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摯臥病多日,朝中的公卿貴族們便有些魂不守舍,但有甘龍在,也就還能維持表麵的平靜。嬴駟卻說接連收到消息,說近來鹹陽不寧,已有多起鬧鬼事件,要鹹陽令仔細調查。
若說鬧鬼,近來傳得最廣的,就是左司空杜摯府上的鬧鬼事件,據說當天晚上杜摯嚇得直接爬到了櫃子裏,好多家奴都看見了,背地裏笑話這曾經為秦國建功的左司空狼狽作鼠躥的樣子。
原本這種鬼神之說就有不少人信以為真,如今又傳得風言風語,更是在鹹陽城嫌棄了不小的波瀾,許多人家請巫師回來做法,有些就真鬧出了事。
禮部中大夫家的後院牆突然倒塌,露出半具腐爛的屍體,鹹陽令立即展開調查,不光查出了這樁認命官司,還查到了禮部中大夫和其他官員私相授受的線索。朝中之人結黨營私曆朝曆代都有,鹹陽令又在官場多年,深諳這其中可能隱藏的更多秘密,他唯恐自己難以把持,便將這件事直接通報給了嬴駟。
嬴駟正解著手裏的十八連環,有意無意道:“有了線索就繼續查,查到查不下去為止。你若沒能力查,寡人就找別人查,你這鹹陽令的帽子,交出來就是。”
嬴駟當朝總是給以一種放蕩不羈又不可違抗的威嚴感受,鹹陽令唯恐丟了官職,甚至惹得這秦君不高興還性命難保,領了命便退下。
樗裏疾從外頭進來,見到鹹陽令這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由笑道:“君上又嚇唬人了?”
嬴駟仍在把玩手裏的十八連環,道:“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可沒心思嚇他。交代你的事,怎麼樣了?”
“高昌日日待在太傅府,足不出門。”
“看來他是鐵了心要留在秦國當女婿。”
樗裏疾和高昌僅有兩麵之緣,往日也沒聽嬴華多提,突然聽嬴駟這樣說,他倍感意外道:“臣不明白君上的意思。”
“你是沒看見那天夜裏在太傅府的樣子,高昌推諉,嬴華護短,兩人一唱一和的,真像那麼回事。”嬴駟又解開了部分連環,放在案頭,道,“繼續盯著吧,自家妹妹的終身大事,當哥哥的得看牢了。”
“我看那個高昌還是挺正派的,既然嬴華喜歡,君上保個媒,還送了她個麵子。”
“我秦國的公主,怎是說嫁就嫁的?那個高昌有點學問,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嬴華這會兒在興頭上,看他什麼都好,我可得多看看。”嬴駟盯著案頭的連環道,“嬴華可不想著入伍麼?”
“君上真要讓她參軍?”
“犀首是誇過她,不過我還不準備讓她就這麼如願。”嬴駟頓了頓,道,“再看看吧,這個嬴華,不讓人省心。”
見嬴駟離座,樗裏疾迎上前笑道:“是君上太重視嬴華了,才這麼不放心。”
“寡人就這麼一個妹妹,不對她上心,還對誰上心。”嬴駟道,“你有空就替寡人去試探試探高昌,我這心裏總是不放心呢。”
“知道了。”樗裏疾心知,嬴駟對高昌的顧忌不僅僅來源於對嬴華的重視,還有其他更多方麵的考量。
和樗裏疾分手之後,嬴駟去看魏黠,但侍女說魏黠正在沐浴,嬴駟本想稍候,卻還是悄然入內。
室內水聲清越,氤氳著水汽,也彌漫著花香,嬴駟隔著垂幔站在外頭,看著另一邊模糊的身影,久未開口。
魏黠不知嬴駟進來,仍在享受這一刻愜意,可漸漸地又想起了心中的疑慮,一待就是很久,而嬴駟也就這樣看了很久。
“水涼了,人會受涼的。”嬴駟突然開口道。
魏黠一驚,卻也沒有做出喊叫之事,她立即將身子往水裏沉了沉,故作生氣道:“一國之君竟然偷窺。”
嬴駟這才挑開垂幔入內,見到了眉發皆濕的魏黠,滿麵水汽,別有一番風情。他站在水池邊,麵不改色道:“寡人沒躲沒藏,怎麼叫偷窺?”
“不讓人通報,暗中偷看,不是窺伺之舉,是什麼?”
嬴駟俯身,伸手撥了撥水,皺眉道:“你還真是不怕受涼。”
“勞煩秦君幫我叫人加熱水。”魏黠背過身,想要盡量避開嬴駟的目光。
盡管兩人之間滿是水汽,嬴駟還是發現了魏黠後背的異樣,問道:“你背上是什麼?”
魏黠又往水裏沉了沉身子,假作不在意道:“陳年舊傷。”
嬴駟已然變色,起身命令道:“起來。”
將來離開時候,嬴駟見魏黠仍待在水裏,他沒好氣道:“你自己不起來,寡人就讓人撈你上來。”
嬴駟居高臨下地看著,魏黠突然揚手朝他潑水,道:“你盯著我,我怎麼起來?”
嬴駟這才離去,而魏黠也更衣相見。
“身上有多少傷,什麼時候,怎麼弄傷的,都告訴我。”嬴駟道。
魏黠頓了頓,直接開始解腰帶,嬴駟立即製止道:“你脫衣服幹什麼?”
“身上傷太多了,未免有遺漏,秦君指一個,我說一個。”
見魏黠還要除衣,嬴駟立即阻止道:“行了行了,撿重點的說。”
“那不行,秦君說話一言九鼎,要我全說,我就一個一個都說了。”
嬴駟趕緊上去拉住魏黠的手,又把魏黠已經隙開的衣領按好,道:“人家姑娘都要保自己的清譽,你怎麼反其道而行,趕著讓人看?”
“那也要看給誰看,多少人巴不得請秦君看上一眼,我這得了機會,還不抓緊?”
嬴駟被魏黠揶揄得說不上話,故意吹胡子瞪眼地把魏黠拉去榻邊坐下。
魏黠想甩開嬴駟的手,無奈嬴駟握得緊,她隻好放棄,道:“背上最嚴重的傷,是小時候練馬摔的,當時皮肉都開了,大夫還說可能會摔斷骨頭,不過後來好了。”
“你爹不是魏國獵戶?怎麼你小時候還練騎馬?”
“我爹以前是養馬的,因為雇主家對他不公,他才離開成了獵戶。”魏黠回道,“你又想套我的話?”
“你接著說。”
“後背還有小時候被打的傷,七七八八加起來,現在還有痕跡的大概十來個,具體的經過忘了,反正就是被人打的。”魏黠神情黯淡,甚至帶著隱隱的恨意,“胸前還有被匕首劃傷的,腿傷也有縫針的痕跡,唯一還能看的,就是這張臉,上次也差點毀容。”
嬴駟伸手貼上魏黠的臉,仔細觀察後才道:“恢複得不錯。”
魏黠打開嬴駟的手,道:“秦君生長在秦宮裏,從小錦衣玉食,沒受過什麼苦吧?被人毒打,連著餓好幾天,在鬼門關轉來轉去,你應該都沒感受過。”
嬴駟從魏黠的眉宇間感受到了挑釁和不屑,這也激起了他內心的不悅,方才還滿是擔心的眼中仿佛瞬間蒙上了冰雪,冷漠且淩厲地盯著麵前的少女,道:“隻有弱者才會被打,忍饑挨餓,在生死之間徘徊。”
“比如過去的秦國?”
“你想說什麼?”
“如果秦國變強了,是不是就有了能力去打別人?”
“那要看,強到什麼地步。”
“東可敵魏,北製義渠。”
這一刻在魏黠眼底閃動的眸光令嬴駟心頭一動,這是他繼位前就想要達成的目標,但礙於現實,還在一步步進行中。如今聽見魏黠一語道破,他困頓在內政之中的心情又被激起了不小的震蕩。
“打。”嬴駟一個字,斬釘截鐵,信誓旦旦,正是少年該有的意氣風發,是一國之君該有的雄心壯誌。
他不知何時又握住了魏黠的手,如同一個承諾,但魏黠知道,這隻是關於嬴駟自己的理想,與她無關。
魏黠突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笑得酸澀淒楚,笑得眼裏泛出淚光。
魏黠笑的是自己有一個有雄心、有膽識的意中人,而自己此時此刻恰好能夠陪在他身邊;她哭的則是未知的將來和隱瞞至今的過去。
嬴駟見不得魏黠哭,卻也從不問她為何哭,這個時而潑辣奔放、時而尖牙利嘴的少女,每次表現出這樣的柔弱都令他無所適從。
嬴駟歎了一聲,正要再一次抱住魏黠,卻被魏黠推開,他低聲道:“是我失禮了。”
魏黠破涕為笑,道:“你還會道歉?”
“寡人之過,必會致歉。”
“那你剛才偷窺我洗澡,你怎麼不道歉?”
魏黠的情緒說變就變,嬴駟一時也沒反應,又猛然站起,看著麵色狡黠的少女,道:“刁民。”
魏黠笑出了聲,順水推舟道:“我本來就不是秦國的良民。”
“寡人專治刁民。”
“怎麼治?”魏黠雙手托腮抵著膝蓋,抬頭看著嬴駟問道。
嬴駟俯身湊上去,鼻尖已和魏黠相觸,彼此眼光都有些灼熱,卻沒人先開口。
周圍還彌漫著稀薄的水汽,仿佛都在魏黠閃動的眼波中瀲灩開來,嬴駟看得入神,便更肆無忌憚,目光灼灼地盯著,看見魏黠那猶如桃花盛開一般的嫣紅臉頰。
魏黠眼中的嬴駟盡管仍帶著一絲君主威嚴,但興許是此時周圍水汽的催化,讓這本該令人生畏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甚至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熱情。她看得出神,尤其是噙在嬴駟嘴角的那一抹深深的笑意。
看似平靜卻情緒暗湧的境地中,魏黠沒有想到嬴駟會突然湊近,溫軟的嘴唇貼在一塊時,她驚訝地想要叫出聲來,可所有的聲音都被堵在唇齒間,堵在嬴駟突如其來的親吻中。
嬴駟沒有繼續做什麼,輕輕吻過魏黠之後,看著少女緋紅且失神的模樣,他笑了笑,轉身道:“還有些事沒辦完,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嬴駟難得的輕快腳步聲逐漸消失,魏黠才緩緩地回過神,她伸手點了點方才被嬴駟吻過的唇,感受著依舊快速的心跳,仍是有些懵懂,卻也不自知地露出了羞赧欣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