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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滄海家住挪莊,是片棚戶區,在青島火車站的西南方向,靠海,以前是片小泥窪,後來青島被德國人占了,德國人要在這裏修炮台,趕居民走。居民靠海吃海習慣了,不願遠走,就挪到坡上,臨時搭棚居住,就叫挪莊了。意思是從小泥窪裏挪上來的。青島開埠成了碼頭城市,外地不少來闖青島的,見這一帶有人煙,就也來搭棚而居。挪莊土著心善,也沒當回事,來這裏落腳的外鄉人,覺得這片地界好紮根,就呼親喚友過來投靠,漸漸的,棚子越搭越多,挪莊就長大了。人一多了,挪莊地皮就不夠用了,街麵上的活也不夠這麼多人幹的,於是,為了搶一磚寬窄的一溜兒院子、為了搶活,一言不和挪莊人就乒乒乓乓打到街上。
挪莊人之間雖然打得凶,但出了挪莊討生活,誰要欺負挪莊人,旁邊的挪莊人會一湧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不是挪莊的那個揍趴了再說。
所以,在青島混碼頭,隻要說自己是挪莊的,就沒人敢給虧吃,因為挪莊民風太彪悍了,今天給挪莊人吃了虧,明天就會來一群挪莊人給治罪。
挪莊人的彪悍,大約是因為,但凡來挪莊的,十有八九是逃荒的,逃荒是個力氣活,雖是被窮逼急了,但能走出來的,也都是身強力壯的,初來乍到一陌生地方,要不彪悍凶猛著點,怕是誰也不給落腳紮根的機會。挪莊的居民,基本都是這來頭,不是彪悍遇上愣頭青,就是孫二娘不服孫悟空,誰胳膊粗就得認誰的酒錢,在挪莊,軟弱無能,誰都瞧不起,挪莊人要說某某是個鼻涕時,滿鼻子滿眼都是瞧不起,意思是又軟又窩囊,甩到哪兒就趴在哪兒,沒本事挪窩。
挪莊人90%是逃荒來的,沒文化沒技術,幹的都是又苦又臟的累活。比如說,解放前,挪莊男人從事的行業主要是:拉大車、掏大糞、扛大包。
杜滄海兄妹四個,大哥杜天河,二哥杜長江,姐姐杜溪,杜滄海是最受寵愛的小兒子。母親趙桂榮是地道的家庭婦女,沒工作,一家六口,全靠父親杜建成。
杜建成以前是交通局運輸隊拉大車的,給菜店、商店、工廠運送物資,因為跑得快,被郵局要了去,當郵遞員,走街串戶送信送包裹,跑台東和仲家窪那片,因為沒讀幾年書,經常喊錯收件人的名字,鬧過不少笑話,他自覺沒麵子,從廢品收購站弄了本新華字典,沒事就抱著看,可看來看去,那些方塊字就是進不了腦子,就把字典扔了,但也長了腦子,為了少鬧笑話,送郵件時不喊收件人名字了,敲敲門,啞巴似的,把郵件遞人手裏就走,久了,就養成了習慣,不到必得的時候,不開口說話。
每天早晨,趙桂榮都會把一條洗得很幹淨、但已發板了的毛巾和一隻裝滿旱煙的荷包,遞到杜建成手裏,目送他跨上那輛綠色的大金鹿自行車,馱著一家人的希望,叮叮當當出門遠去。可是,就算杜建成每天馱著幾口袋的信件包裹,馬不停蹄地大街小巷裏穿梭,也填不飽一家六口的肚子,尤其三個兒子,杜天河和杜長江相差不到兩歲,兩人比著勁地長,胃口大得好像無底洞,靠糧油本上的那點供應,哪兒填得飽?
至今,杜滄海還記得母親帶他們上街的時候,走到糧店和飯店門口,聞著裏麵飄出來的吃食味,他們弟兄三個就鬼迷心竅一樣地站住了,微微閉上眼,陶醉地嗅著從糧店的炸脂渣味、飯店的炸油條味、蒸大包子味……香得他們的魂都快掉了,趙桂榮走著走著,不見了兒子們,一回頭,看見在食物的香氣中迷醉不已的孩子們,就淚光閃閃了。
晚飯桌上,說起這一幕,趙桂榮哽咽得咽不下飯,杜建成定定看著他們四個,雖不說話,但好像在怪他們沒出息的樣,惹他們的母親難受。
杜建成一直這樣,好像累了一天,連說話的力氣都用完了。杜滄海他們也習慣了父親的沉默寡言,真被惹急了,操家把什就打,決不廢話,作風非常挪莊。
夜裏,睡迷迷糊糊的,杜滄海聽父親歎了口氣,說真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趙桂榮幽幽說把你吃窮了,孩子們也還是沒吃飽啊。
父母之間,類似的對話,杜滄海聽到過許多次,在不同的場合,相同的語氣,一樣的惆悵。
在杜滄海的童年記憶裏,怎麼才能讓四個孩子吃飽,一直是困擾父母的大問題。每天飯點,他們兄妹四個圍桌團團坐了,眼巴巴等父親上桌,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一口,他們就風卷殘雲一樣地開吃了,一笸籮飯,幾樣鹹菜,不一會就見了底。望著飯桌上的空盤子空碗,杜滄海分明能感覺到胃裏有隻小手,還想往裏扒拉點什麼,可飯桌上的盤子碗,都已比洗過還幹淨了。
哥哥姐姐們和他一樣,眼巴巴地看著幹淨如洗的盤子碗,戀戀不舍放下了已毫無用武之地的筷子。
這時,父親的眼神,總是怔怔的,好像走街串巷地一天跑下來,連抬眼皮的力氣都耗光了,他們的母親也是垂著眼皮,一邊收拾飯桌一邊說真是一群填不飽的強盜肚子。
為了填飽他們兄妹幾個的強盜肚子,趙桂榮就去趕海。開始,在棧橋附近揀點被潮汐扔上沙灘上的小魚小蝦和海菜,摻在玉米麵裏做成窩窩頭,既充饑又解饞。
第一次吃摻著小雜魚和海菜做的窩窩頭時,杜滄海差點把自己噎死。又鮮又香又解餓,太過癮了,杜天河甚至還為此抒情,說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飯。
因為大海的慷慨贈與,杜滄海兄妹幾個,終於體會到了打飽嗝的幸福感。趙桂榮不僅因此而迷上了趕海,還越趕越來勁、也越趕越遠,從團島的前海一直趕到了後海的沙嶺莊。
沙嶺莊是一片漫灘,寄宿著大片肥美蛤蜊的灘塗,退潮後,坦坦蕩蕩地裸露在潮濕的空氣中,用耙子隨便一劃拉,青島特有的薄皮花蛤蜊就滾了出來,幾個小時就能挖一大筐。
沙嶺莊的灘塗肥,趙桂榮挖得蛤蜊多,一開始,孩子們吃得歡呼雀躍,可再好吃的東西,也架不住天天成盆地往桌上端啊。一段日子吃下來,杜滄海一看見蛤蜊就愁眉苦臉。母親也曉得他們吃夠了,可吃夠了也比吃不飽好啊。
所以,蛤蜊,還是要挖,恍惚間,都挖成職業了,有時候,人問趙桂榮幹什麼工作,好幾次她都下意識地說是挖蛤蜊的,人家就問,還有單位專門挖蛤蜊?她就愣,然後笑,其實挺心酸的,她一城市婦女,卻漁婆子似的,整天戴一草帽挖蛤蜊,臉和胳膊曬得黑紅黑紅的,哪裏還有點城裏人的樣子?
後來,杜天河下鄉了,冬天去修水庫,落下了病,命都差點沒了才回了城。
杜天河回城前,街道上說鄉下缺少赤腳醫生,讓杜溪下鄉,看著杜天河遭罪的那樣,杜溪不想去,哭了好幾天,可沒辦法,街道上天天來催,終還是抹著眼淚去了鄉下。
杜天河在家養了半年,和杜長江一前一後就了業,都是大國營,杜天河是紡織機械廠,杜長江是國貨,街坊鄰居們羨慕得眼珠子都紅了,杜建成兩口子也高興,出來進去都眉開眼笑的,趁著退大潮,趙桂榮挖了一整夜,挖了一麻袋蛤蜊,吐幹淨了,蒸的,煮的,炒的,包雞蛋蛤蜊韭菜餃子的,也算請街坊鄰居們吃了頓海鮮大餐。
杜天河和杜長江上班以後,家裏經濟沒那麼緊張了,大家都勸趙桂榮別挖蛤蜊了,夏天曬,冬天冷,何必找那罪受?
有陣子,趙桂榮也真不去了。
可在家待著,無非就是洗洗涮涮,怪沒意思的。
挪莊在坡上,地勢高,一退大潮,站在街上就能看見海邊裸出了一片黃褐色濕漉漉的沙灘,趙桂榮就心神不寧,好像不去海邊忙活一陣,這日子就成了虛晃的,讓她不安。
就又去了,看著從泥沙裏翻出來的蛤蜊,莫名的喜悅一下子就在身體裏流竄開了,開心得那麼熨帖,就像抱著肉嘟嘟的孩子走在五月的春風裏。
夜裏,和杜建成說。
杜建成說喜歡,你就去吧,別累著就行。
可就趙桂榮的脾氣,哪兒可能累不著?她從來都是十分鐘能幹完的活絕不拖延到十分零一秒;挖蛤蜊,是能多挖兩個就不會隻挖一個。
所以,從念初中開始,放學後,杜滄海都會爬到學校院牆上看看遠處的海,如果正退潮,他就不回家,跑到火車站,坐5路電車去沙嶺莊的灘塗上找母親。
趙桂榮挖蛤蜊的時候,在潮乎乎的海風裏一抬頭,看見兒子矯健的小馬駒一樣向自己跑來,心裏就會湧上一股幸福的暖流。那幸福,就像含辛茹苦的白發老娘,一抬頭,看見兒子已衣錦還鄉。
可從去年開始,趙桂榮的脖子就吹不得風了,尤其是冬天的海風,吹一陣,就會起一小撮一小撮的紅疙瘩,奇癢無比,一撓就連成了片,通紅通紅的,腫老粗,很嚇人。
趙桂榮沒覺得這是病,說可能是上火了。
因為上麵突然來了精神,上大學不搞推薦製了,得考試,杜滄海他們這批學生除了學工就是學農,基本就沒在教室裏待過,怎麼考?聽到消息的當天,海風就把趙桂榮的脖子吹成了一根紅彤彤的大火腿腸。
在窮苦出身的趙桂榮心目中:隻要不礙吃喝,就不是要命的毛病。遂也沒管,她脖子上的疙瘩就是剛起的時候嚇人難受,回家暖和一陣就消了,平平整整的,啥事沒有一樣。所以,雖然全家人都催她上醫院看看,她還是當了耳旁風,久了,也就習慣了。
可杜滄海看她一邊用袖子去蹭紅腫的脖子解癢一邊挖蛤蜊,就難受的要命,跑去找隔壁院的吳莎莎。
吳莎莎讓他把症狀寫下來,她拿去問小姨。
2
吳莎莎的小姨是護士,對吳莎莎很好,但從不到吳莎莎家裏,是因為吳莎莎的爸爸。
吳莎莎的爸爸愛喝酒,好打人,兩杯酒下去,上街橫著走,沒人敢惹。吳莎莎的奶奶是解放前的暗娼,所以,吳莎莎的爸爸連親爹姓什麼都不知道,在街麵上混,靠的就是耍橫使無賴,名聲壞得很,成年以後,娶不上媳婦,攢了一肚子火沒地撒,不知怎麼的,就把吳莎莎他媽睡了。
吳莎莎媽肚子鼓老大了,吳莎莎的姥姥姥爺才發現。吳莎莎他媽有點傻,但長得很好看。要照吳莎莎小姨的意思,是報案,讓大吳去坐牢。
吳莎莎爸爸姓吳是跟他媽姓,長得人高馬大,認識他的,都叫他大吳。
關於他媽是暗娼的事,不能當大吳的麵提,否則他會急。大吳不承認他媽是暗娼,更不承認他媽連他爸爸是誰也不知道,說他爸也姓吳,是在青島做生意的南洋華僑,抗日戰爭打響以後,他爸因為會開車,響應國家號召當運輸兵,在滇緬公路上往返運送彈藥,被日本人炸死了,他們才成了孤兒寡母。後來,人說你爸是烈士,國民黨政府應該給你們發撫恤金吧?大吳支支吾吾的,無以應對,被追問急了,隻好說他媽是姨太太,還是外室,所以,撫恤金沒發到他們手裏。再後來就四清了,文革了,有人檢舉大吳母子是國民黨軍屬,要批鬥他們。大吳才說,什麼南洋華僑,什麼國民黨運輸兵,全他瞎編的,就解放前曾有個在青島經商的南洋老頭包養了他媽一段時間,那會他都五六歲了。
聽說吳莎莎小姨要報案,吳莎莎奶奶就跑吳莎莎姥姥姥爺家門口跪著,給兒子求情,說大吳喜歡吳莎莎她媽是真心的,求他們成全倆孩子。
那會,吳莎莎媽都二十七周歲了,因為傻,不好嫁,給耽擱在家裏了。吳莎莎姥姥姥爺雖不情願,可想想自己總得老,也陪不了她一輩子,孩子也懷上了,就顧不上那麼多了,答應了。
事實證明,吳莎莎的小姨是英明的,雖然娶不上媳婦,可大吳的心氣並不低,覺得像吳莎莎她媽這樣的傻女人,偷摸睡睡也就罷了,娶回來做老婆,會讓人瞧不起,就對吳莎莎她媽沒好氣。吳莎莎奶奶也這想法,自己暗娼出身,人前抬不起頭一輩子,就指望兒子了,沒成想兒子不著調,被逼得沒辦法了才娶了個傻媳婦回來,街坊鄰居誰瞧得起?
娘倆對吳莎莎他媽沒好氣,好吃的藏起來吃,吳莎莎她媽雙身子,消耗大,吃粗茶淡飯不抗餓,就老是往娘家跑著找吃的。有次回家,身上都餿了,吳莎莎小姨拖著她洗澡,見她大腿根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問,才知道是吳莎莎奶奶擰的。
因為傻,吳莎莎媽難免毛手毛腳,打個盤子砸個碗是家常便飯。吳莎莎奶奶本就嫌她丟人,心裏嫌惡得緊,有心要打,一院五六戶人家住著,怕人說她虐待傻媳婦,就讓兒子幫忙捂嘴,她撿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擰。前麵說過,吳莎莎媽雖然傻,但長得好看,最好看的,就是她的皮膚,像嫩豆腐腦,細膩白皙。可吳莎莎奶奶天長日久地擰,淤青一層疊一層地摞成片,看上去觸目驚心。吳莎莎小姨不幹了,翻出一根廢舊拖把杆,拉著吳莎莎媽就去了大吳家。
吳莎莎小姨進門時,大吳正捏著一片破鏡子對著太陽剔牙花子,瞥見吳莎莎小姨進門,也沒起身打招呼,隻是微微轉了轉身子,用背對著吳莎莎小姨來告訴她,這個家不歡迎她,他連最起碼的文明禮貌都懶得跟她講。
因為吳莎莎媽,吳莎莎小姨從沒給過大吳母子好臉,因為他們不給吳莎莎媽吃飽,上門罵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見大吳甩給自己一冷脊梁,吳莎莎小姨也沒客氣,掄起拖把杆就打,劈裏啪啦地往肉上落。雖然吃過吳莎莎小姨的白眼和罵,可大吳沒想到能吃她的打。
大吳是不招人待見,可畢竟人高馬大,街坊四鄰,除了背後嚼嚼舌根子啐兩口唾沫,還真沒人敢欺負到臉上,更沒撕破臉到動手打的程度,所以,大吳雖高大,打架卻不是個身手敏捷的。吳莎莎小姨一拖把杆下去,大吳就被打懵了,一個高從馬紮上跳起來,嚷著你幹什麼你幹什麼過來奪拖把杆。
吳莎莎小姨挪來跳去,愣是沒讓他奪著,大吳倒是一下也沒少挨。直到吳莎莎奶奶聞聲端著一盆還沒洗好的薺菜破馬張飛地闖進來,一邊幫大吳奪拖把杆一邊虛張聲勢地嚎啕上了:欺負到門上來了,這日子我沒法過了!
活像被人欺負得刀架在了脖子上。
三個人拽著拖把杆,拉拉扯扯地就到了院子裏。
吳莎莎奶奶慣會做戲,尤擅苦情,壯子悍母欺負吳莎莎小姨一個弱女子,怕落街坊四鄰說道,就把大吳推開了,自己抱著拖把杆的一頭坐在地上,閉眼仰天地嚎啕自己一寡婦女人拉扯兒子不容易,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兒子結婚,沒成想盼來了塌天大禍……
正好傍晚,院子裏的人,都已倦鳥回巢,三三兩兩地出來看。吳莎莎小姨並不說話,隻是一把拖過吳莎莎她媽,撩起裙子,眼淚就嘩嘩掉下來了,讓大夥看看,她姐都懷孕八個月的人了,大吳娘倆不僅不給吃飽,還給擰成這樣,還是人嗎?
一院子的人,登時就炸了鍋。
吳莎莎奶奶這才明白,吳莎莎小姨是因為這打上門來的。見街坊四鄰的眼神裏滿是嫌惡,沒一個向著她和大吳的,忙撇清自己,摸過吳莎莎小姨丟在地上的拖把杆,沒頭沒臉地往大吳身上敲:混賬東西!給你娶媳婦是讓你欺負的?
為了讓街坊四鄰覺得大吳欺負媳婦自己這正義善良的婆婆非但沒參與,還壓根就不知情,吳莎莎奶奶下手打挺重,大吳被打急了,一把攥住了拖把杆,惡聲惡氣道:你再打一下試試?!
滿眼的火,好像能燎掉她全身上下的畫皮。
吳莎莎奶奶就蔫了,低頭耷拉角地哭。吳莎莎小姨看也不看,拉著吳莎莎她媽進了屋,翻出十個雞蛋,切蔥段炒了,示威似地端給吳莎莎她媽。
吳莎莎媽吃得眉開眼笑。吳莎莎小姨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結婚了,孩子才五個月,老公是家裏老大,下麵還有五個弟弟妹妹,縱算她再有心,也做不到全然照顧即將臨盆的姐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她捱欺負的時候,幫她出口氣,可日子,過起來就是細水長流地啊,這一跟頭一嘴泥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總之,讓吳莎莎小姨這麼一鬧,大吳母子確實收斂了不少。吳莎莎她媽跑回娘家找吃的次數少了,大腿上的淤青褪了再也沒添新的,日子總算平靜了。後來,吳莎莎出生了,白胖胖挺漂亮一小女孩。有幾年,挪莊街上,人們經常能看到這樣一幕,一收拾得幹頭淨臉的老太太領著一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小姑娘飛快走在前麵,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在後麵邊哭邊追。
自打吳莎莎出生,除了喂奶,吳莎莎奶奶就不讓吳莎莎媽碰孩子,說她毛手毛腳不知輕重,怕摔著或是磕著孩子。雖然傻,可吳莎莎她媽也有顆和其它女人並無二致的娘心啊,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也親得要命,整天哭著鬧著跟婆婆爭孩子。
一開始,吳莎莎小姨也管來著,加上街坊四鄰也說,想在別人眼裏當個好婆婆的吳莎莎奶奶礙於麵子,隻好把孩子還給了兒媳婦。結果,沒幾天,就出事了。
吳莎莎長得可愛,招人稀罕,抱上街經常這個塞個水果那個塞塊糖,吳莎莎媽傻,接過來就往吳莎莎嘴裏塞,塞來塞去,吳莎莎肚子就吃壞了,上吐下瀉,到醫院掛了好幾天水才活過來,打那以後,吳莎莎奶奶就有了強有力的理由,堅決不讓吳莎莎媽碰孩子。
有了前車之鑒,吳莎莎小姨也不好再管,生怕傻姐姐萬一真把孩子帶毀了帶沒了,自己落一身不是。
可吳莎莎媽親孩子啊,就整天攆著婆婆,想抱孩子,大吳媽不給,她就掀開上衣要給孩子喂奶,青天白日的,露著兩隻肥鴿似的奶滿街跑,有傷風化。吳莎莎奶奶雖早年操過皮肉生意,可洗手上岸以後,一心想在街坊鄰居跟前要個好,言行做派比相夫教子的良家婦女還端正,隻要吳莎莎媽在街上掀衣服,她回手就打。回家告訴大吳,大吳再打一頓。吳莎莎小姨來打抱不平。大吳媽就說你上街掀了衣服露著奶,你男人管不管?要你男人能不管,你姐上街脫了褲子我都不會讓大吳動她一指頭。
看著坐在旁邊托出一隻雪白的乳房招呼孩子的姐姐,吳莎莎小姨呆呆地看著她,流了半天淚,什麼也沒說,起身走了,打那以後,吳莎莎小姨再也沒管過他們家的事。
在吳莎莎五歲那年,有天夜裏,吳莎莎奶奶起夜,看見吳莎莎的傻媽蜷縮在灶房角落裏,兩條胳膊抱著膝蓋,臉埋在膝蓋上,就推了她一下,讓她上床睡。吳莎莎媽說疼,然後抬頭,滿眼乞求地看著她,說疼。
一看她眼睛,吳莎莎奶奶就嚇壞了。
因為吳莎莎媽不僅臉,連眼睛都是金黃色的,吳莎莎奶奶幾乎給嚇得原地跳了起來,以為撞了鬼,茅房也顧不得去上了,逃到裏屋,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大吳說,撞鬼了,你癡巴老婆撞鬼了!
大吳打小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主,把睡覺看得比命還重,就迷迷糊糊說鬼是她撞的讓她滾出去不就行了。
吳莎莎奶奶嚇的聲都顫了,說你去吧,她全身發黃,跟個金人似的,我不敢弄。
大吳就罵罵咧咧地起了床,踢啦上鞋,嘴裏嘟噥著哪兒呢?在吳莎莎奶奶指揮下去了灶房,連看都不看,提著後衣服後領子就把吳莎莎媽扔到了門外,關上門,說睡吧。
吳莎莎奶奶原以為第二天早晨,院裏的人會圍著吳莎莎的傻媽看稀罕,就滿腹心事地開了門。
卻見一院子的忙碌和往常麼什麼不同。吳莎莎的傻媽也沒在院子裏,就想她可能回娘家了。因為知道她傻是傻點,可有事知道往娘家跑,餓了娘家能給盛碗飯,疼了吳莎莎小姨是護士,也能約摸著給她拿幾片藥吃吃,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沒往心上去 。
就這麼著,過了一個周,吳莎莎問媽媽去哪裏了。吳莎莎奶奶這才想起來,她的傻兒媳婦有時間沒回來了,就讓大吳去她娘家看看,這一看,吳莎莎姥姥家炸了鍋,因為吳莎莎媽壓根就沒回去。
吳莎莎姥姥姥爺哭,吳莎莎小姨滿世界找,最後,終於找到了,在北嶺山上,人已經死了,蠟黃蠟黃的,坐在一棵樹下,頭耷拉下來,滿頭滿臉的血,一看就是讓人打的……
很多年後,說起母親的死,吳莎莎就會淚流滿麵,說小姨說她媽不是撞了鬼,是得了急性傳染病戊肝,隻要及時送到醫院就能查出來,也能治好。可當時沒人懂,她之所以死在北嶺山上,一定是她全身蠟黃,連眼睛都是金黃的,被街上不三不四的人當成怪物打了,她也是逃打才逃到了荒僻的北嶺山上,不敢下來,連病帶餓就死在了那兒。
吳莎莎媽死的時候,杜滄海已經記事了,隔著院牆,就聽吳莎莎奶奶哭天搶地,趙桂榮和幾個鄰居圍著水龍頭洗菜,神情戚戚地說道:死了也好,不用遭罪了,就是可憐了孩子。
那天晚上,趙桂榮把吳莎莎領過來,給她蒸了一碗雞蛋羹,一邊看她吃一邊歎氣。杜滄海饞得不行,說媽我餓了。吳莎莎抬頭看著他,就不吃了,好像嚇著了似的。趙桂榮就打了杜滄海的頭一下。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杜滄海對吳莎莎有意見,因為趙桂榮善良,好吃的本就不多,趙桂榮還總惦記著給吳莎莎這沒娘孩子留一份。
說起母親的死,吳莎莎雖然難過,卻沒把它當深仇大恨記在奶奶和父親身上,畢竟,不管他們對她的母親怎麼歹怎麼惡,他們都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幾個親人之一。尤其是奶奶,她人生中的好時光,就是奶奶活著的時候,奶奶疼她親她。
上初中以後,不少男生說吳莎莎漂亮,杜滄海沒覺得,為這還跟同學爭執過,說吳莎莎好看是好看,但是眼神有點呆滯,沒精氣神兒,可能隨她媽,腦子的某個地方短路。同學就讓他說個漂亮得有精氣神兒的,讓大夥也鑒賞鑒賞。杜滄海就說丁勝男。
丁勝男是班裏的文藝委員,身材高挑,眉目間有股桀驁不馴的英氣,皮膚微黑,細膩光滑,像黑色的緞子。杜滄海覺得她有味道,像剛拉開罐的青島啤酒,一口悶下去,夠爽,夠勁,能把一顆張牙舞爪的心給收拾熨貼了。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丁勝男耳朵去了,有天放學,丁勝男突然從胡同裏跳出來,攔在他跟前說:杜滄海你有病啊?
杜滄海先是一愣,然後嬉皮笑臉說:你能治啊?
原本唬著一張臉的丁勝男就讓他逗樂了,笑著說:我告訴你啊,杜滄海,有的想法,你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才能有。
說完,轉身走了。
高挑的背影,雄赳赳在明黃色的胡同裏,美極了,以至於杜滄海都看癡了,全然忘了身邊還有個吳莎莎。
半天,杜滄海回過神,看著眼淚汪汪的吳莎莎,嘿嘿笑著說瞧她那傻樣。
因為打小格外受杜滄海母親的照拂,吳莎莎對杜滄海有種天然的親近感,除了街坊鄰居們拿他和吳莎莎開玩笑的時候,杜滄海也不反感她。
在挪莊,杜滄海家的經濟條件,雖不是家寬裕的,但比起靠吳莎莎奶奶一雙手支撐起來的日子,還是要從容一點的。杜溪比吳莎莎大差不多三歲,穿小的衣服,底下沒妹妹接,趙桂榮就漿洗幹淨,送給吳莎莎。
可以說,吳莎莎打小是穿著杜溪的舊衣服長大的,所以,喊杜溪姐姐,喊得特別的親昵,宛如一母同胞。街坊鄰居坐一起侃大天時,就會拿她開玩笑,說莎莎啊,你穿了杜溪姐姐的衣服,等將來長大了,得給滄海做媳婦啊。
天真無邪的吳莎莎就滿口答應著,說好啊,等我長大了給滄海哥哥當媳婦。
也會有人跟杜滄海打趣,遠遠看見他放學回來,走在街上,就會調侃一句:滄海,怎麼自己回來了?你媳婦呢?
杜滄海就惱得滿臉通紅,瞪人一眼,撒腿就跑。
隨著時間流逝,他們漸漸長大,杜滄海不管上學還是放學,都盡量避著吳莎莎,這讓吳莎莎很難過,甚至很自卑,尤其懂事以後,對自家的不光彩,吳莎莎已漸是明了,就覺得杜滄海之所以躲著她,也是因為這,就挺難過的,也問過杜滄海。那會的杜滄海十四五歲,正情竇初開,卻也不善表達的時候,就愣頭愣腦地說了句莫名其妙,甩下吳莎莎走了。
吳莎莎哭了好半天。後來,她問丁勝男,知不知道杜滄海為什麼討厭她?丁勝男覺得他是裝的,心裏還不知多高興呢。見吳莎莎不信,就又強調了一遍,說真的,男人天生禽獸,最愛口是心非,就像幼兒園的時候,有個小男生經常打她,有一次老師都看不下去了,就找了小男生家長,家長嗬斥了一頓,小男生說實話了,說他喜歡丁勝男,想摸摸她胳膊,就打了!
吳莎莎也信了,每天上學放學,都遠遠地跟在杜滄海身後。
不少同學因此取笑她,說她是杜滄海的保鏢。杜滄海就更氣了,他堂堂一男人啊,用得著她一女人給做保鏢了?就對吳莎莎凶,把她凶哭了,又覺得自己過分,第二天放學路上,就買根冰棍非逼著她收下吃掉,把吳莎莎弄得雲裏霧裏的。他卻眼看著一旁,說以後你別老跟在我後麵。吳莎莎問為什麼?杜滄海瞪著她,說我不喜歡。就走了。
丁勝男卻說什麼他不喜歡?他是怕別人說三道四。吳莎莎就說其實杜滄海喜歡的是她。丁勝男就嗤之以鼻,說喜歡我?怎麼不買冰棍給我吃?!
這就是杜滄海和吳莎莎的關係,千萬般的微妙,萬般的說不清楚,讓杜滄海覺得,吳莎莎簡直就是一片頭皮屑,甩不掉,令人煩,因為母親對她好,很多時候,恍惚間又覺得她是自家不討喜的妹妹,寄養在大吳家裏。
杜滄海把母親的脖子見風就紅腫的症狀寫給吳莎莎的第二天,吳莎莎就捎給了他一小包過敏藥。說小姨谘詢過大夫了,是冷性蕁麻疹,屬於過敏,要注意保暖就沒事了,如果發作厲害,就吃片藥。
3
確實也是,再去挖蛤蜊,趙桂榮就先吃片藥,果然沒再發作,可這藥有副作用,會讓人打瞌睡,瞌睡得挖著挖著蛤蜊都能一腦袋紮到灘塗上。人就說,這還了得,萬一你真倒在灘塗上睡著了,海水漲上來也不知道,還不淹死啊?
還有一家老小等著她伺候呢,杜溪還在萊西鄉下等著她搭救呢,趙桂榮可死不起,藥就不敢再吃了。
杜滄海說既然是冷過敏,買條厚實點的圍巾把脖子包起來不就行了?趙桂榮就順嘴說了句聽說有種拉毛圍巾很暖和,就是太貴了。
杜滄海就想什麼是拉毛圍巾?能有多貴?跟同學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在中山路北頭,國貨商店的斜對麵,有人賣拉毛圍巾,和他以前見過的圍巾不一樣,可暖和了,十級風都刮不透。
放學後,杜滄海特意去看了,果然是,毛茸茸的,看上去很軟,像條小毯子,杜滄海想摸摸。賣圍巾的翻了他一個白眼,一臉嫌棄,好像一眼看透了他買不起、唯恐給摸臟了。
杜滄海訕訕的,回了家,跟趙桂榮要錢。趙桂榮問他要這麼多錢幹什麼。杜滄海說買拉毛圍巾。趙桂榮說還拉毛圍巾呢,做夢拉饑荒還差不多。說完,端著一盆衣服出去洗了。
杜滄海站在堂屋裏發了半天呆,胸口有口悶氣不知該往哪裏出,就把床腿踢的梆梆響。
這天生產隊要進城送菜,杜溪跟著車回家了,去玉生池洗了個澡,一頭鑽進她糊滿花紙的木頭盒子,想好好睡一覺再跟車回去,就被杜滄海生氣踢床腿的聲音給弄醒了,從木頭盒子裏探出頭,問他發什麼神經。杜滄海就說想要三塊錢給咱媽買條圍巾。杜溪就奚落他:三塊?!你也真敢要,買條圍巾才兩毛錢。
杜滄海說:懂什麼?拉毛圍巾,上海的!名牌!
杜溪說:名牌咱媽就稀罕啊?又不是不要錢,真是的,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
一片好心,母親沒當事,又被姐姐搶白了,杜滄海氣得慌,抬腳把一隻小板凳踢趔趄了:掙錢就是花的,老是攢!攢來攢去,攢出毛來發醬吃啊?
杜溪說攢錢把我從鄉下贖回來!
杜滄海當了真:你回城得拿錢買啊?
杜溪白了他一眼,說懶得和傻子說話。就把簾子放了下來,打算睡覺,又怕杜滄海來追問到底怎麼才能把她從鄉下買回來,就甕聲甕氣地說:想回城就得攢錢送禮,和花錢贖人有什麼區別?
杜滄海知道,從杜溪下鄉那天起,父母就沒停下送禮托關係,想讓杜溪早點返城,有好幾次,錢花了,禮送了,又被人找一堆理由搪塞說上麵下來文了,政策變了,暫時不能辦,他父母要追著問什麼時候才能辦,人家連話都不接茬了。杜長江就氣,說什麼下來文了?就是騙子!
杜滄海說非得送禮才讓你回城,這不就拿著權力敲詐勒索嗎?
杜溪讓杜滄海別站著說話不害腰疼,有本事他下鄉過一年試試。再說了,就算不為她回城送禮,家裏等花錢的地方也多著呢,大哥二哥對象都談好幾年了,婚禮是眼瞅著的事,可就他們家這條件,根本就沒能力在兩年內操持兩場像模像樣的婚禮,不省著點花行嗎?
杜滄海就突然覺得,這日子暗淡無光,想要有光,就得有錢,窮日子像匹瘦馬,隻有錢才能把它喂得油光水滑,可他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哪兒有弄錢的道?
這麼一想,就沒精打采的。
過了幾天,大哥和父親又提著大包小包的禮下了趟鄉,終於把杜溪領回來了。晚上,杜滄海聽父母邊吃飯邊算賬,才知道為了讓杜溪早點返城,前前後後光禮送出去二百多塊錢的,是全家人硬從牙縫裏摳了一年多才摳出來的。
杜滄海想了想也是,一年多了,飯桌上的葷菜就是蛤蜊和趕海趕上來的各種小海螺。運氣好的時候,母親還能趕到幾隻海參,下鍋開水灼一下,切成丁,用香菜末和青辣椒丁加上香油醬油白糖拌一下,鮮美Q彈而又爽口。可杜滄海還是深深地、深深地懷念並熱切地盼望吃紅燒肉,沒紅燒肉哪怕是清水煮的肥肉也成,煮熟了,切成晶瑩透明的薄片,蘸一下蒜泥,蒜泥把豬肉最原始的鮮香給激了出來,那糯而清新的香,有俘獲千軍萬馬的力量……想到這裏,杜滄海會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淚都快饞下來了,一年多了,他們家唯一吃過一次的豬肉是在大年三十的餃子餡裏。所以,每當上學放學走到春和樓,他都要在後廚的排風口那兒站一會,閉上眼,使勁地翕動著鼻翼。
他能從奔湧而出的熱風裏,清楚地猜到廚師正在燒的是紅燒肉還是幹炸裏脊……
4
有天放學,他跳上學校院牆,張望了一會,見海灘裸露出去一兩裏路遠,知道是退大潮,母親肯定又去了沙嶺莊,就跑到火車站,坐上5路電車往沙嶺莊去。
車過熱河路大上坡,見幾個半大孩子,背著繩子在坡下等拉沿,他心裏一動,在黃台路站下了車,折回去,站在坡底下,看他們怎麼攬活。
青島是座依山傍海的城市,路沒一條直的,上下坡也多。熱河路是典型的坡路,陡,有兩站路那麼長,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道。杜滄海聽父親說,以前父親在運輸隊的時候,給市南這片送菜送糧食、送煤,都要走熱河路,車裝得滿,如果沒人搭把手,一個人豁上吃奶的力氣也拉不上坡,就有半大孩子湊上來幫忙,當然,不白幫,拉到坡上,給五分錢。可他們是公家單位,這五分錢車隊不給報,所以,如果他們知道哪天要走熱河路,就三兩個人搭夥,到熱河路底下,你先幫我拉上去,我再放下車子回來幫你拉,不用這幫孩子。孩子們就氣得慌,趁他們相互幫襯著上坡的時候,偷沒人看的車上的東西,一上手就不是五分錢的事,父親他們把貨送到了地方,斤數不對,交不了差,隊裏還得扣工資,比給拉沿錢狠多了。逼得沒法,他們也得用這幫拉沿的半大小子,用歸用,可父親對他們沒好印象,因為這幫孩子,小的十一二歲,大的十四五歲,不是家裏沒人管的野孩子,就是鄉下進城的盲流,就是一幫有爹娘生沒爹娘教的小混蛋,臉皮厚得跟鞋底似的,他要把拉沿鉤子搭到你車上走兩步,你不用他,走的時候就罵罵咧咧的,順手從車上摸棵蔥偷個蒜根本就不叫偷。
所以提起這幫孩子,杜建成直搖頭,說瞎了,都是給公安局養的。
那天,杜滄海在熱河路坡底下看到七點多才回家。趙桂榮以為他去沙嶺莊了,娘倆走岔了沒碰上頭,沒往心裏去,可天都黑了,還沒見著他回來,就慌了,讓杜天河去學校看看,是不是闖禍讓老師留下了。
學校大門早鎖了。
回家路上,哥倆在胡同口遇上了。
在街邊站了半天,餓了,再加上滿腹心事,讓杜滄海看上去沒精打采。遠遠看見他,杜天河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拍了他後腦勺一下,不重,甚至有些親昵,問他幹什麼去了。杜滄海定定看了他一會,說:哥,把你自行車後座上的繩子給我吧。
杜天河有點警惕,問:怎麼了?
杜滄海知道哥哥是怕他拿繩子闖禍,就說:正事。但沒敢說要去拉沿,怕他告訴父親挨揍。
杜天河問:真的?
杜滄海認真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杜天河就把自行車支在路邊,解下繩子,遞給他。
那是連交通局運輸隊都以人力板車為主的年代,有輛自行車很了不得,有錢未必買得著,還得有自行車票。他們家有自行車,是杜長江的功勞,在國貨上班,弄點緊俏商品,比別人容易些,因為這,杜長江在挪莊很吃得開,走在街上,人見了,老遠就打招呼。
杜滄海把繩子卷了卷,放在書包裏,見杜天河一臉不解的擔憂,就笑了笑,說:學校要用。杜天河說:別幹歪歪的,爸媽還指望你考大學呢。
杜滄海點頭,表示明白。人就是這樣,自己沒有的東西,心裏就巴望著。父母希望他讀大學,第一是為了不用下鄉,第二是他們沒文化,羨慕識文斷字的,見著個說書的,都先生先生地尊著。
從那以後,杜滄海放學就去熱河路坡底下拉沿了。
剛開始的幾天,一分錢沒掙著,淨跟人打架了。
拉沿也是有地盤的,青島的路坡多,每個上坡路坡底都有一幫,哪些人在哪個坡拉,是固定的,如果誰起了意要搶地盤,一頓血拚是少不了的。杜滄海初來乍到,像把刀,硬生生要往裏紮,他們哪兒肯?就上來問杜滄海是哪一幫的。杜滄海說我自己這幫的。
他們就知道了,是新來的,欺生,再就是看杜滄海個子高,怕搶他們生意,就攆他走。杜滄海說誰規定這沿隻許你們拉我拉就不行了?
兩下一嗆嗆,就打起來了,杜滄海個高,雖然不壯,可身手敏捷,尤其挪莊是打群架的大本營,是個男的打起架來就是當仁不讓的好手。他也知道,如果今天不把他們打服了,以後他就甭想在這兒拉沿,就輪著編成了辮子的繩子和他們拚了命。俗話說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一架打下來,對方五六個半大小子,愣是沒把他怎麼著。打架又打不來錢,杜滄海不想沒完沒了地打下去,第二天,就從家偷拿了把菜刀裝在了書包裏,等放了學,往熱河路坡底下一站,就把菜刀摸出來,說不怕死,就來打。
來拉沿不過是混口飯吃,誰也不想玩命。杜滄海還真把他們震住了,第三天,杜滄海就弄了塊木板做成刀的樣子塞到書包裏,從外麵看,還真像隨身背了把菜刀。那幫半大孩子見了,還真不敢惹他,各自相安無事拉自己的沿,時間久了,也沒覺得對方有多壞,就熟了,一幫屁孩子稱兄道弟地喊杜滄海老大。杜滄海就把包裏的木板摸出來,在他們的瞠目結舌裏咣咣地砍著馬路牙子,哈哈大笑。
杜滄海拉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沿,快放寒假了,終於攢夠三塊錢,他像頭撒歡的小驢,在操場上跳著高地跑。跑了四五圈,惹得不少同學圍在操場邊看。吳莎莎跑過來,撲也似地跑過來,攔腰抱住他,說:杜滄海你瘋了啊?
杜滄海扒拉開她,在原地跳了個魚躍,衝操場邊指指戳戳的同學們大喊:我有錢了,我要給我媽買條拉毛圍巾!
人群裏的丁勝男就張大了嘴巴,喃喃說:可貴了。
孫高第很不屑,說小茅房裏的蛆!轉身走了。為這,丁勝男很生氣,一定讓他說清楚了,小茅房裏的蛆是說誰的。
孫高第被她纏得沒轍,隻好說是說杜滄海的,不就三塊錢嘛,抖擻得不知姓什麼好了。
那天晚上,杜滄海小心翼翼地從書包裏掏出圍巾,迎著趙桂榮錯愕的目光,給她圍到脖子上,他原以為母親會喜極而泣,卻沒有。趙桂榮先是愣了片刻,撈起笤帚就往他身上抽,讓他交代圍巾是打哪兒來的。
杜滄海又氣又急,說買的!
沒成想又挨了一笤帚。杜滄海一個高就跳了起來,下意識地轉身往外跑。
杜建成在一愣之後,也加入了追打的隊伍。夫妻倆一個拿著雞毛撣子一個拿著笤帚,把杜滄海追得像條偷了肉的狗,滿院子跑。
趙桂榮真嚇壞了,三塊錢呢,不是小數,怕他是學壞了偷來的,非讓他交代錢是打哪兒來的。沒轍,他隻好拿出了那條拉沿的繩子,都讓他的皮肉和汗漬磨光溜了,幽幽地,閃著青灰色的光。
趙桂榮愣愣地看著他,然後,抱著他的肩,哭了。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大了,因為母親抱不過來他了,隻能抱著他的腰,在青色的月光下,嗚嗚地哭。
那天晚上,杜建成坐在大通鋪上,抽了一袋又一袋煙,不說話。杜溪嗆得不行,撩開簾子,說:爸,我們又不是蚊子,您能不能別這麼個嗆法?
杜建成在嗓子眼裏吭了一聲,把抽到半截的煙,小心翼翼地掐滅了,放在煙笸籮沿上,拍拍杜滄海的腦袋:往後別去拉沿了,出息點,考上大學學文化,有文化才能當幹部,跟板車打交道,一輩子出不了頭。說完,杜建成就笨拙地爬上吊鋪。沒多一會,鼾聲就響起來,高一聲低一聲的。
黑暗中的杜滄海,想父親說的上大學當幹部,大概就是穿著筆挺的中山裝,上衣口袋裏插著幾隻筆吧?語文老師就這樣,不說人話,張口閉口說成語,見人聽不懂,就煞有介事地講解,很有學問的樣子。杜滄海他們給他起了一外號,叫會喘氣的成語詞典。
如果有文化就是這樣,杜滄海一點也不喜歡,甚至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