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九六年的重機廠小區籠罩在一片雲霧中,那些少年和少女也籠罩在這種往事的雲霧中。回首去看,我像看到了一團團的雲。
重機廠小區總是在重機廠打鋼的哐當聲響起時迎來黎明,又在哐當聲消停時迎來夜晚。家家戶戶基本不必使用鬧鐘,除了那些值班要早起去打鋼的工人。哐當聲在六點三十分時準時響起,好像要把地麵砸出一個大洞。楊朔睡眼蒙矓地起床,洗漱,背起書包出門,到樓下大聲喊我。
小歪,快走了!
馬上!
我一邊對著窗外回應,一邊飛快地用毛巾抹幾把臉,抓起書包就往樓下跑。
我們在小區門口的早點攤分別買一根油條、一個茶葉蛋和一碗豆漿。吃完後就走路去僅一公裏路程外的重機廠子弟初中。
你們知道,上學是很無聊的。我們從踏進教室的那一刻起,就伸長了脖子盼望放學。
我們五點放學,一般來說五點半能到家。一回到家,我們就拿出作業拚命趕,跟鬼畫桃符差不多。重機廠的工人們五點半下班,我們的父母下班後六點能到家。他們一回家就熬上粥,拌點兒小菜,再做個小炒。六點半我們作業做完了,他們也把飯做好了。一家人圍在昏暗的廚房裏把肚子填飽,七點鐘家長開始看新聞聯播,屬於我們孩子的夜晚就到來了。
我們紛紛下樓去院兒裏會合,玩那時流行的一種彈珠玩具手槍。
在我們重機廠小區,這種手槍男孩兒們人手一把。它打在人身上雖不致傷,但也足以疼得嚎上幾聲。我們分成兩撥,展開激烈的槍戰。通常是一撥以王俊傑為首,一撥以楊朔為首。我總是堅持跟楊朔一起,他跑到哪兒我就跟隨到哪兒。
五彩的小彈珠被射擊出來在傍晚的空氣裏穿行,我興奮得大叫,楊哥,小心右邊!快,向左!
楊朔神氣活現,他靈巧地避開那些穿行的子彈,並給“敵人”致命的打擊。我們在這樣刺激的遊戲中奔跑得汗流浹背,愜意無比。
我為什麼會對與自己同齡的楊朔崇拜得五體投地,現在我已不太回憶得起當時的原因了。或許一開始是因為他能把白色的紙板剪成煙盒的形狀,並在上邊畫出逼真的煙盒的圖案,抑或是他能畫出和小人書上一模一樣的圖畫,總之和他與生俱來的繪畫才能密切相關。
年幼時我身體不好,是個藥罐子。男孩兒玩耍時老愛撇下我,隻有楊朔樂意和我在樹蔭下玩兒拍煙盒的遊戲,用他自己畫出來的那種。
楊朔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爸爸,是廠裏的技術骨幹,為人很剛直,連領導都懼其三分。如果楊朔爸爸撞見小區裏那些男孩兒搗亂,他就瞪著他們喊,這麼小就不學好,書都白讀啦!孩子們怕他,灰溜溜地逃走了。
在我看來,楊朔無所不能,我做夢都想變成他那樣的男孩兒。
南城有三條主要街道:鐵匠街、木匠街和織女街。
在南北方向上延伸五公裏的鐵匠街上當然不止重機廠小區。化工廠、汽輪廠同重機廠一樣都是有實力的廠子,員工家屬人口加起來超過十萬。那些家屬小區的男孩兒們效法新流行起來的香港片,紛紛成立了幫派。加入了幫派的男孩兒們開始飛揚跋扈,他們成群結隊地遊蕩在鐵匠街上,到別的小區“建交”或者“挑釁”,煞有介事。
重機廠的男孩兒不甘示弱,在某個夜晚的槍戰開始之前,王俊傑提議道,我說,我們也成立一個幫派吧,怎麼樣?
大家沒反應過來,人群裏響應者寥寥無幾。
王俊傑接著說,我就他媽看不慣化工廠的李申強和汽輪廠的陸以明那副樣子。他們以為自己是他們小區幫派的首領就了不起嗎?我們重機廠男孩比他們更多,豈能容下他們在我們麵前耀武揚威!
對對對,張力像是想起了什麼,趕緊響應道,化工廠那幾個白癡氣死人啦!他們總覺得自己的青龍幫很了不起,你們記不記得前幾天他們來我們院兒裏要加入我們的槍戰。結果他們根本不會玩兒,後來散了你們回家了,他們還搶走我一包子彈。那包子彈是我三天沒吃早飯才買下來的,自己都還沒舍得用呢,就被他們搶走了!傑哥,你可要替我報仇啊!
王俊傑看了張力一眼,鄙夷地說,那是你自己不中用,才被他們搶走的,給我們重機廠丟人。
張力還想分辯什麼,但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又閉上了嘴。
王俊傑看到張力的反應,為自己的威信感到滿意地點點頭,於是又說,當然,他們欺負你,就是不把我們重機廠的男生放在眼裏。放心吧,我會解決這件事。頓了頓接著說,哼!我早就看他們青龍幫不順眼了。大家說說,你們怎麼忍心看著我們重機廠的人被欺負?我們一定要給他們些顏色看看。哎,你們知不知道有個詞,說是什麼,群龍無首。我看啊,群龍無首,難辦。我們要集中力量辦大事,把他們化工廠殺個片甲不留!
對,殺個片甲不留!人群裏有幾個聲音喊起來。他們都或多或少被李申強和陸以明欺負過。
這時又有人發問,那誰來為首呢?
王俊傑朝那個方向白了一眼,這還用問?當然是我。
人群又沉默了。
王俊傑看無人擁護,很是著急,他朝著張力說,張力,你說的那件事,你放心,我一定會去化工廠給你討個公道。他又轉向其他人道,你們想想,建幫是我提議的,我爸又是廠長,我當幫主,再合適不過了。再說了——我零花錢多,我多買點子彈給大家用。
這時那些平日裏跟著他打槍戰的男孩兒開始響應了:傑哥,你真的會給我們買子彈嗎?誒,我覺得傑哥不錯。
就傑哥吧,有誰不同意?張力說完後討好地站到了王俊傑身旁,掃視了一圈男孩們,男孩們沒人表態。於是張力趕緊說,行了,既然沒人不同意,就是都同意了哈?以後咱們都聽傑哥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王俊傑站到花台上去,俯視懶散的男孩兒們。整個過程裏,楊朔始終保持沉默,我隻好也同樣沉默地站在一旁。王俊傑神氣地說,我一早就想好名字了,以後我們就叫飛虎幫吧。明晚大家記得都帶個碗出來,我們要歃血為盟!
人群裏零星地響起幾聲應答,然後各自散去回家。由於我和楊朔的家住在一幢樓裏,我們還能同行上一段路。我問他,楊哥,你怎麼不去當幫主?其實支持你的人也很多的。
楊朔搖了搖頭說,我不感興趣。一群人在一起裝模作樣,有什麼意思呢?沒意思。
可是,也不能讓王俊傑當幫主,讓他騎在我們頭上啊。我擔憂地說。我是最討厭王俊傑那幫人的,他們壞心眼兒太多,在學校裏也常和老師作對,一下課就在教室裏起哄打鬧,好像要以大嗓門來吸引女生的目光。真是吵得要死。
得了吧,我才沒打算要加入他那個什麼飛虎幫,他管不了我。就算他要拉屎,也拉不到我們頭上。楊朔說道。
聽到他不打算加入王俊傑的幫派,我鬆了一口氣。
到了他家的單元口,他一邊朝裏走一邊回頭叮囑我,明天可別帶碗啊!咱倆不管他們,讓他們自己搞那些過場去。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的身影就在樓道裏消失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楊朔躲在花台的後麵看男孩兒們在王俊傑的帶領下歃血為盟。他們都從各自的家裏帶來了碗,各種碗參差不齊,甚至於有的碗上還繪著粉紅色牡丹的花紋,顯得滑稽可笑。不過,男孩兒們並未把這些放在心上。
王俊傑把他爸泡的藥酒偷了出來,倒進每個男孩兒的碗裏。他站到前麵,一隻手舉起碗,一隻手從褲兜裏掏出小刀,他說,該滴血進酒裏啦。
男孩兒們聽他這樣說就鬧開了,顯然大家是不願意把自己的手指劃條口再擠幾滴血出來的。有人說,傑哥,意思意思喝喝酒就行了唄,搞這個……多疼啊!
你們這群膽小鬼。流點兒血都不敢,還算不算男人?王俊傑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王俊傑的激將法並未起到作用,群眾們依然端著碗站著,誰也沒有下一步動作。
一群廢物。王俊傑搖搖頭,把碗塞到前排一個男孩兒的手中說,你幫我端著。然後他舉起刀和手指招呼大家,你們看清楚啦,都看清楚!你們不願意就算了,我也不強迫你們。但我是一定要帶這個頭,叫你們看看什麼才是真男人。
他朝著自己的食指猛地紮過去,大家都沒料到他下手這麼狠,血液頓時源源不絕地湧了出來。男孩兒們驚呆了,那個端碗的男孩兒更是驚得合不攏嘴,瞪著眼看王俊傑伸著食指讓血流入酒中。
這時我身旁的楊朔開口了,他用不屑的口吻說,以為自殘就了不起嗎?嘁,隻有底氣不足的人,才會用這些嘩眾取寵的招式嚇唬別人呢。
其實當時我的內心也有些為王俊傑的這個舉動所震撼,不過聽到楊朔的評論,我很快就釋懷了。我讚同地點點頭,是啊,是缺心眼兒。
不過其他男孩兒顯然被震住了。王俊傑端著那碗融進了他血液的酒,對大家說,都排好隊,幹了這碗酒,我們就是兄弟,以後誰被欺負,整個飛虎幫替他撐腰。幹!
幾十個男孩兒排成方陣一齊仰頭,我看見他們被藥酒辣得擠眉弄眼,但還是一口就把它喝掉了。或許是他們都受到了王俊傑的鼓舞。
在這個夜晚,以王俊傑為中心的男孩兒們獲得了一種平日所沒有的向心力。他們的心裏隻有飛虎幫這三個字,他們都覺得自己的集體天下無敵,這使男孩兒們興奮又自豪。大家沒有玩槍戰,而是圍著王俊傑討論飛虎幫的未來。
王俊傑說,幫派要發展壯大,副幫主還是要有的。我覺得楊朔不錯,楊朔當副幫主,你們同不同意?
說完,他開始掃視人群,搜尋著楊朔的身影。
這時大家才發現,楊朔今晚根本沒來喝兄弟酒。
楊朔呢?王俊傑一時下不來台。
他……好像沒來。男孩們互相打量後,確定誰也沒有看見楊朔。
我躲在花台後感到很悲傷,因為大家都隻注意到沒有楊朔,卻把我忽略了。沒有誰發現我也不在。
我從來就是被人群忽略的那一個。
我叫蔣樹遙,首先這個文藝莫名又沒什麼男子氣概的名字,就已讓我與周遭的男孩們格格不入了。而我從小學起就是班上最矮的男生——勉強可以在“最矮”後麵加上“之一”吧。我頭發枯黃,身形瘦削,看上去病歪歪的像根豆芽。大家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做小歪,所有男孩都這麼叫我,當然那得在他們想起我的時候。他們叫我小歪時,語帶嘲諷與不屑,多半是為了取笑。隻有楊朔叫我“小歪”時顯得興高采烈。他親切地叫我“小歪”,邀我與他一起上學放學,在槍戰遊戲沒有人願意讓我加入他們一隊時,也是楊朔說“小歪來跟我一起吧!”
發現楊朔在這個對小區的男孩們來說十分重要的夜晚沒來後,王俊傑顯得很生氣,他憤憤地說,好吧,楊朔。他最好明天跟我解釋今晚有什麼事才沒來的,要是讓我知道了他故意不來——他這就是跟我們飛虎幫作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對!有人讚同道,楊朔平時最傲了,經常對我們愛答不理的。說白了,他算個屁!
也有人反駁,我倒覺得楊哥人挺好的,他的槍法可準了,可厲害了……
不過這種聲音明顯底氣不足,王俊傑一瞪眼質問,他好什麼,你也要跟飛虎幫作對?那個人就不再說話了。
這時我身邊的楊朔又發話了,他輕輕哼了一聲道,裝模作樣。
我點了點頭表示讚同,是啊,裝模作樣。
行了,我回家啦,老蹲這兒腿都給我蹲麻掉了。楊朔站起身。
等等我。我也趕緊站起來,跟楊朔一塊兒回家了。
第二天上學的課間操時,在重機廠子弟小學的操場上,楊朔跟王俊傑不期而遇。王俊傑叫住了他,楊朔,喂,叫你呢,楊朔!
楊朔懶洋洋地回頭問他,什麼事?
王俊傑把自己包著創可貼的食指遞上去說,昨天我們飛虎幫成立時,你沒來啊。我們喝了血酒,現在小區裏的男生都是兄弟了。你呢,想單幹?
楊朔厭惡地看了王俊傑的食指一眼,答道,什麼幫什麼派的,我不感興趣。
王俊傑感到倍受打擊,他咬牙切齒地說,行,你厲害。以後出事兒了,別怪我不罩你。
誰要你罩?楊朔說完就自顧自地走了,剩王俊傑一人顏麵盡失地杵在原地。
關於這件事,王俊傑一直懷恨在心。他準備伺機行動,給楊朔一點兒顏色看看。可是,楊朔才不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呢。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事是比畫畫更重要的。
總有一些天賦是與生俱來的。比如有的人天生一副好嗓子,有的人天生韌帶柔軟,有的人天生手指修長。
楊朔滿周歲那年,他爸爸在床單上擺滿各種充滿象征意味的物品等楊朔抓周,楊朔撥開了鍋鏟,撥開了書本,將一盒蠟筆抱起來,緊緊攬在懷裏,後來大人們連哄帶騙也無法使他鬆手。
楊朔爸爸樂嗬嗬地說,這小子以後是個畫家!
關於這個結果,楊朔媽媽從一開始就悶悶不樂。她被楊朔這個從小選定的職業搞得憂心忡忡。小楊朔把那盒蠟筆當作寶貝,在牆壁上進行最初的繪畫練習。楊朔媽媽沮喪地麵對著五彩斑斕的屋子,一邊打楊朔的手板一邊數落他爸:看看,都是你幹的好事!
楊朔爸爸隻是傻乎乎地笑笑,然後打圓場地說道,得了,誰家小孩兒不亂畫呢。等他長大點兒了,我給他買些紙嘛。再找人重新刷一遍牆就行了。
楊朔媽媽並不領情,她繼續數落,畫畫畫,你還真沒完沒了!你真想讓他以後當畫家嗎?這年頭畫畫頂個屁用。你沒看老王他家那孩子嗎?說是讀了個什麼藝術學院,現在呢,工作都沒有,整天家裏蹲。
哎,夠了,別老說這些。楊朔爸爸揮揮手,表情也嚴肅起來,每家孩子都不一樣,別拿個例說事兒。
楊朔媽媽看他變嚴肅了,隻好小聲嘀咕,反正我話說在前頭,要業餘畫一下可以。但是以後他絕對不許讀藝校。
你這麼早說這些幹嗎?有的沒有的事兒。楊朔爸爸不耐煩了。
我去楊朔家找他玩兒的時候,多半情況下他都正埋頭畫畫。他看到我來了,就說,你來了啊!先等我一下。他又在紙上意猶未盡地塗抹幾下才放下畫筆,我好奇地問,楊哥,你整天這麼畫來畫去的,累不累啊?不無聊嗎?
楊朔看了我一眼,沒有比畫畫更有意思的事了,怎麼會嫌累呢!
哦。我點點頭,並未體會到他所說的“有意思”。但我想,楊哥說有意思,那一定很有趣。
喂,小歪,要不你過來看看,我教你畫。
好啊!
楊朔又給我找來一套紙筆,他說,你看好了啊,我怎麼畫你就怎麼畫。
我看到灰黑色的線條和陰影在楊朔的手下生長出來,它們像流動的水那樣,自然而然地就湧現在白紙上。我說,楊哥,你慢點兒,我還沒畫完呢。
他看了看我畫的,歪歪扭扭,彎彎曲曲。他說,哎呀,你這個笨蛋!
他握著我的手教我,但很快他就對我失去了信心。我也失望地說,誒,真難啊。我畫不出來。
楊朔有些得意,當然啦!要是誰都能畫,我還混什麼吃?
我並不覺得畫畫像他說的那麼有趣,我懷疑地問他,楊哥,你真這麼喜歡這玩意兒?
他削了一下我的腦袋,那當然!然後他又神秘地對我說,你是不會理解的。
還是九六年。
九六年在我的講述之中將變得非常漫長。
我們十三歲,上重機廠子弟中學初一,素質教育的春風吹進了內陸盆地。學校裏風風火火地搞起了興趣班,舞蹈、聲樂、美術、圍棋是選報的人最多的,但老師們都希望學生能選寫作或者奧數這一類。因為班主任不是語文老師就是數學老師,選報這兩個興趣班的人多的話他們才能掙更多外快。一個學生每個月三十塊,人要多了可是筆不小的收入呢!
我問楊朔要選什麼。楊朔說,廢話,當然是美術啦。
我們是一個個單獨去講台上,在老師的表格裏勾選。我們的班主任劉老師拚命指著寫作和奧數那兩欄,又拚命掩耳盜鈴地把其他幾欄遮著,企圖以此給我們一個心理暗示。
我看著劉老師充滿期待的眼神,實在不忍心傷害她。在寫作和奧數二選一裏,我的確不想選奧數,隻好勉強報了個寫作班了事。
事後證明,不忍心傷害老師的同學是絕少數。全班四十個同學中,報寫作和奧數班的總共隻有三個人。除班長報了奧數班外,另一個跟我一起報寫作班的是女孩兒羅雪瑩。
看到羅雪瑩的名字和我一起出現在寫作班裏時,我感到我平凡的心突然柔軟了一下。
剛開學不久,我們並不熟識。但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給我的印象是,永遠坐在第一排,上課時抬頭認真聽講,下課時埋頭認真看書。而我坐在後麵,隻要往前看就能看到她。看到她垂在肩上的馬尾。
老師們發現誘導小孩兒無效,隻好去勸說家長。他們緊急召開了一個家長會,說是興趣班多麼重要,不學寫作或者奧數的話,就將要跟不上課程、考不上高中之類。他們甚至威脅說,有一些難度大的題目我們隻會在興趣班裏講,平時上課不會講的,如果你們孩子考試時不會做,可別怪我們啊!
九六年的家長非常純真,他們總是把老師的話奉為圭臬,對老師講的各種道理深以為然。回到家後,這些純真的家長對孩子進行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終於我們班報寫作和奧數的成員激增到三十三名。
這件事作為一根導火線,點燃了楊朔家的矛盾。
楊朔爸爸的意思是尊重楊朔的意見,他想學美術就等他學。楊朔媽媽則堅決反對,她說,學美術有什麼用呢?就這麼瞎畫幾筆,居然還要每月交三十塊去學?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遠見,孩子多學點兒興趣愛好,哪點不好?比起學鋼琴,咱們楊朔學點畫畫的開銷小多了呢。
不行,反正我就是不讓他去學。
你得講道理,你說不行,總要有個理由吧。
理由,理由那可多了去了。我讓他去奧數班,哪兒錯了?學奧數升學考試是用得上的,學美術呢?升高中又不考美術!他成績要上不去,還不是隻能繼續讀這個破重機廠的子弟職高,出來後就跟我們一樣一輩子在重機廠當工人,有什麼出息?
楊朔媽媽越說越來勁兒,她沒完沒了地抱怨,從這件事扯到那件事:你看看你,孩子的事兒你管過嗎?他開家長會你去過幾次?他的作業你檢查過幾次?學習你不管,要報興趣班,你還跟我叫板了!你一下班回家就看那破電視,也不說幫我做做家務!孩子你不管,家務也不做,你還顧不顧這個家了?
最近廠內流傳出會下崗第一批員工的流言。楊朔媽媽覺得很可能輪到自己,心情不怎麼好。楊朔爸爸工作忙,常常加班,不管怎麼說,這個家是靠楊朔爸爸在撐著;而楊朔媽媽卻總會無理取鬧。
在等她連珠炮般地說完後,楊朔爸爸說,得了吧,你能不能別扯那麼遠。他把楊朔叫過來問道,你自己說,你是想學美術,還是奧數?
楊朔低著頭,他不希望媽媽再吵鬧下去,然後惹惱了爸爸。大人一吵架他心裏就煩,好像有幾百隻猴子在用爪子撓他的心似的。也說不上傷心難過,就是特別煩躁。爸又拍了拍他,你這孩子怎麼搞的,問你呢,答話呀。
楊朔小心地看了媽一眼,媽正殷切地看著他。他趕緊移開視線,低下頭小聲說,我還是想學美術。
你這孩子,不知好歹。楊朔媽媽狠狠跺了跺腳,又衝楊朔爸爸說道,行,反正我不會替他交這個興趣班的錢。你厲害,你出錢讓他去。
出就出,跟誰沒這點兒錢似的。爸滿不在乎地說。
楊朔知道爸爸的工資每個月都如數上繳,手裏也隻有一些私房錢。他覺得媽媽真小氣,為了一點小事上綱上線,讓他無比煩悶。他衝出家門到了樓下,對著我家窗口大聲喊,小歪,作業寫完沒?快下樓吧!
我倆蹲在花台上一邊玩泥土一邊閑聊。楊朔給我講了事情的經過,抱怨道,真麻煩,不就是學個美術嗎?說得那麼嚴重,嘁!
你爸媽還為這事兒吵架呢?多不好,不如就讀奧數唄。反正就每周五下午一節課,還不是混混就過去了。我建議道。
哎,你忘記我給你說過的話了?
我搖搖頭。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楊朔把手上的泥土一點點搓掉,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實現,但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想學美術,以後想考美術學院,然後當個畫家。一直以來我就是這麼想的。
這麼說著的楊朔,沒有了平日裏那股又酷又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勁兒。他的表情平和,言辭裏閃爍著對未來的期許。
但很快,楊朔又恢複了平常的樣子。他拍了拍我的頭,把泥土都拍到了我的頭發上。他說,喂,小歪,你可別告訴別人啊。
我不知道這些事告不告訴別人有什麼關係。何況楊朔是唯一願意和我說話的男孩,即使我想告訴別人,也無人可以吐露。我點點頭,好,我不告訴別人。
楊朔坐到花台上,在夜色中眼裏的光忽明忽滅。他問我,小歪,你想想,要當畫家的話,就得從小學起是不是?我以前都是自己瞎畫,從來沒正經學過。我很想學一學。
我說,可你一定要上美術班,都搞得你爸跟你媽反目成仇了。
楊朔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次自己怎麼就來勁兒了。我總覺得,如果現在我媽不同意我學,那等我長大了她也不會同意是吧?既然如此,我要讓她慢慢接受,現在就同意。
我又點點頭,這次找不到反駁他的理由了。
所以,楊朔用手撐著臉,泥巴糊在了臉上,所以我要在她心裏建立起這種印象,我一定要學美術,非學不可。
為了這個事兒,楊朔的爸媽賭了很久的氣,他倆搞起了冷戰,誰也不搭理誰。具體有多久我也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段時間,每天早晨和楊朔一起去上學時,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總是問,你爸跟你媽昨天說話了嗎?
楊朔無奈地聳肩搖頭,然後習以為常地說,哎,隨便他們吧,反正我都習慣了。
我們走在去上學的路上,楊朔突然神秘地說,我告訴你件事兒,你可要替我保密啊。
我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我絕對不跟別人說。
楊朔湊近我耳朵問,那個羅雪瑩,她是不是跟你一起上寫作班?
我的心敏銳地震顫了一下,又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但我假裝沒反應過來,疑惑地問,羅雪瑩?
哎呀,你小聲點兒。楊朔過來捂我的嘴,然後又悄悄問道,你覺不覺得她很可愛?
我想了想答道,還行吧。挺不錯的。
嘿嘿。楊朔幹笑了兩聲,你也覺得她很可愛是不是?我……我有點兒喜歡她。
啊!我假裝驚訝地叫了一聲,隨後有些失落地道,是嗎?
羅雪瑩早就像一片雪花一樣,落在我的心底融化了。可我是個豆芽菜一般的男孩。楊朔卻那樣挺拔,那樣有主見。他說的話總讓我覺得很有道理,影響著我的思維。如果我是女生,我也會喜歡楊朔。
楊朔沒察覺到我的異樣,隻是沉溺在自己的思緒裏:怎麼說呢?他皺了皺眉頭,大概在搜腸刮肚地想著形容詞,最後說出的仍舊是一句毫無修飾的質樸的話:反正就是,我覺得她很可愛。
哦,可是,平時你們幾乎沒說過話吧?
這不就是我告訴你這件事的原因嘛!楊朔接著懇求我道,小歪,你不是跟她一起上寫作班嗎?你試試看能不能跟她混混熟,問問她家是住哪幢的,以後我們在院兒裏玩兒時,就能叫上她一起了。
男孩們成立飛虎幫後,我和楊朔就落單了。哪怕是以前那些追隨著楊朔的男孩,也興奮地加入了王俊傑麾下,享受著作為幫派成員的樂趣。所以如果我倆能叫上羅雪瑩一起玩,也並不壞。
但我為難地搖搖頭:我們和羅雪瑩本來就在一個班都沒混熟,憑個興趣班怎麼能混熟呢?再說了,我覺得她不太跟男生說話。你沒發現嗎?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誰也不搭理。
楊朔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也是,還真是這樣。這可怎麼辦呢?小歪,興趣班上人少些,你就去跟她套套近乎吧!這樣好了,我給你三張聖鬥士的不幹膠,最好看的三張,我自己都還舍不得貼的。行不?
和聖鬥士的不幹膠無關。我無法拒絕楊朔,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答應了他。
周五上寫作課時,我硬著頭皮坐到了羅雪瑩旁邊。她沒有像平日上課那樣坐第一排,而是選擇了偏後排靠窗的座位。窗外秋日的陽光掛在她臉上,勾勒出她的鼻子和下巴。她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些什麼。
我給自己打了很久氣,才假裝隨意地招呼道,嗨,聽說你也是一開始就直接報的寫作班,真巧啊。
羅雪瑩頭也沒轉過來,隻是用餘光瞟了我一眼,答道,嗯。
我找著話題,我看到她很認真一筆一筆在那個本子上寫,那個本子也不同於普通的作文本,是一個硬殼的,每一頁紙上都水印著清雅的花紋。於是我說,你這個本子真好看啊。你在寫什麼呢?
她稍微側了側頭,又正過臉去答道,你一個男生懂什麼好不好看。
我一下被噎了回來,語無倫次地解釋道,不……呃,我的意思是,這個本子,你用……挺好看的。
她點點頭說,哦。
你在寫作文嗎?
她鄙夷地看了一下我,輕聲卻篤定地糾正,我在寫詩。
你為什麼要寫詩呢?
你不懂。
能給我看看嗎?
給你看了你也不懂。
我臉上一陣發紅,覺得自己今天的所有勇氣已經用光了。我用光了今天的勇氣跟她說的每句話,都沒得到想象中的回應。她仍舊一筆一畫地在本子上寫著,我用視線的餘光偷偷看她。她的馬尾就像青草,幾縷頭發散下來,沿著臉朝後方彎曲。
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羅雪瑩。我像一個瀕死的人,用回光返照的勇氣再次叫她。
嗯?她疑惑地轉頭看我。
你喜歡上寫作課嗎?
關你什麼事。她說。
羅雪瑩。如果這一次再得不到回答,我真的要失去所有力氣死掉了。
又怎麼了?
你……你家住幾幢?
十二幢。她輕輕地回答。
我的心像一個充滿氣的氣球,再多充一丁點氣就要爆炸了,而現在,被紮住的口子鬆開了,那些氣瀉了出去,一切都鬆懈了下來。早知道是這樣,就直接問她了。也不必之前說了那麼多話。
我在十幢,離你們十二幢也不遠。
嗯。她點點頭後不耐煩地說,別老打斷我。
這一回,我徹底喪失所有力氣了。
這時趙老師突然厲聲嗬斥道,哎,你們兩個,說什麼話呢?以為坐在邊上老師就看不見嗎?
羅雪瑩的臉嗖地一下全紅了。趙老師接著說,喲,這不是羅雪瑩嗎?我知道你在市作文比賽裏拿過獎,拿過獎你就驕傲啦,就可以不遵守課堂紀律隨便說話啦?別影響其他同學,你倆站教室後邊兒去。
我倒覺得無所謂,因為上課和楊朔講小話而被罰站對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了。等我走到教室最後邊站定,羅雪瑩也緩慢地走過來站在了我身旁。她埋著臉,我感到她雙肩輕微地顫動。我偷偷去看她的表情,發現她竟傷心地哭了。她為了不發出聲音,努力地克製著自己,五官被擠成了一團。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可我今天已經沒有勇氣再跟她說話。
我心事重重地低頭站在她身旁,聽著她悲傷的啜泣。她吐納著氣息而卻無聲的眼淚要將我的心淹沒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得她如此傷心。或許,所有人都很討厭我吧。想到這些,我也難過起來,默默埋著頭,覺得自己像個隱形人一樣就要消失在這教室。
放學鈴響了。
我沒有以前那種一聽到這鈴聲就興奮的心情。
趙老師在講台上說,行了,下課。
同學們向老師行禮後,教室裏頓時喧鬧起來。在這喧鬧中,羅雪瑩抬起還留著淚痕的臉對我說,我最討厭被人誤解。今天我也沒跟你說話,是你自己要跟我說的。全是你錯了。可卻要害我跟你罰站,你太過分了。
對於她的這種悲傷,我無法感同身受。大概她是一個好孩子,從來沒被罰過站吧?我沒少被父母責備,也沒少被老師忽略。他們批評了我之後,過幾天又像忘記了我做的錯事。被批評或是被罰站一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我被羅雪瑩一臉的委屈、悲戚和震怒感染了。我看著她那張白皙的、小小的、卻堅定倔強的臉,感到她就像一片在風中飄搖的樹葉般讓我無法捉摸。我不敢直視她,隻得深深低著頭,羞愧無比,小聲說,對不起……你……你不要哭。
羅雪瑩歎了一口氣。我不明白小小年紀的她為什麼會歎氣。歎完氣後她說,算了。
興趣班是最後一節課,下了課就放學了,也迎來了我們的周末。前麵說了,今天我一點也不興奮,總覺得自己犯了什麼天大的錯。羅雪瑩那個複雜的表情深深印在我腦海裏,令我感到懊惱。我收好書包去美術班的教室叫楊朔一起回家,並告訴他羅雪瑩住十二幢,離我們並不遠。
楊朔飛快地將畫具塞進書包裏說,快點兒,咱去看看羅雪瑩走遠沒有,我們跟她一起回家吧。
不……不太好吧。我跟她還不太熟。我還沒有把今天課堂上的事告訴楊朔。
她不是都告訴你她家住十二幢了嗎?這還不熟?說著,楊朔就拎著書包快步走出教室,我也隻得跟在他身旁。
在校門口,我們果然看到了羅雪瑩。
楊朔追上前去招呼道,羅雪瑩……嗯,我們能一起回家嗎?
羅雪瑩看了看楊朔身旁的我,不置可否,隻是咬著嘴唇,然後甩了甩頭,自顧自地走了。
楊朔當羅雪瑩是默認了,趕緊上去走在她身旁。我則心事重重地走在他們倆後麵。
學校門口的各種路邊攤,正如火如荼地向嘴饞的學生們兜售著便宜而好吃的食物。楊朔指著路邊攤道,羅雪瑩,我請你吃涼拌豆腐皮。
羅雪瑩麵無表情地側過頭看楊朔,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拒絕。一瞬間有很多她可能拒絕的理由湧進我腦海,比如,她壓根和我們不熟;比如,她一點也不想和我們成為朋友;比如她覺得我們很討厭;比如……
但我沒想到的是,羅雪瑩撇了下嘴唇說,這種臟東西你們也吃的嗎?不嫌惡心嗎?
她冷峻的模樣震動甚至是刺痛了我。她為什麼看起來是那樣的高高在上,難以觸摸?但楊朔並未感受到她那刺蝟般的氣場,隻是殷切地慫恿道,怎麼會臟呢?再說了,就算臟,不幹不淨,吃了沒病嘛。很好吃的,你嘗一嘗吧。
看起來不臟,你知道有多少細菌嗎?細菌肉眼是看不見的。羅雪瑩說。
那一天,楊朔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和羅雪瑩一起回家,我們也並沒有順利地和羅雪瑩成為朋友。一切故事都還沒有開始,隻是籠罩在即將開始的雲霧中。
故事沒開始的時候,它未來的走向總是有很多可能性,充滿著希望。而當故事一旦開始,它就像失控的列車,朝著我們無法控製的方向衝去。有時我很想能停一停,可是,沒有人能從疾行的列車中走下。
大家都上了車。這趟車載著我們轟隆隆地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