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剛過,村子裏就有女人們相伴著進城去了,她們把家裏最最破爛的衣服從箱子裏翻了出來,能穿的都穿在了身上,不能穿的也打成行李卷兒背在身上。過年穿過的好衣服這時又都仔仔細細疊好放在了箱子裏,等下一次過年再穿。刮著北風,她們要進城了,要去工作了,她們的工作就是要飯。她們已經好幾天沒有洗臉梳頭了,也就是說她們已經為進城做了好幾天的準備了,要飯要有個要飯的樣子,她們不能幹淨,她們必須臟頭臟臉。她們在村子裏大聲地說話,她們的話被待在屋裏的米穀都聽在了耳朵裏。外邊的那些女人,都在紛紛指責王金的女人。鮮頭的聲音最亮,鮮頭說王金的女人真是個敗家精,身體壯壯的,又沒個什麼毛病,為什麼忽然就不肯再進城要飯了?過了一個年就要待在家裏等著男人養活了?好像她已經要夠了,好像她已經給家裏掙了一座銀山或者是金山?
米穀坐在屋子裏,靜靜聽著鮮頭在外邊說話。
米穀的奶奶看著米穀,說鮮頭說得對,咱們村的女人一到了歲數就要進城去要飯,不會進城要飯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進城就有好吃好喝還能給家裏寄錢。男人們在地裏做活兒,女人們就得進城掙錢,穀子是從地裏長出來的,錢是靠女人們伸著手在城裏一毛一毛要飯要來的。米穀的奶奶說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已經喝不動小米粥了,已經進不了城了。
“米穀啊,誰讓你長得這麼好看。”
奶奶說。
“好看怎麼啦?”
米穀說。
“長得好看是作孽。”
奶奶說。
“怎麼就是作孽?”
米穀說。
“要不你也可以進城給你自己掙些嫁妝了。”
奶奶說。
“我不要嫁妝。”
米穀說。
“沒有嫁妝你怎麼出嫁呢,你下邊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
米穀奶奶看著米穀,歎了口氣,又說,“女人長得好看真是罪過,是上輩子作孽,隻有上輩子做了壞事的人這輩子才會轉成個漂亮女人到世上來受罪。”
米穀把桃子形的小鏡子從櫃子上取過來又照了照。
“誰讓你長這麼好看呢?”
米穀的奶奶看著米穀,把手放在了米穀的頭上。
“我現在就要進城,我要給自己去掙嫁妝。”
米穀把鏡子放下,說自己早就不想再去學校識字了,學校裏已經有兩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同學已經進城去了,並且開始給家裏寄錢了,還寄回了各種各樣的衣服。
“對了,你這麼說就對了。”
米穀的奶奶說一個女孩子認識那麼多字做什麼?女人就應該進城去掙錢。
“那我就進城去了。”
米穀對奶奶說我也要找破衣服,越破越好,還有鞋子,那雙耗子啃過的解放鞋,再說,我的臉也已經三天沒洗了,我都準備好了。
“等你爹從醫院回來再說吧。”
米穀的奶奶讓米穀轉過臉,米穀聽見奶奶說你是不是在騙奶奶,你三天沒洗臉臉還這麼好看?好像剛剛抹過雪花膏,難怪村子裏所有要進城的人都不願帶你去城裏。
“我的頭發也三天沒梳了。”
米穀對奶奶說。
“三天沒梳還這麼好,好像剛剛抹過頭油。”
米穀的奶奶說。
“那些破衣服呢?”
米穀對奶奶說。
米穀的奶奶說家裏的破衣服都留在櫃子裏,但米穀還不能進城。
“為什麼?”
米穀說我不能等了。
“沒人帶你,你怎麼進城?等你爹回來再說。”
米穀的奶奶說。
不僅僅是米穀的奶奶說因為米穀長得太漂亮而不能進城要飯,鮮頭那天也對米穀說了,說像米穀這樣長得漂亮的女孩兒進了城總要出事的,因為城裏人一看到像米穀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就不肯好好兒給錢了,也要起花心了,那些叫花子頭兒到了晚上也要打米穀的主意。所以,米穀的家人年後一連問了好幾個村子裏要進城的女人,竟沒一個人願意帶著米穀,一是怕出事,二是有米穀這麼漂亮的女孩在旁邊她們會一個錢也要不到,到時候那些起花心的人都會把錢給了米穀。鮮頭對米穀說,村裏的漂亮女人進了城都差不多出了事,到了後來都不回來了。不過米穀要想進城也不難,那就是要等到結婚以後再說,女人一結了婚就什麼也不怕了,這村子裏結了婚的女人要是不進城就會被人罵,就像王金的女人,好好兒的一個女人怎麼突然不再進城掙錢去了呢?進城多好啊,有人抱著剛剛生下來的孩子進城,就像去住娘家,在城裏不但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把孩子也養得白白胖胖,還不花家裏一分錢,而且還會按時給家裏把錢寄回來,直到孩子會滿地跑了才回來,這就是本事啊。鮮頭說這種女人的本事簡直是大得不得了,鮮頭說米穀的媽當年就是這樣把米穀在城裏養大的,可惜的是米穀的媽現在得了怪病,人已經站不起來了,兩條腿一天比一天細,人連一點點分量都沒了,人連一陣大風都抵擋不了啦,所以隻好不停地給醫院裏送錢。鮮頭對米穀說還有就是村子裏好幾家都是靠女人在外麵要飯掙錢把房子蓋起來的,村子裏有多少女人進城進得都不想回來了,吃得又好,飯店裏吃剩下往外倒的東西比村子裏過年敬神敬祖宗的東西都要好,所以村子裏許多女人進城一直進到老,不能動了,回了家還是想著進城要飯的事,連做夢也想著進城要飯的事。
米穀從家裏走出去,她的腳下飛起了細微的灰塵,米穀一直走到村子中間去,太陽亮得人都睜不開眼,米穀抬頭望了一下太陽,許多人都已經對米穀說過了,說城裏的太陽就不這樣晃眼,城裏的太陽給陰沉沉的樓房遮著,所以城裏女人的臉色才總是很白很細。
米穀的眼睛給太陽晃得發花,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到了王金的女人的說話聲。王金的女人抄著手已經站在了米穀的麵前,王金女人說自己已經有了病,晚上一閉上眼就總是看到自己站在樹頂上,所以一到晚上就一身一身地出虛汗。
“我身上的血都快要變成汗流光了,所以我不能再進城了。”
王金女人對米穀說。
“我要讓我的皮膚變得比城裏女人的皮膚都要白,我要進城。”
米穀對王金的女人說自己已經想好了,要進城去了。
“你應該進城了,要不,你娘的病怎麼會好?”
王金女人說米穀你要進就快去進吧,村子裏過年是五天,過了破五就不是年了,平常的日子就要回來了,城裏人過年是一個月,一直要過到二月二龍抬頭,從大年三十一直到二月二天天都是年。米穀你快去吧,趁著城裏人還沒有過完年。王金女人說可惜自己不能再進城要飯了,好日子離自己已經遠去了,要是自己還能進城的話,一定會手把手教會米穀怎麼要飯、怎麼說話、怎麼讓人看著可憐。
“可惜我不能進城了。”
王金女人說自己是賤命,錢還沒要夠就病了,房子還沒蓋起來就病了,王金女人對米穀說你就進城去吧,等改花長大了你教改花好了,到時候讓改花給她娘蓋一座房子好了,要是她娘有命的話就讓她給她娘蓋一座兩層的房子吧。
改花是王金的閨女,梳著兩條很細的小辮兒,老是追在米穀屁股後邊叫米穀姐。
“我爹還沒回來,你看到我爹就對我爹說我進城了。”
米穀對王金女人說。
“我要進城掙錢去!”
米穀對王金女人說。