,竟然活活的憋死。
筐子被撕扯的爛掉,麵餅散落的一地都是,有些人抓餅時抓到了土塊,渾不在乎似的吃下肚子裏,滿嘴都是灰黃色。弱勢的女人孩子因為搶不到急的嚎啕大哭著,更有好多人為了搶麵餅而大打出手。他們出手已經懶得分輕重,被搶走了一張麵餅,可能就是搶走了自己的命。哭喊聲在鮮血的渲染下格外的淒厲,目睹一切的薑朔整個後背一陣陣發涼,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不遠處,冷眼看到整個過程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陣的冷笑。對於沒有經曆過饑餓的他們而言,這災民的表現像極了家裏飼養的牲畜:“這京城來的小姑娘怎麼如此傻,這大旱大荒的年頭,半個大明都在鬧饑荒,你一個人救,又救得過來嗎?”
衝擊眼球的慘烈讓薑朔感覺到這段時光格外的漫長,實際上沒用多長時間麵餅就被瓜分的一幹二淨,災民們也默默的垂著頭趕回荒山,動作緩慢神情呆滯,和剛才的“矯健身手”簡直是雲泥之別。薑朔麵前的空地上一片狼藉,盛麵餅的麻筐早被翻的稀巴爛,甚至還留下了十餘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唯一沒剩下的就是麵餅,哪怕是落在地上的小小一粒麵渣,也被人連帶著一把土抓起來塞進嘴裏吃掉了。
士兵們說的沒錯,虞羽寒準備的麵餅很多,但在數目龐大的災民麵前還不夠多。有很多災民根本沒搶到麵餅,沒有食物充饑的他們力氣會更小,下一次搶成麵餅的成功率隨之更小,薑朔不得不承認這殘酷的惡性循環。
一些災民走掉,還有一些災民停站在原地。他們麵向虞羽寒,眼裏含著淚,終究難以用言語表達這麼大的恩德,最後隻是深深的鞠了一躬,慢慢的散去。
虞羽寒神情悲切,邁步往山坡上走過去。剛走了幾步,敏銳的直覺讓她的頭偏向另一邊,隨即看到一名男子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喉結上下蠕動著,瘋狂的咽著唾沫。
虞羽寒的動作一滯,男子已經大踏步衝過來,結咖的手掌抓向虞羽寒胯旁的醫藥箱。虞羽寒沒有動,薑朔和李自成也嚇了一跳,不知該怎麼辦。然而,還沒等到男子衝到跟前,斜地裏踹出來的一腳,直接把他踹翻,在地上滾了好幾個跟頭。
“虞大夫,你沒有事吧?”大山般的身影擋在虞羽寒的身前,關切的詢問道。
那男子一隻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撐著地,從地上慢慢的挪動到了一邊,連頭都不敢抬。
虞羽寒看了那男子一眼,輕歎一口氣,道:“無妨,陳漢,帶我們進去吧。”
“好的虞大夫。”陳漢領著薑朔一行人鑽進一個窯洞,裏麵四通八達,空間很大,泥汗的餿臭和排泄物的味道十分的嗆鼻。幾人七拐八轉的來到一處獨立的洞穴,裏麵有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非常的擁擠,對著虞羽寒點頭致意。洞穴裏隻有頭頂上方那個小小的方形窗口透光,十分的昏暗。好在明麵上沒有大灘小灘的穢便,這讓薑朔緊皺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
“虞大夫,你來看看我家二蛋兒吧。”有婦人開口道,虞羽寒二話沒說就跟她走。到達目的地時,已圍著三三兩兩的人,薑朔擠了進去,看到一名災民在地上不斷的打滾。他皮膚浮腫的發紅發紫,一個又一個的膿包像是連綿不絕的丘陵遍布了全身,手指輕輕一碰就淌出黃色的膿水。他兩隻手在身體上下不斷的亂抓著,越癢越抓,越抓越癢,破掉的傷口在地上磨出了血,慘不忍睹。
圍觀災民的眼神有些麻木。災民堆積在小小的一處空間,本就又臟又亂,死去的屍體得不到及時的清理,得病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陳漢,幫我按住他!”
短促有力的聲音傳出來,虞羽寒一腳踩住災民的肩膀,從藥箱裏掏出一塊破布塞進對方的嘴裏,拿著鋒利的小刀對準一個膿包割開,用力的一擠。“嗤”,濃濃的黃水噴出來,嚇的其他災民齊齊向後跳了一步。直到流出了血虞羽寒才停手,轉頭割開另一處膿包。災民嘴裏塞著破布發出“唔唔”的響聲,憋的眼淚都嗆了出來。伴隨著虞羽寒切開的膿包越來越多,災民的反應越來越小,最後似乎是累了,隻剩下不停的喘息。
擠出最後一個膿包,虞羽寒呼出一口氣。整個過程裏,虞羽寒手法嫻熟,沒有半分嫌棄的模樣。災民隻感覺瘙癢大幅減輕,下意識的想伸手去摸,卻被她製止:“千萬不要用手碰傷口,這幾天睡覺用布墊好,很快就會痊愈的。”
這時,又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虞大夫,我家老母昨天摔斷了腿,能不能請您去看一看?”
“走。”虞羽寒做事雷厲風行,沒走出兩步,扭過頭對薑朔二人道,“你們兩個像木頭杵在那做什麼,願意幫忙就留下,不願幫忙就走,省的在我跟前礙眼。”
經虞羽寒一訓斥,兩人才反應過來,挽起袖子加入醫治災民的隊伍。
災民們大多是皮肉傷和皮膚病,偶有寒熱疾病,薑朔也能根據自己所學加以醫治。李自成則在旁邊打打下手,一邊幫忙一邊學習。
三個人從早忙到晚,前來求診的災民絡繹不絕,還是陳漢擔心虞羽寒的身體,一一婉拒。
“今晚我們就在這裏睡吧。”虞羽寒的話讓薑朔二人皺了皺眉頭,他們從未在如此肮臟混亂的環境睡覺。但想到虞羽寒一個女孩子都能做到,便不再顧忌。
夜晚是最難捱的,沒有一丁點食物填充的腸子,發不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而是那種肉皮糾結摩擦的吱吱怪音。呼嚕、囈語聲此起彼伏,薑朔好不容易睡著,沒多久就被虞羽寒早早推醒:“別睡覺了,開始幹活了。”
接下來幾天,薑朔陪著虞羽寒一直呆在窯洞裏為災民診治疾病。
虞羽寒任勞任怨,沒有半分的不滿,連薑朔都不得不欽佩她的境界。在不斷的實踐中,李自成的醫術也增長的很多,已經能處理普通的外傷。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第四天的早晨。
這一天,筋疲力盡的薑朔,被虞羽寒生生的扒開眼皮。
在他的麵前,是一名裸露著小臂的災民,以及滿臉凝重的虞羽寒。
等看到災民小臂上那塊塊紅斑時,薑朔一個激靈,睡意一下子消失。他不敢確定,轉過頭,質詢的眼神看虞羽寒。
“走,回城!”虞羽寒帶著薑朔、李自成回城,遠遠就看到城門前多了一倍的士兵。虞羽寒沒有想太多,埋頭就往裏闖,剛到跟前卻被攔下來:“不準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