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的時候,地上的積水重新又結了冰,走上去“碴碴”響。
整整一天,米穀都沒有離開過長途汽車站。在她的心裏,長途汽車站永遠是溫暖的,她隻要走得離它遠一些,就會馬上再走回來,長途汽車站讓她覺得安全,直到後來許多年,米穀也一直沒離開過汽車站一帶,好像汽車站就是她的親媽。在天黑的時候米穀坐在了汽車站旁邊的一家小飯店的門口,這家小飯店門口有一個賣羊肉串的小攤子,賣羊肉串的是一個小年輕,這個小年輕長得瘦瘦小小,很麻利地把手中的羊肉串往炙床子上一拍一拍,油滴下去,馬上就有火星子飛起來。他一下子就烤一大把,這一大把羊肉串很快就被拿到他身後的小飯店裏邊去,有人在裏邊喝酒,喝酒還不行,還在大聲說話和劃拳,還把羊肉串的香氣從他們的嘴裏噴出來再散播到街道上去。小飯店的後邊是條河,河已經開始解凍了,有“嘩嘩嘩嘩”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
米穀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她離開家的時候奶奶把那碗炒飯一下子端開了。
“米穀,你是不是真要進城了?”
奶奶問米穀。
“我當然要進城。”
米穀說。
“那你就不能吃這碗炒飯了。”
米穀的奶奶說要進城你就要先學會挨餓。
“那我就不吃。”
米穀說。
“不是一頓不吃。”
米穀的奶奶說。
“那我就兩頓不吃。”
米穀說。
“不是兩頓不吃?”
米穀奶奶說。
“那我就三頓不吃。”
米穀說。
“你先要把自己餓狠了。”
米穀的奶奶說。
“奶奶你說什麼?”
米穀不知道奶奶說的餓狠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要把自己餓得前邊的肚皮貼住後邊的肚皮。”
米穀的奶奶說怎麼就能知道自己餓狠了,就是你看著了什麼都想吃,就是地上有一堆狗屎你也想吃。在這種時候你還不能伸手要飯,你要到垃圾堆裏去找爛菜葉,你讓自己吃爛菜葉子,你讓自己覺著爛菜葉子比炒飯都好吃,這時候你還不能伸手要飯,這時候你要到飯攤兒上去,你要拚命聞飯攤兒上的炒菜香,炒菜香讓你的頭發一根一根都站起來,這時候你還不能伸手要飯。你還要讓自己餓一天,餓兩天,你要讓自己餓狠了,說話舌頭都打戰,下巴頦兒像就要馬上掉下去,到這時候你才可以要飯。
米穀坐在這家小飯店門口的凳子上,這家小飯店的外邊擺了兩張桌子和七八個凳子,那是些冰涼的對人類毫無感情的鐵皮子板凳。米穀就坐在這冰涼的板凳上,眼睛卻還看著旁邊。這時候燈已經亮了,城裏畢竟是城裏,屋外也有這麼多的燈。米穀想在燈下看到村子裏的熟人,哪怕是看到一個半個要飯的也好,但她不知道鮮頭她們現在在城裏的什麼地方。在城裏,年還在轟轟烈烈地過著,遠遠近近有人還在放鞭炮,一般人在這個時候還不會到飯店裏來吃飯,因為這是正月,所以飯店裏的生意還很不好。
“你來不來幾串?”
米穀終於聽見那個烤羊肉串的小年輕說話了,聲音很好聽,是跟她說話。
“我不能吃。”
米穀看了一下烤羊肉串的小年輕,搖了搖頭。
“你不吃羊肉?你可以來兩串牛肉。”
小年輕把用過的鐵扡子扔到那一堆扡簽子裏,“嚓”的一聲。
“我從小就不挑嘴。”
米穀咽了口唾沫,她這會兒覺得自己是饑腸轆轆。
“那你就來兩串吧。”
小年輕捅了捅炙床子裏的火,火星一下子爆起來,燦爛了一下。
“我不能吃,我要讓自己餓夠才行。”
米穀又咽了口唾沫。
“你說什麼?你要把自己餓夠?”
小年輕站在那邊看著米穀,好看地笑著,他還沒見過要把自己餓夠的人。
“我是要飯的。”
米穀說自己是到城裏要飯來了,因為村子裏的年早已經過完了。
“年還有個過完的?今年完了明年還有,年永遠不會過完。”
小年輕笑著說。
“我們村裏的年隻過五天。”
米穀對這個小年輕說。
“你是剛從村裏頭來的?”
小年輕問米穀,你是不是一個人?
“我們村的女人都要出來要飯,不出來要飯的就是老了,或者是病了。”
米穀說走了嘴,說穀子是從地裏長出來的,錢是女人們在城裏要飯要出來的。
“你是個直心眼人,這種話你可不能對別人說。”
賣羊肉串的小年輕對著米穀笑了起來。
米穀也笑了起來,她突然對這個小年輕有了好感。
“你是一個人?”
這個烤羊肉串的小年輕又問。
“我們村好多人都在城裏,她們也都來要飯了。”
米穀說有的人家靠要飯都蓋起房子來了。
“你一個人怎麼能要成個飯,到時候你會給抓到收容站裏去。”
小年輕說收容站可不是好地方,那裏的警察一個個都很凶。
米穀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收容站,她沒聽過村裏人說過收容站。
小年輕看著米穀“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你連收容站都不知道就敢來要飯?小年輕好像是一下子就看透了米穀的心事,說你要是晚上去汽車站就會給抓起來,再給送回去,送回你們家,你們家還要出一筆錢給收容站的人,到時候你不但要不上錢還要賠上錢,別看你長得好看,好看也沒有用。
“你真是來要飯的?”
小年輕又問,他說看米穀的樣子不像是要飯的。
“你看我像是幹什麼的?”
有一種驕傲在米穀心裏升起來,她把臉轉向賣羊肉串的小年輕。
“你像是劇團的演員。”
小年輕說劇團裏的演員一般都長得很好看。
“我真是要飯的,隻不過我找不到我們村的人了。”
米穀說城裏真是比村裏要大多了,她站在汽車站旁邊看了一天也沒看到一個認識人。
“你晚上不能待在這兒,這兒不安全。”
小年輕說你也不能去汽車站候車室,一到過年那裏就查得十分緊。
“那讓我去什麼地方?”
米穀說。
“還是去找你們村的人。”
小年輕說。
“我不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
米穀說。
“你長得太好看了,長得太好看的人怎麼能去要飯?”
小年輕說長得好看的人應該去劇團,去唱《雙推磨》。
那種讓人美滋滋的驕傲在米穀的心裏彌漫開來。
“要不你就跟我走,我有房子。”
小年輕說自己保證不是什麼壞人,就像他看米穀不像是要飯的一樣。
“你跟不跟我走?”
賣肉串的小年輕問米穀。
“我要找我們的人。”
米穀已經學會了,學會了說“我們的人”,這讓她覺得新鮮,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一切都很新奇,一切都充滿了光亮,她覺著自己出來做要飯的活兒是做對了。在村子裏,人人都說要飯不過是一種活兒,村子裏的人都說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人小瞧要飯的,反而人們會羨慕他們,因為他們出力不大卻能吃得飽還能掙到錢。
“要是我找不到我們的人,我就跟你走。”
米穀說自己什麼也不怕,在莊稼地裏都睡過,天上是星星。
“天都黑了,你還準備去找?”
小年輕說城市裏天黑了不安全,要多不安全有多不安全。
“比我們村裏亮多了,這麼多燈。”
米穀說比這再黑她也敢。
“要不,待會兒我請你吃碗麵。”
小年輕說。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我真得餓了。”
米穀說。
“那我馬上就請你。”
小年輕說。
“你請我吃麵,我拿什麼還你?”
米穀說。
“吃完麵條你就回我那兒去睡一覺。”
小年輕說。
這天晚上,米穀住在了賣羊肉串小年輕的房子裏,那間房子在飯店後邊,一進屋就是一個油光光的小案子,裏邊是一張油光光的床,小年輕的破自行車也放在這間屋裏,還有炙床子,還有一輛小車,那是一輛推小孩兒的車,小年輕就把烤肉串的炙床放在上邊。
“你現在就上床去睡覺。”
小年輕對米穀說。
“你睡不睡?”
米穀問小年輕。
“我還要切肉。”
小年輕說。
“切完呢。”
米穀說。
“切了還不行,還要醃。”
小年輕抓起一個酒瓶喝了一口,他對米穀說他沒別的愛好,就是愛喝口酒。
米穀沒去睡,她打著哈欠,一直站在那裏看小年輕切肉,把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切一會兒肉小年輕就要喝幾口酒,切好的肉都扔到一個大塑料盆子裏,盆子裏是調料。米穀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米穀覺得自己應該知道一下小年輕是什麼樣的人。
“你爹娘是做什麼的?”
米穀問小年輕。
賣肉串的小年輕就笑了起來,他對米穀說你進院子的時候沒看院裏到堆了一堆什麼?米穀想不起院子裏有什麼,隻是到了第二天,她才看到滿院子的破爛,什麼都有。小年輕對米穀說他的爹娘是個撿破爛的,這一帶,住的都是撿破爛的。
“沒有破爛撿他們就要飯。”
小年輕說人為了活著就要什麼都做。
“他們也要飯?”
米穀說他們是不是又撿破爛兒又要飯,兩樣都幹?
“你撿過沒撿過破爛?”
小年輕問米穀。
“沒有。”
米穀說雖然自己現在還不會要飯,但她會切肉。米穀說她不能白白住在這裏,她要過了小年輕的刀,那把刀給磨得很亮,開始幫著小年輕切肉。小年輕坐了一會兒,他實在是太困了,他靠在那裏就睡著了,再後來,他躺下了,沒脫衣服就鑽到被子裏去。再後來,米穀也睡了,她也沒有脫衣服,離開家的時候,奶奶對米穀說,出去要飯就要準備著生虱子,就要準備著不脫衣服睡覺。
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小年輕已經起來了,在黃黃的燈下串他的羊肉串。
“你好大膽子,你還真敢在我這裏睡了一覺。”
小年輕笑著對米穀說。
“我是不是睡著了?”
米穀說。
“你當然睡著了。”
小年輕說。
“我看你不像壞人。”
米穀說。
“我當然不是壞人。”
小年輕笑著說。
米穀出去解了一下手,外麵很冷,清冷清冷的,她看到了院子裏都是垃圾堆,她看到了前邊的房子,房子上有麻雀,麻雀也醒了,但天色還灰灰的。
“你爹娘呢?”
米穀跺跺腳又從外進來,問小年輕。
“他們天不亮就要到垃圾場去刨垃圾,去晚了就什麼也刨不到了。”
小年輕說他娘前不久在垃圾堆裏刨到一條很大的鯉魚。
米穀說自己也該出去了,出去要飯,也許還能碰到村裏的人。
“你晚上還回來不回來?”
小年輕問米穀。
米穀回答說不了,一個要飯的,要學會走到哪裏就睡在哪裏。
小年輕就笑了起來,早上還很冷,他穿著件立領厚絨衣。
米穀問小年輕笑什麼?她覺得小年輕的衣服很好看,城裏人和村裏人就是不一樣,米穀想起自己的大弟弟了,大弟弟還沒開學。
“你以為要飯的就可以到處走,走到哪裏要到哪裏睡到哪裏?”
小年輕說米穀你大錯特錯了,要飯都有要飯的地盤,晚上回去都有固定睡覺的地方,你很快就會知道了,不過我看你不像是要飯的,因為你長得好看。
“有多好看?”
米穀說。
“不知道。”
小年輕說。
“我像誰?”
米穀說。
“像日本人。”
小年輕想了想,說。
米穀對小年輕的回答很滿意。
“為什麼我像日本人?”
米穀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
小年輕說過年的時候他在汽車站看到了好多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